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背景下的个体
2019-10-21王剑平孔海蓉
王剑平 孔海蓉
“三线”建设时过五十余年,现在,知者渐少。
“三线”,与共和国命运相系,曾代表中国最先进的生产力,有着最优厚的国家保障,也有着最封闭的建设环境,其规模之巨、布局之广、调动之快,堪称世界工业史上的奇迹。“三线”建设,改变了上百万个中国家庭和几百万中国人的命运,甚至影响了几代人。
“三线”肇始
国际时局
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纵观中国近代史,就是一部血淋淋的挨打史。英法联军入侵、中法战争、日清战争、八国联军入侵、日俄战争、中日战争等等,列强入侵,战火连连,百余年来,有无数中国人死在入侵者的屠刀下。直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初,在国外势力的干扰下,中国社会仍不安宁。
首先是中国南部,台湾在美国的支持下,叫嚣反攻大陆;东北部,1950年爆发了朝鲜战争,中国被迫卷入抗美援朝;1956年,中国与苏联在意识形态上产生分歧,两个世界上最早的社会主义国家从此分裂。1962年10月,苏联在中国新疆伊犁、塔城地区策动大批居民外逃事件。
随着国际形势演变,中国周边时局异常严峻。美国借其军事势力,联合日本、韩国以及台湾地区,对中国东、南部形成了半圆包围圈,美国海军第七舰队甚至公然进入台湾海峡。我国北部和西部,也面临着苏联的巨大压力,苏联不但逼我返还抗美援朝债务,策动新疆分裂分子武装叛乱,还于1963年,与美国签订了针对中国的《关于苏联帮助蒙古加强南部边界防务的协定》,在七千多公里长的边境线及蒙古陈兵百万,蓄意挑衅。
在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及西方势力的唆使下,1962年,中国藏南地区发生了中印之战。1964年,“北部湾事件”(又称“东京湾事件”)爆发,美国与越南的战争全面升级,战火蔓延到了中国南部边界。
根据这一形势,中央做出判断:中美、中苏之间,早晚要打仗,而且是大仗!借鉴二战美国对日本的核打击经验,一旦打仗,打的有可能是核战争!必须赶在战争爆发前,尽快建设战略大后方。
军事冲突
抗美援朝:1945年8月8日,日本投降后,经苏、美两国协商,接收被日本占领的朝鲜,以北纬三十八度线(简称三八线)为界,以北为苏军受降区,以南为美军受降区,朝鲜半岛由此分裂为两个相互对立的国家。围绕朝鲜统一问题,在美国和苏联的支持下,南北双方的斗争日益尖锐,“三八”线上的武装冲突日增,局势日趋紧张。
1949年,斯大林与金日成商讨统一朝鲜计划,1950年6月25日,朝鲜人民军南进作战,朝鲜半岛爆发战争。
1950年9月15日,美军第10军于朝鲜半岛南部西海岸仁川登陆,朝鲜人民军腹背受敌,损失惨重,继而转入战略后退。
9月30日,周恩来发表讲话,警告美国:“中国人民决不能容忍外国的侵略,也不能听任帝国主义者对自己的邻邦肆行侵略而置之不理。”但麦克阿瑟认定中国不敢出兵与美国对抗,于是,美国不顾中国政府的多次警告,于10月1日越过北三八线,19日占领平壤,企图迅速占领整个朝鲜,并公然声称:“在历史上,鸭绿江并不是中朝两国截然划分的、不可逾越的障碍。”同时,美国飞机多次侵入中国领空,轰炸丹东地区,战火即将烧到鸭绿江边。10月8日,朝鲜政府请求中国出兵援助。中国应朝鲜政府的请求,做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决策,由此被迫卷入朝鲜战争。
朝鲜战争实际上,也是世界阵营意识形态的战争。
中印之战:中国与印度,在历史上有着长期交往和传统友谊,中印两国的地图,均按照传统习惯线标划边界,两国人民亦遵守这条传统习惯线。英国殖民印度后,英印政府利用中印边界从未正式划定的史实,对中国西藏和新疆进行侵略扩张活动。
1913年10月至1914年7月,趁中国发生辛亥革命,西藏地方处于混乱之机,英国为实现其侵略扩张,认为这是向中印边界东段——从阿萨姆平原的边缘向喜马拉雅山进行扩张的大好机会。于是,策划中、英、藏三方会议,即“西姆拉会议”,企图把西藏从中国领土分裂出去。此次会议,由于中国中央政府代表未在正式条约上签字,其阴谋未能得逞。英国代表麦克马洪及其助手贝尔,诱惑西藏地方政府代表夏扎,背着中央政府代表在德里进行私下秘密交易,从而埋下了争执的事端。
时至1959年,达赖喇嘛丹增嘉措逃往印度寻求庇护,中印两国交恶。1956年,中苏分裂后,在苏联和西方势力的支持下,印度随即进军藏南地区,并不断建立军事据点,多次出兵制造事端。据统计,1959年至1961年,印度入侵进行军事侦察活动就达120余次,并打死、打伤中国军民多人,侵占大片中国国土。1962年6月或10月至11月间,中国被迫向印度发起自卫反击战。
中印边境战争的爆发不是偶然的,它有着深刻的历史根源和复杂的国际背景。中国军队在此次作战中,于军事层面上大获全胜,沉重打击了印度尼赫鲁政府的地区霸权主义和扩张政策,保卫了中国西部边防,打击了当时国际上的反华逆流和中国西藏的分裂主义势力,维护了祖国的统一和中华民族的尊严。
北部湾事件:又称“东京湾事件”,是美国于1964年8月,在北部湾(又称东京湾)制造的战争挑衅事件。
1964年7月底,美国军舰协同西贡海军执行“34A”行动计划,对越南北方进行海上袭击。8月1日,美第七舰队驱逐舰“马多克斯”号为收集情报,侵入越南民主共和国领海,次日与越南海军交火,击沉越南鱼雷艇。美国政府迅即发表声明,宣称美海军遭到挑衅。3日,美总统约翰逊宣布美国舰只将继续在北部湾“巡逻”。4日,美国宣称美军舰只再次遭到越南鱼雷艇袭击,这即是所謂的“北部湾事件”。美国以此为借口,于5日出动空军轰炸越南北方义安、鸿基、清化等地区。7日,美国国会通过《东京湾决议案》,授权总统在东南亚使用武装力量。这一事件,是美国在侵越战争中推行逐步升级战略,把战火扩大到越南北方的重要标志。中国南部海域,因此受到严重威胁。
事后,一些历史学家称,即使没有“北部湾事件”,约翰逊总统也会全面升级越南战争,只不过是另外再找一个借口罢了,因为美国的既定政策是消灭北越,这是由当时的国际形势及军事战略决定的。当时美国和苏联正在东南亚地区进行激烈的军事竞争,如果北越统一越南,就会严重损害美国在这一地区的战略利益。
珍寶岛武装冲突:1969年,中国和苏联围绕珍宝岛的归属问题,于该岛上发生的武装冲突。最终,中国军队获得胜利。
中苏边界问题一直是两国间的历史悬案。1860年,清朝政府与沙俄签署了《中俄北京条约》,划定中俄以乌苏里江为界。由于该岛位于界河之上,归属在整个二十世纪没有定论,中国和苏联都声称拥有该岛主权。中方认为,据《中俄北京条约》,中俄边境在乌苏里江主航道上,而该岛明显在主航道以西中国一侧,故归属中国。建国初期,中苏关系密切,边界问题被搁置。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中苏两党在方针政策上发生根本分歧,1959年,苏联在中印边界冲突问题上偏袒印度,并以突然袭击的方式撤退了所有专家,两国关系交恶,搁置几十年的边界问题被重新提出。
自上世纪六十年代后,随着中苏关系恶化,两国边防军在珍宝岛地区不断发生摩擦,边界紧张局势日趋加剧。1967年到1969年,初双方在边界上的若干地方,比如乌苏里江上的七里沁岛和珍宝岛,不断发生军人巡逻冲突,从对骂到推搡、棍棒武斗等。
1969年3月2日,苏军突然派出边防巡逻队登岛,驱逐中方边防军,被中方伏击,打死打伤数十人。3月15日和17日,中苏双方的边防部队在此再次发生武装冲突。苏军动用了坦克、装甲车、飞机和当时的“秘密武器”“冰雹”火箭炮。中国军队使用了反坦克炮、无后坐力炮、40火箭筒等轻武器和岸上的纵深炮火。其后,中方打退了对方进攻,控制全岛,并于1969年8月,在岛上修建营房,派驻官兵常年驻守。随后,苏联在报纸上发布消息称,准备对中国的核设施进行打击。
准备打仗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爆发的朝鲜战争、中印之战、北部湾事件、珍宝岛武装冲突等事件,尤其是中苏交恶后,苏联推行的“社会帝国主义”霸权政策,加上西方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阵营对立,都对中国新生政权构成了严重威胁。
当时,中国的主要工业和国防工业,大部分集中于东北、华北、华东地区。一旦爆发战争,这一切必将毁于一旦。没有备战物资及武器供给,战争爆发,只有被动挨打。1964年8月,从备战上考虑,中央作出了“三线”建设决定,并提出“大分散、小集中”的建设方案,少数国防尖端项目要“靠山、分散、隐蔽”。其中的“隐蔽”,是说重要的国防尖端项目要藏进山洞。“三线”建设,由此拉开帷幕。
所谓的“三线”,也即是三道防线:一线,指位于沿边沿海的前线地区;二线,指一线与京广铁路之间的安徽、江西及河北、河南、湖北、湖南四省的东半部;三线,指长城以南、广东韶关以北、甘肃乌鞘岭以东、京广铁路以西,主要包括四川、重庆、贵州、云南、陕西、甘肃、宁夏、青海等中西部省区和山西、河北、河南、湖南、湖北、广西、广东等省区的后方腹地。
简单说来:苏、美两国如果与中国开战,边境线上炮火可以直接覆盖的范围,是为一线;一旦侵略者入境,炮火波及到的范围,是为二线;其后为三线。
基于这个考虑,当时又在“二线”的一些地区设立了“小三线”。“小三线”的构成,是以地方常规军工企业为主,主要生产保障营连级步兵常规作战武器。从这个布局,不难看出当时国际形势的严峻性。
“三线”建设开展五年后的1969年,中苏爆发了珍宝岛武装冲突。据传,当年苏联曾酝酿对我发动核打击。在综合国力十分薄弱的情况下,中国敢于无畏出击,维护自身领土完整,令世界列强不敢轻言妄武,美国甚至改变了对中国的敌对态度。可以这么说,之所以敢于与苏联亮剑,就是因为有了“三线”布局的底气。由此,形成中、苏、美三足鼎立,相对稳定的时局。
世界工业史上的奇迹
据统计:1964年到1978年开展的,以战备为指导思想的“三线”建设,重点是大规模国防、科技、工业和交通基础设施建设。“三线”建设之目的,就是为打仗做准备,它的生产范围,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某个单一产品。飞机、大炮、坦克等生产线,为国防工业提供支撑的科研,为一线作战部队提供补给的交通运输线,保障军工产品生产的能源、钢铁等战时消耗物资、粮食等,均属“三线”建设范畴。
“三线”建设历经了三个五年计划,大致分为两个阶段。
1964年至1968年,这一阶段,主要工业及重要军工企业,由沿海向西南内陆收缩,是“三线”企业和技术人员的调动期,这一时期,投入人力高峰峰值达400多万人。
第二阶段是1969年至1973年,主要为建设阶段,完成了川黔、成昆、贵昆、湘黔等几条重要铁路的修建;同时,以国防体系为目标,迁移和新建了攀枝花、包头、酒泉等大型钢铁基地十余个;在四川、贵州、甘肃等地,建设了一批为国防服务的石油、机械、电力、航空、航天等项目。
如此密集调动建设人员、审批建设项目,如此大规模、成建制搬迁工厂,在世界工业史上实属罕见。“三线”建设,写就了世界工业史上的奇迹,它不仅对调整国内国民经济结构,缩小东西部差距产生了积极影响,也对中西部人口分布调整、基础产能开发、基础设施建设,包括基础教育的改变等,都构成了重大影响。
此前,“三线”建设投资过散、过大,自1969年国际和国内局势稍趋缓和后,这种情况逐渐显现。1973年,中央决定集中建设四个“三线”重点城市,其依次为贵阳、重庆、安顺、绵阳。从实际战时角度考虑,这四个城市,距一线有足够的战略纵深;从地理位置上看,可连成一片,便于突出重点集中建设;从安全性上看,这一地区山大林密,有得天独厚的天然屏障,便于隐蔽生产。
“三线”简明数据
“三线”建设概况:1964年到1978年,中国的“三线”建设以战备为指导思想,重点是开展大规模的国防、科技、工业和交通基础设施建设,国家计委在《1965年计划纲要(草案)》中提出,“三线”建设的总目标是:“争取多快好省的方法,在纵深地区建立起一个工农业结合的、为国防和农业服务的比较完整的战略后方基地。”这项建设,历经了中国的“三个五年计划”,投入资金2052亿元,共审批大中型建设项目1100多个,投入人力高峰值达400多万人。“三线”建设是中国工业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战略部署,对调整以后的国民经济结构和布局,缩小东西部差距以及后来的西部大开发,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三线”的划分:经济最发达,且处于国防前沿的为一线,即东南沿海及东北、新疆等地区;与之相近的安徽、江西等省为二线;“三线”范围包括四川(含今重庆)、河北、山西、河南、湖北、湖南、广西、云南、贵州、陕西、青海、甘肃和宁夏十三个省及自治区,即中西部地区。其中,重庆、贵州、四川中部平原地区“三线”企业数量最多,规模最大。
贵州的“三线”建设:在全国开展“三线”建设的大背景下,1964年至1975年,贵州共计完成“三线”基本建设投资94.23亿元,其中最高的1970年达到了10亿元。1973年,中共中央发文强调,“三线”建设重点是:建设贵阳、重庆、安顺、绵阳四个重点城市。这四个城市成了中国“三线”企业的核心。“三线”建设造就了贵州六盘水、遵义、都匀、凯里、安顺、开阳等一大批工业基地。
伴随“三线”建设,贵州迎来了新中国成立后声势最为浩大的外来移民行动,至1978年,“三线”建设入黔人员,总计超过18万人。
“三线”觅踪
遵王之义
据说,遵义一名来自《尚书》,“无偏无陂,遵王之义”。
遵义位于贵州省北部,南临贵州省会贵阳市,北倚重庆,西接四川,是昆明、贵阳北上和四川、重庆南下之咽喉。处于成渝、黔中核心区主廊道,是西南地区承接南北、连接东西、通江达海的重要交通枢纽。川黔公路、川黔铁路皆由此而过。
由于遵义地处云贵高原,向湖南丘陵和四川盆地过渡的斜坡地带,地形起伏大,在全国地势第二级阶梯上。大娄山山脉自西南向东北横亘其间,山脉西起毕节市,东北延伸至四川省境,既是乌江水系与赤水河的分水岭,又是贵州高原与四川盆地的界山。其横亘遵义中部的一段向东南突出,形成天然屏障。东西两侧为小尖山耸峙,气势磅礴,著名的娄山关,就处于大娄山主脉的脊梁上,古人称此关为“万峰插天,中通一线”,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1935年,中国工农红军在此召开过遵义会议,中国革命从此翻开新的一页。
1964年9月,中国第一、第三、第七机械工业部分别组成踏勘小组,在老区进行选点勘察工作,开展“三线”建设。由此,参加建设航天基地的“三线”建设者,一批批由全国六大行政区、七个部委、十二个省市源源不断涌向遵义,先后从东南沿海和国防一线搬迁了三十多家航天军工企业至遵义一带,最高峰值时,从业人员达到了三万余人。这些迁入和新建的工厂,曾在这个地区生产过中国当时最先进的防空导弹。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绥阳县,距遵义市三十公里。绥阳县位于贵州省北部,大娄山脉中段,隶属遵义。全县南北长七十余公里,东西宽五十多公里,总面积两千五百六十余平方公里。因处大娄山中段,此地山大林密,特别适合“三线”建设,1964年开始,从东南沿海和国防一线搬迁的数十个航天军工企业先后在此重组落户,占遵义航天军工企业的六分之一。
绥阳的“三线”老厂,都分布在大山脚下,顺山谷排列,与家属区连接成片。房子一律以青砖或红砖砌就,家属房大多被当地百姓继续住宿,厂房多数空着,杂草、枯叶覆盖了进入车间的步道,以及四周的排水沟。厂区旷地、屋顶、车间院落,全然呈现衰草枯扬的景象,但门头一块块写着车间名称的铜牌仍然发着金光。成片的空房子,荒败陈旧,锈迹斑斑,多数门窗已开始腐烂。
每个厂房片区,还有规模不小的自行车停放棚,厂区大门口还有专门的哺乳室。
我在一个车间的大门处,看见当年工人出勤的姓名牌。好奇怪,百余个火柴盒大小的姓名牌,在锈迹斑驳的铁皮亭上,显得新新崭崭。白底红字,排列得整整齐齐,一个不缺。大山沟底开凿的山洞,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但却空空如也。
当年,这里机器轰鸣,人头攒动,轰轰烈烈。但眼下这个景象却让人伤感。
大山里的平坝子
貴州崇山峻岭,山野茫茫,高峰山只是其中之一。贵州最高的山,是黔西北的韭菜坪,海拔二千九百余米。说是高峰山,其实它并不高,以至于我们查了诸多资料、地图,也未找到它的海拔高度。
此山之所以叫高峰山,是因山上建有寺庙。据说,开山和尚俗姓高,名秀峰,该山故名高峰山。类似的命名地方,在贵州随处皆是,比如狮子山、轿子山、观峰山,若非某个特殊原因,地图上甚至不会标出这样一个地名。若无“三线”,高峰这类地名对更多的人没有意义,也不为人知。于外界,贵州偏远神秘;于贵州人,藏在深山沟里的这些厂矿同样神秘。
高峰山既是山名,也是地名,隶属贵安新区下辖的高峰镇。当地人将高峰镇、高峰山混用,甚至直接就叫高峰。贵阳至安顺的路,我们都涉足过无数次,平坝、夏云、高峰,沿途路牌指引烂熟于心。贵阳、安顺,原是中央确定的四个“三线”重点城市中的两个,平坝居身其中,沿线的大山里,也就分布了大大小小的“三线”厂矿。
平坝,顾名思义,平坦的坝子。平坝虽然平坦,但它只相对大山密集的贵州而言。实际上,平坝只是山谷丛中的平坝,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平坝。当年的“三线”,正是因为看上了这个地理上的优势,才于此密集建厂生产。早在明代,这里就是朱元璋的屯兵重地。
安顺的黎阳、高峰、云马等机械厂,都集中于这条线上。还有一些我们说不出名字的小厂,比如,当年夏云镇的阿花山,半山腰乱坟岗上的303医院,就连许多镇上人也不知道。这些地名,皆因“三线”的存在方为人知。
穿过这些大山丛中的平坝子,深入大山沟里,有可能看到一些军工企业遗迹,更或者只是一个围墙围着的小工厂,什么也看不见。有的大山甚至被直接掏空,外观却看不出工厂的任何痕迹。
如今,这些厂矿有的仍是军工企业,有的虽军转民用,但却涉及军事装备的某个环节,所以今天的“三线”,同样有着诸多敏感话题。平坝,只是贵州“三线”的一个缩影。
代码“三线”
我们要去的高峰机械厂,曾有个阿拉伯数字专属代码,性质如同部队番号。但它究竟生产什么,也许就连周边的居民也无从知晓。
上世纪七十年代,修乌江水电站时,乌江附近的息烽县,距其不远的大山里,就有个类似的拖拉机配件厂,后来更名高强度螺栓厂。再后来,才知道那是个生产坦克螺栓的专属加工厂,也是“三线”企业,也有个阿拉伯数字专属代号,和拖拉机配件几乎没有关系。这类“三线”工厂,当年贵州的大山里随处皆是。
当年,修建乌江电站所属的水电施工,是在抗日名将傅作义将军起义部队的基础上,设立的水利工程施工单位。1949年,成立水利部时,傅作义将军曾任新中国第一任水利部长。军工生产离不开电力支撑,水利亦属“三线”能源范围。那阵,修建乌江水电站施工单位的代码是“401”。对外通信联络时,我们被告知,不许留下具体地址,信封上只写行政区名,随后即是“401”这个数字代码。如按信封上的代码寻亲访友,十有八九找不着北。
遵义绥阳“三线”的一位“厂二代”朋友就曾讲过一个故事。她外婆由成都到贵州省亲,家书中,她父亲明确告诉外婆,乘坐多少次列车,到遵义火车站下车,他接站。这个外婆很有心计,怕错过接站,临行把信封带在了身上。果然,那天列车改点,没遇着接站的人。于是,外婆拿出信封,问列车员目的地怎么走?列车员接过信封一看,上面的地址是“凯山×××信箱”。列车员不明白那组阿拉伯数字,想了半天,最后说:“老人家,您下错车了,这个‘凯是黔东南的凯里,不是遵义。”
遵义和凯里,一个北、一个南,相距四五百公里,可谓南辕北辙。还好,这个外婆正在补票登车时朋友的父亲赶到了。不难想象,这类南辕北辙的故事,一定还有许多。
峰回路转的老式水泥路
去往高峰厂,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手机导航,找不着高峰厂,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对此,我们并不意外。依我们对此地的熟悉程度,知道至高峰厂并不远。
平坦却不宽敞的水泥路,随山形地势绕来绕去,看不到尽头。时下,贵州的公路早实现了村村通,但这些路无一例外,都是柏油路。在贵州的山间,如有一条老式水泥路,它一定会通向一个老工厂。
在陈旧、坚实的水泥路上跑了近二十多公里,仍无工厂迹象。直到高峰镇上,停车问路才知道,原来我们错过了进厂岔道。
按最早的对外称呼,这个厂叫国营高峰机械厂,原属第三机械工业部,后来又划属第五机械工业部。进驻的“三线”企业很多,但国营高峰机械厂,是中国兵器工业部唯一到贵州安家的“三线”企业,始建于1970年。
当光秃秃的水泥路两侧,出现粗大的法国梧桐树时,我们一下激动起来,目的地应该到了。生活区、办公区、生产车间,皆由长满法国梧桐的水泥路分块隔离,这几乎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厂矿的统一标准。老旧的红砖房、高低错落的平板房,窄小的街道、稀少的行人……于此构成静止的画面,与外界的嘈杂相比,这个画面显得从容淡定。
我们都是“三线”工厂子弟,从小就生活在工厂里,对这种布局环境异常亲切,它已经融入我们成长的血脉。尽管它不热闹,但一看便知是我们要找的老厂。
走访这些衰败的老厂,看见那些破旧的厂房遗址,统一格局的家属区,路边自然形成的小菜市,每次我们都很激动,很感慨,甚至很失落,想掉眼泪。
社会“孤岛”
我们父辈的单位,与高峰厂同属“三线”,皆属中央驻地方企业,生活环境有诸多相似之处。我们都记得,小时候吃粮,只需提着一条布袋子,拿着购粮证直接到食堂、粮店即可,食堂还会定期发放会餐券,我们可凭此券买一份牛肉、带鱼之类的肉类食品回家。读书,从幼儿园到高中,我们有自己的学校,且教学质量高过地方。采买生活日用品,有职工商店,有的劳保福利,凭票即可直接到此领取。
王剑平说,我还记得,那时的劳保小票是一张手工印刷的小纸片,几乎都带着油墨未干擦花的痕迹。火柴盒大小的劳保票,有时可领一小包白砂糖,有时是两块肥皂等等。分发劳保的阿姨,几乎从不辨别小票的真伪,接过去,往收钱的小铁盒里一扔,随手从柜台上一摞摆放齐整的黄表纸里抽出一张,再娴熟地把定量糖包成一个大三角包。领肥皂,则是一溜细长的白表纸,一裹就好。
王剑平回忆说,有一次,我母亲让我去领什么东西,我忘了带票,站在商店门口不愿走,也不敢开口说话。站了半天,阿姨看出了我的小心思,主动问我:是领劳保的吗?我说,我忘了带票。阿姨说:没关系!我认识你爸妈,先领回去,明天再补我票。
当年的高峰厂,和我们父辈的工厂应该差不多。车间、家属区布局完全相同,只是一些流动单位,如水電系统,住的是干打垒房,他们住红砖房。最初创业时,高峰厂也住干打垒,红砖房是生产形势好转后逐渐改造的。
现在想来,当年的情景仍然甜蜜温暖。
因人口集中,工厂周边自然形成了小集市。驻地的农民,每年把他们种植的蔬菜、制作的农副产品等,都卖给厂里。厂里的商店,也向驻区周边销售日用百货。这种小集市的形成,既改善和方便了相互的生活,也令周边农民的生活相对有了保障,如此,便形成了以工厂为核心的小社会。
除完整的教学、供给体系,到职工医院看病,也只是象征性收那么一点医疗费。“三线”企业都有自己的职工俱乐部,生产紧张时,为方便加班职工,有的连队还组织放映露天电影。这个社会虽小,但却独立、完整。
这类工厂的工人、技术人员,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因语言障碍,相互调和,时间长了,就连说话也形成了自己独立的语言体系。当然,这其中,也有极少数有趣个案。
采访老“三线”时,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到现在仍然不会说、也听不懂贵州话。她一直说上海话,因为语言障碍,儿女们随时都得陪着。这个案例,不但反映了工厂社会化的完整性,也侧面反映了当年外来文化的强势,以及这种强势对本地文化的冲击。
地方孩子能到厂里读书,每天走十余公里,也心甘情愿;很多地方孩子,到初、高中毕业,考虑的不是报考外面的学校,而是报考厂里的技校,毕业后直接当工人;征拨土地,能进厂当工人,吃商品粮,那更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小镇上的深山里
同样的“三线”老厂,我们还去过清镇市的卫城镇。
王剑平在清镇待过十余年,常听同事说:如果卫城老建筑未遭破坏,规模及漂亮程度不亚于青岩古镇。
与青岩古镇一样,卫城古镇的建立,也与战乱有关。明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四川永宁(今叙永)宣抚使奢崇明发动叛乱,贵州彝族首领安邦彦起兵响应,史称“奢安之乱”。至明崇祯三年(1630年),朱燮元平定叛乱后,为防水西安氏土司造反,于鸭池河以东置镇西卫,此“镇西卫”即现在的卫城镇。
1992年,王剑平在清镇一家国有商业银行工作,因资金调剂,从鸭池河出发,到卫城镇暗流乡的信用社调集现金。卫城有他们的营业所,要先在该所办理相关手续,方能前往暗流乡。此为他首次进入卫城镇,也首次知道,卫城不仅仅是古镇。当时,卫城处于老贵(阳)毕(节)路上,虽常有经过,但从未深入城内。
从营业员所办完手续,出了卫城,顺水泥公路再行七八里,便到了调钞的目的地。当时他心奇,沿途皆荒山野岭,离开卫城便不见人烟,为何有条水泥路?且路况为国道贵毕路所不及。只是路虽好,环境却荒僻生野。那些年,银行押运不规范,加上是临时调钞,他们所驾车辆为三轮摩托,押运用的是支老式步枪。深山丛中一车独行,路上走得提心吊胆,心生恐惧。令人大为惊讶的是,莽莽大山中的一大片厂房、民居,规模盛大。完好的厂房和民居皆为砖瓦结构,却无丝毫人烟迹象。那阵,通往黔西、大方、毕节,贵毕路为唯一通道,过往车辆,大多要在卫城歇脚就餐,卫城算得该路上的繁华地段,房屋为砖瓦结构的也少之又少。这片房屋何故留下?人又去了哪?
