陈寅恪在成都(1943-1945)
2019-12-02彭华
[摘 要]1943年12月至1945年9月,陈寅恪执教于成都燕京大学,兼任华西协合大学特约研究员。在成都期间,陈寅恪尽心于教学与著述,前后开设了5门课程,总共撰写了14篇文章(旧说12篇有误),基本上完成了《元白诗笺证稿》一书。在成都期间,陈寅恪与巴蜀学人及寓蜀学人交游往来,与林思进、蒙文通、李思纯、张大千、罗忠恕及吴宓、钱穆、徐中舒、闻宥、缪钺、严谷声等互有来往,又多方搜求刘咸炘的著作。成都也是陈寅恪的失明之地,“流转西南,致伤两目”。陈寅恪的成都岁月值得追忆,但其影响不宜拔高。
[关键词]陈寅恪;成都;燕京大学;学术;交游;目疾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民国时期巴蜀学术研究”(12BZS014);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巴蜀全书》”(10@ZH005)。
[作者简介]彭华(1969-),男,历史学博士,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成都 610064)。
“自笑平生畏蜀游,无端乘兴到渝州”(《庚辰暮春重庆夜宴归作》),“昔年人日锦官城,曾访梅花冒雨行”(《甲辰人日作》)。
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7、123页。一代史学大师陈寅恪(1890-1969),曾经结缘于四川的成都与重庆。1940年3月、1941年3月,陈寅恪两度飞赴重庆,参加中央研究院评议会。1943年12月底至1945年9月14日,陈寅恪执教于成都燕京大学,兼任华西协合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特约研究员。前后相计,陈寅恪在成都的时间将近21个月。
在成都期间,陈寅恪一家先后居住过两个地方。刚到成都之时,在“借用原华美女中校舍的燕京大学”(陕西街27号),与李方桂(1902-1987)一家是楼上、楼下的邻居(“随后李方桂伯父一家来到,就住在我们家楼下”)
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176页。。1944年暑假之后,因授课地点改至华西协合大学文学院,陈寅恪一家遂迁居至华西坝广益学舍45号,“此处环境幽静,树林较多,我家住在一座二层楼房的底楼,居住条件改善不少”
陈流求:《忆先父陈寅恪在成都燕京的日子》,转引自卞僧慧纂,卞学洛整理:《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17页。。
一、教学与著述
(一)教学
相关资料显示,在执教于成都燕京大学的三个学期中,陈寅恪总共开设过5门课程,即1944年春季的“魏晋南北朝史”“元白诗”,1944年秋季的“唐史”“晋至唐史专题研究”“元白刘诗”
卞僧慧纂,卞学洛整理:《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219-221页。。1945年春季,陈寅恪因目疾住院治疗,而在燕京大学的授课遂因此中辍。
回忆资料显示,陈寅恪在成都燕京大学的教学是很成功的。当年在燕京大学上学的学生回忆,“(陈寅恪)先生在成都燕京大学任教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对燕大同学的殷切教诲却使我们永志不忘”
黄辉家:《缅怀一代宗师陈寅恪教授》,《燕大文史资料》第五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由于陈师讲课内容精辟,极富启发性,听讲的不仅是学生,华西坝其他大学也有不少教师来听课”
石泉、李涵:《追忆先师寅恪先生》,转引自卞僧慧纂,卞学洛整理:《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220页。,“时为金陵大学中文系主任的高文先生,每课必来听,并详记笔记。后迁往华西大学教室授课时,著名诗人、文学家林山腴思进教授亦来听课”
唐振常:《重读〈柳如是别传〉忆陈寅恪先生》,《书林》1990年第1期。该文后收入唐振常:《川上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
除大课堂的本科教学外,陈寅恪还在燕京大学指导研究生。1944年秋,刘适(石泉)考入燕京大学研究院
石泉(1918-2005),原名刘适,安徽贵池人。妻李涵(1922-2008),原名缪希相,祖籍江苏江阴。,成为陈寅恪的研究生。石泉、李涵《追忆先师寅恪先生》说:“石泉可能是唯一在陈师指导下作中国近代史学位论文的研究生。这也有一些偶然性,是在某日夜间陪侍陈师聊天时谈定的。……后来就与陈师商定以《中日甲午战前后的中国政局》为题,开始搜集材料。1948年写成了一篇十五万字的论文,惜原稿已在文革中全部丧失,思之怅恨!”
