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前后燕京大学外籍教师的去留抉择
2018-05-31张建梅
张建梅
[摘 要]新中国成立前后,国内外局势发生急剧变化,燕京大学的外籍教师面临去与留的艰难抉择。国际关系的变化是影响燕京大学外籍教师做出去留抉择的决定性因素,联系当下,我们应重新审视教会大学及外籍教师对中国高等教育的作用,不断推动高等教育实现更好、更快发展。
[关键词]燕京大学;外籍教师;去留选择
[中图分类号] D52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928X(2018)05-0039-04
燕京大学作为一所西方教会建立的高等学府,极大地推动了中国近现代高等教育的发展,在此过程中,燕京大学外籍教师群体的作用不容小觑。政治环境和国际局势的变化是影响燕京大学外籍教师做出选择的重要因素,该群体从1948年末开始逐渐做出留华还是返国的决定,校内的意识形态环境、中美关系的恶化等加速了外籍教师离华的进程。笔者在查阅燕京大学档案及相关资料的基础上,欲就新中国成立前后燕京大学外籍教师的去留抉择情况展开探究,抛砖引玉,以期引起学界对该群体的重视。
一、燕京大学外籍教师情况
新中国成立初期,燕京大学外籍教师以美籍为主。1949年,美籍教师占据外籍教师总数的68.7%,此外还有部分教师来自英国、法国、苏联、日本等国。外籍教师在中国处境的变化是中国外交政策变化的晴雨表,燕京大学外籍教师的去与留很大程度上是其迫于国内外的形势变化不得已而为之,不受其主观意志所左右。伴随着中美关系的渐趋恶化,美籍教师在新中国的处境不容乐观。相反在外籍教师日趋减少的燕京大学,苏联籍教师反而有所增加。1952年,苏联籍教师占外籍教师的42.9%,这与新中国奉行“一边倒”的外交政策,在高等教育方面主张全面以俄为师,积极引进苏联专家及教师指导新中国建设及高等教育发展有密切关系。通过查阅燕京大学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相关档案可知,燕京大学外籍教师在新中国成立前后逐年减少,1949年3月有外籍教师29人,到1950年10月只有16人,1952年7月仅剩7人。[1]
这期间,燕京大学外籍教师逐渐撤离中国有一个过程,他们有的在北平和平解放前回国,有的则希望在新中国继续实现自己的价值。随着新中国对燕京大学等教会大学实行社会主义教育改造,燕京大学外籍教师在中国的处境愈发艰难,甚至能否在中国继续停留都充满了变数。
二、新中国成立前外籍教师的选择
1948年11月29日,平津战役爆发,平津局势日渐紧张,燕京大学内也是人心惶惶,美籍音乐系副教授范天祥在日记中记载,“有时候当炮火攻击接近,我们的窗户格格作响,玻璃有好几次断裂,晚上可以看到炮火画出的道道闪光,以及听到爆炸的声响不断”[2]。1949年1月31日,北平得以和平解放,燕京大学师生对北平解放表示积极拥护。外籍教师虽然对共产党执政表示怀疑,特别是共产党奉行的共产主义及无神论与基督教的教义相矛盾,但国民党的腐化堕落使他们对国民党失望甚至绝望,“不管是共党支持者与否,延长、维持或支持蔣介石政府继续像今天这般执政,总会是个悲剧”[3],有相当数量的外籍教师对于共产党执政表示欢迎并满怀期待。此外,毛泽东曾做出不准破坏清华、燕京的亲笔批示,中共对燕京大学的优待使外籍教师对其心生好感,范天祥在日记中写到中共“确实对我们很客气很关心,甚至借钱助我们度过这难关”[4],“新政权看来会尽其所能,比旧政权作出更多改善。旧政权曾带来了众多耻辱与混乱,因此我们真诚地希望新时代已经到来”[5]。
北平解放后,中共忙于各项秩序及事业的恢复和发展,对教会大学采取“暂听其照旧办下去,不多加干涉”[6]的原则,燕京大学在这一时期内的学术自由、宗教自由还能得到相应的保障。此时燕京大学在中国高等教育中的地位及所做出的贡献不容忽视,燕京大学校长陆志韦在1949年5月给司徒雷登的信中提到,“在学术上我们的地位很优越,北大、清华、燕京被公认为华北三个首要的学府,共产党曾公开地这样说”,“我们被举为模范”,“到目前为止我们学校的学术自由及宗教自由没有任何问题,宗教礼拜及团契工作继续进行无阻”。[7]陆志韦及中共希望外籍人士继续留在中国,美国联合托事部也表示会继续支持燕京大学的发展,纽约联合托事部执行秘书麦默伦认为应将本年夏季即将退休的一些传教士留下来帮助陆志韦发展燕京大学。[8]与此同时,反美肃美的声音在中国逐渐出现,外籍教师尤其是美籍教师在中国的处境每况愈下,一名燕京大学外籍教员1949年2月在其日记中记载,“反美的情绪似乎已经开始了”[9]。共产党为稳固政权和方便管理对外籍人士的权利进行了一系列的限制,规定外籍教职员必须办理入城临时通行证,在出入城时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甚至会因外籍人员的身份而加大出入城的难度。
