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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作为依据

2019-12-02田松

关东学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话语权

[摘 要]在科学主义的意识形态下,科学拥有最高的话语权,科学依据成为做出判断、赋予合理性的主要依据,乃至唯一依据。一件不具有科学依据的事物或者社会活动,就不具有存在的价值,应该予以摒弃。但是,这种观念已经遭到了科学哲学自身的否定。除了科学依据,还应该有其它依据能够对事物做出判断、赋予合理性,比如个体的经验依据和历史依据。经验依据来自本能和后天学习,是生物演化过程中被选择出来的,是最为直接的判断方式。历史依据是个体长时段经验依据的累积,以文化的形式流传下来。历史依据可以作为一种方法论原则,将任何一件事都放在历史中,从长时段看它的过去,看它的未来。以历史为依据,更能获得一种稳定的生活。在长时间尺度上,历史作为一种依据,超越了科学。

[关键词]历史依据;经验依据;科学依据;话语权

[基金项目]北京市科学技术委员会科学技术普及专项经费资助。

[作者简介]田松(1965-),男,理学(科学史)博士、哲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北京 100875)。

中西医之争与中国古代是否有科学一样,都是反复出现的社会话题,也在学界周期性地产生反响。按照今天的网络用语,中医黑有一个杀手锏,动辄祭出来,对中医粉进行降维打击:“你们的中医,有科学依据吗?!”这时,中医粉就会手足无措,费劲巴力去找中医的科学依据,比如后来得了诺贝尔奖的青蒿素之类。但是,所谓中医的科学依据,其实是中医的西医依据。以科学依据作为判断标准,中医粉尚未出手,就已经落败了。你就算找到了再多的科学依据,也没有人家西医多。大不了对方会说,哦,原来中医还是有一点科学依据的嘛,那就先不要取缔了!以科学依据为标准,中医就算获得了继续存在的权利,也只是一个在边缘存在的权利。

2005年,我介入了中西医之争,我提出两个问题:

其一,除了科学依据,是否还存在别的依据,可以供我们做出判断,赋予合理性?

其二,如果这别的依据与科学依据发生了冲突,是否要以科学依据为准?是否要以科学依据为最大?

同时,我提出了另外两个依据:(个体的)经验依据和(集体的)历史依据,并把历史依据定义为个体经验依据在长时段的统计平均值。

田松:《中医为什么要有科学依据?》,《社会学家茶座》2006年第1期。

一、从长时间尺度看

2002年前后,我在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视觉”栏目作策划的时候,介绍过一部关于非洲草原和森林的纪录片。影片不动声色地颠覆了我以往的某些观念。比如,关于森林的燃烧。在说到这件事儿的时候,我一时没有合适的词汇。因为我们习惯的说法比如森林失火,或者森林火灾,都隐含着价值判断:这个火是不好的。所谓“失”火,一定是个意外,所以会成“灾”。而且,既然是失火,就应该灭火。的确我们经常看到新闻中,森林消防的各种灭火事迹和事故。

我忽然意识到,我此后不久开始推崇的先知奥尔多·利奥波德,就是在前往帮助邻居扑灭山火的路上,心脏病发作去世的。无论是人类中心地把林木作为资源,还是非人类中心地把森林作为生态系统,森林失火总是不好的。

不过在那部影片中,森林自燃被赋予了生态功能。树木也有寿命,不能无限生长下去。森林会逐渐老去,枯叶、枯枝越来越多,骄阳之下,温度升高,就会发生自燃。在漫长的自然的历史中,这些自燃都不曾遭到人的干预,它们大多发生在人类的历史之前,发生在人类的认知之外,自生自灭。一片森林过火之后,高大的树木被烧掉,原本矮小的草木见到了阳光,获得了生长的机会,于是,一些树木取代了原来的树木,森林重新茂盛起来。在那部分草木看来,这场火不是灾,而是它们生存的契机,是一场及时火。

片中还介绍了一个让我震撼的现象。某些种子,能够在土壤中潜伏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等待一场林火,再等待一场大雨,发芽、破土、迅速生长,迅速高出竞争者,争得阳光,进而占领这片土地。