转引自卞僧慧纂,卞学洛整理:《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225-226页。
笔者按:石泉的回忆文字有误。其硕士学位论文的题目是《中日甲午战争前后之中国政局》,并不是《中日甲午战前后的中国政局》。又,其硕士学位论文后失而复得。1991年,石泉获悉,北京大学图书馆在接收燕京大学图书馆的资料中,尚存有此篇。1993年,石泉前往复印全文。后略事整理,改名为《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于1997年11月由三联书店出版。参看石泉:《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自序》,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
關于陈寅恪在成都燕京大学的教学,有两个问题需要在此略做论述与辨析:一个问题涉及教学内容,即陈寅恪当年是否在课堂讲授“杨玉环是否以处女入宫问题”;一个问题涉及听众,即郭沫若(1892-1978)是否曾经想来成都听陈寅恪讲课。这两个问题的“爆料人”,都是同一个人,即当年在成都燕京大学读书的唐振常(1922-2002)。
唐振常说,他在成都燕京大学读书时,选修了陈寅恪所开的四门课程——“魏晋南北朝史”“元白诗”“唐史”“元白刘诗”。根据唐振常回忆,当时的著名话剧导演贺孟斧想去听陈寅恪的课
贺孟斧(1911-1945),原名善柯,江苏武进人。中国舞台美术家,话剧导演。,但一听说陈寅恪第一课就讲“杨玉环是否以处女入宫问题”,他以为无聊,就不去听课了。唐振常在前后两篇文章中都说到了这一话题,并且两篇文章的文字高度吻合。
第一篇文章说唐振常:《重读〈柳如是别传〉忆陈寅恪先生》,《书林》1990年第1期。:
还记得讲“元白诗”,第一课是讲《长恨歌》,首先讲的是杨玉环是否以处女入宫。这个话听起来很怪,当时著名话剧导演贺孟斧寓居成都,与我相熟,他耳闻先生大名,想来听课。我告诉他,第一课讲的是杨玉环是否以处女入宫为题,他以为无聊,便不来了。其实,先生是以这个题目带出唐代婚礼制度,乃重要事。
第二篇文章说
唐振常:《陈寅恪先生治史方法》,《史林》2000年第1期。说明:“此文系1999年10月14日在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科目中心客座教授讲座中所作的演讲,由陶慧华根据录音整理成文,经演讲者修订”。:
记得五十五年前,陈先生给我们开“元白诗”课,开始就讲《长恨歌》,连讲几课,讲杨玉环是否以处女入宫,即杨入宫当妃子是否处女。我们这些年轻人初以为无聊,没意思,有点怪。其实陈先生不是在讲诗,他是在讲历史,在讲唐朝的婚礼制度。原来杨玉环并不是开始就做唐明皇的妃子,之前已是寿王妃,唐玄宗偶然看见她,要她做了自己的妃子。陈先生根据唐朝之婚礼制度问名、纳采、纳吉等等都讲了,来证明杨玉环曾婚于寿王。一个了不起的大史学家,他从一两句话一件具体事情出发,让我们学生毫不感枯燥地学习了唐朝的婚姻制度。
至此,我们基本上可以断定:陈寅恪当年在课堂讲授“杨玉环是否以处女入宫问题”,应该确实属于历史事实;而陈寅恪之所以讲授这一话题,并非出于“无聊”,而是有其“深意”存焉。在此,我们可以援引陈寅恪挚友吴宓的理解作为旁证。晚年的陈寅恪转而治明清史,研究陈端生及其《再生缘》,研究钱(谦益)柳(如是)因缘。在吴宓看来,此“绝非清闲、风流之行事”,其中便融入了陈寅恪对“历史与文化”的关怀(“盖有深素存焉”),“盖藉此以察出当时政治(夷夏)、道德(气节)之真实情况”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45页。。
但话也说回来,“一个了不起的大史学家”在大学课堂上讲授“杨玉环是否以处女入宫问题”,确实也难免引起误解。误解者除“著名话剧导演贺孟斧”外,还有鼎鼎大名的学者钱锺书(1910-1998)。钱锺书说
钱锺书:《古典文学研究在现代中国》,《钱锺书研究》第二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第6页。:
譬如解放前有位大学者在讨论白居易《长恨歌》时,花费博学和细心来解答“杨贵妃入宫时是否处女?”的问题——一个比“济慈喝什么稀饭?”“普希金抽不抽烟?”等西方研究的话柄更无聊的问题。今天很难设想这一类问题的解答再会被认为是严肃的文学研究。
坊间盛传,在陈寅恪执教于成都燕京大学期间,郭沫若曾经想到成都听陈寅恪讲课。披露这一传闻的人物也是唐振常,而唐振常认为这一传闻符合“当时的历史真实”。与“杨玉环是否以处女入宫问题”颇为巧合的是,唐振常也在前后两篇文章中都说到了这一话题,并且两篇文章的观点前后一致。
第一篇文章說
唐振常:《卓犖孤怀身殉道——〈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读后》,《史林》1996年第3期。后收入唐振常:《识史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页。说明:此文收入《识史集》时,文字有改动。:
犹忆陈先生在成都燕大授课时,有传郭沫若将由重庆来听课之说。如为谣传,亦符当时的历史真实。此种可能性,随一九四九年之到来而消失,是以其后郭老对陈先生《论〈再生缘〉》的态度便索然可解。抄引拙作旧文一段:“郭老之文(按指《陈端生考》),自有卓识高见,而其大端,多寅恪先生所已言者,郭老未之标明,反取寅恪先生之作之小疵,从而标举之,亦一憾也。”(《重读〈柳如是别传忆陈寅恪先生》,载拙集《往事如烟怀逝者》,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只涉《再生缘》与陈端生,郭老已采如此态度,其后之屡指陈先生之史学为资产阶级史学予以蔑视,可知矣。惜无产阶级史学权威晚年之《李白与杜甫》,陈先生已不及见了。然本书透露,陈先生称,郭老最好的作品是《青铜时代》,倒是大可玩味的。
第二篇文章说
唐振常:《〈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学习笔记》,《中国文化》1997年第15、16期(合刊)。:
更想到一件事,先生任教成都燕京大学之时,风传郭沫若要从重庆专程来成都听课,更有人说,郭沫若以为先生有唯物史观。此说确否难辨,然一九四九年之前,郭沫若来听先生课是符合历史的。一九四九年之后,此种可能自然没有了,而先生被称为资产阶级史学权威,郭沫若则为新史学权威矣!
