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滚动的圆球李士达《三驼图》的寓意

聂崇正

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讲：「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但除了道德教化之外，绘画更有怡情悦性之用，是可亲、可近、可狎、可笑之物，其中不仅承载着怒骂嬉笑，更负荷了世味暖凉……《紫禁城》从本期开始向各位读者隆重推出聂崇正先生的连载——「狎笑丹青」，让我们通过聂先生的一篇篇小文，去探究隐匿在尺素丹青中令人忍俊不禁的故事……

三个矮矮胖胖的老头，一位前趋回首，提篮拄杖，另二人紧紧相随，一个作作揖状、一个双手鼓掌。他们聚于一起，似在交谈，又似在相互取笑嬉戏，这就是《三驼图》一画的内容。画面极其简单，除去三个人物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背景。人物画成圆球状，好像在地上滚动，十分滑稽可笑。

画面上方有与作者李士达同时代的文人钱允治、陆士仁、文谦光的题诗各一首，钱允治诗为：「张驼提篮去探亲，李驼遇见问缘因。赵驼拍手呵呵笑，世上原来无直人。」陆士仁诗为：「为怜同病转相亲，一笑风前薄世因。莫道此翁无傲骨，素心清澈胜他人。」文谦光诗为：「形模相肖更相亲，会聚三驼似有因。却羡渊明归思早，世涂只见折腰人。」

以上三人的诗句，角度各不相同，但均借用东晋诗人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典故，或对世人奴颜媚骨的丑态作了讽刺，或颂扬生理上驼背而有傲骨的「直人」，或略又有些自嘲，看似轻松「打油」的诗句，实际上是对晚明社会的不满和无情的嘲弄。如果联系画家李士达及题诗诸人所处的时代，再结合李士达个人的经历，就可以发现这幅《三驼图》其实有着很深刻的含意。

对晚明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皇帝无能，宦官专权，是当时政局腐败的特征之一。太监不但在朝中干预朝政，蔑视百官，而且还经常外出京城，到地方上敲诈勒索，鱼肉百姓。明朝万历年间，一个名叫孙隆的太监，到苏州视察，为搜刮钱财，大量增加当地的税收，引发了苏州地区织工一次大规模有组织的暴动。这一事件在《明神宗实录》以及明人的笔记和地方志中均有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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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士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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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士达（生卒年不详，约活动于十六世纪中期至十七世纪初），字通父，一作通甫，号仰槐，一作仰怀，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善画山水、人物。常借作品表达对现实的不满，或描绘文人、士大夫逍遥自在的生活，也作佛道鬼神画，并有一定数量的风俗画。

明朝后期的苏州，是个商业繁荣的城市，其手工业中的纺织业尤为发达，产品除供应宫廷需要外，还行销全国，从事这一行业的人数也很多。朝廷见到苏州地区纺织业的巨大利润，便课以重税，加紧盘剥。这种措施严重损害了广大织工，乃至工商户及中小地主的利益，由此「吴中之转贩日稀，织户之机张日减，加以大水无变，穷民之以织为生者，岌岌乎无生路矣」。（《明神宗实录》，黄彰健校勘《明实录》，中华书局，二〇一六年）万历二十九年（一六〇一年）朝廷又派税监孙隆到苏州去，他勾结当地劣绅，增加税收，「织造太监孙隆自杭至吴……其参随黄建节者，与吴中无赖汤莘、徐成等通贿，嗾隆令民间月税三；又委莘等二十二人，分据六门水陆孔道攫商贾」。（《苏州府志》）孙隆等人「乘委查税，擅自加征，又妄议每机一张，税银三钱。人情汹汹，讹言四起，于是机户皆杜门罢织」。（《明神宗实录》）在苏州当织工的昆山人葛贤挺身而出，振臂高呼：「吾当为首，为吴民剿乱！」「相率数十人，入玄妙观定约曰：若辈举动，皆视吾芭蕉扇所指。众曰：诺！」暴动的织工投以乱石，击杀孙隆的爪牙黄建节，转而又将孙隆的另两个走狗汤莘、徐成的住宅焚毁，并将二人殴杀，「又分投往阊、胥二门外，凡税官之在地方者，尽殴杀之」。（沈瓒《近事丛残》）葛贤等人在行动时「不掠一物，预告乡里，防其延烧」（《明神宗实录》），并将一些趁火打劫的流氓也殴死。接着葛贤率领众人前往府衙，要求停止征税。宦官孙隆等人吓得躲藏起来并连夜逃往杭州。事后官府严厉镇压，追捕暴动者。葛贤又挺身而出自首，后被关押了十二年之久，于万历四十一年（一六一三年）获释。葛贤死后被人葬在苏州虎丘五人墓旁，后世合称为「六义士墓」。

那么，这次织工暴动与李士达所画的《三驼图》又有何关系呢？这就要涉及到画家李士达在这一事件中的态度了。根据画史记载：「李士达，号仰槐，吴县人。长于人物，兼写山水。能自爱重，权贵求索，虽陈币造庐，终不可得。万历间织珰孙隆在吴，集众史，咸屈膝，独士达长揖而出，寻为收捕，以庇者获免。」（徐沁《明画录》）从这段文字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画家李士达的人品。孙隆的权势在当时是炙手可热的，李士达在被孙隆接见时只是弯身作了个揖便扬长而出，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一个举动。在此后这场苏州织工和市民的暴动中，李士达一定是完全站在孙隆对立面的立场上，因此才会遭到官府的追捕，亏得有人保护，才幸免于难。

了解了以上的背景，我们再来看《三驼图》和画上的题诗，就会有更恰切和深入的理解。画幅上作者署款为「万历丁巳冬写，李士达」。丁巳为万历四十五年（一六一七年），此时距苏州织工暴动已有十六年，距葛贤被释放也已有四年了。李士达绘制此图，既有对当时抗暴英雄葛贤的颂扬，又有对一些人向孙隆屈膝的讽喻，还有对远去往事的追忆与感慨。所以这是一幅有具体事件所指，讽刺明末黑暗政治的作品。画中人物极为夸张的形象，加上具有讽刺含义的内容，都可以把《三驼图》视为我国早期的一幅讽刺漫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