在人类的足迹到达之前,那些地方发生过多次森林—灌木—草原—森林的轮回。而山火,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动因。

当时我请董光璧先生作为评论专家。董先生有一句话点醒了我。他说,从长时段的角度去看问题。

从长时段的角度看,看得远,是为远见。

2000年我在云南作田野调查的时候,认识了人类学家尹绍亭教授,读到了他的一些著作。尹绍亭教授对于云南很多民族的“刀耕火种”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刀耕火种”,这也是我经常用来讨论缺省配置的话题。

在我们的缺省配置中,刀耕火种代表着原始、落后、生产力低下,而且,一定是破坏生态的。所以,在2005年“怒江争坝”的时候,挺坝一方就常常说,怒江两岸很多民族都处在“刀耕火种”的原始状态,仿佛一下子就占领了某种制高点:这样的生存方式不值得保留,被淹了也不可惜。实际上,绝大多数人在使用“刀耕火种”这个词的时候,是把这个词与原始落后、破坏生态联系起来的,并不知道“刀怎样耕,火怎样种”。也就是说,大多数人是在对一种自己不了解的东西下断言,他们只不过是延续着缺省配置的流俗之见。

尹绍亭教授的结论是,刀耕火种是一种系统的复杂的农业形态,效率高,省劳力,相比于灌溉农业,更加生态友好。这里,就用上长时段的角度了。如果刀耕火种真的会破坏环境,从长时段考察,刀耕火种的民族所生活过的地区,应该是满目苍痍、一片狼藉才对。然而,恰恰相反,这些民族所生活的区域都是郁郁葱葱的大山。正所谓“一面刀耕火种,一面青山常绿。”

田松:《刀耕火种的生存智慧》,《中华读书报》2005年6月22日。

“一面刀耕火种,一面青山常绿”。人类學家看到的,与我们的直觉并不相同。中国古语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同一件事,从不同的时间尺度考量,结论就会不一样;不同的时间尺度,所经历的历史不同。

二、经验依据与历史依据何以可能?

在我看来,传统的价值不在于符合科学,而在于传了下来。传统的价值就在于传统本身。一个传统,传承的时间越长,就拥有越长的历史依据。如果我们采用一种拟人的说法,把一个族群、一个民族、一种文化,都比喻成一个人类个体,那么,历史依据就是这个个体的经验依据。

如果我们以历史依据为标准,用历史依据作为一个赋予事物以合理性的方式,在中西医这个问题上,中医就获得了充分的合理性。中医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依据,而建立在生理学、解剖学、神经科学等现代科学之上的现代西医,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一百多年,与两千多年,完全不具备可比性。

再比如说中国人“坐月子”,总是引发各种争议。这事儿没有什么科学依据,但是有历史依據。中国人有“坐月子”的传统,不知道有多长的历史,估计能追挺长的,至少汉人生完孩子之后就要“坐月子”。“坐月子”期间有各种禁忌,不能着风,不能受凉,不能洗澡……。当然,具体怎么坐月子,当然不是一定要严格按照传统的方式来坐。即使在传统社会中,也不是一成不变,也会因地制宜,也会因时而异。

我们个人的逐渐累积的“经验依据”,同时也构成了我们亲历的“历史依据”。

比如说,有一位网络名人,有很多粉丝,他的所谓“打假”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现象。亦明先生说过,一个人如果做了这个人十年以上的“粉”,那他要不然是脑残,要不然是心黑;不是智力有问题,就是道德有问题。这个评语有人身攻击之嫌,不过,其中有一个限定词,十年。如果经过了十年,还不能了解一个人的话……

所以,当年我们这些“反科学文化人士”针对他的言论提出“三不”政策:不接触、不理睬、不反驳。所以,群里一旦有人发此人的文章,而且让我评论的,我都坚决不看、不评论,他的文章不值得我看。我看一篇文章还需要花时间呐!我要反驳他,也需要花时间了解他的观点,但他不值得我花时间了解。

我们做历史的也好,做人文的也好,为什么要先看参考文献?要看你引用了谁,看哪些人是你的思想来源,哪些人是你批判的对象。这个人连作为批判的对象也是不够格的,我们根本不跟他讨论理论问题,我们把他作为一个社会现象来讨论。有人会认为,你不能因人废言,他可能以前做过一些不好的事,但他不会一直做不好的事。