今人刘以焕认可唐振常的判断,认为“这倒是极其可能的”
刘以焕:《一代宗师陈寅恪:兼及陈氏一门》,重庆:重庆出版社,2001年,第251页。。对此,笔者的看法如下:
所谓“风传”,所谓“谣传”,所谓“有传”,其落脚点在一个“传”字;而对于这样一种“传”,我们其实应该一分为二地看待。一方面,当时民间有此“传”闻,这确实是“极其可能的”,也是不足为怪的。但是,这仅仅是民间的“传”闻而已,最多说明民间以为“郭沫若要从重庆专程来成都听课”。这一点是可以“证实”的,因为既然唐振常在回忆文章中两次写到了这一“传”闻,便说明他是亲耳听到了这一“传”闻。可是,这仅仅“证实”了民间有这一“传”闻,并没有证实“郭沫若要从重庆专程来成都听课”这一“事实”。笔者倾向于认为,当时的郭沫若应该没有“要从重庆专程来成都听课”这一打算。因为在1943年到1945年间,郭沫若在重庆正致力于先秦社会和学术思想的研究,正忙于写作他的两本论文集——《青铜时代》《十批判书》
1945年11月,《青铜时代》由(重庆)文治出版社出版,《十批判书》由(重庆)群益出版社出版。;与此相对,对于陈寅恪在成都燕京大学所讲授的课程(“魏晋南北朝史”“元白诗”“唐史”“晋至唐史专题研究”“元白刘诗”),此时的郭沫若应该是没有兴趣听讲的。顺便提一下,唐振常文章说,“陈先生称,郭老最好的作品是《青铜时代》,倒是大可玩味的”。陈寅恪的这一评价确实“大可玩味”,而唐振常转述此语亦值得“反复玩索”。
(二)著述
蒋天枢(1903-1988)统计:在成都期间,陈寅恪总计撰写了12篇文章,即写作于1944年的《以杜诗证唐史所谓杂种胡之义》《梁译大乘起信论伪智恺序中之真史料》《长恨歌笺证》《元微之悼亡诗笺证稿》《白乐天之先祖及后嗣》《白乐天之思想行为与佛道之关系》《论元白诗之分类》《元和体诗》《白乐天与刘梦得之诗》《白香山琵琶引笺证》《元微之古体乐府笺证》,写作于1945年的《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
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35、138、200页。
笔者按:蒋天枢的统计比较完备,但尚有遗漏,即遗漏了《大千临摹敦煌壁画之所感》《连昌宫词笺证(元白诗笺证之一)》。也就是说,陈寅恪在成都撰写的文章实际上不止12篇,而是至少有14篇。。
《大千临摹敦煌壁画之所感》写作于1944年1月21日,被上海古籍出版社《陈寅恪文集》刊落。其收录情况如下:姜德明《书梦录》全文转录
姜德明:《书梦录》,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73页。,卞僧慧《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又据《书梦录》全文引录
卞僧慧纂,卞学洛整理:《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218-219页。,而王承军《蒙文通先生年谱长编》又据《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全文移录
王承军:《蒙文通先生年谱长编》,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87-188页。。2011年11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陈寅恪集·讲义及杂稿》收录此文陈寅恪:《陈寅恪集·讲义及杂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446页。。
《连昌宫词笺证(元白诗笺证之一)》发表于1944年,刊载于《中国文化研究汇刊》第4卷。《中国文化研究汇刊》是由齐鲁大学、华西协合大学、金陵大学三所教会大学联合创办的学术刊物,1941年9月在成都创刊,主要发表考证论文、调查报告、重要史料和书报评论,每年出版1卷(共计出版8卷)。
除此之外,在华西坝期间,陈寅恪基本上完成了《元白诗笺证稿》一书。1944年8月10日,陈寅恪致函陈槃(1905-1999),说:“弟近草成一书,名曰‘元白诗笺证,意在阐述唐代社会史事,非敢说诗也。……现虽已脱稿,但书写潦草,尚须重誊一清稿,然后呈史语所教正刊印”
陈寅恪:《陈寅恪集·书信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31页。。由此可知,《元白诗笺证稿》确实完成于成都。
陈寅恪在成都期间的教学是尽心的,著述是勤勉的,而其教学与著述同时又是非常吃力的,而这种精神是令人可敬可佩的。引用他的女儿们的话说,“在此期间,成都电力不足,灯光昏暗,三天两头停电,父亲用唯一高度近视的左眼,坚持备课并撰写论著,非常吃力。同時物价飞涨,间或要躲警报”
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第177页。。
二、交游与目疾
(一)交游
在成都期间,陈寅恪与巴蜀学人及寓蜀学人交游往来,与林思进、蒙文通、李思纯、张大千、罗忠恕及吴宓、钱穆、徐中舒、闻宥、缪钺、严谷声等互有来往,又多方搜求刘咸炘的著作。
1.林思进
林思进(1873-1953),字山腴,别号清寂翁,四川华阳(今成都市)人,诗人、学者。光绪二十八年壬寅(1902)举人,官内阁中书。辛亥革命后,孜孜注意于文化教育事业,曾任四川省图书馆馆长,成都大学、四川大学、华西协合大学等校教授。著作有《中国文学概要》《清寂堂诗录》《清寂堂词录》《清寂堂文录》《清寂堂联语》《清寂堂集》《华阳人物志》等。
林思进属于陈寅恪的父执辈,与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1853-1937)有交往。到达成都之后,陈寅恪曾经专程前往拜访林思进,而林思进亦尝回访陈寅恪。据说,陈寅恪上门拜访林思进之时,所行之礼是传统的跪拜之礼,“陈教授下车见及林老,立即跪下磕头,口称‘伯父,并祝愿长寿”。行完跪拜礼后,陈寅恪又向林思进献上一副亲自撰写的对联——“天下文章莫大乎是,一时贤士皆从之游”。林思进连连摇头,“说这太过誉,我真不敢当”