一打听方知,这是“三线”企业遗址,工厂早已整体搬迁。此厂隶属航空工业部,这厂原是生产航空配件的。卫城的“三线”企业不止一家,这深山老林中,还藏有372、110、160等,诸多以数字命名的神秘厂矿。
当年实施“三线”建设,与我国面临的世界环境直接相关。为备战之需,1973年,中央对全国生产力布局进行了重大调整,包括国防科技、能源、冶金、机械电子、化学、建材工业和交通运输等,也有部分非生产项目,从一线调至“三线”。
清镇处于贵阳与安顺之间,卫城是清镇的第二大集镇,也成了“三线”的重点。卫城镇的设立,与战争有关。这些隐藏在深山里的“三线”企业,也与战争有关。
“三线”建设是特定时期的历史产物,堪称中国工业史上的创举,对贵州的工业发展产生了不可估量影响。
想当年,卫城的深山里车水马龙,口号喧天,大干快上。如今,这些厂矿全部迁出深山,加上贵毕路改道,最后,留下个地老天荒的景象。
山沟里的小工厂
由于“三线”的特殊性,这类企业规模都不能太大,如果生产线被摧毁,规模大的话短时间内难以恢复。但这些生产各类零配件的小厂,一旦产品集合、组装,便是一套完整的武器系统,甚至,可能是当时最先进的战斗機,最先进的防空导弹系统。万万不可小觑这些深山里的小厂,它们都是大型产业链上的关键一环,不可或缺其一。高峰厂生产过“八五”弹、“五四”手枪,主产航空机关炮,若当年的战斗机上没有他们生产的航空机关炮,就算不上战斗机。
按该厂最初设计方案,工厂人数为两千四百余人。创业时,高峰厂条件艰苦,二千多人的编制,只到岗一千余人。后来,通过复转军人安置、地方招工,才形成生产峰值的高峰厂,才满足了生产需求。
二千余人的工厂,这个规模不算大,但也不小,加上家属子女,估计当年四千人是有的。是时,四千余人在这里生产、生活,此地当然人来人往,热火朝天。
由生活区至生产车间,不过几百米距离。直行,左转,一路上几乎不见行人。梧桐树斑斑驳驳,老砖墙苔痕历历,时间几乎一瞬间就慢了下来。
和其他“三线”企业一样,高峰厂,是由中国××军工企业抽调最好的干部、技术骨干、专业技术工人,以及最好的设备,到贵州组建的军工企业,所谓“好人、好马上‘三线”。该厂时称5087厂。生产厂区面积近四万平方米,并有一定的武器生产规模。他们还曾无偿援助过第三世界的同类生产装备。
十多分钟,厂区的路就走到了尽头。在我们以为没有路的时候,接待者驾驶的汽车突然一转,便拐进了山里的隧道。峰回路转处竟有一个隧道,如此设计,真是大为巧妙。
穿过近十米长的隧道,四面环山的凹地里,毫无征兆,一排排老式厂房突然闯入眼帘。这里是另一番天地,不得不感叹设计的隐秘性。那些被光阴碾压而过的老厂房,陈旧而低矮,似乎正以娓娓道来的方式,倾诉着它的激情岁月,以及它艰难的创业历程……
接待我们的吴明部长分管行政,五十出头,个子不高,言语简练。他带着我在各个大型车间里参观,工人不多,唯三三两两。很难想象,当年这块地盘上生产高峰期时,人头攒动、机器轰鸣,两千多工人进进出出的情景。
指着码放在地上的生产成品,吴部长说:军转民后,我们积极研究市场,发挥军工优势,以生产石油钻采专用设备为主。我们生产的海上平台钻井头、震击器、减震器、钻井平台打捞工具,已成为石油机具行业的名牌产品。
他说:为减少生产成本,扩大对外销售,高峰厂已向贵阳靠近发展,在金阳新区新增了生产车间。
“三线”现状
风口浪尖上的“三线”
时光飞逝,沧海桑田,开展“三线”建设近五十年来,尽管后人对此评价不一,但以备战为目的的“三线”建设,确实改变了中国在国际社会的被动局面,成了新中国成立后的新起点,也为全国的工业平衡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1980年,历时近二十年的“三线”建设,伴随中国的改革开放,以及冷战趋于缓和,“三线”又被推到了时代的风口浪尖。“靠山、分散、隐蔽”的“三线”建设,日显弊端,其因偏僻闭塞、零星分散、交通不便、成本增大而难有发展。特别是企业生产由“军转民”,市场定位、人员分流,诸如此类的矛盾更加突出。
中央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1983年,国务院正式成立“三线”办公室,并对“三线”企业进行调整,确定第一批调整121个,其中关停9个,迁建和部分迁建49个,迁并48个,全部转产15个。其后,一些“三线”企业陆续迁往邻近中小城市。至2005年,国家共规划安排调整“三线”项目201项,“三线”建设调改工作全部顺利完成。
但市场经济是残酷的,竞争也是残酷的。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下,伴随时代的阵痛,老“三线”们退了,“厂二代”、“厂三代”们则积极寻找自身出路,为了生计,他们不得不离开工厂,丢下老人,走出大山。
盛极而衰,这是个自然之道,时代发展需要付出代价。铅华洗尽的“三线”企业,昔日辉煌褪尽,在求发展谋生存的道路上,有的已经重获新生,有的仍在苦苦挣扎,有的则已关停倒闭。
但今天看来,如果没有“三线”建设这个基础,东西部地区经济悬殊会进一步扩大,必然影响社会稳定,西部大开发也不会如此顺利,东部地区发展也不会有强劲后力的支撑。“三线”建设,作为特殊时代的特殊标本,逐渐走入历史。但其产生的社会影响仍在持续。
献了青春、献终身,
献完终身献儿孙
确实,必须承认,“三线”建设改变了国家命运,也改变了诸多个人和家庭命运。
我们曾采访过随“三线”建设,迁居到贵州的著名话剧演员王呐。因其妻随“三线”建设到了贵州,他紧随其后,从上海话剧院调到了贵州话剧团。王呐老先生八十多岁了,他属马,正好王剑平也属马,他大好几轮。王剑平问他,为何选择到贵州?
老先生乐呵呵回答说:“哎呀!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总爱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那会儿没有这么多为什么。国家建设需要,领导说走,我高高兴兴打着背包就来了。现在,我觉得贵州蛮好!”
同一个问题,我们问随父母搬迁过来的“三线”“厂二代”李彩根。他的回答很干脆:“我是被骗来的!”
李彩根说:当时,“好人好马”上“三线”,他父母都来了贵州,把他寄放在江苏的外婆家。
有一天,他父亲突然来接他说:“走!我们上贵州去!”
他摇头表示不从。他父亲接着说:“贵州可好了,到处都是山,山上遍地都是野花、野果子,可以任意采摘、任意享用,可好玩啦!”
于是,他跟着父亲爬上了绿皮闷罐火车。
听到这,我们笑了,追问:“结果呢?”
李彩根也笑了:“结果真有满山遍野的野果子,但高兴劲儿一过,再也回不去啦!”
走访高峰厂,吴明部长在车间里向我介绍厂里情况时,手机不停地响。吴部长接听那些电话,并不避讳我们:什么时候到、接机、派出所、验尸……从多个电话组成的关键词中,我们听出了大概,也吃了一惊。
原来厂里有个退休老工人,独居,好几天大家都没见着她,给其子女打电话。子女们回话说,家里没人接电话,他们很着急!都担心,组织人员破门查看,才发现,因高血压,老人已倒在卫生间里,死了。
老人的儿女们都在外地工作,这事得由单位出面处理。子女们不在场,单位很难办。几十年的老厂、几十年的交情,处理这类事情,既要合情合理,又要合法、合规矩。老厂就是这样,很有人情味。
“献了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献子孙”,这是“三线”人当年的口号。现在,为了生计,子女们都奔波在外,留下老人没人照顾。如今的“三线”都面临这个问题,还有其他更多的问题……
“三线”是个无尽的话题,它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它拯救的,极有可能是一次列强入侵、种族屠杀,但“三线”人的今天,谁可以拯救?
“三线”背景下的个体
灰白的水洗石外墙,腐锈蚀穿的铸铁下水管道,漆色斑驳的双开木门,光滑的水磨石地板,木制石灰痰盂盒,红白两色有机板科室牌……虽未来过此厂,但这办公环境我们并不陌生,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工厂皆如此。闹市之中,唯此一隅,恍若时光滞留,真不可思议。生在厂矿长在厂矿,“三线”子弟儿时的最大愿望就是在此环境中当工人,至今,我们仍对工人保持敬意。
这厂是“三线”企业,1966年由河南转到贵州省息烽县近郊,1991年迁入贵阳小河区。在老厂,我们结识了四个人,很巧,四人中三个姓李,一个姓廖。“三李”:李应三是老厂长,1968年参加工作,退休后返聘回厂,在厂部任厂长。李前国是“厂二代”,五十五岁,十岁那年随参加过抗美援朝的父亲到贵州“三线”。李见鹏也是“厂二代”,四十二岁,父亲是转业军人,他出生在厂里。廖玉祥四十出头,是“厂二代”,从学校分来的,工厂改制时,他是车间主任,现在是该厂承包人。
老厂长李应三,年逾六旬,仍然健朗精干。“应三”这个名取得好,按《易》的说法,三是乾卦,三爻当位,分别代表天地人;孔子释字说,三者贯为王。三者都应,恐怕老李不做厂长都不行。说往事,他神采飞扬,不时端起桌上的洋瓷缸喝茶。洋瓷缸使用年限甚久,颜色已由纯白变得微黄,缸盖是新配的。
王剑平对洋瓷缸突然来了兴趣,抢过话题说事。当年我父亲工地上的值班室,電工、机修工、除渣工共用,值班室里也有这么一口洋瓷缸,不知谁的,反正大家共用。一天,机修工要清洗机车零件,没东西装机油,就把洋瓷缸里的茶倒了,装机油。中午,值班的电工喝多了酒,在值班室里睡觉。因为口干舌燥,电工晕晕乎乎,端起洋瓷缸一气猛喝。喝了又睡,睡着睡着,电工觉得屁股里有东西漏出来,伸手一摸,黏糊糊的。再一看,是机油。
听这故事,老李开怀大笑。笑完又说,我这茶缸真是用好多年了。
老李说:当年在息烽,厂址偏僻到什么程度,说来你们不信。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厂购一台吊车,路面不平,车得慢慢开,十公里路程新吊车走了两天。有的地方过不了车,我们还得重新平整道路。
这个厂叫高强度螺栓厂,又叫拖拉机配件厂,我们不明白这和军工企业有何关系?问坦克和拖拉机原理是否一样?
老李先是一愣,随后说:对对对,当年北方的采购单位,到我们深山沟里买一车螺栓,到了北方卖给部队,价钱要翻好几倍。那阵,产销模式就这样,计划经济嘛。
老李带我们下车间,又认识了“二李”。
李前国又叫李贵宾,都五十多岁了,厂里人还叫他小贵宾。我们觉得,这个李师傅在厂里应该是很有号召力的。问他做什么工作?
他说:我们现的工作不分工种,什么都干,现在的工人都是多面手。改制那会,工人们上街堵路,技术好的工人没参加,随你怎么改,厂里都需要有技术的人,我不怕。那些闹得凶的,都是我们厂迁到当地后,土地征拨时解决的就业工人,随老厂迁来的工人基本上都没参加,全在车间里干活。
老厂的工人不怕改制,新参加工作的闹着改制,要买断工龄。这个地域性形成的观念差异很有意思。
和大李师傅聊天,李见鹏不说话。问他:工资多少?
他有些腼腆,回答说:工种、级别,现在都不兴了,工资多少老板说了算。有时多,有时少,这要看有活没有。
李见鹏在这个厂干了二十一年,和李前国一样,他也没离开过这个赖以生存的工厂。小李师傅以前是锻工,就是我们说的铁匠。他是随厂迁到贵阳小河后结的婚,妻子是小碧乡人,现在是教师,他们有個十多岁的女儿。因为以前的工作长期面对烈火、强光,小李师傅眼睛不好。
廖玉祥厂长插话说:现在这个厂越来越小。报纸都写有钱人的生活,你们就该多写写我们工人。
我们问:从厂里出去那么多工人,都过得好吧?
廖玉祥说:不好的没听说,应该都不错。
我们好奇,又问:工人们的技术出去后有用吗?
廖厂长说:现在只要勤快,饿不死人。
王剑平说,我父亲的单位,有的工人可以在上万伏高压线上带电作业,离开单位,却竞争不过干装修的小工;当年开高架门机的工人,离开单位没有门机开,他那个技术毫无用处,最后只得干没有技术含量的体力活。这些都是优秀工人。
话一出口,众人不语。
个体口述的“三线”
个体口述的“三线”
蒋青云和黎俊羽
受访者:蒋青云、黎俊羽夫妇、蒋欣(儿子)
参与者:王剑平、孔海蓉
时间:2016年12月30日
地点:贵阳小河
到贵州,孩子就流掉了
黎俊羽:那时候不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嘛,支持“三线”建设。
王剑平:您1968年就来贵州了?
黎俊羽:是的,当时大家报名哎!那天他(爱人蒋青云)到车间里处理问题去了,生产上的问题,我嘛就报了名了。所以他回来还埋怨我说,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一下!我说,哎呀,来都来不及了嘛。
王剑平:当时已经结婚了?
黎俊羽:是的,大家说报名我就报了,反正那个时候说什么机器长锈了啦,咋个咋个的,要早点去啊什么的。马上大字报就要贴出来了嘛,得快点,结果就报了名了。所以我就先来贵州了。
蒋青云:别提了,当时,就她一个人在这……
黎俊羽:他和我妈带着我们老大,在上海,那时候我还怀孕了,我是怀着孩子到的贵州嘛,当时到205(文中出现的阿拉伯代号,皆为“三线”工厂、或研究机构代码),那个地方很艰苦,不久孩子就流掉了。
孔海蓉:原来您在205呀?那时候您已经从部队上下来了吧,我以为您直接从部队上过来的呢。
黎俊羽:我们是在北京复员转业了,整个支队到的上海,当时在上海成立个×基地局,我们是其中的研究所,我属“支内”人员。
蒋青云:是的,在北京属于国防部××分院嘛。当时说是老母鸡要下蛋(指美国飞机扔炸弹),你不能放到北京建厂,于是我们那个支队呢就到了上海,在上海建立一个×地某局,有几个所。
孔海蓉:你们以前在北京那个单位是××院是吧?××院那个时候不是已经属于地方了吗?
蒋青云:是×院,1965年进行体制改革,改革前,×院是国防部下属的××分院,有部队番号。改制后叫×部第×研究院,已属于地方了。
王剑平:哦,是这样子。那时候你们来贵州实际上已经结婚了是吧?
蒋青云:我们那个时候已经结婚了。
王剑平:阿姨咋想到要来贵州呢?
孔海蓉:是呀,当时您怎么想到要申请来贵州呢?您当时是怎么想的?
黎俊羽:当时,我是研究室造反派的小头头,到北京造反,我才生了老大五十六天嘛,他们等着我。我把老大也带去了,能带的都带了。就这样。
蒋青云:她是要支持“三线”建设啊,说是搞不好“三线”建设,毛主席都睡不着觉了。他们一动员,她就首先报名了。得带个头嘛。
王剑平:您还记得当时到贵州的情景吗?当时你们是阿姨先到贵州,您后到的是吧?
孔海蓉:1968年阿姨先到,然后1970年,蒋叔叔就过来了是吧?
蒋青云:是的,当时我们来的时候,这地方呢有两个基地,一个是061基地,一个是065基地。065基地原来在遵义县南白镇,以南白镇为中心。
孔海蓉:065后来就不存在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蒋青云:上级决定撤掉了,065科研基地放到湖南的邵阳,邵阳变成了068基地。065基地撤了以后,065基地剩下的部分跟061基地合并,他们这些人呢,都搬到061这边来了。
王剑平:孩子都是到贵州以后才有的吧?
蒋青云:老大不是,老大是在上海生的。蒋芳、蒋欣是来贵州以后生的。
王剑平:后来一家人都过来了。
蒋青云:是,合并以后我才过061来的。
黎俊羽:他到535厂后我才从205过来的。
蒋青云:就是061和065合并,205研究所与535厂合并,那个时候要在这里搞×产品新型号,正好需要人,领导就动员我过来,所以就过来了。
王剑平:阿姨先到贵州几年您才过来的?
蒋青云:她先到贵州两年,两年多。
黎俊羽:我是1968年12月份过来的,12月7号。你是1970年4月份还是3月份过来的。那时候,家属情况是,一个是我们回上海,一个呢是他们过来。但我们回上海呢是不可能的。杜贤芝是我们的头头,他动员,大家都要求要回上海呀,我们205还没散伙的时候就讨论了两天,但动员的人说是不可能回上海的,只有极个别的可以。像我们这种情况,他们说,基地很需要他,那么呢,一定要把他挖过来。就这样,所以我不可能回上海。后来他就说,没办法了嘛,你又回不来。只有我去了。就这样,那么就搬了家,把家就搬过来了,就这样到了535。他到了535,我才过来的。
孔海蓉:当时为什么205和535要合并呢?是合并还是分散?
蒋青云:合并。因为那个065基地撤销了。205是535的前方厂和研究所创建的,正需要科研设计人员,所以自然就合并了。
孔海蓉:就是说205以前是属于065的是吧?
蒋青云:是的。当时205所撤了,当时好多人要回去,但没回去几个。回去两个吧?剩下的最后都到535来了。那个时候很困难,当时动员的是,那些上海有家的让家属做工作讓他们来,有些呢,是动员过来的,我就这么来贵州的。
王剑平:当时是您带着小孩还在上海。
蒋青云:是,我带小孩在上海,我那个时候在上海的×所。
王剑平:阿姨他们最先来的时候是到贵州的遵义吧。
蒋青云:是遵义县的南白镇,205所。205所那个时候正好搞基建。
王剑平:那个时候就是搞基础建设?
蒋青云:对对对。搞基础建设,没开展工作。但是呢这边的061生产基地已经开始有生产任务了,开始批量生产了。
孩子都没养好
王剑平:后来家里一共有几个小孩?
蒋青云:我们是在上海生了一个,在这里生了两个。
王剑平:三个小孩。
蒋青云:三个小孩。
孔海蓉:小芳是哪一年的?
黎俊羽:小芳是1970年的呀。她四个月抱过来的。四个月,反正就也一起过来了。
孔海蓉:您是回上海生的小孩?
黎俊羽:是的,小芳是上海生的。生了又回来。
孔海蓉:那你还好,我们峻峻就在贵州生的。
黎俊羽:蒋欣就是在贵州生的,就他是贵州人。
孔海蓉:他是在417医院生的是吧?
蒋青云:蒋欣就是在我们厂里医务室生的。
孔海蓉:厂里生的啊!
蒋青云:是哎。
孔海蓉:我弟弟在427医院生的,但我不知道我们的427医院在什么地方?
蒋青云:427医院在遵义桃溪寺,靠近302所。
孔海蓉:不是南白镇吧?
蒋青云:不是南白镇。
孔海蓉:桃溪寺啊,我记住了。回去我得跟他说,他在桃溪寺生的。
黎俊羽:那时候,在贵州很苦啊,奶粉买不到,这一个呢奶又不够,奶粉又买不到,所以小的时候都没养好嘛。小的时候一点都没养好,买肉嘛一个月一个人一斤半,他爸去排队,他排队嘛还排不到前头。
孔海蓉:挤不赢他们。
黎俊羽:哎,对啊,买点肉回来么你都不知道是什么肉,都是些什么骨头啊,除了骨头就是皮毛肥肉啊,像这种肉,小孩根本就没法吃。奶粉又买不到,所以小的时候一点都没养好。
孔海蓉:我记得我们峻峻小时候,有一次那个奶粉断了,只有奶膏,就给峻峻吃奶膏了嘛,看着看着我们峻峻就瘦下来了。我妈妈说,我们峻峻的脸都是这样的,圆的,然后就变成尖的了。他不吃奶膏,他就要吃奶粉嘛。
黎俊羽:奶粉奶膏都买不到。李宝泰的爱人,是我们厂里一个商店的嘛,她跟我关系比较好,偷偷摸摸的,拿报纸包了给我一包,哎呦,哪是奶粉呀,是卖了奶粉后的奶渣,他小时候一共就吃了这样两包奶粉。
蒋欣:反正我小的时候,看着照片长得挺胖的,后来怎么长成这个样子了嘞,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黎俊羽:肉嘛也买不到。买些腊肉,孩子也吃不了。
蒋青云:当时工资很低,很困难的,东西不够。有“车皮”呀,从上海想办法批一点。虽然这里有商店、幼儿园也很完整。
蒋青云:就是物资不够,小孩啊,大人只能想办法让他们吃一点。当然营养不良嘛。
王剑平:阿姨来贵州时,您带着小孩在上海,那个小孩多大?