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中,燕京大学的外籍教师考虑是否应该离华返国,应该在什么时候在何种境况下离开。“有人对今后的生活和工作疑虑重重,也有人对它的到来怀着弥赛亚一样的期望”[10]。在慎重考虑后,燕京大学的外籍教师分别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有的在1948年,北平局势紧张时选择离开燕京。如1948年,西语系副教授步多马的学生们担心他难以适应当时的形势,就劝他早些回国,于是“他们就离开了难舍的朋友们和几乎是工作一生的中国”[11],此外哲学系美籍教授博晨光、理学院美籍院长韦尔巽、美籍女部主任苏路德等及其家人相继返国。还有部分外籍教师怀着对共产党执政的殷切希望,选择暂时留在中国,继续执教于燕京。
三、新中国成立后外籍教师的境遇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成立,中国翻开了历史的新篇章。从北平和平解放后到1950年中期,中共与燕京大学的关系较为融洽,中共继续延续保护、优待燕京大学的原则,燕京大部分师生积极支持中共的各项事业。新中国建立后的种种新气象让人们欢欣鼓舞,燕京大学在此期间的发展也使燕京大学师生对在新中国与中共和谐共处充满希望。燕京大学的外籍教师和中国人民一起庆祝新中国的诞生,如1949年10月1日,心理学系美籍教授夏仁德及其家人参加了庆祝新中国成立的游行。
然而,形势很快使燕京大学外籍教师尤其是西籍教师处于尴尬境地,新中国的教育改革开始了。1949年秋,华北高教会议提出所有高等院校不分公私必须设置必修政治课,一开始为五种,后来为照顾学生时间合并为全校两种,文法学院一种,主要包括:(一)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包括社会发展简史);(二)新民主主义论(包括近代革命史与中国革命基本问题);(三)政治经济学(文法学院必修)。[12]燕京大学早在1949年上半年“就自动添设了中国新民主主义经济问题、马列主义基本问题、中国社会史、历史哲学及共产党宣言和联共党史等新的课程”[13]。1949年9月22日,燕京大学召开会议讨论新民主主义教学内容与方法。10月11日,决定成立政治课程委员会。11月7日,决定教员参加领导政治课程小组,以加强政治学习和实现师生互助、教学相长。对燕京大学大部分外籍教员来说,将政治课设为必修课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对宗教自由及学术自由构成了一定的挑战,“还有一种恐惧,便是校内的空气可能会发生如此的变化,以致教师在讲课时的自由受到了影响,虽然他们讲的不一定是政治性的”[14]。原本为燕京大学提供经费援助的纽约托事部虽然表示仍会对燕京大学提供支援,但显然不愿将这些经费花费在政治必修课上。
随着燕京大学等教会大学意识形态与政治氛围愈发浓厚,一部分燕京大学的外籍教师选择离开中国,心理学系美籍教授夏仁德、宗教学院英籍讲师李霖樸、英籍义务女校医李德贞等人相继返国。对于夏仁德离开燕京大学,据高君纯回忆:夏仁德担心自己会被中共误解,甚至会被当为美国的间谍,同时担心自己所教授的心理学难以适应新中国的体制,在再三权衡下认为“留下并非智事”[15],于是在1950年8月携眷返美。而张彦在《一个既仁且德的美国人——纪念夏仁德教授逝世十周年》中提到夏仁德在1950年回国休息,却因朝鲜战争的爆发再也不能回到中国任教,夏仁德多次申请来华均被美国国务院驳回,而且还遭到了麦卡锡白色恐怖的迫害。
四、抗美援朝后外籍教师的撤离
1950年10月25日,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中美关系急剧恶化。1950年12月16日晚,美国国务院发表公告称:“美国政府今日采取措施,将美国辖区内的一切共产党中国财产置于管制之下,并颁发条例,禁止在美国注册的船只驶往共产党中国港口。”[16]作为回应,12月28日,中国政府宣布对美国在中国的财产进行清查、管制,对其在中国的一切公私存款进行冻结。抗美援朝激发了民众对于美帝国主义的憎恶,反美肃美呼声高涨,各地争相揭露美帝国主义的罪恶,“到1951年,试图把美国政策和个别美国人的行动加以区别已行不通”[17],美国人、亲美分子甚至与美国有关系的人都被认为是人民的敌人,燕京大学的美籍教师处境日益恶化。范天祥在其日记中指出,“现在的中国就像一个万花筒。反对我们这种帝国主义的政治宣传就在我们的门外”[18],校园里满是山姆大叔的政治讽刺画。1950年12月19日,中共中央发布了《中央对教会学校外籍教职员处理办法的指示》,规定:愿意回国者,让他们回國;查出有犯罪行为者,由政府法办,驱逐出境,并公布其罪状及证据;查出有反动言行,经群众与之斗争,不肯承认错误者,使学校解除其职务;有反动言行诚恳承认错误而仍欲留校工作者,公布其承认错误的声明,并可调动其职务,承认错误不诚恳者,继续揭露之;有意识地留下少数好的(政治上积极反美者,或确有学术技术专长者)但须得其本人同意,并须给以经济上的一定待遇与政治上的保护。