郭祝崧:《陈寅格拜访林山腴》,《文史杂志》2008年第5期。。根据《吴宓日记》的记载,1945年9月4日,“林思进先生来访寅恪,宓强为同陪侍”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第九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500页。。陈寅恪失明之后,一度心情抑郁,曾经请林思进书写意境沉郁的对联。姜亮夫(1902-1995)曾说:“先生(林思进)与陈散原先生至契。抗战中,寅恪先生以父执拜见,求先生书联:今日不知明日事,他生未卜此生休。”姜亮夫:《学兼汉宋的教育家龚向农》,四川省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四川省文史馆编:《四川近现代文化人物》,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18页。林思进责之曰:“君自有千秋之业,何言此生休耶!”林思进“谢以不能书,且多方温慰之”
林思进:《清寂堂集》,成都:巴蜀书社,1989年,“前言”第9页。参看郭祝崧:《陈寅格拜访林山腴》,《文史杂志》2008年第5期。。陈寅恪女儿回忆说,“父亲于是另请友人书写,曾悬挂家中”
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第183页。。
2.李思纯
李思纯(1893-1960),字哲生,四川成都人。著作有《元史学》《中国民兵考》《成都史迹考》《大慈寺考》《江村十论》以及《康行日记》《金陵日记》等,译著有《史学原论》《川滇之藏边》等。在《学衡》发表论文、诗作多篇,在《四川官报》《娱闲录》《四川群报》《川报》《星期日》《少年中国》等发表政论和诗作。抗战时期,任四川大学、华西协合大学教授。
李思纯与陈寅恪、吴宓交游很早,而且感情深厚、友情真挚。吴宓推许李思纯为“真名士、真学者”,“笃于故旧之情,而气味渊雅,高出一切人上”
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第九册,第385页。。1921年,李思纯游览柏林,初识在柏林大学读书的陈寅恪,“由此开始了二人长达40年的友谊”
王川:《现代著名藏学家李思纯与陈寅恪交往述论》,《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在共同执教于成都期间,陈寅恪与李思纯来往密切。陈寅恪到成都之后,二人很快就见面了。《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在1944年条特意写道:“先生在成都,重晤老友李思纯先生”,“十月二十五日(重阳),李思纯先生过访,有《九日访陈寅恪寓庐共话》诗”
卞僧慧纂,卞学洛整理:《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219、223页。。陈寅恪住院期间,李思纯数度至存仁医院探视(如1945年1月14日
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第九册,第410页。);陈寅恪出院之后,李思纯数度至陈寅恪寓所探视(如1945年3月9日、9月9日
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第九册,第451、503页。)。
李思纯与陈寅恪的唱和之诗(在成都期间),除上述《九日访陈寅恪寓庐共话》外,还有《陈寅恪写示近诗,赋赠一首》《峨眉一首和陈寅恪》《海棠诗次原韵》《和陈寅恪新历七夕并次原韵》《和陈寅恪读宋史》等。
3.蒙文通
蒙文通(1894-1968),名尔达,字文通,四川盐亭人。主要著作有《古学甄微》《古族甄微》《经史抉原》《古地甄微》《古史甄微》《道书辑校十种》《周秦少数民族研究》《经学抉原》《儒学五论》《中国史学史》《巴蜀古史论述》《越史丛考》等。所有著作,经其哲嗣蒙默(1926-2015)整理,收入《蒙文通全集》(全六册)蒙文通著,蒙默编:《蒙文通全集》(全六册),成都:巴蜀书社,2015年。。
蒙文通与陈寅恪结识较早,二人相识的时间不会晚于1933年(这一年蒙文通应聘执教于北京大学)。1934年前后,蒙文通曾经到清华园访问陈寅恪,与陈寅恪讨论“汉人之经学”与“宋人之史学”
蒙文通:《治学杂语》,《蒙文通学记》(增补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44页。按:原文作“约在1944年前后”,实当作“约在1934年前后”。。
抗战期间,蒙文通任三台东北大学教授、四川省图书馆馆长、四川大学教授。在成都期间,蒙文通与陈寅恪亦有来往。1944年1月9日中午,郭有守在成都福兴街全家福宴请学人
郭有守(1901-1978),号子杰,四川资中人。张大千表弟。1938-1945年任四川省教育厅长。,客人有陈寅恪、蒙文通、钱穆、徐中舒、闻宥、冯汉骥、张大千、沈尹默、陈钟凡(1888-1982)、叶圣陶(1894-1988)、李小缘(1897-1959)、马季明等,“肴馔甚美,且设酒,盛以酒壶,饮以茶杯”
商金林:《叶圣陶年谱长编》,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73页。。午宴后,众人又至张大千家,“观其临摹敦煌壁画”
王承军:《蒙文通先生年谱长编》,第187页。。
4.张大千
张大千(1899-1983),原名正权,字季爰,别号大千居士,四川内江县人,著名美术家。张大千被徐悲鸿(1895-1953)赞誉为“五百年来第一人”,在西方亦被公认为中国画家的翘楚。
1941-1943年,张大千在敦煌临摹壁画。1944年1月25日,张大千临摹的敦煌壁画在成都展览。4月,《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展览特集》出版。在四川美术协会编著暨西南印书局印行的《张大千临摹敦煌壁画展览特集》中,收有林思进、谢无量、蒙文通、陳寅恪、闻宥等人的评价文章。蒙文通撰写的是《观大千临摹敦煌壁画题记》,陈寅恪撰写的是《大千临摹敦煌壁画之所感》(写作于1944年1月21日)