黎俊羽:蒋蔚才三岁多嘛,当时工宣队两个女的,说要包装东西吧,给我扛了两个小木箱,坐着公交车到我们家来。到我们家时,我那天干什么出去了,没在家,就小孩一个人在家里,吓得躲到桌子底下去了。工宣队的说,老可怜的,你去“支内”了哈,小孩你看看,看到我们都躲到桌子底下了,趴到桌子底下去躲起来。是蒋蔚嘛,哎哟,那也没办法,因我要去贵州嘛,人家送来两个箱子,两个木箱,也是很苦的。
那时,买也买不到啥,在上海嘛老大每月还喝牛奶,很方便的。结果到了贵州嘛,我们老二四个月过来,我记得就买了四个苹果带着过来。贵州连苹果都买不到啊那时候,能买的就是他们当地人自己家里整的那些东西,有时候拿出来,你遇不到就买不到。哎,所以我讲,有钱都买不到吃的。
孔海蓉:我记得刚来贵州时,就看到那个大喇叭。厂里不是有个喇叭嘛,就有点像剥开的香蕉。但我想不出香蕉的名字,我以前吃过香蕉,这里没有卖,我说妈妈我就是要吃那个东西,就是像那个。我妈想不出那个是什么东西。我就指着那个喇叭说,我就要吃那个。
蒋欣:现在我们这里,还用这种喇叭广播,厂里面,早上一大早就广播。
孔海蓉:哦,现在也是一样的是吧?也是六点半?
蒋欣:嗯,现在是七点到七点三十。十二点,下午六点钟再广播。
黎俊羽:我听说生你的时候也很困难的,在一个什么棚棚里面,一个啥地方?
孔海蓉:没有,生我的时候是在成都铁路医院。
黎俊羽:那就是生你弟弟?
孔海蓉:是生我弟弟。
黎俊羽:哎,很苦的。
孔海蓉:我媽说生我的时候条件很好,生我弟的时候条件不好。那时候我小嘛,不懂,我就说,生活不是越来越好了吗,怎么倒退了呢。我妈说,不准乱说!
黎俊羽:生你弟弟很苦的,在一个什么帐篷里面生的?
孔海蓉:不是帐篷,不是帐篷,是在427生的,427,我不太清楚,反正是在427,我妈妈说,我们回来的时候差一点从那个山上面翻车翻下来。
蒋青云:是在427生的,只是427当时可能还没建好,就在一个棚棚里生了。
孔海蓉:是在427生的。那个时候我小,都不记得。
黎俊羽:那时候看病啊不方便,一个礼拜看一次病,坐车,还要先去登记,不然就去不了。
祝你劳动好
蒋欣:我妈她们第一批来贵州,太艰苦了。
孔海蓉:我爸爸他们来得更早,我爸是1965年来的。
黎俊羽:他们最早,是1965年,对。
孔海蓉:我爸他们是选点就来了,然后那个蔡召召阿姨,还有陈川华叔叔,他们是来搞“四清”的。我爸爸说他们还好点,搞“四清”呢更苦,住在农民家,和农民同吃同住,还要参加劳动,身上长那个虱子,好怕啊。
黎俊羽:他们更艰苦。
蒋青云:那时候艰苦。我来的时候呢厂已经建好了,就已经开始生产了。
孔海蓉:我爸他们来的时候还没有厂房,听我爸说,每个地方要搞什么先选点,就是选厂房的修建点嘛。先选点,选好点以后再那个开展“四清”。应该是1968年就开始过来的,1968年是第一批是吧?
黎俊羽:哎,我们1968年是第一批。
孔海蓉:那时候厂房建好了吗?
黎俊羽:厂房还在建,闫庆杰他们在选点嘛,我们就在那里看房子,看机器,弄了个仓库,那时候没什么事干,就把着个仓库,我要先把个仓库保管好。仓库他们每天要用的东西,都会发一点。
孔海蓉:那时候就是还没有开始生产,1968年的时候?
黎俊羽:还没开始搞生产。
孔海蓉:具体生产的时候是哪一年?
黎俊羽:那时候你爸他们还在选点嘛,在建点,所以建好以后我们才合并过来的嘛。先就在那边呆着,那边呆着也没事,每天就是和杜贤芝他们做个动员,开开会什么的。
孔海蓉:杜贤芝以前是205的吧?
黎俊羽:205嘛,他是领导嘛。
孔海蓉:那535那个时候谁是领导呢?
黎俊羽:好像是唐德明等人。
孔海蓉:以前那个时候你们过来有照片没有呢?就是你们自己拍的那种照片。
黎俊羽:那个没有了。
孔海蓉:就是你们刚开始在205啊,还有这里,有没有照片?
黎俊羽:可能有点吧。
孔海蓉:请蒋欣待会找几张照片我们看看,回忆一下。
黎俊羽:205拍的照片?
孔海蓉:还有535早期的那些照片,或者以后的照片都可以。
黎俊羽:反正“支内”的时候照的照片有。
孔海蓉:到时候看一下。
黎俊羽:好的。到205没有什么照片,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很困难,好像去开荒了,没有照什么照片。很多人都要去开荒,所以我流产了嘛,就是开荒开的。
孔海蓉:我还以为是蒋芳呢。
黎俊羽:老二,蒋芳是第三个了,我那个流掉了,哎呦,当时医生跟我说是个儿子,把我哭得,我们老头子也生气了,写封信来说:祝你劳动好。就写了这么一句话。
孔海蓉:就写了一句,祝你劳动好?
黎俊羽:一句话,祝你劳动好。你问我们在205和535有没有照片,535好像有,205好像没拍照片。
孔海蓉:要是方便的话给我们看一下。
黎俊羽:好像那个照片有。
蒋青云:那个时候没什么敲锣打鼓的。
黎俊羽:那个照片有,欢送我们的。
蒋青云:敲锣打鼓,戴红花。那个照片没有吧。
黎俊羽:205哪有拍照片嘛,那么艰难的地方,没有。反正杀一个猪哈,就把个猪头割下来给王那个啥?他们最困难了。老婆又没工作。就把一个猪头给他。其他的就是我们大家食堂吃。每次杀猪都这样。
王剑平:你们那时候开荒主要是做什么?就是建厂房是吧?
蒋青云:开荒啊?开荒他们自己种菜嘛。
王剑平:种菜,还得自己种菜。
蒋青云:他们自己办农场啊,还养猪。
孔海蓉:那个修厂房不是你们修哈?
蒋青云:修厂房不是,开荒是改善生活嘛。
孔海蓉:你们家住37号,那个地方有菜地,你们有自留地没有呢?
蒋青云:自留地。我们没什么,别人有。
黎俊羽:205的那个房子呢真是雷打不倒,叫做什么干打垒是吧。535的那个房子还是可以的,比起我们那边好得多啦。205那个房子厕所离得老远,厕所建在山里面,跑进去有时还遇到蛇,把我吓得。
蒋青云:你们看,这本书是前两年,厂里周年庆时编的。
孔海蓉:这本我看过,写了很多人,都是534的,我们535的很少,很多人都没写进去。
蒋青云:是有好多人没写进去。参加编辑的年轻人都是534的,可能都不清楚,就在档案室档案里翻一下,随随便便就编了。所以好多都是534的嘛。
孔海蓉: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那个以前厂里的那些事儿。还有,我那天开玩笑说,他们把一些不重要的会编写进去了,而一些全国性的会却没有编进去。是吧,那些会比他们这个规格要高,还有一些重要人事变动,比如老厂长也没有写进去。他们对当时的情况还是不太了解,也没有征求一些老同志的意见。
蒋青云:是不太了解,编写者都很年轻呢,不大清楚过去这个历史情况。
你没给我们留套房子
孔海蓉:哦,我听那个陈川华叔叔说,他们以前搞“四清”那一块,绥阳旺草那有个温泉。搞“四清”时,他们还经常去洗澡嘛。这么多年了,他們上次回去的时候,就说要去看一下。现在不是都要钱嘛,那时候就是几个水凼嘛,现在修得就比较好了。但人家不让他们进去,说要收钱。他说我们不去洗澡,我们以前都在这里工作过,只想去看一下。那些人还是挺好的,就让他们进去看了。
蒋青云:水晶温泉?535这个厂原来就建在那个里面,叫做琅水坝。535现在的位置呢还要往里面走几十公里,四五十公里呢。
孔海蓉:是不是那个地方,旺草那个地方?
蒋青云:旺草还要往里面走,他那个地方叫琅水坝。原来535选点那里,535,534选点都选在那个里面。当时那个选点有个要求的,就是靠山,隐蔽,进洞,要分散,叫“羊拉屎”。就是说这个厂啊不能建在一堆啊,这个厂要这里拉一颗,那里拉一颗。要拉横长,得分散,所以535厂呢就建在山里面去了,它没放在同一座大山。冬天下雪结冰的时候,都不好过去。后来他们造反,说这个地方怎么生活,怎么工作啊,不行,要建出来。因为造反,后来535就迁出来了,就是靠近绥阳的地方。还有534那个厂,那个厂原来有个造反派头头,说不行,我们不能和535合并,我们要搬到遵义去,他们就靠近遵义了,到遵义那个叫什么啊,好像叫大坪吧?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近的,他造反就搬到那里去了。535当时比较老实,就在这个绥阳算了,两家就这样分开了,这样那个琅水坝那个点就取消了。那个地方已经开始搞基建了。
孔海蓉:我听我爸说,当时他们还是提了很多建议,就是说为什么不能建厂在那里面,比如交通不便啦等等。
蒋青云:后来上面也同意了,离城市太远了。
王剑平:在那个地方呆了多少年?
蒋青云:基建就大概两年吧。
王剑平:您是晚两年才到贵州的,您来的时候厂已经建好了是吧?
蒋青云:我来的时候535厂已经建好了,并已经开始生产了。
王剑平:过来差不多干的就是技术上的事情了?
蒋青云:是的,我在设计科工作,主要工作是技术上的事,当时正在搞一个新型号,新型号正好需要人,就动员我们过来。新型号的研制,设计嘛,就跟着这些人一起干了。
王剑平:过来以后就生了后边两个小孩,一共三个是吧。
蒋青云:对,三个。
王剑平:后来他们三个都挺好的吧?
蒋青云:三个,现在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成都。还有就是在厂里的这个。
王剑平:他们是回去了是吧,回上海去了。
蒋青云:啊?没回去。
蒋欣:我大姐,她是在上海出生的,大学毕业以后就分配在061机关工作了。
孔海蓉:后来是到上海去工作了是吗?
蒋欣:我姐工作是在061机关本部,然后调回上海,跟他爱人一起调回上海了。现在是航天科技集团六院。
蒋青云:也是航天系统的。
王剑平:一个系统的。
孔海蓉:是不是和李文霞他们在一起吗?
蒋青云:对对对。局机关有好几个小孩在那。
王剑平:老二到成都也是这个系统的?
蒋青云:老二不是这个系统的,她是学校分配到那去的。她原来是那个成都某厂的,后来她是自己跳槽出来的,到房地产公司工作。
王剑平:那才是最好的了。
黎俊羽:蒋蔚到上海后,马上就看房子,有个二手房,马上就买了。她婆婆家和我们家给她一些支援,就把那个房子买了嘛,然后就搬进去了。
孔海蓉:她买得早还划得来,现在的房子贵死了。
黎俊羽:太贵了!现在你想在上海买套房子不得了哎,几百万。现在蒋蔚她住那个房子呢,六楼,我又不想住,我爬不上去,太高了。六楼没电梯,她每次要我去,我说我不来,你那个房子我爬不上去。她说哎呦,以后拿个凳子嘛,走一走坐一会。上次我们去了,是去年去的,去年8月份去了她家。她说,你也没给我留一套房子,在上海留一套房子多好。我说,哎呦我给你留一套房子,我说我们在上海那是公房哎,哪有房子嘛?
孔海蓉:我爸他们也不是没有。我还在讲我爸,我说你们傻乎乎的,房子不退就不退了。
黎俊羽:人家534的我们一个同学他就没退。他就借给他一个邻居住着,结果他回去了,那个人不肯搬出来。
孔海蓉:哦,那也是一样的啊。
黎俊羽:后来又分给他一套了。
孔海蓉:人家就是有眼光,你们和我爸爸他们就属于没眼光的,哈哈。
黎俊羽:我们是走的时候什么都退了,连煤气灶啊什么的都卖掉了。那时候家具啊什么的都是公家的啊,房子也是公家的,所以蒋蔚说给她房子,我说哎呦哪有房子给。
孔海蓉:想到以前,还是有好多说不完的事。
走在哪里都哭啊
黎俊羽:我们老头子,也怪我呀,你不“支内”,我怎么会到贵州来。工资要在上海的话好多了。
孔海蓉:你们还算好,你们从部队上下来的还好些。
黎俊羽:部队上有一点补贴。像我们儿子的企业单位,工资也不加,工资也很低。
孔海蓉:谁呀?
黎俊羽:小欣呀!
孔海蓉:小欣他们现在厂里的工资是多少呢?
黎俊羽:两千多,不到三千。工资很低的。他们今年也没加,我们嘛,不管怎么样,每年还加两百块钱。事业单位两个同事七月份退休,一个事业单位拿五千六,一个企业拿两千三,我们都是两千多,没什么三千多的。像我们老头子三千多,就他们那一批,工资原来就高一点嘛。再加上他们嘛,有点政府津贴。
孔海蓉:国务院特殊津贴是吧。
黎俊羽:是的,所以他要比我要好一点。部队里也是后来看到我们工资实在太低了,给点生活补贴。
王剑平:当时从上海到这个地方,然后落差其实还是挺大的吧?
黎俊羽:海蓉那个同学王国英,我要讲讲他爸爸的事情。她妈妈没工作啊,当时在205,走到哪哭到哪啊,我印象可深了。她妈妈留个长辫子,走在哪里都哭啊。她有六个小孩,你想呀,就靠王老头那么一个月多少钱?两百多块,就靠那一点工资养活八个人哪,六个小孩,两个大人,很苦啊,她能不哭啊。所以我们食堂每次杀一个猪,就把猪头给他们嘛,送给他们吃。反正别人不要的都给他们了,他们很可怜的。一谈到工资就想起来了,我们两个真的差得好多好多。老头子才三千多一点,我嘛还在两千六。反正拿到这点工资是有落差。
孔海蓉:可能不光不是工资的落差,是心理落差。
黎俊羽:我们同事他也讲啊,他说,我们出差嘛,碰到北京的那帮同事。他们讲,你们离开北京,到上海就可以了嘛,还要跑到个贵州去。还有我们两个孩子,两个大的,在535时,老是说,我们来批斗妈妈,是妈妈把我们带过来的。他们老是说,气得我。
孔海蓉:那您当时到了贵州以后,可能还是有点后悔的。刚开始,蒋叔叔不太高兴,您心里肯定有落差哈。
黎俊羽:我们后来在上海比这里要好得多,那时候条件也不错,我妈妈还是上海户口嘛。你想嘛,一家跑到贵州来,那时候我妈也跑到贵州来,真的,跟着也是受苦,没啥吃的呀。主要是,上海要吃啥还是买得到啊,什么水果啊随便你买。到贵州真是的,连水果都买不到。很苦的,那个农村里面啊,有时候老乡抓了几条小鱼来卖。我去买,煨几条小鱼,我说买了给几个小的吃嘛,小的什么都吃不到。哎,拿回来一秤,他就扣了你好多好多,反正秤上就耍了你蛮多的。总归是吃亏的,买东西都像抢一样的,谁碰到就谁买,到535是比较苦,到贵阳了嘛,要稍微好一点,贵阳方便一点嘛。比起535,吃啥基本都买得到了,就是工资低一点。在535当时搬过来的时候,要啥没啥。
孔海蓉:你当时过来的时候是住在单身宿舍吧?我记得我过来的时候,都还在住单身宿舍呢。
黎俊羽:我们,我们当时还好,小孩都两个了嘛,小的四个月嘛,抱过来的。他们给我把房子弄好了。
孔海蓉:那是1970年了,您1968年过来的时候,是在205喽,你是1970年才到厂里的是吧?
黎俊羽:1970年还可以,1968年就一个食堂,大家都得自己去上公共厕所,要上厕所啊,晚上都要爬起来,很远的,到树林里去。住干打垒啊。
孔海蓉:厕所在树林里?什么叫干打垒?
王剑平:干打垒就是土墙房。
蒋青云:就是土坯搭的那种房子。
孔海蓉:啊,那就是干打垒。
王剑平:就是用那个木板,夹起来,然后用那个黏土填进去,使劲夯实那种。
孔海蓉: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个叫干打垒的房子。
黎俊羽:那个时候“支内”就住干打垒。
孔海蓉:哦,那个叫干打垒啊,我还以为你说贵州光打雷不下雨。干打雷。
黎俊羽:房子叫干打垒,房子里没自来水,厕所不像样,非常简单,就装了个电灯。什么都没有啊。
蒋欣:是不是就在澡堂上面那里,山洞那个单身宿舍里面,后面又新建了三四栋楼房,那也是单身宿舍吧?那是后建的。
黎俊羽:你说洗澡堂,以前我们是一个礼拜洗一次澡。
孔海蓉:以前哪里哦,以前最早是在最里面,404对面那个一号楼、二号楼。我以前就住在那个地方,老食堂那个地方。我来得早嘛,我当时是厂里面的第二个小孩,第一个是那个什么清伟,对,潘清伟。我们厂里面,他是第一个,我是第二个。
黎俊羽:那个房子,那个房子也不行。
孔海蓉:那个厕所,我妈妈说厕所是一层楼有一个是吧,但是怎么洗衣服要到一楼去洗啊?听我妈说,反正没水还是怎么的。
黎俊羽:水都在下头的呀。
孔海蓉:反正我妈妈说洗衣服都要跑到一楼去。我们好像住在404对面的一号楼或是二号楼。
黎俊羽:老食堂那边,都没水的,干打垒就是没水,没厕所,就是一个灯泡。
孔海蓉:那他那个里面怎么能给它弄干净呢。
黎俊羽,房子都是水泥地,粗糙得要命。水都在外头的,所以厕所都在外头。
孔海蓉:特别是冬天也没自来水。我们住的那地方没有自来水,自来水在一楼。
黎俊羽:是在一楼,后来404单身宿舍水都安装在过道上了。
蒋欣:干打垒是不是像农村那种?装粪便用的那种?
王剑平:就是土墙房子。
蒋欣:土墙房子,他就搭那些?
王剑平:不一样。
黎俊羽:(看照片)那个时候在北京嘛,这是我们小组的人嘛。
孔海蓉:你们小组的吗?还在北京的时候,那个人是不是还被抓起来了?
黎俊羽:是呀!你看,这照片上我还给他脸上打个×。当时,把他揪出来批斗嘛,其实他算啥呀,实际上他就是个小八拉子,对造反派有点看不惯,说了一句不识时務的话。就把他批斗了。我们当时也太左了,人年轻了,只图个思想好呀。
陈川华和李俊兰
受访者:陈川华、李俊岚夫妇
参与者:王剑平、孔海蓉
时间:2017年1月4日
地点:贵阳蛮坡
上海再也回不去了
王剑平:您是1966年来贵州的吧?
陈川华:是呀!我是1966年10月为“三线”建设来到贵州。那时“三线”还没正式建设,在选点。我是在上海×单位工作。根据中央的指示安排,要在贵州建一个军工企业。以遵义为中心,在周边建厂。
我是1965年,从川大无线电系毕业分配到上海的。我的祖籍是浙江宁波。我父亲抗日战争时期是在长江航运船上工作,1938年船由上海开到武汉,被日本飞机炸沉了,他逃到了重庆,第二年他在重庆安了家。因我父亲是上海来的,上海还有很多亲戚朋友,由于当时交通十分不便利,回去不了。抗日战争结束后,我们把家里的啥东西都卖完了,并打包好行李,准备坐船回上海。当时重庆是国民党的陪都,回上海的人很多,火车、公路都没有,我们等票等了两三个月,还是买不到票。为了生计,只有重操旧业,开裁缝店。我父亲以前就是学裁剪做服装的,就开了个服装店。直到1949年12月重庆解放后,我们也准备回上海,还是因买不到票,没能回上海呀。我分到上海,让我父亲看到了多年回故乡的希望!我到上海后很快就找到父亲在上海的多个亲戚。1965年10月初,我姑妈就把我从厂里的集体宿舍接到她家去住(南京西路96号,上海华侨饭店隔壁)。1966年4月,我父亲就来上海探亲访友,还去了老家宁波奉化西坞东陈寻亲!
1965年10月,由上海市统一安排,新进厂的大学生到上海南汇县搞“四清”运动一年,我去了,被评为五好工作队员,1966年8月回到厂里。
60年代,我国反帝反修的国内外形势非常严峻,党和国家发出了“备战备荒为人民、一定要把‘三线建设搞好”等号召,对国防工业建设进行了战略上的重大调整!我们是军工单位,按中央安排,要转移到贵州遵义建立061基地。支援“三线”建设成为我厂的主要任务。1966年9月,厂里动员全厂职工积极到“贵州大三线”去新建一个天宁无线电厂,代号为3535厂。为了国防厂的安全,首先要在基地周边农村搞“四清”运动,就是清政治、清组织、清思想、清经济,模清当地阶级斗争的情况。1966年9月已开始文化大革命了,当时在搞“破四旧”,因我“支内”的表态,组织上安排我去我就去了。我当时表现不够积极,应该是受父亲的夙愿影响。当时,有个被“支内”的厂里的大学生蔡某,写了一张大字报:“坚决要陈川华到内地去”的压力下,干部科科长对我劝谈,我就报名成为了“支内”人员。厂里先让我回重庆父亲家一趟后再到贵州遵义061基地报到,随后我就被派到绥阳县旺草区茅家铺公社坟台大队喻家山生产小队搞“四清”运动。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毛主席就否定了“四清”运动。1966年12月下旬,061通知我们马上撤离回上海。回上海撤离的时候,当地造反派组织,要求我们讲清楚“四清”运动的情况,并拦住我们不让我们走。由于形势紧张,我们061是军管单位,就派了四辆军卡车,还有一辆开路的吉普,并在车上撑了一面造反派的红旗,半夜三更把我们从茅铺接了出来。当天晚上又落大雪,那些造反派组织在公路上许多地段堆石头、架杆拦路。凡有车子过来就检查,如果是“四清”工作队的就不准走,要抓回去批斗。据说有些大队的好多工作队员都没走脱。我们厂里还好,我们算是跑了出来了。路上碰到检查时,我们就说我们是061造反派,不是“四清”运动的工作队员。就这样过五关斩六将,半夜三更的逃回到了061基地。下车脚都站不起了,因是无帐篷大卡车,人冻僵了。1967年初,正值上海一月革命,大家都回到了上海。到上海后,“四清”运动不搞了,我分配到厂里技监科一车间作检验员,在厂里参加文化大革命。上海条件好,我们都不愿意回来,就自己成立了一个反帝反修造反派,抵制到内地去。就这样我们在上海呆了三年多!我在1967年10月在姑妈家安家结婚,1968年生下长子。我爱人李俊兰是在上海奉贤县医院工作,住在县城她外公家!