但我说,对于此人我就是因人废言,我不仅对他本人因人废言,我对他的粉丝也一样因人废言。我们做人文,要阅读的文献是数不清的,在我们有生之年是读不过来的,所以一定要筛选文献,那筛选的根据是什么呢?历史依据是一种筛选的方案。江晓原教授也有过类似的经验之谈,他说有些人的文章,无论他发表在多么厉害的杂志上,都不看;但是有些人的文章,哪怕只是在报纸上随便发表一篇,也愿意看。这就叫“因人废言”。

再比如说,我一直跟着看张艺谋的电影,但是在《英雄》之后我就不跟了。当然,也不是说绝对不看,是不再马上跟进了,不是一定要看了,因为我把他们从我的VIP名单里删掉了。

好比去餐馆,某个餐馆饭菜做得很烂,服务态度也不好,你在他们家吃一次可能是偶然的,这是一次经验;第二次再去,口味和服务还是一样差,这就有了一点点历史;你是否还会去第三次呢?当朋友聚会有人提议这个餐馆的时候,你会不会反驳?这时候,如果以你个人经验来说,你已经在这家吃过两次了,两次都是服务不好、饭菜不好,你肯定说咱们还是不要去了。这时你可能会遭到反驳——不能根据你两次的个人经验来判断一个餐馆好坏啊!说不定这两次都被你偶然赶上了呢?你不能“因人废言”嘛!有可能你去的那两次就赶上人家的大厨生病了,或者说你没去的这段时间,人家可能有所改进了,你不去怎么能知道呢?转基因也是这样,你总得“转”了才知道好不好,还没有“转”你怎么能做出判断呢?我们还没有去那家餐馆,你怎么能够说他家的饭菜不好呢?——你会发现,就算你吃过一百次,人家还可以用同样的理由反驳你。

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只要去一次就够了。最蠢的驴子在同一个地方摔过两次跟头,也可以被原谅,但摔第三次就不可接受了;第一次是偶然不知道,第二次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没有形成经验,没有形成反射弧呢!同一个地方摔了两次跟头,反射弧总该建立起来了,要是还没有建立起来,那反射弧也太长了。

这样会不会导致某种不公正呢?会的。但是,我们不是上帝,没有天眼,即使我们关注了那些人,我们也同样做不到公正。生活本身是有缺陷的。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人生短暂,需要时时面临选择,那么,远离无益之事,远离无趣之人,是提高生活质量和学术质量的最好办法。

曾有一位数学家说起民科,不厌其烦。有些民科显得很可怜,说,我们爱科学有错吗?没错啊!就算我们的科学是错的,我们就想知道哪儿错了,不行吗?这个要求貌似很有道理,但是,那位数学家说:如果我开一辆奔驰车行驶在长安街上,看见路边有一张纸,我是不是要停下车来,把这张纸捡起来,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正确的话,才算是公正呢?

话说得有点儿刻薄,但是说清楚了一个道理。

读书也是这样,进入信息爆炸的时代,没有人能够读完世界上所有的书,本专业所有的书,甚至本专业某一个分支所有的书。你把时间用在了这本书上,必然不能用到另外一本书上。你把聚会约在了一个已经糟糕多次的餐馆里,那就注定失去了你在同一个时间在另一个餐馆的可能性。

三、历史依据作为方法

“历史依据”这个武器原本是在中西医的争论中为了支持中医而发明出来的,不过,很快,我就把它上升为一种方法论原则,使之成为一种看待问题、思考问题的基本方法,主动应用到其它问题中去。任何一件事儿,都不妨把它放到历史中去看它的过去,从长时段看它的未来。

2005年春天,就在中西医争论的同时,受到著名动保人士郭耕和蒋劲松的影响,我成为一名“语境主义素食者”——这是我发明的素食流派。与此同时,我开始考虑人类肉食的起源。