卞僧慧纂,卞学洛整理:《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218-219页。王承军:《蒙文通先生年谱长编》,第187-188页。。
5.罗忠恕
罗忠恕(1903-1985),字贯之,号之道,四川武胜人,学者、社会活动家。先后毕业于华西协合大学、燕京大学研究生院,分别获学士、硕士学位。1931-1937年,先后任华西协合大学哲学系讲师、副教授、教授、教务长、文学院长。1937年,赴英国牛津大学研究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1942年,与顾颉刚(1893-1980)、钱穆、蒙文通等人在成都组织“东西文化学社”,被推选为社长。任职期间,邀请国内学者张东荪(1886-1973)、冯友兰(1895-1990)、梁漱溟(1893-1988)、邵力子(1882-1967)诸人以及国外学者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1861-1941)、罗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杜威(John Dewey,1859-1952)、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1879-1955)等参加“东西文化学社”,亲自主持学术讲座,交流东西文化。比如,1943年5月3日下午,李约瑟(Joseph Needham,1900-1995)在华西协合大学体育馆作了题为《科学与社会》的演讲。
罗忠恕交游极广,亦与陈寅恪相识并且有所交往。1945年7月29日下午,吴宓陪罗忠恕去访问陈寅恪
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第九册,第482页。。1945年10月6日,华西协合大学代理校长方叔轩(1894-1982)致函陈寅恪,且在信中简述陈寅恪蜀中友人近况(即信函所说“知注敬闻”),其中即有关于罗忠恕的消息,“(罗)忠恕即游美讲学”
党跃武主编:《川大记忆——校史文献选辑》第一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89页(图)、第290页(文)。。
以上所列举的,是陈寅恪在成都期间所交往的巴蜀学人;以下所列举的,是陈寅恪在成都期间所交往的寓蜀学人。
6.吴宓
吴宓(1894-1978),字雨生,又字雨僧,陕西泾阳人。著有《空轩诗话》《文学与人生》《吴宓自编年谱》《吴宓日记》等。吴宓是陈寅恪的挚友与密友,二人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与真挚的交流
有兴趣进一步了解的读者,不妨阅读以下二书:(1)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增补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2)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贰拾年》(修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
1944年秋至1945年9月,吴宓任成都燕京大学、四川大学外文系教授。期间,吴宓与陈寅恪来往频繁。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说:“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七日,父亲到达成都的第二天,就去谒见寅恪伯父。老友久别重逢非常高兴,只是谈到国事战局又难免忧虑郁悒。”
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11页。笔者按:《吴宓与陈寅恪》未交代资料来源。而按照《吴宓日记》整理者吴学昭的说法,吴宓1944年10月13日至11月2日日记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后丢失。(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第九册,第352页注释①。)在陈寅恪住院期间,吴宓经常前往探视。根据吴宓日记的记录,从1944年12月14日陈寅恪入院到1945年2月1日吴宓因返乡离开成都,吴宓几乎每天都要到存仁医院探视陈寅恪
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日记》第九册,第376-422页。。1945年秋间,英国方面邀请陈寅恪赴英治疾、讲学,吴宓“协助办理出国事宜,并拟亲送至昆明。因突患胸疽,改由刘适伴送”
卞僧慧纂,卞学洛整理:《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231页。,吴宓为此“十分抱憾”
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第124页。。陈寅恪离开成都之后,吴宓“甚至在夜深人静时,为老友治好眼疾恢复视力而默默祈祷”
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第124页。。
7.钱穆
钱穆(1895-1990),字宾四,江苏无锡人,著名史学家。钱穆著述宏富,专著多达80种以上,前期著作有《先秦诸子系年》《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国史大纲》等。其著述后经整理,以《钱宾四先生全集》为名出版(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版)。1940年至1946年,钱穆流寓成都,先后执教于成都齐鲁大学、华西协合大学、四川大学。