文化大革命中,“三线”建设一直没停止。我厂原选在茅家铺公社让水坝建厂点被放弃,改选在绥阳县毛盖山下。
1970年,我厂“三线”厂建设已基本完成。厂里明确:原批准的“支内”人员必须回去!5月我又回到“三线”内地工作了。1971年初,厂里已完成李俊兰的调动工作。当年4月,我就回上海举家搬迁到厂里。她分到厂医务室工作,我在军品部装车间变压器小组当检验员。1972年小儿子出生。从此,我们一家人,就献给“三线”了!
当初,我厂是军管单位。1971年,由于从头开始搞生产,为了完成建厂首批军品任务,工作量比较大,全厂职工基本上每天晚上都加班加点搞生产。大家积极性很高,认劳认怨,带着小孩上班。“三线”建设是本着先生产后生活建设的,当时厂里还没有托儿所。总算胜利地完成了首批军品生产任务。
建厂初,我厂以军品为主,尽管生活环境艰苦、娱乐更差,但日子过得还算可以。1978年改革开放后,为扭转军用产品批量低的困境,在军转民的号召下,厂里搞改革,1980年起我们就开始试着搞民用产品。但因“三线”建厂时贯彻:靠山、分散、隐蔽的方针,造成民品的开发,生产的地理位置,交通,信息,成本等困境,致使我厂开发的二三十个民品,除少数几个产品外,大都不成气候。而受“三线”厂的地理位置偏远、生活环境差,工资待遇低等原因,厂里开始留不住人了。技术人员外流,新的大学生不愿进来,有的进来后又跑了。我在厂里的工作,是从检验科任军品部装组长、外检组长、民品主管检验师开始。我在检验科工作期间,为产品检测需要,搞了许多技术革新项目,如:军品变压器综合参数测试台、变压器高压测试台、编码插头试验台、延迟线参数数字测试仪、延迟线密封试验台、大功率晶体管老化试验台等。还被聘为本厂家属工厂技术员,开发了为贵州电视机厂配套的彩电消磁线圈、电源滤波器。1980年起,又先后调到厂电子研究所和设计科,任设计科民品组组长,参加过民品拉丝机电控柜設计生产管理,后任设计主管师。在开发民品方面,我先后担任过黑白电视机、UPS不间断电源、线切割机的脉冲电源、程控电话交换机等十余项个电子产品的主管设计师。后来,厂里体制调整,设计工艺合并为军品所,我就出任军品主管工艺师,并由我组织完成了×军品的工艺批量生产定型。
为了消除债务,保证军工厂的正常生产,2001年国家批准对我厂进行破产重组。破产重组后,精简裁员,上海来的“支内”人员能走的都走了。我在上海无房无户口,回不了上海,加上我对厂里的老有所归政策意见,又考虑到国家政策:破产企业三年内不能加工资及办提前退休可加两级工资,我就办了提前退休。
孔海蓉:我听我爸爸说,他们开着车子去,农民看到车不晓得是啥,想到那么远跑起来,肯定饿了,就拿起草去喂车。他们不知道灯是什么,怎么这么亮,就拿起旱烟袋直接去点火。
陈川华:是哦,当地的人没看到过火车飞机,汽车要下山的人才看到过,山太高了,他们没下过山的就没看到过。上海人没看到过这么大的蚊子,用信封装了邮寄回上海给家里人看,说,看看蚊子都这么大。那山里蚊子太多,冬天还好点,厂里,蚊子也多,都要挂蚊帐。搞基建时我们也穷,有个同事,他老婆安徽来的,专门到水田里抓螺蛳喂鸭子,螺蛳当地人又不吃,她喂了好多鸭子,当时我们关系好,到他家他就杀鸭子给我们吃。
我是1965年回到上海的,搞到1970年又回到内地。在贵州5字头的厂都是上海来的,4字头的厂都是北方来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就不搞“四清”了。运动结束后开始搞“三线”。当时地质支队写申请最积极,他们写血书坚决支援“三线”建设,要到内地去,我没写,但也回贵州了。李阿姨怀着孩子也来了,她是主动来的,因为劳动孩子也流掉了。我是属于上海本土人,我还有个缓冲,给我谈话,表态。李阿姨是“四清”运动时,上海抽出来的。
李俊岚:两地分居,我一个人带个儿子太苦,还要带两个老的,我的外公外婆。我姨夫是上海奉贤县的县委书记,反右派斗争时,说了一句话,他说:“拿出干劲儿来,拿出杀牛一样的干劲儿。”有人歪曲,说杀人的干劲。一个人、一个牛就把我姨夫弄下来了,我的外公外婆只有由我照顧。后来,我姨父定罪定不了,因为他是南下干部,再说开会那么多人,大家都听见了,就平反了,他就稀里糊涂地出来了。当时,我姨是上海奉贤县商业局的局长。
陈川华:长期两地分居是承受不了的,离婚的都有。我们1968年结的婚,虽然在新华厂,但是要想分套房子那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
我还有一个经历,大学毕业前,1964年下半年,由四川省委书记杜心源带队到川大搞“四清”试点。进校后就把各个班班干部下课,当时我是班长。我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都任班长。下课干什么呢,他们在班里选出出生贫下中农家庭的学生当班委干部。有一天,工作组管我们系的一个姓常的“四清”工作队员,看到我背着书包出寝室去,就问,为何不在寝室上自习?我当时就不高兴说了句:我在哪里上自习还要受你们管吗?他说:我早就看出你对“四清”不满意!我心里很不满,要他当面讲清楚,就和他吵了起来。后来,系里面开大会不点名批评我,说有些人和“四清”工作组员吵架,对“四清”工作不满意。还要我写出深刻的自我检讨,会上我们班杜同学就递条上去反对工作组的这种无理做法。我一气之下自己跑回重庆家里了。1965年初,党中央颁布了“四清”工作的23条文件,明确指出:“四清”是整党内的走资派,绝不容许整群众!寒假回校后,系上工作组长找我谈话道歉,纠正了工作组的错误做法。但在我心里还是非常反感的。我就下定决心,出去了绝对不当干部。
李俊岚:其实你太傻了。
王剑平:性格决定命运吧。我父亲也一样,1958年他就是干部,“文革”开始时,知道家庭出身不好,愿意学技术,有个部队上下来的右派对他说,学技术是对的,他愿意教我父亲学个技术,自动化控制,有个过硬的技术现在还是好的。
陈川华:搞技术没有前途,贫穷,一辈子受欺压。我在厂里基本上是年年评为先进个人,我的小组也年年先进,但到了关键时刻就忘记你了,这类例子太多了,只能老老实实干。我的技术放到现在就好了,我们厂里搞了项目,挖我过去,是成都的东方电机厂。我们厂里面也有条件,是部里面的规定,凡是厂里技术人员跑出去,都要送军事法庭审理,那是盗窃军用技术,是要受到控制的,不允许我们随便跑。
王剑平:是呀,他要用你,你就有用。他要不用你,你咋个都没用的。
陈川华:我刚到上海时,有个军用品的东西出了问题,让我去给他看,他们说,你过来嘛。但我就是跳不出去,打了好多报告想调走,厂里也不批。军工厂的人参加他的工作就是卖身卖给他了,不自由,像军人一样。
我啥也没有
王剑平:您能平平稳稳的还是好。
陈川华:苦一辈子,我同学都说,同学中你的工资应该很高!其实我啥子也没有,同高中、大学比较下来,除了没上大学外的,哪个退休工资都比我高。“三线”厂说起来好听,待遇低得很啊。
我对我的同学说,我工资低,他们不相信,说我吹牛。我说,我是高工、军品工艺主管师,不管哪个说,每个人都觉得工资低,不好比,比起心里不平衡。重庆消防大队转为部队编制后,我同班同学当个参谋退休工资近万元,现在级别高嘛。好多人都说,哎呀,老陈,确实太你亏了!没办法啊。同外面比还是,在厂里面,大家都比较低,没法说,回到上海肯定要高点。彭贺章回到唐山后,他是高工,退休工资还没他爱人高,他爱人是护士,工资比她高,他想不通。哎呀,没办法啊,过得去就行了。
王剑平:是呀,家庭、子女们平平安安就好。
陈川华:是,有的单位退休人员工资都发不起。
王剑平:是的,安顺的军工生产也曾是全国重要基地,遵义的军工基地也很大,小河我也去参观过。贵州能出这些军工产品,真的很不错。我去走访的“三线”,有一些很可怜,比如有个拖拉机厂,实际是生产坦克螺栓的。这一帮工人咋来的?他们从云南的部队集体转业到大山沟的厂里,因为发展需要,工厂从山里迁出来了,出来才有竞争嘛。但他们的厂转制,卖给了私人。一个国营“三线”企业要卖给私人,有点不可思议,建厂土地征拨时新招的工人,都闹着要买断工龄。但这帮从山里出来的工人是最有技术的,这帮人也卖给了私人老板,电工、车工、钳工都不分工程种了,什么活都要干。工资拿多少老板说了算,给多少就是多少。和他们比,你们好很多。他们这辈子太亏了。
再比如,教育问题,你们厂也还可以,我们那里当老师的好多是家属工,没有工作的那种,我们也成了教育的牺牲品。后来1979年以后要好一些,外面来的大学生多了。
孔海蓉:我们厂里的老师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连体育老师都是北京体大毕业的。那个赵万业老师据说还是华罗庚先生的学生,很不简单。
李俊兰:是的,这个人到苏州去混得好,他教数学好。
孔海蓉:对的。那时候的老师大多数很尽职,但当时我们这些学生好多都不太懂事。记得有个教物理的郑老师,他是地方上的,当时厂里安排他在学校上课。我们班主任詹龙恩老师是教数学的,他教得非常好,我们都很喜欢他上课。詹老师介绍郑老师时说,你们知不知道郑老师很厉害的,解放军画报专栏都介绍说,“郑一明(音)为国防事业再立新功!”但郑老师最终还是调走了。厂里学生太调皮,加上地方工资高,他就调走了。还有李长远老师,也调到绥阳去了,在县里做宣传文化工作。我们子校因师资力量不够,还请了好多厂里的技术人员到时子校任教,为我们讲课。
王剑平:你们厂真好,很重视厂子弟的教育问题。我读书的时候,刚才我都说了,我们那里是没工作的家属、有办法不上山下乡的子女,就去子弟校教书。我们子弟校毕业的学生,能考上大学的真是屈指可数。我那一届学生,分三个电站,三个摊子,每个电站的子弟校就算平均两个班,一个班五十人,保守估计也有三五百个学生,除了本单位技校,考上大学的就一两个。这种情况,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稍有好转,一些大学生进来了。我还算幸运的,我父母这个施工处,因为修建乌江水电站,我家搬遵义乌江了。乌江电站的子弟校是水电八局办的,水电八局是湖南局,他们也比较重视子女教育,教学质量比我们水电九局好多了。后来,我们九局为解决职工子女就业,首次办了个劳动服务公司,六千多待青考试,我轻轻松松就考上了。这就是教育的差别呀!
陈川华:我也在我厂子校代过几年初中和高中班的物理、数学课。为厂教育科办的各种技术培训班上课。全厂职工、干部的“全面质量管理”教育培训进行了两年多,都是由我给他们讲课和考核。“支内”我没意见,虽然不太愿意,但还是来了。我们为国家分忧,知青支边“三线”建设,都很苦,献出了我们的青春、终身和子孙!是我们这一代人为以自豪的光荣使命!对党対国我们问心无愧!也是国家行为造成了这些结果!
左观明和黄国琼
受访者:左观明、黄国琼夫妇
参与者:王剑平、孔海蓉、张明清(孔海蓉母亲)
时间:2017年4月18日
地点:遵义市
怎么心脏都有杂音
左观明:我们来了以后,也没地方给我们住。那时候是在桃溪寺。
孔海蓉:桃溪寺,302都在桃溪寺吧。
左观明:嗯。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没有地盘。我们只有住干打垒。
张明清:干打垒,就是当时造的最简易的房子。
王剑平:干打垒,我们水电九局以前都住干打垒。就是用黏土筑墙,顶上搭好圆木,架上木板,盖一层竹席子,再铺一层油毛毡,又用小木条固定牢。流动单位嘛,搬到每个工地都住,好长时间我们一直住这种房子。我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报名当兵,水电九局职工子弟体检,十有九八都不合格,说是心脏有杂音,都这个问题。怎么水电九局的职工子女心脏都有杂音问题?后来有医学专家找过原因,说这是长期住这种房子造成的,因为房顶不隔热,油毛毡遇强热还会产生有毒物质,对儿童成长发育有影响。
孔海蓉:你们以前就有,这个我都还不晓得。
张明清:干打垒你没有听说过。
左观明:那就是工棚,就是修房子时建的工棚。
黄国琼:好在是临时性的。
王剑平:那该是1970年吧?
孔海蓉:是1970年9月份。
左觀明:我是1971年5月1日到的贵州。
孔海蓉:5月1号,你们是从成都719厂来的吗?
左观明:是呀,我是的。
张明清:他跟李仁志一样的,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黄国琼:成都719来了二十五个人,整个成都来了一百人,他那个时候说的是科研人员,都要求到“三线”。
左观明:整个地方,遵义这个地方本来应该是719和新华厂包建的。
孔海蓉:719厂跟新华厂包建吗?
左观明:主要还是以新华厂为主。
孔海蓉:新华厂就是上海的。
左观明:上海新华厂是719厂的儿子。
孔海蓉:呵呵,儿子?
左观明:遵义536是719的孙子。
黄国琼:他就是喜欢这样说,他说什么呢?他意思是说719厂是苏联在这个地方建的,晓得吗?是苏联建的第一个厂。
左观明:还有个108厂。
张明清:你爸不是1960年到成都出差吗,到成都出差,就是到719厂去了。
黄国琼:是这样的,他是成都的电讯工程学院,就是学这个行当的,所以现在是科研所,是科技大学。
孔海蓉:是叫电子科技大学吧?
黄国琼:是呀,电子科技大学,实际上就是1957年的时候建立的成都无线电信工程学院,是苏联人过来建的,同时在这个旁边建了个719厂。他大学毕业,1965年毕业就分在这个厂,因为他就学这个专业。然后到了开始搞“三线”的时候,就弄他到302去了,这个专业正好就是他学这个专业。
张明清:那他为什么又调到535来了呢?
孔海蓉:因为535正好适合他这个专业呀,对不?
黄国琼:对,因为正好大学他学的就是这个行当。
左观明:我跟你讲,是这样的,这边遵义建的厂,什么5、什么4、什么2啦,都是这样的。原来都是同一个厂的产品,到了遵义就把各个环节分开了,比如说铸造是单独的,是一个车间,到这儿来就变成了一个厂。“三线”嘛,就是要求分散、隐蔽。
张明清:也不一定,你像原来的534,原来在上海,到贵州他们还是单独的厂。广播器材厂,原来是新华厂的老厂,新华厂原来分了,分成广播器材厂跟这个厂。
孔海蓉:那爸爸原来是在广播器材厂还是在这个厂?
张明清:原来他们统称叫广播器材厂,后来分开了,你爸爸就留在了新华厂。
孔海蓉:就是说最早叫广播器材厂,然后又分成广播器材厂跟新华厂,然后爸爸就在了新华厂,是吧?
张明清:嗯。
黄国琼:他这个年纪比较固执,就是这样子,他一直都这样说,535是孙子,把人家那个新华厂说成是719的儿子辈。
孔海蓉:你们过来有多少人,你们719厂到535有几个人?
张明清:有好几个,李仁志跟李国海都是。
黄国琼:还有刁和佳?一个上海人,高高的个子,是不是叫这个名字?
孔海蓉:也是你们一起过来的?
黄国琼:也是那个年代过来的。
张明清:在哪个部门呢?
左观明:719的。
孔海蓉:他调回上海了吗?
黄国琼:调回719去了。是他硬要求要调回去的,因为他老婆没来,一直两地分居。
张明清:他没到新华厂,没到535来吧?
黄国琼:他来了的。
孔海蓉:多久调回去的?
黄国琼:好像是八几年调回719的,这个人叫什么呢?
张明清:在哪个科?
左观明:设计科。
黄国琼:这个人叫什么名字,高高的一个男的,经常到我们家里面来,719的。还有302还有几个,比如林晨发这些,都是719来的,李仁志也是719专门搞产品的,强行把他调来的。
张明清:好像你说的是设计科哪个?
左观明:戴锦绣。
黄国琼:戴锦绣,她是上海来的?
张明清:戴锦绣,哦,对。是不是戴眼镜的?
黄国琼:也是719来的,当时他跟我说,他是镇江人。
张明清:江苏的吧?他原来是毕业以后分到719的。
黄国琼:到了719后,他们几个,还有林晨发,302的,他们初来都不是在535,都是在302,302就把他们分在了535,好像就是来535对口的。
左观明:当时住房都没有,就分到各个厂对口学习。
黄国琼:对口学习,对口下来,我家老头子看到535的条件比较好,那时候535的条件在061是最好的一个。他说,人家其他厂厕所也没有一个,都是公用厕所,535是每一栋楼都有。
张明清:不是每一栋,是每一层楼都有。
黄国琼:当时还是两家人用一个厕所。所以他一看就留在535了,他给我写信来也是这样说的,他说,算了,我就留在535。还有就是535和他这个专业很对口,而且又是从719来的,他也不想回去。
王剑平:阿姨当时还在成都没有过来吗?
黄国琼:我没有过来,我在那边的银行。
孔海蓉:你在成都是在?
黄国琼:我当时在泸定银行工作。
孔海蓉:泸定是哪里,泸定桥那个泸定吗?
黄国琼:是呀,泸定桥。我那个时候在银行里面,后来,我1972年来的贵州。
左观明:我如果不是“五一”来,我要是“十一”那天来的话,我可能就不到这里了。
孔海蓉:就不来了。
王剑平:不到贵州有可能到哪里呢?
左观明:就在719了,就留下了。
黄国琼:就在719了,不过来了?
左观明:就在719了!
贵州“三线”逃不掉的
王劍平:719在成都?
黄国琼:在成都,就在建设路这边,在建设路东郊,就是川棉厂的旁边。
王剑平:不就相隔几个月吗,为什么呢?
左观明:为什么呢,我“五一”不到这儿来,那是规定时间来的,两边已经定了要来的人,定了你,那边的老厂,就基本上把你除名了,就不给你分配工作了,就要限制你、规定你多久要离开厂了,那个时候都是军管会管,老厂都是军管会管。
王剑平:那时候从学校毕业就分到那个厂了?
黄国琼:他就分到这个厂,然后就到这边来了。
王剑平:在老厂里面工作了几年才分到贵州来的?
左观明:我工作了五年,我1971年5月份过来的,我过来了以后,在302没有地方,因为是干打垒,住房没有,工作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都不健全,来的人统统分在下面。我们来的人有西安的,有成都的,有沈阳的,有天津的,都到这边来了,要的人都来了。那个时候上×型号红×,是以上×型号红××的名义要的人。
张明清:上×型号1吧?不是×型号2,那个时候还没有×型号1。
黄国琼:对,是×型号1。
孔海蓉:我在的时候就是×型号2,×型号3,我走的时候是×型号4。
黄国琼:应该是×型号1,不应该是×型号2。
王剑平:×型号4应该是后面了?
孔海蓉:对。
黄国琼:然后喊他们赶快点来,就来了。
左观明:所谓的×型号1在这里上,结果不是毛泽东主张的。
张明清:那个时候是林彪。
左观明:后来才晓得是林彪当局在这边搞的,当时不知道,年底的时候,1971年林彪事件出来以后,林彪垮台了。
张明清:1973年?
黄国琼:1972年。
孔海蓉:我记得是1972年,峻峻两岁都不到,峻峻才一岁多,还抱在手上,就是阿婆去世时候,我们是在火车上。我记得是1972年,为什么我记得这么清楚,爸爸带我去成都,阿婆去世了,阿婆去世那一年,我们在火车上听到的,那个时候峻峻才一岁多。
黄国琼:应该是1972年,不是1973年。
左观明:反正林彪事件一出来,这个项目就取消了。
黄国琼:当时说是×型号1,你说要喊我们过去搞×型号1,一定要走,后来林彪事件出来,这是林彪决定的,所以就没搞。就是说×型号1,是林彪搞的基地,他当时给我这么说。
孔海蓉:没搞又搞什么呢,左叔叔?
黄国琼:他有的记得到,有的记不到了(左观明因心血管方面的病,是坐在轮椅上的)。
孔海蓉:他听得到吗?
黄国琼:听得到,他耳朵好得很。
孔海蓉:左叔叔,后面没有搞×型号1,搞的什么呢,就搞×型号2吗?
左观明:×型号2。
黄国琼:对,是搞×型号2。
孔海蓉:就是说你们当时成都一共过来一百人,有二十五个人是719厂的,是不是?
黄国琼:当时他跟我说719厂有二十五个人。
左观明:我们一起过来的。
黄国琼:但是我晓得几个,林晨发、你,还有谁?
左观明:林晨发是新华厂的,林晨发是我同班同学。
孔海蓉:是你大学同学,但是他是新华厂的,他又从新华厂过来了。
左观明:樊志敏、林晨发、我,都是成电同学。
孔海蓉:樊志敏是我们厂的那个,是不是?
黄国琼:他们是同班同学。
张明清:樊志敏也是?不是719厂来的?
黄国琼:不是,他是新华厂的。
孔海蓉:他们是大学同学,他们分到新华厂,左叔叔分到719厂,就像爸爸他们同学分到西安,结果后面又从西安到其他地方去了。
黄国琼:他是××所的。
孔海蓉:××所是不是蒋叔叔他们,蒋青云他们?
黄国琼:对,他们是××所。
孔海蓉:我好像记得,就是蒋青云他们。
黄国琼:好像有点部队的人,他就分在××所,他分在719厂。
左观明:对。我们那一拨来了以后,林彪事件一出,这个生产情况就取消了。
孔海蓉:所以你就不用来了。
左观明:是呀,这个名额就没有了嘛,但是这个没有了,很可能就是到哪里呢?搞不好就到凯里去了。
孔海蓉:083呀?
左观明:是呀,是083,因为到贵州来的头一批人,如果不到这边来,不到遵义,后面接着可能就到凯里那边了。反正贵州是“三线”,逃不掉。你说的凯里又在哪里?
孔海蓉:凯里是083,属于电子工业部的。还有安顺,安顺是011,属于航空工业部。
黄国琼:原来我探亲,住在我隔壁那个,他老婆是小成电的,他在德国留过学,听说,他后来分到贵州安顺哪个地方了?他就是专门搞产品的权威人士,他比你还先到贵州。
孔海蓉:到安順就是011。
黄国琼:他那个爱人后来也跟着过来了,后来那个人又调走了。确切地点不知道,总之是到贵州了。
孔海蓉:我们今天去厂里面看了一下,我们家还好,你们家变成幼儿园了。
黄国琼:幼儿园,那还可以。说明他们眼睛会找,那一幢楼是535质量最好的一幢楼,为什么呢?那个时候他们就说过,在建的时候,这幢楼最先建,是他们建筑工人住的。
孔海蓉:所以他们才把这栋楼搞得好一点。
王剑平:那个房子是什么时候分到的?
黄国琼:我们是一进厂就有的。
王剑平:您是1972年来贵州的吗?
黄国琼:是1972年。
孔海蓉:1972年的时候,是您来的之前就有的吗?
黄国琼:早就有了的,早就建好了。
孔海蓉:你们的这个房子,是您来之前左叔叔已经搬进去了,还是等您来了才搬进去的?
黄国琼:没有,我们来了才分的。我们分那个房子很奇怪,我跟你讲,很滑稽,后来讲出来才知道的。我住了好多年的漏水房!
孔海蓉:怎么呢?