[19]同时,燕京大学等教会大学的西方色彩、宗教色彩和资产阶级色彩等与新中国的高等教育方针相悖,教会大学“被认为与美国关系太密切,而不应获准继续开办下去”[20],中国政府开始着手收回教会大学的教育主权。1950年12月29日,政务院第65次政务院会议通过了《政务院关于处理接受美国津贴的文化教育救济机关及宗教团体的方针的决定》及《接受外国津贴及外资经营之文化教育救济机关及宗教团体登记条例》,郭沫若在会上提出了对接受美国津贴的文化教育救济机关及宗教团体的处理方针,“政府应计划并协助人民使现有接受美国津贴的文化教育救济机关和宗教团体实行完全自办”[21]。1951年1月11日公布的《教育部关于处理接受美国津贴的教会学校及其他教育机关的指示》提出了对燕京大学等接受美国津贴的教会学校的处理原则及步骤,指出“1951年将所有接受美国津贴的各级学校处理完毕”,“美籍董事一律解职”,“高等学校中的宗教学院或神学院,暂维现状,或由中央研究处理办法,另行通知”[22]。1951年2月12日,燕京大学被中共接管为公立大学。
此外,中美断交后燕京大学的主要经费来源被切断,这也成为燕京大学外籍教师撤离的重要原因。1950年11月,麦默伦在给陆志韦的信中也提到,“无论如何,我们应该警告你,美国友人经常的捐助将会减少”[23]。
在这样的形势下,美籍教师对于自己在中国的未来甚为担忧,他们一方面需要面对日趋不利的生存环境,另一方面对燕京大学又难以割舍。他们多次与燕大校长陆志韦等进行商讨,并请陆志韦去问政府对于外籍教师的态度,表示如果共产党愿意他们留在中国,“必须保证我们的中立”,共产党“必须保证一个信赖的态度,不然,我们就回国去”。[24]但新中国局势的发展使燕京大学外籍教员开始逐渐意识到离开中国已经成定局。1950年抗美援朝运动发展到高潮之时,美籍西语系主任柯安喜及西语系美籍教师白济民夫妇决定回国。西语系干事会以全系同学的名义送给了他们两面旗子,一面书“春风化雨”,一面书“诲我孔多”,后来西语系部分同学认为是否应该送给柯安喜及白济民夫妇旗子尚待商榷,认为该问题关系到“我们对文化侵略的态度问题上”,[25]于是学生会通知公安局将“春风化雨”的旗子保留下来,另一面写有“诲我孔多”的旗子已被白济民带离天津。美籍教师在燕京大学中的尴尬处境可见一斑。范天祥在中国的最后两个月“实际上被软禁,并被指控以各项罪行”[26],他和家人经过慎重考虑后也在1951年选择回国;此外美籍西语系教师白济民、吴路义及日籍历史系客座教授鸟居龙藏等也于1951年携家人离开燕京大学,回到自己的国家。1951年成为西方传教士从中国总撤退的一年。
1952年,燕京大学的外籍教师已寥寥无几,其中还包括数名苏联籍教职工。工科美籍教授丁荫教授于1952年春,以美帝国主义分子的身份被驱逐出境[27]。1952年7月,燕京大学只剩下7名外籍教师,其中坚守时间较长的是英籍教员赖朴吾夫妇和法籍教员邵可侣,而他们也于1952年秋回国,除此之外,还有3名苏联籍教师和1名美籍教师。1952年院系调整中,燕京大学被撤销,已经离开燕京大学的外籍教师再也回不到他们魂牵梦萦的燕大。
五、余 论
不可否认,在中国近现代社会发展历史上,燕京大学因其教会大学的性质,主动或被动地承担起向中国传播其价值观、文化的使命。但燕京大学在近现代中国高等教育史上做出了贡献,其办学宗旨、学科建设、人才培养模式等都推动了中國高等教育的发展,丰富了中国高等教育的办学模式。
新中国成立前后,燕京大学外籍教师被迫或主动选择离开了燕京大学,他们的去留抉择很大程度上是受当时的政治环境及国际关系影响。他们将对燕大的眷恋之情带回了自己的国家,继续关注着中国和燕京大学的发展,致力于让更多的人认识中国。范天祥在回国后将其二十多年在中国搜集的二十三箱中国乐器和艺术品捐献出来,以方便让美国人更好地了解中国;夏仁德在回国后“不畏卡麦锡反动势力的威胁和反华恶浪的冲击,参加了美国人民支援新中国的活动”[28],此后又为中美人民的友谊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考虑到中英两国的利益,英籍教员赖朴吾夫妇返回英国参加和平运动,他们在英国主要忙于“叙述解放了的中国人民伟大创造的力量”,“说明在全国性运动中,政府依靠群众所起的作用”[29]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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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2017级中共党史专业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周奕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