钱穆与陈寅恪结识很早。二人结识的时间大约可以追溯至1930年秋钱穆北上执教于燕京大学之时。陈寅恪曾经列席审查钱穆的《先秦诸子系年》,认为“自王静安后未见此等著作矣”
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160页。。在成都期间,钱穆与陈寅恪也保持着联系。在《师友杂忆》,钱穆提笔写下了如许文字
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第254页。:
偶读胡适之《论神会》诸作,不禁操笔为文,写《神会与坛经》一长篇,投寄《东方杂志》。抗战胜利后,又去昆明续读《智圆书》。及在香港,又续读《宝志书》及《少室逸书》等。及迁居台北,又读《宗密原人论》诸书,更读铃木大拙书。络续为文,皆一意相承,收在《学术思想史论丛》之第四集。此实为治禅史及理学史思想传递一大公案。而天台、华严两宗,亦时于言外旁及。余昔曾屡促锡予为初唐此三大宗作史考,锡予未遑执笔。余此诸文,前后亦历三十年之久,惜未获如锡予者在旁,日上下其议论也。余初撰《神会》一文时,陈寅恪亦因目疾偕其夫人迁来成都休养,余虽常与晤面,但因兩人俱在病中,亦未克与之讨论及此。迄今以为憾。
8.徐中舒
徐中舒(1898-1991),初名裕朝,后改名道威,字中舒,以字行,安徽怀宁(今安庆市)人。1925年入清华国学研究院,师从王国维(1877-1927)。徐中舒在清华国学研究院所登记的研究题目是“古文字学”,毕业论文二篇——《殷周民族考》《徐奄淮夷群舒考》,成绩是甲八;因成绩优良而获奖学金100元。1926年毕业后,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1937年起执教于四川大学历史系,直至1991年去世
彭华:《王国维与巴蜀学人》,《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
徐中舒在清华国学研究院读书之时,陈寅恪尚未归国;待1926年秋陈寅恪执教于清华之时,徐中舒已经毕业了。陈寅恪年长徐中舒8岁,且自述与王国维“风义平生师友间”、“许我忘年为气类”
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1927年),《陈寅恪诗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7页。,故“陈寅恪虽未亲自指导过徐中舒,但终究为徐中舒的师长辈”
王川:《陈寅恪与四川学者的交往述论》,《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
在共处成都期间,徐中舒与陈寅恪来往较多。在陈寅恪到达成都不久,“寒假期间,成都燕京大学历史系师生开会欢迎先生及徐中舒先生。欢迎会由王钟翰先生主持”
卞僧慧纂,卞学洛整理:《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219页。。陈门弟子石泉(1918-2005)描述了第一次见到陈寅恪的情景:“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陈师,是在1944年初寒假期间历史系师生欢迎陈师和徐中舒老师的聚会中。那时全体师生共只二三十人,由王钟翰先生主持会,徐中舒老师先讲了话,说自己是陈先生的学生。陈师当即插话说:‘他是当时清华国学研究院最好的学生。这次欢迎会时间不长,但气氛亲切,陈师谈笑风生、平易近人的风度,留给我们的第一个印象,至今记忆犹新。”
石泉、李涵:《追忆先师寅恪先生》,转引自卞僧慧纂,卞学洛整理:《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219页。陈寅恪女儿回忆,在1944年“气候转暖后”,徐中舒“邀父亲和母亲同游望江楼,并在他家午膳”
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第178-179页。。对于陈寅恪的诸多情况,徐中舒是很了解的。1945年3月7日,陈寅恪致函傅斯年(1896-1950),谈及生活待遇等问题,“徐中舒君知之甚详,兹不必多说”
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第112页。。
9.闻宥
闻宥(1901-1985),字在宥,江苏松江(今属上海)人。1937-1954年,任华西协合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博物馆馆长、中文系主任,四川大学教授、博物馆馆长。在成都期间的学术生涯,是闻宥学术事业的顶峰。
闻宥与陈寅恪多有往还。《陈寅恪集·书信集》收录的致闻宥的信函有11通之多
陈寅恪:《陈寅恪集·书信集》,第211-219页。,仅次于傅斯年(77通)、陈述(21通)、陈垣(18通)。早在入川前的1943年8月5日,陈寅恪即致函闻宥告知行程,“弟拟于八月末由桂启程,抵成都时想在九月中矣。弟久有游蓉之愿,今幸得遂”
陈寅恪:《陈寅恪集·书信集》,第215页。。在成都期间,陈寅恪与闻宥来往较多,涉及生活、工作、学术等方面。在通信中,陈寅恪也不时报告自己的学术活动(教学、读书、写作等)。比如,1944年6月16日,陈寅恪在信函中写道,“弟拟首说长恨歌、莺莺传、连昌宫词,并以附闻”
陈寅恪:《陈寅恪集·书信集》,第216页。。结合前文所胪列的陈寅恪在成都期间的著述目录,可知蒋天枢的统计虽然不误,但遗漏了说元稹(779-831)《连昌宫词》的文章。此文即《连昌宮词笺证(元白诗笺证之一)》,1944年发表于《中国文化研究汇刊》第4卷。
10.缪钺
缪钺(1904-1995),字彦威,原籍江苏溧阳,生于河北迁安。1946-1951年,任华西大学中文系教授兼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著有《诗词散论》《读史存稿》《冰茧庵丛稿》《冰茧庵剩稿》《缪钺说词》等,后被整理为八卷本《缪钺全集》