黄国琼:你不晓得,那个房子叫大中户。我们这间屋有一个缺点,我睡了一年多都不晓得,当时是杨泽建的老婆问我,她说你床边漏水,你知不知道?我说好久漏的水。我认为天花板上漏水,我并没有想到我的墙壁要漏水。我们住了一年多都不晓得,因为我去了以后,搬了一个大床,就搁在墙壁那里,我们又看不到。我说没有漏水,我说天花板上漏水,因为我们是三楼,这个好像是顶楼,我就认为是不是上面漏水?后来,我越睡越觉得好像不对头,我就发现墙壁上有点湿,打开来一看,那个里头都要生青苔了。因为我们床的外面,就是墙壁,就是两家人的水斗,小户跟我们中户的水斗就在这个地方,是水斗漏水。
孔海蓉:你们的水不是在外边走廊上吗?
黄国琼:是在走廊上,但是就是挨着我墙壁,我床在这个大房间。后来我一看这个墙壁下面,床遮着的,完全是湿的,我们才晓得,一次两次都解决不好,后来还是唐子俊干好事,才给我们解决了。
孔海蓉:是水管年代久了?
黄国琼:就是这个水管,人家楼下进厕所都要戴一个草帽,他说你家上面怎么漏水,我家要戴草帽才能上厕所。我说,我都找了无数次了,一直解决不了。后来唐子俊一来就说,把这个洗脸盆全部打开来看,一看,那个水管子是破的,然后才彻底把水管弄好了。这都快到1980年了,我1971年就进去住的,住了这么多年都不晓得。所以我很感谢唐子俊,我说唐子俊才是真正实干的人。
从前的住房
孔海蓉:以前分配这个房子,还是相对比较合理。妈,我们当时来的时候,我记得是住一号楼?
张明清:我们来得早,我们比他来得早一年。
孔海蓉:我们是1969年搬来的。
张明清:那时候已经定好你们爸爸支这里,回不了上海,我想,干脆还是调到贵州来算了。就这么就调过来了,我们来得早,36号先修好的。
孔海蓉:我还隐隐约约有这么一个记忆,在修楼的时候,爸爸跟您带着我去看这个楼,当时你还没有生峻峻,就说这个楼,以后我们家住在这里,是因为您肚子里面有个娃娃,当时还在讲,就是因为我妈妈要生娃娃,所以就可以分这个中户。等于当时有小户,小户就只有一个娃娃或者两夫妻的住,中户就可以是有两个娃娃的住。(看照片)1号楼,我今天带着王老师去拍这个厂里老房子的照片。
张明清:我最早是住在这儿的。你爸爸就住这个1号楼,我住在4号楼的。这是404,当时我不是跟李桂英住一个房间吗,李桂英、陈金娣住一个房间。
黄国琼:你们住在404。
张明清:404,是分开住的。
孔海蓉:你看,就是这个楼上这棵树,我们同学从上面掉下来就是这个地方,幸好是二楼,这里立的这个毛主席雕像挡住了她,救了她一命。你们看,现在这些房子就是乱七八糟的,路也是烂的,房子也是烂的。
黄国琼:现在看起来凄惨得很。
张明清:你算算,多少年了嘛。
孔海蓉:我们走后,房子都没人管了,地方上的人、当地老百姓都来了,反正哪个先来哪个就去瓜分了,只是有很多地方他们维修过了,今天我过去看到又修了很多新房子了。
张明清:我就说嘛,怎么我就认不到了。
王剑平:有可能是房开商修的。
孔海蓉:有的是房开商修的,有的办职校,职校也修了很多房子,在我们子校的旁边也修了很多房子,然后这边也是职校的,职校有点大,就是七大楼这边,它有一个门关起的,我们进不去。从七大楼,一直到我们幼儿园,我们原来的幼儿园、医务室那边全部关起不准进,所以那个里面我们就进不去。也没拍照片。
黄国琼:只有我们这一片,这半边就拿给别人瓜分了?
孔海蓉:全部瓜分了,没瓜分这个窗子反正也是烂的。
张明清:都拿给这些人打烂了。
孔海蓉:养鸡、养鸭、擀面条的。
黄国琼:现在乱糟糟的。
孔海蓉:还有,我们今天看这个地方叫什么呀,就是这个山洞,里面已经啥都没有了,但是人家531的山洞搞得干干净净的,现在有人用这个山洞藏酒,叫什么诗香泡酒。
黄国琼:这个房子还可以,刚才这个,这半边这个房子是哪个?
孔海蓉:我看了一下,看不出这是哪里的,您看前面一张,后面一张是哪里,看一下,看得出不?
黄国琼:是不是幼儿园?
孔海蓉:不是,幼儿园这边进不去。
左观明:这边修了房子了?
孔海蓉:这个是山坡上的房子。是不是36号,不是?这是山坡上的,徐玉雯他们这边。
黄国琼:22、23,就是王维龙他们住的房子。这个又是哪个房子,看不出来?
王剑平:这个好像是三十几?
孔海蓉:36,35、36,不是,这个底下有这个。搭些小棚子,是喂鸡的。不是,这个地方也是做面条的。
张明清:做面条,應该是36号那边是住面条的。
孔海蓉:34号那边,王国英家那边做面条的多,但是它后面有一个晾衣杆,也是言国华他们这栋房子。
黄国琼:17号。
张明清:17号。
孔海蓉:17号。
黄国琼:17号,就是俱乐部那边,看起太糟糕了。
孔海蓉:以前那个路好好,现在这个路烂得一塌糊涂。没有人管,看这个,531还好点。
张明清:现在属于531吗?
孔海蓉:属于531建风华冰箱什么有限公司,我记不清楚,属于531,主要是民品,也有军品。
黄国琼:是他们镇长把他们请回去,可能给了他们一两万块钱,镇长把他们请回去的。
孔海蓉:但他们工资还是低,因为王国光今天带我们去了,她讲她老公的工资,也才两千多一点。然后,你看,以前这有一个看门的,以前也是冰箱车间的,属于总厂的。王国光讲,他们这个虽然属于总厂,但是自负盈亏,所以他们基本上加不到什么工资,但是总厂是每年都要加工资的。但那个守门的门卫说,他就是总厂的,这个人说,虽然每年加工资,但加得低得很,他们这次加了两百元,加了两百也才两千一。我说怎么会这么低,总厂不可能这么低?他说他是按照岗位来设置的,他是门卫,门卫的岗就很低,十几岗,十二岗还是十三岗,反正就很低了。
黄国琼:王国光是属于531分厂的。
孔海蓉:属于531,但是她这个厂是属于自负盈亏的,就不属于老厂,退休了就属于老厂,她是老厂在编职工。但是不退休,老厂就不发工资。现在这个重新成立的部门,也是属于他们厂底下成立的一个分公司。
黄国琼:这就等于说,原来海尔冰箱厂,他们531过去了一批人也是这样子的,就是王国光这个厂,他们只有退休了才算531的人。
孔海蓉:遵义呢?遵义还有,遵义也有一批,她是两边靠的,只是她老公回的是531这个厂。
黄国琼:好像遵义没有,完全是空下来了,早就没有人了。
孔海蓉:她说遵义也有。
黄国琼:没有,有的就是说你愿意回去就回去,不愿意就离开,就到别的地方去。比如秦师傅的儿子就没有回去,秦师傅给我说,他说我儿子不愿意回遵义去,就重新找的工作。
孔海蓉:王国光的爱人是自己要干的。星期一自己去坐长途汽车,十多块钱,她说坐到绥阳,然后从绥阳坐车到厂里,然后在那边住一段时间。
张明清:那边有没有地方住?
孔海蓉:有,星期一去星期五回来,是这样的,愿意去的每个人就给你一套房子,以前的家属区都空起的,每个人给一套房子,但是自己搞吃的,没有食堂。
黄国琼:还是艰苦的,我听秦师傅说,他说镇长来邀请他们,请他们回去,好像就是说给了一点钱,他儿子没去,他说他儿子不愿意去,愿意重新找工作。他说其他人都去了,有好多人都去了。
孔海蓉:这个我就不晓得了,我听她说这边也有,那边也有。
黄国琼:没有。
孔海蓉:我听王国光是这样讲的。
黄国琼:原来看门的都没有,现在有一个看门的在那里,以前没有人,全部都锁了的,怎么镇长又把他们请回去了?
我真是想哭
孔海蓉:他这个地方,总的来讲,还是比我们厂好。我看还是比较规范,可能他们自己厂里的人在这里搞的。以前,我们厂是东一块、西一块,这个地方一个牌子,这个地方一个牌子,这个地方装修一个样子,那个地方再装修一个样子。
张明清:是租给人家了?
孔海蓉:他们说不是租给人家的,人家说厂里想卖给他们当地人,当地人不要,他们精得很,晓得你们搬不走。
黄国琼:我问过秦忠智,我说卖了吗?他说没有卖。
孔海蓉:他们想卖,但人家地方上不买。
黄国琼:实际上那个地方,现在什么都齐全,那个地方实际是一个好地方。
张明清:现在隔绥阳也近。
黄国琼:肯定是哪个想来占就来占,哪个先来,哪个就先占。没办法,厂里面本来是留了一些人去看管,现在这些人全部撤走了,你看秦忠智也走了,那些人都走了。
张明清:唐金宝原来也在这儿的,退休都到昆山去了。
黄国琼:都走了,哪里还有人,没人管,他们随便哪个来都占一块、分一块。
孔海蓉:好多地方都拆得面目全非了,办公大楼还在,但是幼儿园这边,外面搞得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办公大楼旁边不是托儿所吗,那个地方已经改得不一样了。然后我刚刚在给黄阿姨讲,一进来,就是从我们子校一进来,不是七大楼那个地方吗,那个地方有一个门是锁起的,不让进,一直到医务室到幼儿园全部都围起来了。我们上次不是看到那个地方已经变成警犬基地了吗,幼儿园那个地方变成警犬基地了,这一片也全部围起来了,而且旁边全部是渣滓,就像垃圾场一样,今天我和王老师都去看了。
张明清:太可惜了。
孔海蓉:我现在看到还没有什么,第一次我看到真是想哭。天啦,我们以前生活的地方,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继续往里走,有好多地方都修围墙一样的东西围起来了,从商店往山坡上走,往徐玉雯他们那边走,全部被围墙围起了。
张明清:他们要干嘛?围起!
孔海蓉:不晓得他们要干什么,反正全部围起的。
王剑平:我看,上面好像是搞混凝土的。
孔海蓉:不是,里面这些人,我看到有几个老太太,又没干什么,就是在山坡上面,这个地方,我觉得好像没有干什么。我还指给你看,这边是煤球厂,以前是我们煤球厂。王国光说,她妈妈以前在煤球厂工作过,所以她拍照片发给她妈妈看,我还不晓得她妈妈在煤球厂工作过。
张明清:她妈妈是在那工作过。
孔海蓉:然后我们又去了旁边老食堂那边,她说旁边是养猪的,她说她妈妈也在这里养过猪,以前她就去看过。
张明清:唐金龙的妈妈也在这儿干过。
孔海蓉:我还不晓得,我说我只晓得三毛的爸爸在这个地方卖过豆腐。
黄国琼:三毛的爸爸,那个是他去当头头,农办的头头,他卖豆腐?
张明清:后来调到工会那边去了,他是农办的主任。
黄国琼:后面又当工会主席了。
张明清:那个时候就有农办,单位也有农办、五七厂。
黄国琼:有农办,我们那个时候还有好多地,弄了好多地,我们还种稻子,种其他的东西。每年分稻子,收稻子,然后打成米。我们还做年糕,做年糕不是卖,是都分给职工,每年都分给职工。
王剑平:我们那里是每个连都有一个食堂,食堂养猪、养牛,然后过年过节就杀一头牛,不管是单身还是双身职工,都发票,到食堂打回家吃。
张明清:他们是哪个单位?
孔海蓉:他们是水电九局。
张明清:我们厂也养猪,也是过节的时候杀了,但是直接发肉。
孔海蓉:报纸包起来,一块块摆起。
黄国琼:一家一块。
王剑平:哦,是的,劳保肉,一块一块砍好,最后抓阄。
张明清:好多号,拿几斤走。
孔海蓉:那个时候还是比较公平。
张明清:有时候还组织到农村去买点菜。
黄国琼:我们还从上海组织物资,上海的车皮一来,热闹得很。
孔海蓉:今天我们到接车皮那个地方了,那个地方这么小,小卡车开得进来,我还指给他们看呢。我说,以前我们就在这儿等车皮,好冷的天就在这个地方等,但是今天看到这个地方好小,也给围起来了,就是商店的对面,粮店那个地方,这个里面就是粮店,围起进不去了。
张明清:现在也围起来了?
孔海蓉:围起的,全部都围起的。等于看得到的就是商店这一块上去,还有邮局这一块上去,还有就是从俱乐部这一块,一直到这个厂这边。那个水泵房围墙全部炸了,没有了,只有一个水泵房的圆池子。
黄国琼:没有水泵房,他们吃水在哪里吃呢?
孔海蓉:有一個池子在这边,但是外面这个墙全部都不在了。
张明清:现在供水可能是绥阳县。
王剑平:那个水塔可能没有用了,看那个样子已经很烂了。
孔海蓉:已经很烂了,可能不是从这里进的水,但是这个地方有一个水井。
左观明:这么多空房子。
黄国琼:这么多空房子。哪个喜欢就哪个去住。
孔海蓉:我上次带强强去,他说这里就像经历了一场战争,窗子全都是破的。
黄国琼:“三线”这些老厂,随便哪个地方都是这个样子。你看,那次我到道真去,那里也是一个军工厂,在道真,是重庆过来南川那个厂,也是一个“三线”,叫红线什么厂?后来搬回重庆去了,这个厂比我们厂还要大,也有山洞。那些房子比我们厂里面的房子还要大、还要好,那个厂大得很,有四里多路,我们师傅把它买下来了,喊我们去住。我跟你讲,那个房子比我们535的房子还要好、还要宽,还可以到洞里面去练功。但那个厂看着好可怜,玻璃窗户这些,都被人家给炸了,厕所的马桶都被人抬起走了。
生命就是那个样子的
孔海蓉:但是我看083系统,就是在都匀那个地方,083有一个厂,你知道他们搞成什么样子吗?他们把家属区搞得像宾馆一样,装修好,我一去,就像我们厂里这种房子,都搞成宾馆了,外面的东西有点怀旧的感觉。上次你去了的吗,重走长征路的时候,你在没有,我记不到了?
王剑平:我有什么事了,我没去。
黄国琼:肯定要有人管理才行。
孔海蓉:是,就是当地来管理,他就把它搞成一个,这种叫什么呢?宾馆。
黄国琼:宾馆,或者旅游的地方。
孔海蓉:旅游,对面搞了一个坝子,搞成喝茶的地方,搞得高雅一点,不是农家乐。
黄国琼:这就得看附近农民智慧的高低了,这完全体现了你智慧的高低,怎么来利用这个地方。有的就相当于你走了我就给你砸烂,玻璃给你砸烂,门给你拆走,拆到他家里去搁起。有智慧的,既然你空下来了,我装修好,自己做一个生意,开一个工厂、开一个公司,对不对?
王剑平:但是,你这个也要看当地有没有那个资源,如果只是一些空房子,可能也没有好大的用处。
孔海蓉:还有就是也没有这么多钱来搞,因为这个路全部是烂的,人家谁会进来,这个路全部烂得简直车子都开不过去。
黄国琼:这个烂,头几年如果管理得好就不会这样了。
王剑平:我觉得国家应该统一有个规定,因为这个毕竟是一个工业遗产,而且对贵州来讲,“三线”进贵州,对贵州工业的推动,对贵州生产力的推动、人口的发展、思维方式的改变,我觉得这些都是很重要的。
孔海蓉:而且我们厂这个山洞简直是一点用都没有,人家531还搞成酒窖。
黄国琼:山洞,最早总务科他们用了一下,里面存点菜什么的。
王剑平:养猪。
张明清:养猪不行,太冷了。
王剑平:我看外面堆的是饲料,一大堆味道很重,我们今天去的那个。
黄国琼:我听他们说,洞里面养蛇。
张明清:我们老早什么都弄好的,地面设计基本上差不多。
孔海蓉:我们走到531,我们说走进去看,人家里面好大好宽,我们这个走不进去,我们这个里面是锁起的。
张明清:我们这个主要是没人管理。
王剑平:这个通道旁边还有很多车间。
张明清:还有好多房间。
黄国琼:外面一个车间,里面也是一个车间。
孔海蓉:地面上的建设,用的钱几乎和山洞差不多一样。你想,那时候要打山洞多困难,不像现在打山洞比较轻松,那个时候打山洞还是有点恼火。
孔海蓉:我们去531里面看,人家的房子好大,而且他这里面走进去以后,这边还有房间,那边也有房间,到处都是。
张明清:我们也进去看过,灯什么都装好的。
孔海蓉:535我没进去看过,我进去看了531。
黄国琼:我说真的是浪费,你看浪费很大,不要说看每个厂,真的现在去看,很多地方都很凄凉。
王剑平:现在很多人都在讲,觉得“三线”是浪费国家资源,但是我觉得从当时的国际环境来说,我觉得还是应该搞的,要不哪来底气和外部势力公开斗。
张明清:现在来讲,也应该把这些资源利用起来,把这个资源浪费可惜了。
黄国琼:是应该利用起来,现在我们再看,真的是可惜了,我们几十年在这个地方,说老实话几代人都牺牲在这个地方了。
王剑平:我爷爷是黄埔军校毕业的,那几年都在外面打仗,他那段历史不清楚,他回来也不讲,上黄埔军校也不晓得是第几期,他在外面用的是别名,我们根本不知道。后来就知道一段,他到云南大凉山、大理一带剿过匪。是真的剿匪,因为当时抗战,物资要往那一带里过,那里有土匪抢嘛,匪患严重了,他的部队就是去保护抗战物资的。
孔海蓉:对,那一带就是当时的抗战生命线。
黄国琼:解放了,他肯定受了影响。
孔海蓉:但是我跟你讲,怎么说呢?比如说你爷爷真的到了台湾就没有你了,是吧,然后,我们就不认识了。呵呵,但是我儿子不认这个逻辑,他小时候,我对他说,如果你爷爷没到贵州,就没有你爸爸,没有你爸爸就没有你。他说,有呀,只不过我是在另外一个地方以另外一个形式存在,可能在美国。我说,那可能是美国的小狗狗。
王剑平:哈哈……这个是命。
黄国琼:这个是有这个可能的,总之这个生命是那个样子的。
那时候是军管组
孔海蓉:妈,你们以前,你从信阳过来的时候就直接到535了?
张明清:嗯,直接到535,那时候条件差,还没有建好,到处都很差劲的,地也没有筑好,堤坝路也是石子路,住宿條件也差,甚至还没有地方住。刚才你说的,先是分到单身宿舍、集体宿舍。
孔海蓉:爸爸住在哪里呢?
张明清:爸爸住2号楼还是1号楼,他具体住哪里都搞忘了,我住的404。
孔海蓉:那我来了,你们才在1号楼?
张明清:你来了,还有你们阿婆来了,一道来的,来了以后,就分了个1号楼。
王剑平:你是生在成都的吗?
孔海蓉:我是在成都出生的。
张明清:她是生在成都的,老二是生在贵州的。
孔海蓉:但是我小的时候和我妈妈在河南信阳,只是我妈妈回成都生我的。后来我妈调过来以后,又把我送回成都,再后来我又从成都来贵州。
张明清:其实你在成都也没有待几个月。
孔海蓉:我在成都待的时间很短。
张明清:我是5月底才到535报到的,你就留在成都,然后我不是在工宣队待了一段时间吗?
孔海蓉:就在遵义二中。
张明清:在遵义二中待了一段时间。
孔海蓉:你一来就到遵义二中了?
张明清:是在二中,就是和去成都接你的532、531的那两个叔叔一起的。
孔海蓉:不是,我是说一来就到工宣队吗?
张明清:没有,待了一段时间才去的,但没待好长时间。我是厂里面抽派到遵义二中的,我们061好多人都弄过去了,各个厂都抽人。我记得,好像是我跟张口堂还有哪个一起去的?还有532的一个,反正我认得到的就是532、531那两个,531那个人后来在531当了副厂长,那个叫孙志明。后来,他跟532那两个人到成都出差,我请他们两个把你带回来了,直接带到遵义的。过后工宣队就解散了,喊回各个厂,我在工宣队大概待了一个月。
孔海蓉:我来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在遵义吗?
张明清:好像是不是到你爸爸那里去了?我记不到了。反正没有好久,工宣队就解散了,就回各厂去了。那个时候就喊闹革命嘛,我们还在帮他们,等于老师是维持秩序,那些小孩都耍野了,我们去喊他们上课。有些不来的,还跑到人家家里去动员。我当时记得遵义的路烂糟糟的,而且很有特点。家住在下面,堡坎在上面,马路比房子还高些。
孔海蓉:你动员人家来上课,人家来了没有?
张明清:做工作,喊他们去上啊。我们那个时候多苦,天天晚上要开会,经常要开会,还有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来了,要赶快。我记得有一个晚上,我抱着你弟弟跟你一起去的。
黄国琼:是厂里面。到厂里面去听,听广播。
张明清:听着听着过后就下雨了,一下就停电了,停电听不成就回家了。不晓得你爸爸又在哪儿?我还要打着伞,抱个小孩,还要拉着你的衣角,这样一路走回去。路上灯也没有,还高一脚低一脚的,回去了这个裤脚管全部都湿了,赶快又换衣服。
王剑平:那个时候,这些会都是深更半夜才开。
张明清:那个时候都是军管组在管。
王剑平:是军代表。
张明清:我们不是军代表,那个时候是军管组,军代表又是另外一种人,军代表是管产品的,军管组是管意识形态的。
王剑平:你们那个军代表和我们军代表不太一样,我们军代表就是搞运动的。
张明清:反正也差不多,你说支左,这个可能也有点相似,我们叫军管组,我们当头的,当厂长。军管组当厂长的,你看上面那本书我就说他们写错了,把那个人写到里面去了,人家老早就退了,老早军管组拆了他就走了,还把人家写来当厂长,把潘福海弄丢了。
黄国琼:是,潘福海是厂长。
张明清:潘福海当了这么多年厂长。
孔海蓉:都是534的人搞的,肯定是没搞清楚。
张明清:他们把潘福海都弄丢了。
黄国琼:潘福海当厂长、副厂长。
王剑平:是不是几个小厂合并产生的。
张明清:我们没有,我们就是一个厂,一个厂军管组的时候,一个军管组的就在我们这里当厂长,当厂长被撤销的时候他就走了。潘福海是八几年,1980年左右潘福海就走了,调到409去了。调到409,去了没有好久就死了。他得癌症死了,所以说他们就把他漏掉了。
孔海蓉:妈,当时你从工宣队回来以后你就在车间?
张明清:回来还没有到车间,我记得跟徐利达他们搞过基建的。
黄国琼:等于你来的时候还没有开始生产是吧?
张明清:没有。1970年,后来分到车间以后,车间还没有建好,机床都还没有拉进去嘛。
孔海蓉:哪一年搞的车间?
张明清:到1970年左右才浇的地坪,我记得杨兴,还有哪些去拉水泥,杨兴还把牙齿都摔掉了。
孔海蓉:那个时候左叔叔他们来的时候,车间已经建好了,你是1971年5月份来的,那个时候车间已经建好了吗?
黄国琼:我们来的那个时候,好像什么都好了。
左观明:你来的时候,当然是都建好了。
张明清:我们车间是1969年初还是1970年初开建的,我记得还去推水泥、拉水泥去浇地上,等于就是去弄机器,把机器固定稳,然后再把地上弄平整。
孔海蓉:就是把机器在地面上弄平,我们今天看到531厂房那个机器,又高又大,肯定要把他放好放稳,如果掉了不得了。
张明清:车床、铣床、刨床,这些东西都要固定在一定的位置上。
保密得很,一个厂的都不能进去
孔海蓉:我问一下,左叔叔晓不晓得这个地方的烟囱是干什么的?
黄国琼:锅炉房?