人吃肉,有漫长的历史。但是,从生物学考虑,作为一个动物个体,人没有利爪,没有利齿,徒手捉一只兔子也不容易。人的身体结构,不合适捕捉另一种动物。所以人这种动物并不天然地具备作为一个肉食者的条件。很多人就会反驳,人会利用工具,使用弓箭,会挖陷阱。这当然没错,但是,这恰恰说明,人能够稳定地获得肉食,是文明的结果。最早是在发明了弓箭和陷阱之后,甚至可能要等到发明了畜牧业之后,才可能稳定地获得肉食。

详见田松:《天行有常,逆之不祥——从哲学与历史的视角看转基因问题》,《警惕科学》。。

与之相关联的另一个问题是生态农业。从历史依据来判断,传统农业就是生态农业,它有漫长的历史。一块地,从汉朝开始耕,用两千年,还在产粮食。而工业化农业仅仅三十年,就把这块地给毁了。所以生态农业有漫长的历史依据;工业化农业有三十年的历史依据,是否定性的。

再退一步看,你会发现,历史依据与生态学的依据常常是吻合的。但我并不想说,历史依据获得了生态学的科学依据。而宁愿反过来。

把历史依据这个方法应用到我的一个特别研究——垃圾问题上去,可以直接地得到一个违背凡俗之见的结论。

人们总是相信,科学技术的进步可以解决垃圾问题,或者说,要解决垃圾问题,可以、必须、只能依靠科学技术的进步。对此,我请历史出场,推理如下。

毫无疑问,技术在进步。我们今天的技术水平,比二十年前要高明得多;但是,我们的垃圾问题,比二十年前严重得多。我当然相信,二十年后,我们的技术水平比今天要高明得多;但是,我怎么能够相信,二十年后,我们的垃圾就自动消失了呢?历史没有给我这样的依据,而是相反。所以结论是:

垃圾问题不能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而得到解决。

我可以相信某一项技术对于某一种特定的垃圾会有很好的处理效果,但是我同样相信,技术的总体进步,会使垃圾问题更复杂、更严重。比如纳米技术,将会导致纳米级的垃圾。

用历史依据来面对日常生活,结论是这样的:不要用最新的科学技术。在效果差不多的情况下,尽可能地用旧一点儿的技术。比如,给食物加热,我不用微波炉,我现在家里已经没有微波炉了。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在火上,蒸、煎、炒,都好。或者,我可以选择老式的烤箱。

甚至手机,也不需要买最新的。不急着升级,或者升级的时候,不升到最高级,升到次高级,价格刚刚降下来,性能也不错。

诸位也可以试着,对于你的学术问题,你的日常事务,用历史依据作为方法论原则,做一下判断。

四、依据的权重

现在我们有了三个依据:历史依据、经验依据、科学依据。很自然就出现一个问题,怎么排序。

我们希望有一个绝对可靠的依据,满足逻辑外的心理动机。但是,我们也知道,科学并不具备百分之百的正确性,科学依据也不再绝对可靠。这时,很多人心里会空荡荡的,感到惶恐,失去了精神支柱,失去了依托。

毫无疑问,历史也不是绝对可靠的,经验依据更加不是。那就会有人问,这三个依据,哪一个最可靠?虽然大家都不是百分之百,但是是否还是可以排一个次序呢?这仍然是确定性追求的一种退而求其次的表达。

虽然不存在一个“绝对”正确的知识,不存在“绝对”可靠的依据,但是,能够对现有的依据排出来一个“绝对”的次序,也是好的!人们一排,就会把科学依据排在前面。我把这称为“萨根命题”。

卡尔·萨根在《魔鬼出没的世界》里说过:

科学远不是十全十美的获得知识的工具。科学仅仅是我们所拥有的最好的工具。

卡尔·萨根:《魔鬼出没的世界》,李大光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15年,第27页。

在波普尔打破了人们对科学的绝对正确的幻梦之后,很多人表示过类似的看法。只不过,我看到的最早的完整表述是在卡尔·萨根这里,就把它归之于卡尔·萨根。科学不是完美的,但它是最好的。在操作层面上,与科学完美其实并无差别。科学是完美的,所以科学依据是最高依据;科学不是完美的,但科学是最好的,所以科学依据是最高依据。