缪钺:《缪钺全集》(八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
在缪钺的心目中,有两位大师的地位是不可逾越的:一位是王国维,一位是陈寅恪
参看缪元朗:《陈寅恪先生对缪钺先生的学术影响》,《史学史研究》2008年第1期。。缪钺在自传中写道:“我读王国维、陈寅恪两位先生之著作,尤为敬佩。王、陈两先生学识精博、融贯中西,能开拓新领域,运用新方法,在许多学术范畴中均有显著的创获,使我深受教益。在我的文史著作中,常会看到王、陈两家的影响”
缪钺:《缪钺教授自传》,四川大学历史系编:《冰茧彩丝集:纪念缪钺教授九十寿辰暨从教七十年论文集》,成都:成都出版社,1994年,第573页。。缪钺之于陈寅恪,可谓“私淑弟子”
1991年,陈寅恪的学生万绳楠(1923-1997)致函缪钺,在信中以“晚”自称,而尊称缪钺为“师叔”。缪钺在复函中纠正,“先生乃陈寅恪先生及门弟子,我是私淑者,我们应是同辈行中人”。(缪钺著,缪元朗整理:《冰茧庵论学书札》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356页。)。
但非常遗憾的是,缪钺与王国维、陈寅恪均未能谋面。1992年1月10日,缪钺在致卞僧慧(1912-2015)的信函中说:“(陈)寅恪先生是我最钦佩的前辈学者,但只是通函请益,未尝亲承音旨。”
卞僧慧纂,卞学洛整理:《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223页。缪钺是严谨的历史学家与文学史家,所言客观而且真实。1945年9月,陈寅恪离开成都,赴英国治疗目疾。1946年8月,缪钺来到成都。两人终因人事倥偬,缘悭一面。
在成都期间的陈寅恪,与缪钺可以说是失之交臂。1944年8月,陈寅恪与缪钺通信。其时,缪钺任贵州遵义浙江大学教授。信函如下
陈寅恪:《陈寅恪集·书信集》,第254页。:
彦威先生道席:读
大作七律四首,敬佩之至,知
公于此道深矣。
尊著文学论曾于此间书肆见之,亦拜读一过,非精于文、诗、词如
公者不能作也。惜
赐寄之本尚未收到,岂邮局误耶,抑燕大传达之误耶?以后如蒙
惠书,乞寄:成都华西坝广益学舍四十五号,不由燕大转交,当较妥也。敬叩
撰安
弟寅恪拜复(一九四四年)八月廿五日
陈寅恪信函中所说的“尊著文学论”,即《缪钺文论甲集》。该书于1944年由(成都)路明书店出版,收录《论词》《论宋诗》《论李易安词》《六朝五言诗之流变》《文选与玉台新咏》《论辛稼轩词》《王静安与叔本华》等9篇论文。
11.严谷声
严雁峰(1855-1918),原名祖馨,字德舆,后以岳莲名,更字雁峰,别号贲园居士,陕西渭南人。严氏三世行商于蜀,以盐业起家,号称巨室。严雁峰幼时随母入川,定居成都。后特批入尊经书院,与杨锐(1857-1898)、廖平(1852-1932)、宋育仁(1857-1931)、吴之英(1857-1918)、张森楷(1858-1928)等切磋学问,深受山长王闿运(1833-1916)的器重与赏识。严雁峰无子,以陕西老家族人之子严谷声为嗣。严谷声(1890-1976),原名式诲,能守父业。严氏父子酷爱图书典籍,一生以藏书、刻书为业。所筑“贲园书库”,藏书达30余万卷,其中有不少是罕见的善本、珍本。成都解放后,严谷声毅然将书库及藏书捐献国家,图书现藏于四川省图书馆
关于严氏父子的生平、藏书与学术等情况,请参看陶亮生、严韵谟:《爱国藏书家严谷孙》,四川省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四川省文史馆编:《四川近现代文化人物续编》,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41-250页。孙恭等:《严雁峰 严谷声(合传)》,任一民主编:《四川近现代人物传》第六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373-378页。四川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纂:《四川省志·人物志》,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31-634页。。
对于藏书,严氏父子爱护备至,但却毫无保留地提供给专家学者使用。王闿运、廖平、宋育仁、张森楷、林思进、龚道耕(1876-1941)、向楚(1877-1961)、于右任(1879-1964)、谢无量(1884-1964)、陈寅恪、顾颉刚(1893-1980)、吴宓、庞石帚(1895-1964)、任二北(1897-1991)、张大千、张寒杉(1880-1969)、沈尹默(1883-1971)、卢冀野(1905-1951)、叶浅予(1907-1995)、谢稚柳(1910-1997)等文化名人,都曾经是贲园书库的访客与读者。严谷声又乐善好施,“在国内,国史馆、华西协和(合)大学、四川大学、四川省图书馆及于右任、吴宓、陈寅恪等手里,都有他赠送的‘精刊本丛书”
袁红梅:《严遨、严谷声父子在藏书和文献整理方面的贡献》,《大学图书馆学报》2014年第6期。。
最后,附带说一下刘咸炘。
刘咸炘(1896-1932),字鉴泉,号宥斋,四川双流人。卓有成就而英年早逝的天才学者。一生著述甚丰,成书二百余种、四百余卷,总名《推十书》
刘咸炘:《推十书》,成都:成都古籍书店,1996年影印本。刘鉴泉:《推十书》(增补本),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9年。。
陈寅恪到达成都之时,刘咸炘已经下世11年了。在成都期间,陈寅恪到处访求刘咸炘的著作。陈寅恪认为,刘咸炘是“四川最有识见的学者”