孔海蓉:不是,就是器材科往上面走。器材科往机动科这个方向走,就在机动科旁边这个地方。
黄国琼:这儿是有一个锅炉房。
张明清:这个地方有锅炉房?她说往机动科的方向走。
孔海蓉:这个大烟囱是干什么的,晓得不?
王剑平:这个是图书馆,是科技图书馆,这个房子?
孔海蓉:怎么我没有印象有一个科技图书馆,你记得吗,有一个科技图书馆?
左观明:好像图书馆没分那么细。
孔海蓉:可能图书馆都在我们设计科。
王剑平:图书室,你看,那有个牌牌。
孔海蓉:上面真有字。你看这个地方,这肯定是以前的阅览室,看到没有,上面写的科技图书室、阅览室,看到没有。
黄国琼:我咋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
张明清:我也没有印象。就是机动科那儿吗?
孔海蓉:就是机动科往三车间这个方向走,这个地方,这边是山洞。山洞在这个地方,山洞往机动科这个方向走,这样直着走过来,这个地方是器材科,就在这个地方。它往这个方向走,这个地方是机动科,这个地方是器材科,就在这个地方,然后这个地方有一个烟囱。
张明清:我咋记不得了。
黄国琼:烟囱肯定是锅炉房。
孔海蓉:就是这个地方,看到没有,这么高一个烟囪。
黄国琼:肯定是锅炉房。
孔海蓉:我都不晓得这个地方还有一个锅炉房,机动科这里有一个锅炉房了,它这个地方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这边还修有锅炉房?
黄国琼:怎么不是嘛,就锅炉房。
张明清:锅炉房不是在老食堂那里吗?
孔海蓉:这个可能是厂区用的锅炉房。左叔叔,我们这边的水槽,我们设计科旁边不是有一个水槽通到农村去的吗?这个是干什么用的,这个是我们的,还是农村的?
左观明:农村的。
孔海蓉:他修到我们这里好危险。
黄国琼:雪梅就在这个底下摔的跤。
张明清:那个雪梅?
黄国琼:是我女儿。
孔海蓉:左雪梅!她骑车怎么会摔在这个地方?
黄国琼:她在三车间上班,去上班的时候摔的。就在水槽这个地方,她说她摔了。后来拿伤口给人家看,我就问了她,那个时候我到深圳去打工了,她在厂里面上班,是九几年?我记不清了。
张明清:这个水槽,是农村人家浇地用的水槽。
孔海蓉:以前我记得,我们还当武装民兵,我跟刘晓红还专门在这儿守过,守到这个地方。
张明清:那时候是每到节日,各个车间都要值班。
黄国琼:哪里,我就没在车间值过班。还有,那个时候我们到三车间就不行。
张明清:三车间要办一个证,我都有这个证。
黄国琼:保密得不得了,我说现在啥子这么保密?保密得很,反正到三车间,自己一个厂都不能进去。
王剑平:是的,要保密,我父母所在的水电九局,修猫跳河电站时,五级电站就是把水引到山洞里,发电厂房就是修在山洞里的。修乌江电站时,单位的代号是401,前面加一个贵州遵义401,我父母那个施工处叫19分箱,是水利系统嘛。
张明清:是,人家是有这个规定,这个倒是,人家还有专门管绝密的什么的。
张明清:你现在觉得不那个,那个时候哪个敢说什么,对不对?
王剑平:上世纪八十年代修乌江电站,电站修好了,储水以后大坝后面有一个山,那个山被水泡软了会垮塌下来。后来决定,要在那个山里打一个洞,把那个山炸掉。我父亲是这个工程的主要技术支撑人员,他负责电子引爆系统。搞到最后,查到我家台湾有个亲戚过来探过亲,那个时候管得很紧的,最后让我父亲撤出来,不让他参加关键环节工作。
张明清:那时候是管得紧,要在这点说我们生产什么都不能说。不过现在,我们因为那个厂没有了,可说一说,现在如果还在生产也真不好说。
黄国琼:保密还是有一段时间的,不是说永久的保密。
王剑平:“三线”基本上,它这个历史任务基本上完成了,我们现在最重要的,其实我觉得都不是写什么东西,就是大家聊天,把这个生活留下来,留下一个记录。
黄国琼:这个是的。
支援“三线”我们牺牲了几代人
孔海蓉:左叔叔家是不是也是自贡的?
黄国琼:对,我们是一条街的。
孔海蓉:还是一条街,你们是青梅竹马。
黄国琼:我们原来是一条街,后来他读中学就搬到河对面去了。
孔海蓉:读书是不是同学?
黄国琼:是同学,但不同班,他比我高两个年级。
孔海蓉:是同一个学校也是校友。
黄国琼:小学就是一个学校,中学也是一个学校,高中就分开了。
孔海蓉:就是青梅竹马了。
黄国琼:高中他还是在我原来那个学校,我高中时就到蜀光中学去了,蜀光中学是那个,就是吴玉章的母校。
孔海蓉:吴玉章的母校?
黄国琼:吴老的母校,是革命母校,那里面很多地下党员,那个时候解放军一解放,国民党的部队在那个学校架起机枪要扫射,那个教务主任就是一个地下党员。
孔海蓉:这样子,后面没扫成?
黄国琼:没有,后来就派人出去叫解放军快点进来,也是和平解放的,解放军做工作嘛。后面我们进去,就是我们进去读高中的时候,教务主任他还管那个女生部、男生部,管女生部的那个宋妈也是地下党员,她也常跟我们讲,她说她那个时候也在里面,那里面的地下党很多。
王剑平:刚来贵州的时候应该很艰苦吧,来之前的情况。
孔海蓉:住干打垒嘛,好像上次哪个也说他们住在干打垒里,我都是在最近才听说的,我以前都没听说过干打垒。
黄国琼:我觉得实际上“三线”职工在社会上几乎没人知道,没人写嘛。
孔海蓉:知青都有人写。
黄国琼:是呀!“三线”职工最差劲,根本没有人写这些,“三线”职工是被忘记了的。
王剑平:“三线”不是不好写,是大家都不愿写,因为“三线”有些话题还是很敏感的,特别是还在生产军用产品的企业。
孔海蓉:所以我说不好写,比较敏感。
王剑平:是呀,话题敏感,再一个它的资源有限,它在全国这么大一个范围,毕竟就是云贵川多一点,云南好像都少,西北甘肃那一带,一个是它比较少,还有一个是一些仍在生产军用产品,有保密要求。后来“三线”缩小至贵州、四川,这是后来的“三线”重点,所以“三线”资源很有限,比较少,而且好多基本上改革开放以后,很多转产、解体了。
黄国琼:有挫折感!还比较大,真的,我觉得人家知青那个都有人写。
王剑平:知青不一样,你想一下,我写你们这个厂写到最后,现在它还在生产军用产品,这个就是一个问题。
孔海蓉:这个就不好说,会泄密。
黄国琼:而且还有一个,人家知青是牺牲一代人,支援“三线”我们牺牲了几代人,真的是贡献特别大。现在航天部听起来好像很骄傲,实际上这里面航天职工的生活最艰苦。现在还是艰苦,大家都没有人歌颂,歌颂的就是现在在厂里面上的东西,航天人作出了很大的贡献,都是骄傲。骄傲什么?整得灰溜溜的,工资又最低,特别是061系统,真的是。我们出去一说,人家以为我们是犯过错误的人,你工资这么低,我们还跟你是一个系统的呢。我出去,到深圳打工,他们就问我,你那么大的岁数还来打工。我就说,我就为厂里面交一万块钱的房子钱都交不起,我才出来打工的。一万块钱的房子钱,在厂里面就挣不到,我为了挣这个房子钱,只好五十二岁提前退休出来打工。在人才市场,人家都说,我们真佩服你,五十多岁了,我们都以为你是来招工的呢。开始他们还问:阿姨你要啥子人?我说,我还想问你要啥子人呢?人家才晓得我是来打工的。然后我遇到一个沈阳出来的,一个打工老头,他就问我:你的工资多少?我们是一个系统的,都属于航天部。我一说,他就问:你怎么比我们少那么多钱?是不是犯了错误?我说,犯什么错误,我还是一个审计员呢,我还弄好多人去坐牢呢,还说我犯什么错误?我犯了什么错误,真的是!061,可以说做的贡献特别大,得到啥呢?你上天做什么了,能少了061的产品吗?没有少过吧,但我们得到啥子。的确是牺牲了几代人。现在看,这就是我们的使命和责任,是擔当。
王剑平:我觉得,因为我们从小在“三线”工厂长大,所以这个情况我也了解,你们照顾职工子女就业,我们那个单位最后连职工子女都照顾不起了。
黄国琼:你看现在系统子女进来以后,好,下岗下岗,对不对,然后就给你,就分散了,真的是。
王剑平:我父母那个单位也是一样的。总的来说,你们比我们厂好得多。修水电站,山大,小粮店、学校什么都有,长大了需要工作的时候,单位上人员过剩,在职职工都有两万多人了,我们职工子校教学质量又差,我们读书那会基本没学到什么东西。子女就业单位解决不了,大学又考不上,我1982年子校毕业玩了十年,待业十年。出去打工,成了盲流。水电九局当时有待业青年六千多人,修水电站又长期在山沟里,没有其他单位,职工子女就业是个大问题。
黄国琼:知青就是牺牲他一个人,支援“三线”建设牺牲了几代人。
王剑平:一个家庭的命运,一家人的命运全部都改变了。
黄国琼:所以我说“三线”职工才是真正的作出了贡献,用几代人牺牲作出了贡献。知青就是一个人,去了那几年,还算工龄,什么都有,回来还安排工作,还好得很。“三线”职工搞了什么,回也回不去,像我们,回成都去也得不到一个户口,怎么都回不去了,只有上海的可以回去一个子女,但他牺牲了几代人。还有一个,军转民,转民以后就下岗,一下岗就分散了。你像我们家大双,到华航去,一百九十块钱拿了三年,实在没办法,才跑到深圳去打工。
孔海蓉:是哪一年?
黄国琼:军转民就是九几年嘛,不是061分成,那个叫什么呢?算华航嘛,本来是江贸公司,江贸公司又把他们弄到华航来推销汽车,汽车不行了,垮台以后,就喊他们四十几岁就退休,四十岁以下每个月就一百九十块,她差三年才满四十,她说再这样下去,实在没办法,2001年才出去打的工。
王剑平:2001年去的。
黄国琼:2001年才出去的,就拿了三年的一百九。
孔海蓉:以前我们厂里头生产那个航天汽车,不晓得你晓不晓得?
王剑平:哦,航天汽车,我晓得。
孔海蓉:原来他们就是在搞航天汽车,结果后面也不行了。
张明清:搞航天汽車时,她女儿原来是在江贸公司,跟孔峻是一个系统的。
黄国琼:没有,我家大双在江贸公司,江贸后来把他们分出来了。航天汽车就是航七厂,她本来在江贸公司,江贸公司也属于061分出来的,然后后来江贸公司归属长虹,她们就在江贸公司做销售,最后就把他们这一条线全部划到华航来推销汽车。
孔海蓉:推销汽车是不是航天牌这个汽车?
黄国琼:是,就是双排坐,搞了以后搞不下来就垮台了,垮台以后四十几岁就退休,四十岁以下退不到休的,就一直拿一百九十块钱,拿到2010年,拿了三年,然后就买断工龄,断了就拿了一万多块钱。后来她办手续是2014年,她拿一百九十块钱,拿了三年才走的。她在这儿硬碰硬,我说你再拿下去,你儿子以后读书都没有钱,你还舍不得出去?她说,我儿子还小。我说,小我们给你管,后来没办法,我们就给她管。最后她在这里面弄了房子,才把娃娃接过去。你说知青都只牺牲一代人,我们牺牲几代人,真的。
王剑平:所以,我想把你们的生活反映出来,记录下来。
黄国琼:所以说,支援“三线”的人才是被遗忘的。
孔繁贵和张明清
受访者:孔繁贵、张明清夫妇
参与者:孔海蓉
时间:2015年5月21日,2016年3月26日。
地点:贵阳市贵州省政府宿舍
许多地方根本没有路
孔繁贵:1965年,我们十多人,接到命令从上海到遵义地区选点。我们选点工作队的每个人都承担了不同任务,我做的是机械加工工艺设计,就是要依照山形地势,从产品工艺流程、生产规模、工序工时、配套产品、特殊设备、人员比例等方面,确定设备所需的厂房面积与用途;刘叔叔做例行实验,他要从环境、温度、震动、离心力、运输等方面保障设施运行到位;朱阿姨是做长度计量工作的,她要以块规传递为基准,从量具的修复、校准、精密测量等方面考虑产品生产的合理性;还有做测量的,要了解当地的水源水质情况;做土建的,要依照所需设备机动部位标准,进行厂房基本建设。当然理化试验、表面处理、热加工处理、塑压、铸造、总装等工作也是不可缺少的,只有这样,才能按照指挥部制定的靠山、分散、隐蔽、进洞、扎大营的方针,来应对美国所采取的系统性,而不是当时苏联的地毯式轰炸致使对方交通瘫痪的战略特点,以确保工厂安全。
孔海蓉:你们踏遍了遵义的山山水水吧?
孔繁贵:哪里爬得完。不过条件确实很艰苦。我们带着罗盘、军用地图、自制的登山棒等,穿梭在遵义的山水之间。许多地方根本没有路,我们用登山棒来分路,去打草惊蛇。还有好多河流在高山悬崖之下,需要勘探。中南设计院的一个曾渡过长江的技术员,就在测试水断面流量时不幸以公殉职了。
孔海蓉:生活条件也很苦吧?
孔繁贵:是啊。相对我们选点工作队租有统一住房,有专职管理员和炊事员保障日常生活,做“四清”工作的陈叔叔和蔡阿姨他们条件就更艰苦了。
孔海蓉:他们为什么要做“四清”?
孔繁贵:他们主要是走访查看,摸清当地民情,了解物资供应情况和劳动力状况,防范敌特分子破坏,保证工厂的正常运行和安全防范。所以,他们在确定厂址基本位置后,就要进场开展工作,与当地的农户同吃同住同劳动,非常艰苦。所以,他们都盼着每两个星期的集中学习日。到了那一天,他们就翻山越岭来到指定地点,乘坐我们选点工作队的车辆,去绥阳温泉附近学习交流、洗澡、打牙祭。
孔海蓉:有些什么趣事?
孔繁贵:有人身上长了好多虱子,晚上睡觉就把衣服脱下挂起来;有人实在饿得慌,在被褥里偷吃饼干;有人不明真相买了地主婆的东西,被叫去问清来龙去脉;有人打着手电学最高指示,多了。当年,驶进村庄的汽车被农民们好奇的围住,农民们啧啧不停议论着,这玩意怎么这么厉害?有一个农民抱着干草喂车,怕汽车饿了;看见工作队用小型柴油发电机,把房间弄得亮亮堂堂,农民们也觉得好稀奇,就结伴前来,还试着对电灯点旱烟……
孔海蓉:真是好有趣。其实,那个时候,我们最期待的就是等车皮。
张明清:是啊,车皮多是年前到的。有几次车皮晚点到半夜,你们不管我们怎么说,都软硬不吃,那么冷的天,非要顶着寒风和我们一起在粮店门口的小广场上等着。
孔海蓉:就是。我们小孩一边跳皮筋、造房子、捉迷藏、玩抓强盗,一边盼着车皮快点到来,你们大人就站在旁边聊天,车皮一到,我们就激动地拿上属于自己家的东西。回家路上,我和峻峻边走边猜,哪包是巧克力,哪包是大白兔奶糖,哪包是牛轧花生糖,哪包是万年青饼干,谁的衣服更漂亮……
张明清:不过那时候,条件比现在差多了,你们就盼着过年。
孔海蓉:对啊。过年有新衣服穿,还有好吃的。那时候,您真够忙的,不但帮我们姐弟做新衣,听到廖老师说,她不会裁剪,不会踩缝纫机,您还要帮忙给他们裁剪,年初一的清晨廖老师才把新衣服缝出来,让晓红他们穿上。国英说,您也帮她做过一件新衣服。
张明清:是吗?我不记得了。
孔海蓉:哈哈,您贵人多忘事啊。你们大人忙得脚不沾地,我们也玩得不亦乐乎。吃完年夜饭后,我们就去放鞭炮,那些公鸡报晓、猴子翻山、火车长鸣、冲天炮、降落伞鞭炮,我们都嫌不够刺激,照现在的话说,我们不断地创新,比如,在冲天炮上扣一个搪瓷碗,把搪瓷碗轰到空中去。要么,就把点燃的“鱼雷”套上丢入水塘,让它发出一声闷响,冲起一股水柱;有的还将鞭炮制成“捆绑式炸弹”、“喷式地雷”、“粉身碎骨”等。
我还记得春节的转转席。初一到初三,你们大人要好的几家轮流坐庄请客。我们这些孩子像狼一样审视着盘中餐物,只待你们一声令下,便横扫战场。我现在想起尚阿姨的蒸鱼丸、廖老师的竹笋鸭、蔡阿姨的姜汁鸡,您的拌牛肉,都流口水。
张明清:那么馋啊。
孔海蓉:是啊。那时候又没有什么吃的。我现在都忘不了去周老师家拜年。那次,正巧遇上她在包宁波汤圆。她把揉好的汤圆心子放在擀好的皮子上,一搓就是一个,虽然速度极快,但始终赶不上我们这些孩子的吃速。每次提到这事,我们这帮同学都相互取笑,谁谁谁吃了多少个汤圆,连我这个在厂里出了名的不吃饭的小将都说不清吃了多少,更别提其他人了。大家說,要怪啊,只能怪周老师的汤圆太好吃了。
还有啊,春游的时候,我们几乎家家一样,我们都拿出厂里统一供应的鞋底酥、豆沙饼和你们给我们准备的鸡蛋,就着军用水壶里带着浓浓酒味的凉开水狼吞虎咽。还怪想念那个既装水又装酒的军用水壶,现在都不知到哪儿去了,这个水壶可是伴随我们走过了那段纯真岁月的呀。
张明清:呵呵,其实,那时候虽然条件不好,没什么可玩的,但比现在知足。
孔海蓉:说对了,我们就是外出坐着汽车在盘山公路上前行,也会让我们感到好刺激。我们在汽车上一会儿滑翔,一会儿舞蹈,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飞出来了,互相推揉着,感受自由落体。
还有,就是看露天电影。一张大幕布把露天的操场一分为二,我和峻峻好听你们的话,从不去抢位子,所以总是看反面电影。其他季节还好,一到冬天,我们就要穿上带帽的呢子大衣或军大衣,腿部还要搭上一条毯子,看着现在再也没有机会看到的屏幕反面电影。那时候,经常是看得牙齿打颤,最担心的是,放到一半,放映员李叔叔突然在广播里说,跑片接不上趟,请大家耐心等待。这时候常常会听到大家不停的跺脚声,好像节奏感还挺强的。最惨的是,如果遇上雨天,我们就不得不撑起洋伞,但大家的板凳都离得不远,那些伞一个挨着一个,雨水就顺着伞的交接处流下,滴在衣服上。想想还是好佩服自己,要是放在现在,谁还会去守着看完呢。
孔繁贵:对你们,我们当父母的还是有点愧疚的。你们在山沟里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一些教育也无法实现,既不像农村的孩子能认庄稼,又不像城里的孩子见多识广。
我们在那生活了二十多年
孔海蓉:妈,听爸爸说,他们65年来贵州踩点,但当时并不知道自己会到贵州。他好像是1968年或1969年到贵州的。您是什么时候到贵州的?
张明清:我是1969年5月调到贵州的。当时,我写了个请调报告:响应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并解决夫妻分居问题。很快就解决了,还是郑州铁路局人事解冻后的第一号调令。到厂里不久,我又作为工宣队人员进驻遵义二中,在学校食堂吃包谷沙饭,条件非常艰苦。没多久,中央来了指示,要求学生复课,我们去家访,请学生回学校复课,不久,我就回厂了。记得当时遵义的房子很奇特,马路比房子的地面高,我真担心下雨房子会进水。
孔海蓉:当时是不是你们说的,阿婆听说要备战备荒了,担心会下放到农村,担心到了农村举目无亲,没有牛奶怎么办?所以写信让你们去接我来贵州?
张明清:不是,那是1966年,还没到贵州呢。
孔海蓉:哦。到绥阳后,我们当时住在老的1号楼。
张明清:我刚来时,和你爸爸住农民家的空房子,他们不收房租,但好像每月给他们一点肉。我们自己吃食堂。还有些人住电子仓库、三家村。后来我去工宣队了,你爸就搬到集体宿舍去住。你来的时候,我也回厂了,就住老的1号楼顶头,细长的一间房。再后来快生你弟弟了,家属区才修好,我们就住进了中户。当时按人口分房,有老人也可以分大中户、大户。到了八十年代才按职务、职称、工龄、年龄打分分房。
孔海蓉:我记得,上小学时,厂区的墙上还贴民兵连、排、班的通告。我和徐玉雯还指着通告互相说,你妈妈当的是班长,你妈妈是排长。
张明清:是的。那时候逢年过节,要值班,防敌特,保安全。有一次,我值班,听到嗡嗡的声音,非常担心,和大家到处检查,结果是冷库发出来的声音。
孔海蓉:我们的警惕性也很高的。那年,七大楼在修房子,围墙打开了,有好多户人家的东西被小偷偷走了。我们就想办法抓小偷。记得那天晚上放电影,我们班有两个学雷锋小组,我和邱伟分别是组长,一组巡逻,一组守候。因为天黑,我们还设置了口令。邱伟小组巡逻回来,准备和我们换防,我们躲在预制板背后,看着他们过来,我们就商量好一起冲出去高喊:缴枪不杀!走在第一个的孙乐牛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很久才哆哆嗦嗦喊出口令,然后责问我们为什么不说口令,我们笑得前仰后翻,他们那个组就不干了,后来也没抓到小偷。
张明清:就凭你们几个小学生还抓小偷?
孔海蓉:我们不是受电影《南海小哨兵》的影响吗?对了,妈,我记得以前厂里有工会互助金的?
张明清:是的。每人每月交两元,过十二个月可领取一次。平时工会会员有困难,可以借一定数量的钱款救急。
孔海蓉:厂里除了“支内”、调动、毕业分配外,还来了哪些人员?
张明清:1971年遵义来了一批,1972年上海又来了一批,还有1970年左右,有支工程兵部队是广西兵,在抗美援越之后整个部队集体转业支援“三线”,他们也到厂里来了。
孔海蓉:当时厂里福利不错,逢年过节分肉、罐头、鱼、年糕等,还有餐票去食堂领狮子头、熏鱼、大排、炒猪肝等好几样菜。中秋还领月饼,夏天有冰棒,另外还分苹果、西瓜等。
张明清:是的。我们专门有个农办养猪,种稻谷,做豆腐。还组织人员做年糕、月饼,我还去食堂帮过忙呢。
孔海蓉:爸爸也去食堂帮过忙。
张明清:他不是这个原因。他去食堂是接受思想再教育,当时要求知识分子要与广大劳动人民打成一片。他原來还去过农村下放劳动,当地人信任他,让他守粮食仓库。半夜就他一个人,也不敢睡觉,抱着棍子藏在墙角,防止有人抢粮食。
孔海蓉:哦!对了,八十年代初,爸爸带队去西北扫垃圾,这是怎么回事?