但是,萨根命题自身并没有科学依据。当然,或许从卡尔·萨根本人看来,他已经进行了严格的论证。这又回到前面说过的问题了。一个解释,总是有语境的,有对象的。我相信会有很多人接受萨根的论证,会认为他的说明很严谨。而我则不以为然。

我把历史依据排在第一位,经验依据第二,科学依据第三,这只是我个人的排法,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绝对的排序。作为生态多元文化多元的主张者,我对任何绝对的东西都本能地有所怀疑。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排序,即使我自己,在不同场合,针对不同的问题,我也会采用不同的依据。或者,以不同的依据作为参照。

比如,一般来说,在中西医之间,我选择中医。对于西医的各种还原论指标,我通常也不以为然。但是,如果摔伤骨折,我不排斥拍摄X光片,作为参考。依据与否,原本与心理有关。比如,很多朋友看过我的牛奶文章之后,都认为有道理,但是在实践中,仍然要给自己的孩子喝牛奶,不然就觉得不踏實。我十多年不参加每年一度的西医体检,我心里踏实,我可以。但是我不打算推广给别人,尤其是那些体检之后才觉得踏实的人,他们需要通过科学依据来确证自己的健康。当然,即使对于他们,我也希望他们能够把历史依据和经验依据作为两个参照选项。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科学依据常常是鞭长莫及。比如有个姑娘,两个英俊的小伙子同时看上你了,你选谁?这件事科学依据帮不了你,你怎么办呢?你总得有一个判据啊!而且,你必须马上下决心了,不能再拖了,再拖两个人都飞走了,那你怎么办呢?你总得有个办法帮助你做决定。如果有一个你特别信任、崇拜的人,你会去问他,那么,你是在寻求来自权威的判断。或者,你用计算机算命,把他们两个的基本信息输入计算机,让计算机算一下,看星座什么的配不配、搭不搭?或者看属相?这算是寻求科学依据吗?

如果你自己特别坦然,比如对于“今天中午吃萝卜还是吃黄瓜”这样的事,不需要什么科学依据,也不需要问别人,自己就能决定了。当然,对一次性事件,依据可能没有那么重要,但假如有人问你,你为什么喜欢吃榴莲这么古怪的东西?你还是得给人家一个依据。那么,这时候你更看重什么呢?如果你跟人家说,因为榴莲有多少维生素之类的,那就说明你热爱科学,你相信营养学,你拿出来的是科学依据。如果你说,因为榴莲是中国人民喜闻乐见的一种传统食品,那这个有点像历史依据。或者说你就是不讲理,就是喜欢吃,没有道理可讲,那你说的是个体的经验依据。

究竟采用哪种依据,或者,究竟哪种依据具有说服力,取决于你自己,也取决于你要解释的对象。这也不存在一个绝对的排序。

再比如,现在喝茶是一个时尚,那为什么喝茶,绿茶还是红茶,同样需要有一套说辞。对于某些人来说,微量元素之类的说辞更具有说服力;对另外一些人来说,阴阳五行更有说服力。

五、历史中稳定的生活

科学并不是一个完成了的静态的知识体系,科学在发展之中。科学自身就预设了对自身的否定,并且,发展这个词意味着,今天的科学比昨天要好,明天的科学比今天要好。这种进步的科学观会让很多人感到振奋,会觉得我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但是,只要反过来看,就会得到一个诡异的结论。那就是说,今天的科学不如明天的科学好,那就是说,相对于明天的科学来说,今天的科学是粗陋的,不够精准的,甚至可能是错误的。然而,我们只能以今天的科学为依据,不可能以明天的科学为依据。这就意味着,我们永远只能使用不够好的科学作为依据。

昨天的科学以为对的,可能会被今天的科学判定为错;今天的科学以为是对的,又可能被明天的科学判定为错。科学是指向未来的。如果按照科学依据来生活,我们的生活就会颠三倒四。这在营养学领域,表现得极其突出。