姜亮夫:《学兼汉宋的教育家龚向农》,载四川省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四川省文史馆编:《四川近现代文化人物》,第132页。。陈寅恪的这一评价,可与蒙文通、梁漱溟对刘咸炘的评价相参照。在蒙文通看来,刘咸炘“其识骎骎度骅骝前,为一代之雄”,“数百年来一人而已”;梁漱溟曾经对人说,“余至成都,唯欲至诸葛祠堂及鉴泉先生之读书处”
杨代欣:《刘咸炘与他的〈三国志知意〉》,《文史杂志》1993年第2期。。
(二)目疾
对于作为学者的陈寅恪而言,最为惨痛的悲剧与打击,恐怕莫过于双目失明。陈寅恪女儿们说,“双目失明的严酷事实,使父亲心情郁悒低沉,悲哀失望的气氛笼罩着全家。我们觉得,这是父亲一生中所经受最沉重的一次打击”
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第182-183页。。
陈寅恪的右眼失明于1937年
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第118-119页。,左眼失明于1943年。陈寅恪的女儿回忆,“(1943年)11月中旬,父亲不慎跌了一跤,唯一的左眼更加昏花,虽曾去看病,但仍继续工作”,“12月12日,一个阴冷雾大的早晨,他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失去光明,忙叫流求去通知学生,今日不能上课”,“燕京大学极为重视,找到著名眼科专家陈耀真、毛文书教授共同研究,决定12月18日对父亲左眼进行手术”
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第181页。。但非常遗憾的是,手术并不成功,“可能因手术不佳,反而造成以后到英国医治之困难”
卞僧慧纂,卞学洛整理:《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224页。。
双目失明对陈寅恪的打击,确实是非常沉重的,这直接反映在他的诗歌中。1945年2月,陈寅恪作诗《目疾久不愈书恨》,中有“天其废我是耶非,叹息苌弘强欲违”之句
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第36页。。1945年6月26日(农历五月十七日),陈寅恪作诗《五十六岁生日三绝》,中有“去年病目实已死,虽号为人与鬼同。可笑家人作生日,宛如设祭奠亡翁”,“泪眼已枯心已碎”,“愿得时清目复朗”诸句
陈美延、陈流求编:《陈寅恪诗集》,第39页。,“诸诗均令人读之悽绝”
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增订本),第136页。。一直到晚年写作《论再生缘》时,陈寅恪仍然哀伤不已,“流转西南,致伤两目”
陈寅恪:《寒柳堂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84页。。
陈寅恪的双目失明,引起了公家与私人的关注与同情。1945年10月6日,华西协合大学代理校长方叔轩致函陈寅恪,而陈寅恪的目疾即信函关切点之一,“海外神方,度当有补于日月之明矣”
党跃武主编:《川大记忆——校史文献选辑》第一辑,第289页(图)、第290页(文)。。胡适(1891-1962)说,“(陈)寅恪遗传甚厚,读书甚细心,工力甚精,为我国史学界一大重镇。今两目都废,真是学术界一大损失”
卞僧慧纂,卞学洛整理:《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233页。。1946年6月,《燕京学报》第30期刊登了“我国学者赴英美讲学”的学术信息,其中一则是关于陈寅恪的学术信息
《陈寅恪教授》,《燕京学报》1946年第30期。说明:标点有改动。:
陈寅恪教授,年来在本校成都分校讲授史学,并指导学生研究工作,成材甚多。三十三年英国皇家学会聘为研究通讯员,学者荣之。客岁战争停止,即应英国牛津大学之聘,讲授汉学。陈先生年来患目疾甚深,亦拟藉此机会,在英就医。现闻陈先生已归国,目疾未痊,且有失明之虑。若然,不惟陈先生个人之不幸,亦诚中国学术界之一大损失矣。然左邱失明,厥传《国语》。卜商盲目,授经西河。古今学者,不乏盲者。纵陈先生失明之说果确,望亦无以此而戚戚也。
方叔轩、胡适和《燕京学报》都不约而同地关注陈寅恪的双目失明,并且都为此哀伤痛心,认为这不仅是陈寅恪“个人之不幸”,也是中国“学术界之一大损失”。
三、影响与评价
关于陈寅恪的影响与评价,刘梦溪以下诸语具有极高的代表性,“陈寅恪先生是20世纪中国杰出的思想家和历史学者,他在学术界的权威地位,很少有另外的学者像他一样得到当时、后世一致的承认”
刘梦溪:《陈寅恪的学说》(第二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16年,第1页。。就此而言,陈寅恪的影响是全国性的、长时段的,并不局限于一方一地、一人一时。
但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许多研究者在写作抗战时期的巴蜀学术、华西坝的人文学术时,都有意拔高、特意凸显部分大家与大师的影响,而陈寅恪无疑就是其中之一,甚至可以称之为不二人选。类似的偏颇与强调,是笔者不太容易接受的。
就笔者而言,我曾经重点研究过近代中国的三位杰出学人(王国维、陈寅恪、贺麟),但我并没有刻意拔高、特意凸显某一位大家与大师的影响,陈寅恪自然也不例外
笔者曾经发表过多篇关于陈寅恪的论文,其主要篇目如下:(1)《陈寅恪的文化史观》,《史学理论研究》1999年第4期;(2)《陳寅恪“种族与文化”观辨微》,《历史研究》2000年第1期;(3)《〈华佗传〉、〈曹冲传〉疏证——关于陈寅恪运用比较方法的一项检讨》,《史学月刊》2006年第6期;(4)《陈寅恪与佛教研究》,《宗教学研究》2006年第4期;(5)《“同情的理解”略说——以陈寅恪、贺麟为考察中心》,《儒藏论坛》第五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0年。。这是笔者一贯坚持的立场,也希望读者能冷静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