张明清:当年部队发现军品有故障,有多余物及其他问题,所以你爸他们就下部队,去检修产品,清扫故障,保证产品质量。
孔海蓉:前两天陈治贵师傅他们来看你,你请了些人和他们一起聚会。很开心吧。
张明清:当然开心。他们来一次不容易。有些人都好长时间没见面了。这次他们来贵州,还有阿四师傅的几个兄弟及家人,他们还一起去了老厂。但陈治贵师傅的几个兄弟及家人对这些可能不感兴趣,草草看了一下,觉得没意思,大家就离开了。但朱师傅,就是陈治贵师傅的爱人,觉得好多都没看到,甚至连自己的房子都没看到,太遗憾了。所以第二天,朱师傅和她妹妹朱萍和陈治贵师傅他们三个人,又打出租车,到老厂去看,看他们曾经住过的房子,去家属区、集体宿舍区、厂区转了转。他们还看了厂房、新老食堂、小卖部、邮局、医务室、学校、幼儿园、澡堂、农办、电影院、俱乐部。
孔海蓉:那是啊,我们都在那儿生活了二十多年,非常有感情。陈治贵师傅的几个兄弟及家人没有在这儿待过,他们是体会不到那份情感的。我们班的同学几年前来过,也跑回厂里去看了,看了535,又去看531、533,有些同学在那边工作过的。我们535已经没有人了,但533、531还有些以前的老人在那儿,531部分厂区还在生产。看到厂里的破烂不堪,已经找不到曾经的辉煌与骄傲,让人很心酸。看到厂里的那些老人,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王国英、王芳、吴文琴在531、533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亲热得不行。特别是533,有些老人因为上海房子太贵,他们把苏州的房子给了孩子,自己就留在厂里。但厂里生活已经很不方便了,人很少,买东西也不方便。我们去看他们,他们好高兴,拉着手就不想松开。我们走时,年事已高的他们非要送我们到车上,车开好远了,他们还站在那里招手。我们好几个同学都落泪了。
张明清:你不是说你们同学还要来吗?
孔海蓉:是啊,他们本来9月份来,还要去看老厂,但后来李伟、汤玮他们好几个都有事,又改期了。我们班算是聚会少的,其他班,特别是王卫民他们班每年都聚会,还有厂里好多科室、车间也在搞聚会。虽然不是都在贵州聚,在上海聚会的多,但话题还是离不开贵州。前年王卫民、李文霞他们两个班来贵州,在小河聚会时,我去看李文霞他们,也和他们聊了聊,他们还是很怀念在贵州的那段时光。因为不是一个班的,加上好多年没见面了,他们就让我猜他们是谁。以前我们男女生不说话,而且又不是一个班的,我记忆中好些人是这次才搭上话的,但还是能感到那份情感。您知道吗?沈智妹拉着我的手一边摇一边说了一句话,让我差点落泪,她说,老孔,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是一起长大的哦。
张明清:她叫你老孔?
孔海蓉:是啊,好多人都这样叫我呢,读初中时就叫起了。因为我那时看着小嘛,我又不喜欢他们觉得我小,他们就叫我老孔。以前,学校缺老师,厂里不是有好多人都去子校教过书吗,陈川华师傅在教我们数学时,应该是初中,他听到吴涧洁叫我老孔,就说,我们叫他爸爸老孔,你怎么叫她老孔呢?哈哈。
对了,好像听你和爸爸说过,在昆山时,也去过几次上海,参加过厂里的聚会。
张明清:是的。我们参加过几次上海新华厂一些老朋友的聚会,主要是你朱秀娟阿姨在组织,大多是和我们年龄相仿的老同志,有些人没有“支内”,但在上海是你爸爸的老同事。有些人很久以前,就和朱阿姨一样调回上海了,都是你爸爸的老同事。现在朱阿姨年纪大了,没有精力,我们都年龄大了,好多人比我们还大,就没有聚了。我们还参加过检验科、机动科、一车间的聚会,有些人变化太大,都认不出了。大家在一起聊得最多的也是贵州“三线”的那些事。
孔海蓉:妈,您们来贵州很后悔吧?
张明清:不能说是无怨无悔吧。再说当时,让你来,你也不能不来呀。从大城市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心里怎么会没有落差?但既来之则安之。当时我们也是靠一种信念支撑。谁不希望自己的祖国强大,对不对?你知道的,当时那么多工程技术人员组成攻关小组,车间的工人也是精益求精,不断地改进生产技能,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一种工匠精神,创新精神。当时大多数时候都没有加班费,就是免费在食堂吃点夜宵。就这样,几乎每次都是很好地完成了任务,在打靶中达到了预期的目的。我倒是觉得,现在的年轻人要好好学习学习,不要什么都和钱联系在一起。对不对?
孔海蓉:是的。我在想,“三线”精神应该包括您说的艰苦奋斗的精神和无私奉献的精神。正是这样,我们的国家才强起来,富起来了。国家现在也越来越重视知识,重视技术,重视人才了。当然,这种精神任何时候都是需要坚持的。
来厂里有悲壮的感觉
孔海蓉:对。据说,有个阿姨,她妈妈原来是上海某区的区长,以前是地下党,她爸爸是一般的工人。当时,她爸爸并不知道她妈妈的身份,后来文革时她妈妈被打成叛徒,因她妈妈的问题,她不能待在贵州。她的男朋友又是部队的,部队让她男朋友和她划清界限。后来,她男朋友为了她,脱下军装,最后她去了南京,和她男朋友结婚了。再后来,她妈妈平反了。
张明清:就是,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
孔海蓉:我挺佩服这位阿姨的爱人,也为这位阿姨庆幸。你看当年从上海来了好多人,因为“三线”,很多人改变了命运。有个阿姨当年就是因为支援“三线”,来到贵州,等她回去探亲时,她男朋友已经结婚了。唉!
当时来厂里就有点悲壮的感觉。我听说一个师傅,当时好多人都在写决心书,要支援“三线”,她担心不写就真的要到贵州,就写了。但写好后,她就忘记了这件事,结果有一天,别人告诉她,她如愿以偿了,她还莫名其妙。当知道厂门口贴的支援“三线”的大喜报名单上有她的名字时,正在下楼的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还有七二届的,他们说,1975年年末,是一个特別寒冷的天气,他们戴著大红花,坐上火车,与送别的亲人告别。火车刚开时,这些不满二十岁的姑娘小伙还唱着歌,结果不知谁,唱着唱着就哭起来了,车厢里顿时被传染了。就这样,经过三天两夜的伤感来到了遵义,迎接他们的是漫天的大雪。在他们的记忆中,此后再也没在贵州见过如此大的雪。下了火车,他们又乘汽车往绥阳厂里走,越走越凄凉,心也越来越紧。好在,后来慢慢就习惯了,习惯了贵州的生活,习惯了贵州的饮食。你看,前几年,我去上海,问他们要什么,他们多数人都要折耳根,干米粉。这两年,上海都有了,就不用我带了。用他们的话说,“几十年中,我们有过不如意,有过矛盾,有过争吵,但无论在何时何地,我们永远都是朋友,因为我们都拥有一个相同名号,535七二届,它将深深镌刻在你我他的心上,抹不去、擦不掉、伴随终身。”其实,我觉得,这就是“三线”情节,正像他们说的,“大家能在一个锅里吃饭,碗碰碗,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头挨头,可以朝夕相处,也会长久分别,但即使几十年没联系却能一见如旧。因为,在‘三线呆过的人会觉得,当年一起奋斗的日子,就是一生最值得也最风光的日子。”
记得,当年包括七二届在内的好多年轻人其实挺爱学习的,好多人都会去派出所楼上的图书馆看书,他们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好多人写的诗歌散文真是不错,还有好多人的篆书、草书、隶书和中国画经常出现在报刊上,他们参加的歌咏比赛、演讲比赛都在贵州拿过奖。如果不是时代的限制,应该有一些人会以作家、书法家、美术家、音乐家的身份出现。
张明清: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方式。你小时候不是也喜欢看书吗?
孔海蓉:还得感谢那个时候买东西不方便,爸爸才每个星期天,都骑自行车带我去绥阳赶场。他先把自行车放在新华书店,买两本小人书给我,他就去买肉、买菜。我就边看书,边守车。那个时候看的书真不少,那些小人书都放满了几个抽屉。可惜你后来送人了。不过那些小人书,还有爸爸给我们讲的银河系的奇妙、中外故事,还真让我增长了不少知识。还有朱阿姨最喜欢我们了,经常让我们去她那儿,一边给我们做好吃的,一边给我们讲故事:三毛、匹诺曹、白雪公主、青蛙王子……朱阿姨每次回上海,都要计划如何用有限的布票为我们准备新衣,用糖票给我们买可口的零食,装上车皮为我们运回来。那时候没什么吃的,你们出差回来,我们就去看你们从北京、上海、成都带什么好吃的给我们了,巧克力、万年青饼干、牛轧糖、大白兔糖等等,还有厂里分的一筐筐烟台苹果、舟山的各种海鱼和各类罐头等等,以及后来的溶江西瓜,都给我们解了馋。
除了这些,我还记得爸爸在每个星期天赶场时,都要去绥阳招待所饭店,炒份肉菜带回来,好香。后来,厂里好多人也仿效去那里买,结果价格越来越贵,份量越来越少。
张明清:那时候大家都不容易,不过你们每次吃得都好香,不是满有幸福感的吗?现在你看,给强强、源源他们吃什么,他们都没感觉,我都不知道做什么菜,他们才特别喜欢。还有,你看,现在的年轻人,包括孩子,走到哪儿,都抱着个手机、ipad或是电脑,不怎么交流。你们小时候,没有这些,但你们玩得好高兴。我给你买了好几个洋娃娃,你拿着和一群小朋友过家家;峻峻喜欢玩我们在厂里用子弹壳给他做的手枪;到春天,你爸爸还带你们放自己做的风筝。特别是夏天,还记得吗,大家都搬着凳子到一楼乘凉,那时候故事最多。
孔海蓉:那时候,听《恐怖的脚步声》《一双绣花鞋》,晚上好害怕。那时你和爸爸不知为什么晚上总要上班,我有点害怕,总觉得房间里有人有声音,请隔壁唐伯伯来看,他拿着手电筒在床底、柜后、阁楼上到处照,什么也没有。后来我说,好像在大衣柜里。他说,怎么可能,柜子上有锁啊。他走后,我越想越害怕,就靠在床上哭,本来峻峻不害怕的,结果也被我吓着了。
算不准啊
孔海蓉:好多上海人生活都特别精致,不管是什么时候,对美的向往,一直是他们的追求。他们爱干净,会精打细算,宁愿吃差点,也要让自己保持形象,就连洗完后的衬衣都要用搪瓷杯加开水,把领子烫平。穿长裤出门前,必用热毛巾顺上而下地拉几下,皮鞋也擦得一尘不染。集体宿舍那三尺半床,整理得如同军营寝室,棱角分明,穿着带油的工作裤,是万万不能坐在床上的。我特别佩服一车间的一位师傅,从来不换工作衣,干干净净站在车床前做生活,工作完成后又干干净净的回家。
当时上海应该是受西方的影响很大,所以我们小时候接受的教育都把经济分得很清楚,遵循有借有还的理念。哪怕是一分钱,借了都一定要还。现在好多年轻人,像强强他们都在实行AA制,其实那个时候我们就是这样的,出去玩全是AA制。记得1983年我们组织几个人去昆明,李文霞当出纳,我当会计,所有集体开销大家平均承担,玩得很开心。其实我一直觉得这样很好,也理所当然。但刚调到贵阳时,有次买什么东西没带钱,有一位同事就帮我买了,我也心安理得地收下,第二天还钱给她,她死活不要,弄得我好尴尬。当时她也很生气,觉得我没把她当朋友。后来,建平说,这是厂里和地方的区别。很久我都不习惯,老是想着要还情。
后来习惯了当地的生活方式,朋友之间不谈钱,但现在,又开始实行AA制了。不过,也说不上哪个好,哪个不好。各有道理。
张明清:AA制应该是比较合理的。厂里的聚会都是AA制。
孔海蓉:我们同学他们要回贵州看看,也都是AA制。杨小莺师傅说,他们七二届也常常聚会,前几天他们还在一个农庄住了几天,发了好多照片,但好像没有见到陈治贵师傅。
张明清:他不是七二届的,他是从上海“支内”的。好像是和傅师傅他们差不多时间进厂的,后来到贵州“支内”了。他们来的时候很年轻,但他爱人是厂子弟,他和傅师傅一样的嘛。陈治贵师傅他们两口子后来调走了,去了昆山。还有一些人也调走了,有些事情也很有意思。比如彭叔叔,他调回老家后,他爱人陈阿姨不是护士吗,当时他们夫妻调去的单位说没有房子,要不把陈阿姨调到医院吧。结果,现在彭叔叔拿的是企业的退休工资,陈阿姨拿的是事业的退休工资,比他高得多。彭叔叔调侃说,他们老家的几个兄弟姊妹,他的学历最高,但工资最低。
厂里好多人都调走了,要么就是自己离职去了外地,主要是去沿海地区发展了。也是因为当时,政策松动,厂里效益又不好。
孔海蓉:是什么时候?
张明清:应该是1995年左右吧。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厂里效益不好,我和你爸爸刚退休,最困难时每人每月只发三百元生活费,后来倒是补齐了。
孔海蓉:我们好多同学基本上也是那个时候走的,峻峻他们同学也是基本走光了。当初061在很多地方开窗口,建了江南贸易公司,在重庆开分公司,峻峻就去了那里。后来江南贸易公司垮了,要求人员全部回原单位,峻峻不愿意回来,就去了昆山。要是早点垮,我们还可以在苏州买房子,当时厂里为解决老有所归,在苏州木渎、横塘修的房子也还是不错的,价钱又便宜。
张明清:当时,你在贵阳,峻峻在重庆,所以我和你爸爸就想,你们两姐弟都在这儿,我们如果在苏州买房子,离你们那么远,意义不大。谁知道,峻峻又去昆山了。算不准啊。不过现在好多人有钱后,都从木渎、横塘搬到市区了,好多在苏州园区买了房。那里厂里的人也不多了。
孔海蓉:说明厂里出去的子弟大多过得不错啊。我们同学也是,说是上海房子贵,但在上海的同学房子都不错,有的还有几套,在苏州、昆山和其他地方的也不错。多数还是比我们要好。你看嘛,峻峻就比我好得多。
还有,以前那些成绩不好的,好多也很有出息。有些是能说会道,有些是能抓住机遇,运气好,生意越做越大,有好几个大老板,在全国都有连锁店,有的还把生意都做到国外去了。
张明清:厂里当年许多人都是,做什么都要有一技之长,要让人信服。那些生活做得好的,当时在厂里就特别爱动脑筋,经常有些技术革新,出去了,更加可以施展才能了。
孔海蓉:不仅是过去本身就比较乖的,还有一些,原来调皮的,出去后也变好了。比如海斌,那时多淘气啊,读个技校,也没让尚阿姨省心。工作了,又像个孩子头,好喜欢小孩,经常上班途中溜出来,一大帮小孩子看见他就喊,海斌舅舅,我要这个,海斌舅舅,我要那个,海斌乐呵呵地应着,夏天还经常给他们买票去溜冰。去苏州后,他就变乖了,结婚后又有了自己的孩子,知道努力工作了,现在做得真不错。静静就不说了,她本来就聪明。现在尚阿姨开心了,和赵叔叔安享晚年。还有好多厂子弟,有的當了老总,有的成了总代理,有的成为一方诸侯。好多人即使是在外打工,也成了单位的顶梁柱,主管一方,味道十足。我们峻峻也不错呀,也考了个什么MBA,好像也蛮吃香的。
不过,他们刚出去的时候也经历过许多磨难,受到许多打压,可以说是往事不堪回首,许多事情让他们心酸不已。华芳说,她刚过三十不久,正是生活最潦倒的时候,有一天,排队买火车票,无意中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憔悴的面孔让她至今无法忘怀,面对镜子,她流下了眼泪。她觉得这不是她想看到的自己,这种生活也不是她想要的。经过几年拼打,她慢慢走出了困境,有了自己的公司。为了改变自己的形象,她在自己的办公室对面墙上装了一大块镜子,让镜子时刻提醒她要善待自己,要微笑说话待人,不尖刻,不蛮拼……之后,她生意越做越大,办公室也越来越大,但这面镜子却始终陪在她身边。每次搬迁,她都会带走这面镜子。
还有晓红,她调过去不久就下岗了,自己就出去另谋生路。刚到新公司,开始什么也不懂,有人就欺负她,她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拿出业绩,让那些人不能小瞧她。于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学习、工作,比别人用更多的心,付出更多的精力。因为她很努力,老板让她负责一个大片区的工作,那些小瞧她的人也对她刮目相看了。有一天,她找了个清静的地方独自喝酒,并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敏也是,当年一门心思想跳出贵州——这也是当年我们好多人的想法。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调到了一个海滨城市,但当时那个单位没有大学生,她和她老公来后,单位就有了两个大学生,因为比那些人的文凭都高。有些人感到了威胁,就一直把他们死死踩在脚下,无缘无故刁难他们。他们最后通过自己的努力,展示了自己的才华,磨炼出了经验,也慢慢积聚了人脉,最终成为单位的顶梁柱。还有远丽,出去不久就靠自己的实力在杭州扎下根了,还有好多好多的人也像他们一样,挺过来了。
回家真是不容易
张明清: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孔海蓉:我们同学之间、要好的朋友之间经常联系的。再说,厂里不是有个QQ群吗?他们把我拉到群里了,平时也看看他们在谈论些什么。群里有的交流自己现在的情况,有的来贵州旅游回去后就晒照片,说现在的贵州和我们当初大不一样了,遵义、绥阳发展很快,绥阳都有国家级风景区了。我还看到好多单位都在不同的地方聚会,去年刘师傅他们一批热心人张罗,在上海办了个535的聚会,还组织好几个女生穿旗袍表演歌舞,好热闹。发了好多照片,做了好几个影像,写了好多感想,感觉厂里才人真不少。
想起当年厂里还有好多文艺小分队,我记得朱阿姨表演评弹边弹边唱,蔡阿姨的歌声好美,雷叔叔、何师傅拉手风琴,廖老师弹钢琴,好像还有张师傅拉二胡,还有些什么,我忘记了。
张明清:是的,有些叔叔阿姨当年进大学好像是特长生进去的。
孔海蓉:不知你记得不,我学过一个星期的扬琴,忘记是哪个老师教的了,只会弹一曲《东方红》。后来,老师走了,就没人教了。我给强强说起过这个,还告诉他:当年,外婆因为她哥哥,也就是你的舅公在外读大学,外婆的爸爸,就是你的祖祖又去世了,下面还有外婆的两个弟弟,全家只外婆的妈妈一个人工作,一人工资养活全家。本来外婆可以报考川音的,结果只能遗憾地去读不要学费的铁路学校。结果强强说,原来你把两代人的愿望让我来承担。你说这小孩,不就是让他学了学小提琴吗?
张明清:他不喜欢你就不要勉强。
孔海蓉:没有勉强他。他考了八级后,就不肯学了,只好算了呗。对了妈妈,那天我翻照片看见你学生时代穿着藏服跳西藏舞的照片,好好看的。
我们小时候在学校也经常在节假日表演节目。记得有一年还表演了《歌如潮,花如海》,好像是庆祝亚非拉的一个什么会还是节日在中国召开。练节目时,又热又累,我就去喝水,老师准备了几个大口杯,大家轮流喝,我觉得脏,不想喝,可又太渴了,就想喝那个水杯把柄处吧,那里应该没人去喝。结果看见有人先喝了那个地方,我又在斗争,喝还是不喝?我们有段时间还天天练功。特别好笑的是,杨让我扶她练习下腰,她又胖,我又瘦,我没抱稳她,一下子她就摔倒了。她躺地上不吭气,叫她也不应,把我吓哭了,她才笑起来。
我们以前还每个班跑步,有目标的,比如为纪念毛主席的生日,就班班比赛,把班上每个人跑步的公里数加起来,每天更新,哪个班先跑到北京,就是第一名。所以有段时间天天六点半集中一起跑绥阳。我记得天好黑,跑着跑着就有人就从马路上掉到下面的田地里了。那时不是厂里在修房子、搞基建吗?我们跑回来时,有时赶上有马车运东西回厂,我们就跳上去。我本来不敢跳,但他们都一个个跳上马车走了,我也只好硬着头皮跳上去。但谁知道,后面一个马车上的马总是把头伸过来,我好害怕,我越怕,马的头就越是靠过来,我吓得从马车上摔下来了。不过后来再坐马车就不怕了。
还有一次,你和爸爸不是出差了吗?小红来家里陪我,那天正好是星期六或者是星期天,她就带着她妹妹小华、她弟弟小云一起来了。她妈妈廖老师告诉她,有人来了千万不要随便开门,一定要知道来人是熟人才能开。结果,电视剧情正在紧张时,我们听到了敲门声。问也不答。我们有些害怕,就让峻峻和小云躲在小房间,让他们把门锁死,非常悲壮地告诉他们,就算我们在外面被打死了,也不能开门。然后,让小华拿着棍子守在小房间外的大房间里,和她说同样的话,也把那扇门锁死。我和小红在厨房一人拿一样武器,具体是什么,忘记了。我们担心外面的人会看见我们,就把灯关了,用颤抖的声音问:到底是谁?不说名字不开门。问了好几遍,最后才听出是廖老师和刘叔叔的声音。我们把门打开,他们进来后,小华也打开了大房间的门,两个弟弟出来时都拿着水果刀,说他们是男子汉,要保护姐姐。廖老师和刘叔叔哭笑不得,说,你们不开门就行了,干嘛那么紧张?可能当时我们担心他们会破门而入吧。前两天,我和小红还聊到这个事,好好笑哦。
张明清:小红回来了?
孔海蓉:没有,她还在加拿大。我们是在微信上聊的。现在交通、信息多发达啊。不像过去,坐火车也不方便,买不到票,去上海还坐几十个小时,经常都是站到湖南才有位子。
张明清:是啊,我和你爸带着峻峻那年回成都过年,那年,你还在成电读书。我们买不到票,就想在重庆轉车,因为重庆到成都的车很多。我们在遵义上火车时,是别人硬把我们推上去的,行李放不下来,你爸爸举在头上。结果,有个人就用手解开你爸爸的衣服,把手伸进他的上衣口袋摸钱。你爸爸吼他,他才笑着走开了。但到重庆后发现,你爸爸的钱还是被偷了,我的钱放在内衣口袋里,而且是缝好了的,也被偷了。好在缝在你弟弟口袋里的钱还在,可能他是个孩子,没有被小偷注意。我们从重庆坐加班车到成都,还好,这趟车比较松,因为加班车时间不稳定,可能前面有个车先走,好多人都去挤那个车了。后来,我们在路上看到,一些火车的顶上都有人,好危险啊。唉,那个时候回家真是不容易。现在好多了,交通四通八达,有火车,有飞机,有汽车,时间也减少了好多。方便多了。
孔海蓉:妈,爸爸他们过来时,是一起过来的,还是自己过来的?
张明清:不太清楚。只记得他说,当时好像火车只到遵义,往成都还不通。你爸爸的户口是我来后才迁过来的,上海那里也不给你爸爸他们先讲。以前,你爸爸想调回成都,上海厂里千方百计阻挠,后来,我想把他调到郑州,商调函都去了,上海厂还是不放。到“三线”就放得那么快。还有一些人是单身过来的,就可以不迁户口。孩子是跟妈妈的,因为妈妈户口在上海,在遵义上不了户口,他们也不愿意把孩子的户口迁到遵义,所以,就有一些“袋袋”户口。什么是“袋袋”户口呢,就是在上海上不了户口,也不想把户口上在遵义,就放在口袋里。后来,他们终于按政策把孩子的户口上在了上海。
孔海蓉:不过那可是很不容易,那个时候,电话不方便,但我们家里装有电话,许多人的电话经常打到我们家,让我们喊他们来接。上海来的电话,特别是孩子放在上海的,他们一听到有电话,丢下正在做的事情,飞速跑来,或喜或忧。还有一些在上海出生的孩子,他们父母也没有把他们迁过来,但后来还是迁到贵州了。比如有个小孩,她妈妈说,在上海,你住在那里,这就意味着要分他们的房子了。上海房子本来就小,他们经常拿脸色给小姑娘看,姑娘经常哭,没办法,只好把户口迁到贵州来。只要有点办法,我哪里会舍得把她的户口迁来,上海那么好,户口迁来了,以后怎么回上海呀。那位阿姨边说边哭。
张明清:后来,一些孩子在外读书,那时是哪里来回哪里。再后来,有政策说,“三线”子女可以不分回贵州。你好像也给好几个人办过户口。当然有的毕业后没有回来。
孔海蓉:是的,我当时已经调到贵阳了。我让建平去帮他们在证明上盖的章。我和峻峻,还有好多厂二代都离开了厂里,但我们还是非常关心我们的厂,我们的基地,甚至我们的军工事业。前两天,我还和几位朋友说起厂里的一些情况,我们发现,在国庆大检阅时,有我们基地生产的武器装备出现在受阅部队之中,我们都好激动,好自豪。我们也知道,厂里经历了好多风风雨雨,一路走来,真是不容易,我们不论在任何地方,都会为厂里加油。
我还听说,遵义修建了一个“三线”博物馆,哪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张明清:嗯,好的。
“厂二代”们
受访者:李彩根、朱丽夫妇,王卫国、李小容夫妇
参与者:王剑平、孔海蓉
时间:2016年12月30日
地点:贵阳小河
爸妈顾不了我们呀
朱丽:那时候我们只有两三岁,那时候不是有个老乡学校吗,就把我们送到那个学校里呆着,像幼儿园似的,就送到那里面去坐着去。
孔海蓉:送到农民的学校里啊,送到那里去干嘛啊?