现代营养学是建立在机械论、还原论、决定论的机械自然观之上的,它把食物还原为营养素,把生命体还原为生物机械,并且营养学相信,它能给出营养素与生命机能的一一对应关系。营养学通过实验室的数据告诉我们,怎样吃是健康的、合理的。人们按照营养学来指导日常饮食,会觉得很踏实。只是,营养学每发展一次,他们的食谱就会变化一次。如果仅仅是变化也还好,糟糕的是,有些变化是一百八十度的。对于糖、脂肪酸、碳水化合物、胆固醇,都有过从反对到不反对,或者从反对到支持的诸多反转。

但是,反过来,依靠历史依据,则可以过一个相对稳定的生活。因为历史是指向过去的。关于应该吃什么,不应该吃什么,这原本是一个民族文化传统的一部分。文化是高度地域性的,饮食也是高度地域性的。古语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每一种文化对于饮食问题都会有一套完整的答案。这种文化的传统越长,这个答案越丰富、越稳定。比如端午節吃粽子,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

文化多样性与生态多样性,两者是相互依存的。不同的地域性的生态中产生出了不同的文化;反过来,这种文化也具有保持这种生态的功能。饮食作为生命体的基本生存技能,一定是根植于本地生态的。海边的民族和山里的民族,有着不同的饮食习惯,有着不同的食谱,这是本地的文化所决定的,也是本地的生态所决定的。

而现代营养学,如同现代科学的其它门类,是超越地域、超越种族、超越国家、超越文化的。中国的营养学与美国的营养学是同一个营养学,而且,中国官方颁布的营养膳食指南,与美国人颁布的营养膳食指南,也差不多是同一个。这个问题就来了,中国之地域如此之广,生态多样性如此之大,民族多样性如此之多,个体差异如此之巨,怎么可能用同一个标准,用于所有人呢?

基于这个原因,对于拥有科学依据的营养膳食指南,我出乎本能地怀疑、拒斥。更何况,这个指南还在不断更新。回到前面说过的逻辑,如果今天的指南比昨天的对,明天的指南比今天的更对,那就意味着,我们的昨天和今天,都是在不对的指南的指导下生活的。

六、用历史超越科学

2013年年底,崔永元专程到美国跑了一个多月,对转基因问题进行了调查,制作了一个纪录片《小崔调查转基因》。在美国加州克莱蒙,他采访生态文明克莱蒙学派的精神领袖,美国人文与科学院院士小约翰·柯布(John B.Cobb Jr.,1925-)先生。柯布先生是过程哲学家,他说:“转基因这个东西,从我们哲学家的角度看,它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历史。”

对于一个哲学家来讲,没有历史就已经是致命的缺陷了。但是对于科学主义者来说,没有历史反而是个优点,这意味着新!

刘华杰说,我们不同的学科看问题的尺度是不一样的。转基因的科学家,他们能看到多长尺度的事?他们的试验田可能比“春种秋收”还要快一点。他们考虑的时间尺度可能就一年,眼光放长一点五年,让他们从十年的尺度考虑问题就比较难了,恨不得第二年就大面积推广,好挣钱。对于一个商人来说,股票市场上瞬息万变,要他从十年的角度考虑问题,他才不干呢。

但是,一个历史学家考虑问题,十年的时间尺度有点短,历史学家可以从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尺度去看问题。哲学家看问题的尺度非常多样,有的哲学家看得短,只能看到当代,看到转向,看到潮流。也有的哲学家能够看得长远,能与看到最长时间尺度的历史学家相比。

我们为什么要读长时段的历史呢?因为这些历史给我们一些依据,如果你不愿意说它是依据,你可以说它给我们一些启示。

我再讲一个故事,一座塔是一个文物,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但科学家一看这座塔就说,不行,这座塔没有装避雷针,很危险。文物管理处一听科学家说没有避雷针,心想被雷劈了怎么办,根据科学依据,得给它装避雷针。结果,避雷针装好了,没过两个月,这座塔就被雷劈了。怎么解释这件事呢?装避雷针可是有科学依据的啊!这件事我们也可以从历史依据的角度来讲,这座塔在这个雷电多发地区已经存在了一千年了,如果它不能有效防雷,它早就被劈了,根本就轮不到你给它装避雷针。如果当时造这座塔的技术不能够解决雷电的问题,那这项技术可能早就被淘汰了,不可能留下来。所以历史赋予了这座塔存在的依据,这件事情是超越科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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