朱丽:人家上课,我们就在后面坐着呗。
孔海蓉:那么乖啊?有那么乖没?我都怀疑,哈哈。
朱丽:不乖也没办法啊,没人管我们啊,没人带。
孔海蓉:那你们会不会在他们上课时跑出去玩?
朱丽:反正后面开了几道门,我就坐在最后一排,上课想出去就出去、想进来就进来,只要不弄丢就行。也没人管,那时我哥哥在新浦读书,他比我大七岁,有十来岁了。
王剑平:这个我们那里也差不多,小时候我也在厂矿长大,那时候家里面最大的愿望就是熬到六七岁进学校,就有人管了,家里就可以不管了。家里管不过来呀!
李小容:对,主要就是有人管的问题。那时候我们住在419底下那个老乡的草房,住处的上面就有个破学校,叫啥名我也忘了,就给关在那里面。是个前头门、后头门都很破的房子,反正我们就坐在最后一处。当时我来贵州时,厂里还没几个人,还没几个小孩。我们坐最后一排,上课你爱出去出去、爱干啥干啥,只要不出去弄丢就行了。反正我们就坐在操场上玩,坐在地上玩泥巴啥的。
李彩根:那时我们是住在电子仓库,郭海北家,电子仓库隔开,两家人家住在那里。
孔海蓉:我们当时住单身楼。
李彩根:我们那会儿还没单身楼。
朱丽:我有记忆的就是住在学校的草房子里,懂事以后就住在那里,老大带老二,我是老二,我哥带我,我带我妹,颠儿颠儿颠儿。
孔海蓉:你们是怎么来贵州的,还记得吗?
朱丽:我是从一号村来的。
李彩根:我记得我们是被我爸骗来的,我爸是没资格到贵州来的,我爷爷生了十八个子女,就活了我爸一个,是独子独苗。当时支援“三线”建设,独子独苗是可以不来的。那时候支援“三线”建设还要思想好,思想不好还没资格。我家是先把我妹带到贵州来的,我弟跟着我阿姨留在上海。我姐呢,我妈有个最好的同事,人家有两个儿子没女儿,我姐小时候长得很漂亮,现在也长得很漂亮,我姐就寄养在他们家,我就到江苏镇江我爷爷那里去。备战备荒呀,我爸妈顾不了我们呀。
王剑平:两个大人到贵州来了,你们就留在上海?
朱丽:对,分散了,分散到各亲戚家去。
李彩根:当时上海没有我们家的人,就想留一个根在那里,所以我的名字就叫李彩根,李家的根。我爸爸是独子独苗,男孩里面我最大,老李家的长孙。但我爸讲,要苦苦到一起吧,一家人就不要四分五裂了。当时我们都不肯来,我爸就说贵州好,贵州有山,当时上海没山,我是1968年来的。他说贵州有山,山上有花,可以去采,我已经七岁了,走的时候,我阿姨我外公我舅舅都送我们,我外婆就抱着我,就不给我妈上火车。那时候,你们看过《孽债》没,里面有个纪录片镜头,送知青走的时候,整个火车下面哭、上面哭,就是这种感觉。我外婆就抱着我妈哭,我们小孩不懂事,大人一哭我们也哭。我外婆三寸金莲小脚老太太,就跑上火车抱着我妈不给她走,后来有人一把把我外婆拉下去,才走的。一到贵州,我们觉得挺好玩,的确是有山,然后玩个几天,就觉得没劲了。我们怎么玩呢,就跟附近老乡的小孩待在一起,为什么我跑步跑得快?八岁时,我就要到绥阳县去买肉,当时买肉要凭票,早上6点多就要跑到绥阳去。当时绥阳没路,不是没路,那是土路,还有坟堆,有时候你不注意还要踢到一个死人骨头。真的,不是故意吓人。
王剑平:可能有,这个我知道。当年我们生活在工地上,搞基建时,这种情况很多的。
李彩根:真的有,这个我们学校的操场就是我们学生去弄的,推土机啊什么弄的,死人骨头什么多的是,遍地都是。我跑到绥阳去买肉,买完肉要跑回来,三公里,厂里到绥阳。跑回来吃早饭,吃完早饭去上课,就这样。我小时候追拖拉机,扒拖拉机,还有绥阳的弹药库那里,有个姓李的,这老头是赶马车的,为什么我跟他关系这么好?他拉石子,我就坐着他的马车去绥阳,真的是这样。我们小时候,说句老实话,到贵州来真不适应,太苦了。本来在上海要读书的,到贵州后才读的一年级。我本来1969年就要在上海读书的,说要搬迁,我要到我爷爷那里去,去镇江读书,转学又麻烦,干脆,等我爸回来。我是1970年3月到的贵州。我妹刚拍的百日照,我妹妹的百日照还没拿到,我们一家就坐火车到贵州了。我妹是1969年12月份生的。到贵州后我第一次回上海,是1982年,在贵州待了十二年。讲个笑话,到上海我去买手表,当时买的是西铁城,我第一块手表是西铁城,一百九十八元,表带十五元钱。当时我不喜欢西铁城,我喜欢精工表,有双日历,西铁城超薄型的,刚出来。我跟服务员说,你帮我把表选好一点。他说,怕什么,我们这是实行三包的。我说不行啊,三包,我来回坐火车的钱就够买块新的了。他说你是哪里的?我说贵州的,贵州人?贵州在哪里呀?黄果树知道不?他说不晓得。遵义会址知道不?他说,哇,然后给我一句话,我这辈子都记得这句话:原始森林。我说,你看我像野人吗?当时外界对贵州的看法就是这样。我小舅,1986年到贵州玩,我叫姚得荣开吉普车去接,当时李子垭的线有点盘山,把我小舅吓得。第一年我跟朱丽回去,当时我们在苏州,在其他地方玩了两天,在宿舍里呆了两天,我两个表弟都要到贵州来玩。
他们说,哥,我要到你们那里玩。我说,好的呀。他们回去把包都准备好了,然后我跟朱丽玩回来后准备要走了,在我外婆家吃饭,我就跟我小舅说,两个表弟都要到贵州玩。小舅就告诉他们一句话,别去!车子要是翻車了的话连骨头都找不到。1986年,就是这种感觉。贵州咱们说句老实话,后来是越建越好了,我们车间的一个同事,是1990年分到我们车间的,当时我们车间发带鱼,上海厂的就喜欢发这个。他说,这个鱼这么咸怎么吃,后来也没扔,送给于光碧又送给我师姐。小时候我们去抓螺狮喂鸭子,农民的小孩帮助我们一起抓螺狮,抓来人也可以吃,也喂鸭子。那帮小孩聪明,帮我们一起抓,后来两分钱一篮子卖给我们。贵州,这辈子到了贵州,也算有见识。包括我们现在的同学,微信里面聊天,也还想着回来看看贵州。毕竟在这个地方长大,还是留恋。
孔海蓉:我弟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孔峻是1970年在427出生的,我妈妈当时就想,他生在崇山峻岭之中,就叫峻吧。她(指李小容)妹也是。
李小容:我弟也是,1969年生于贵州。
王卫国:我那时到了遵义,是晚上,一家人全部一起。到遵义天黑了,顾福弢开着吉普车来接我们,一路上有什么在叫,有人说是老虎。那时候很多人说贵州是原始森林,里面老虎、狼什么的都有,说你们去了要当心一点。到205,不知道是谁家,因为晚了,给我们送了一些地瓜,煮熟的,让我们吃,白的,剥了皮吃的。我们没看到过地瓜,一咬一口,一点都不好吃,就把它丢掉了。
王剑平:有的人吃不惯,会觉得有股爆生味儿。
李彩根:地瓜其实生的好吃,熟的还不好吃。
朱丽:我们都吃生的。
王卫国:后来我们都到老乡那里上学,孙海燕、何丽萍,我们三个在山上那个破房子学校上学,老乡不让我们去,欺负我们。我们和他们打架,他们拿出削铅笔的刀,好像要杀人的样子,后来我们就没去了,就去了那一天。没多久,我们就搬到535了。
李小容:我们上学的时候,自己搬小凳子,天上下着雨,自己还举着伞。坐着一排。在405山洞旁那儿,那时候子弟学校还没办起来。我们先进老乡的农民学校,那些阿姨都看着我们,自己搬凳子去上课,又自己搬着凳子回来。后来学校盖好了,我们才回来读。
众人:205读过,赵军家读过,幼儿园读过,有人了,就搬家。不管怎么搬,都是子弟学校。
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啊
孔海蓉:那时候厂里面用预制板盖房子,盖得很高,我们就在上面跳来跳去玩。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玩过?
李小容:有,那时候可皮了,天天跟着附近老乡去爬山、采野花,不去也没地方玩啊,没东西玩。有一次我钻到山洞里睡着了,害得我爸妈到处去找,等我睡醒就自己回家了。
王卫国:预制板下面,我挖了个坑,我还睡了几次,我被关在家外面了。我爸爸到时间见我不回家,就把我关在外面。有一次去看电影,回来晚了,车子没搭上,就走路回来,晚了他就把门锁了。随便你怎么敲门,他就是不开。后来没办法,我就到那个预制板下面待了一晚上。我弟也经常被关在外面。厕所里也被关过好几次。
李彩根:现在想想,现在的小孩真幸福。我们那时候玩什么,玩泥巴!
李小容:就玩泥娃娃,坐在地上玩娃娃,揪一块儿泥,看漏不漏,漏,漏了就赔钱。又揪块儿泥巴,这块地是我的,就画。几个人坐地下就玩泥娃娃。
李彩根:我们也幸福,幸福在哪里呢,我们分得清什么是小麦什么是韭菜。为什么?我们学校学农学军,学农我印象很深。2005年我回苏州,碰到一个小孩,给他妈说,妈不得了了,这么多韭菜啊。我就告诉他,我喜欢跟小孩儿玩,我说小朋友这不是韭菜,这是麦子。他说麦子是什么,我说你吃过馒头没?他说吃过,我说你知道面粉吗?是不是做馒头的?这小孩说为什么是白的,我说等他开花了,结出的东西就把它磨成白的。小时候,我们还有自留地。
孔海蓉:这个笑话我也发生过,我大舅曾经指着小麦问我,知道这是什么不?小孩都分不清楚这个,我说这个我认识,这是韭菜。哈哈。把我大舅给笑得。
王卫国:现在的小孩压力大,放学基本上没时间玩。我们那时候自己放学,作业都是在学校里做。放学回家,一回来就要到地里面去,家里面养鸡养鸭的煤灰,要弄到地里当肥料。
孔海蓉:是啊。我那时是学生干部,还当学雷锋小组的组长。有个任务就是积肥,我叫上我们组的同学,上午放学后就一起到垃圾堆里,把别人倒的沾有鸡鸭粪便的煤灰筛选出来,然后先放到家里的楼梯口,准备下午上课时拿到学校。结果我妈回来,看到我的花脸蛋和脏衣服,气晕了,把我骂的不行,我委屈得眼泪和着煤灰,脸更花了。
李小容:我们家自留地也有这种肥料,我家也养鸡鸭。
王卫国:那时候都养。
孔海蓉:我们家可能是厂里为数不多的没有自留地的人家。可能我父母不会种,也分不太清楚庄稼。那时我好羡慕你们。
李小容: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啊,都要靠自己啊。买肉,要站队,一到星期天就开始去买肉,凭票去买肉。
李彩根:天不亮三点多就去买,我买好了肉出不来了,全是人啊。
孔海蓉:我去过一次,好多人,哎呀哦。
李小容:买肉都是挤,谁有能耐谁去挤,我哪次买肉净是买到骨头。
孔海蓉:你好厉害啊。我跟着小阿哥和金风姐姐去买过。早上很早,天很黑,星星好暗,可以说是摸着黑走的,应该是黎明前的黑夜吧,也是我爸妈唯一一次让我跟着别人走的。到了买肉的地方,我和金风在旁边玩,不一会儿,人声鼎沸,只见小阿哥一下子就窜到别人的肩膀上,跳出来时,肉已经在手上了。
李小容:我哥从来不干买肉这事儿,他住在萝卜厂读书,远,没车,都是住校。一到星期天,一回来就要给他炒点肉带走。
朱丽:那时候哪有现在这么方便,又没冰箱,买了肉之后要赶紧炒了几大碗,要吃好长时间,得省着吃。
孔海蓉:我记得过年的时候我们做风鸡,放的时间要长一点。我只记得风鸡。
李小容:那时候主要是为了放的时间长一点,想做腊肉,但没肉啊。
王卫国:逢年过节,会整一个车皮,几个厂,都分一点。
孔海蓉:我记得食堂里会有狮子头吃,几分钱吃一次,
李彩根:毛主席生日,12月26日,大排面,一人一碗。
李彩根:男孩還凌晨跑步,以示纪念。
孔海蓉:就是这个纪念活动,王卫国的小妹妹国光举着火炬在操场上跑步,松油流下来烧到了,她居然不放,一直坚持跑到底,后来从屁股上植皮。这还是她一年级的时候。
王剑平:她有神圣感。
众人:她不疼啊?疼啊,她哭啊!她不是要坚持跑到底的吗?甩都不甩,边跑边哭。那时候又黑,谁都没看见。想想真是好玩。
李彩根:随着时代的变迁,人的眼光都不一样了。从上海出来的,1982年第一次回上海,我住国际饭店,按道理我不应该住,还上海出来的,没见过那么高的大厦,我们遵义最高的楼当时只有十三层,江贸。当时就觉得好高哦。我们小时候说句难听话,吃没得吃,玩没得玩,不像现在的小孩,多幸福。
王剑平:现在的小孩也挺可怜,压力比我们大。
孔海蓉:压力大,也没有我们的幸福感。那时候等车皮,有时候半夜三更,很冷的天,就站在粮店门口,大人叫回家就是不回家。那么冷,还等啊等啊。
李小容:那时候没吃的啊,车皮有糖,就为了等那个糖,有糖吃。吃了的糖,还把糖纸收着夹在书里头,夹得整整齐齐,翻开书,很自豪。
王剑平:火车皮上的东西是卖的是吧?
孔海蓉:有商店的,就是卖的。还有一些是各家各户自己在上海买的。你等的是你自己家的东西。厂里要发还有要卖的东西,我们当场是得不到的,要拿回去分。我们等的是自己的亲戚、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东西,放在车上,像现在的快递。
李彩根:我们回上海带什么东西呢?瓜子、花生、鸡、鸭。我们从上海带什么东西回来呢,糖、饼干、衣服、皮鞋。每家回去都是大包小包的旅行袋,老爹老妈都做过记号,用绳子拴起来,你家认识这个绳子是你的,这个包就是你的。回去之后很多老师傅带这带那,反正,一半是自己的,一大半是人家的。
孔海蓉:你还记得上海的万年青饼干不,我到现在都记得。
朱丽:我曾经在网上买了一次,味道是有点像,想找回记忆,鲜甜鲜甜的,当时,万年青最好吃的。
李彩根:上海的,我们回去最爱吃什么?沙琪玛,现在哪个超市没那种沙琪玛。
孔海蓉:绿豆糕,也不好吃了,小时好吃。
李小容:山楂糕,小时好吃,现在也不好吃了。
朱丽:玉米花糖。
李彩根:那时候要请人吃饭,得计划好长时间,东西都得留着啊。我们家做家具,这个月不吃肉,肉票拿到绥阳卖肉的地方,换成下个月的,集中起来给木匠吃。
李小容:我记得那时候,粮食不够吃。
朱丽:我们家粮食是够吃的。
李彩根:我们家也不够吃。
李小容:捡谷子,用铲子铲,晾干,到老乡家里去打。饭不够吃没办法,一到收稻子收麦子我哥就带着我,拿着口袋带着我去捡。
朱丽:我家就够吃,我爸是驾驶班的,工资要高点,定量是四十斤的粮食。我妈妈是商店的,跟粮店关系好,她那时候不买粗粮,全吃细粮。我和我哥相差七岁,我哥能吃的时候我不能吃,我妹又跟我差七岁,我能吃的时候我妹又不能吃。我家粮票历来都是给王世梅家,王百合家,或者给王小英家,他们两家孩子近。王世梅家都是男孩,正是吃的时候。
李小容:我跟我哥差两岁,我跟我妹相差一岁半。
孔海蓉:可能是当时我和我弟要小点,我们家粮食有多的,就用粗粮跟农民换细粮,十斤换七斤,或十斤换八斤。
李小容:我们想吃粗粮就买点面粉自己烙个饼,或者就买点玉米,蹦爆米花,自己蹦苞米。
不来贵州多好
朱丽:厂里面分年糕,晒干了后就切得细细的,爆米花就拿这个爆。
孔海蓉:厂里面的年糕、粽子、月饼都挺好吃的,比外面卖的好吃。它的味道好吃,我都不吃外地的。青团也好吃,桃酥,鱼就是松子鱼,五分钱一个,我们对面就有卖。
众人:食堂喜欢做大锅菜,酸菜炖肉片,东北的,喜欢着呢,动不动就整这个。
李彩根:061局长到531开会,就到535去吃饭,食堂做得好。有时候碰到狮子头什么的,自己舍不得吃,还拿个碗儿装回来。
孔海蓉:春游的时候,鞋底酥,还有各种饼,带的都差不多的,不一样的就是鸡蛋,春游小孩带军用水壶,都带着酒味儿。我父亲去绥阳买包谷酒灌好,春游的时候把酒倒出来,装上水。
李小容:我们到北京,别说水壶,啥壶也没有。北方厂,就带肉包子,煮俩鸡蛋,最多整俩蛋糕,就算不错了。
孔海蓉:我们有位同学他妈妈糊涂,煮鸡蛋放错了,五个蛋拿成生鸡蛋了,都烂了,蛋清都淌出来了。笑死了。
李彩根:W他爸爸也是。一个农民指着他爸说,这是他当年抓的俘虏。
李小容:那时人的思想境界很高,解放后没地方安排就回农村。
孔海蓉:很多打完仗了,就说,打仗打完了,我家里有地,我回农村种地去了。
李彩根:不來贵州多好,聪明一点的房子不交,我们一来,傻乎乎的,房子交了。现在工薪阶层,上海房子什么价位,还在贵州的航天子弟可买不起了,很多老师傅都差得很。
孔海蓉:火车上遇到一位老师,搏了很多年了,打工,没有房子。两个女儿都是香港大学毕业的,在上海工作,很麻烦,租房,房东喊搬就要搬。又过了十来年了,现在不知道啥情况了。
李彩根:房子很紧张。比如Y的老公出差,她父母就住过去,Y老公回来了,她父母就住到她弟弟D那里。上海新疆那一帮,到市政府去问,但他们说,走的时候是响应国家号召,现在叶落归根,回去没房子。2001年同学会,大家分手时都哭,搞个同学会也不容易。上次朱丽回老家去,仔细想想,航天职工不容易,航天职工第二代最不容易。现在有多少第三代还在航天系统?
王剑平:一个人的前三十年,差不多就是把自己的生活都过完了,后面遇到什事,都会拿前三十年的生活做比较,你融入不了当下。
李彩根:对,我们回上海,人家叫我们外地人。我们在贵州,人家叫我们上海人。所以我们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王剑平:你回上海去,已经融不进上海的生活了,思维方式已经完全跟不上他们了。
李彩根:前两年我去看我阿姨,路都不知道了,变化太快了。现在我们回遵义老厂,哎呀,整得真好。如果早点建好,我们也不一定搬到贵阳。说老实话,贵州人的觉悟,醒得还是有点晚,要是早醒一点,真的,贵州勤快的人多。
王剑平:贵州信息闭塞,经济、交通、信息都闭塞。
李彩根:我们上世纪七十年代八十年代回上海,就一列火车,挤呀。每天一列,回去睡在座位底下。现在,你看,上次我们到凯里去,哎呀,一看,到上海的火车真多。沪昆高铁开通,九个多小时,早上坐火车,晚上到上海吃夜宵。最早我们到上海要五十多个小时,三天三夜加起来趴着睡,睡不到五个小时。我一到上海心情好啊。从上海到贵州,一上火车过了湖南,就山洞多,那个眼睛就上眼皮打下眼皮,就想睡觉了。没办法,家在这里,你说谁不留恋好的地方?你再怎么选,让任何人选,你愿意往好的地方走还是往差的地方走,沒人愿意往差的地方走的。人的视野见识都不一样,很多人的房子建了一层又一层,万一被拆迁了,就富了。我们就不懂这些。我们刚来的时候,房子都是厂里的,不存在卖不卖。那时候的人,穷,国穷家穷,十家有八家都吃不饱,那时候人的思想就这样。我1981年进厂做热处理工,早上五点上班,下午两点下班,下班后自己主动加班一个小时。那时候师傅拿奖金,我们学徒什么都没有。现在的师傅都看着徒弟辛苦,那时候学徒每天要给师傅把茶泡好,地扫好,还得自己掏钱给他把烟点上。现在是带出徒弟,饿死师傅。当时我师傅没文化的,你问他什么问题,他就一句话,自己看。我跟我师傅学了两年半,都自己看。我们基地有个职业技术培训学校,现在我经常上去给他们上课。那时的师傅会做,说不出。人家我同学发微信说,最苦的人,就是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包括我和王卫国的例子,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我们现在条件可以了,为什么不敢出去玩?老的要我们照顾,这个是最实际的一句话。
李小容:朱丽,你看我现在退休了,我哪儿也不敢走啊。
李彩根:她老妈退休了,跟着他弟弟在一块儿,他弟弟照顾她,我这几年吗,一样的哪儿也不走。我爸八十多岁了。
李小容:我家两老,也都八十多岁了,我也是哪儿也不敢走啊。我敢去哪儿呀?
李彩根:我结婚的时候,我妈给了我三千块钱结婚,到上海去。现在小孩,结婚不说其他,房子要给,首付要交吧。贵阳房价算是全国便宜的。朱丽跟我一样,她是1981年进厂的,当时我的工资算过得去,三千多元的时候,她们那一千七,那是1981年的时候。现在好的企业也有,益佰厂就算好的,但是差的企业也多呀。我们小河一下就关了十个小厂,要环保呀,没办法。你说,这么多人,他们能给孩子什么?
李小容:我们这边的厂只上了九个,以前总共有三十几个,四十不到。我们厂厂数都不太一致。
孔海蓉:有些单位今天在,明天就可能就不在了,可能会分开、合并。
李小容:“三线”011、061、083企事业单位,合合分分。
王卫国:就205的,205分开后,部分分流,405也有。他们都以“三线”为家了。
李小容:我是1965年跟着父母过来的,来的时候三岁不到。我爸妈在工地上砸石子儿,我们没地方放,就放在农民学校,就当老师给我们看孩子。我们读书自己端着小凳子举着伞在茅草棚里读书,读到二三年级子弟校建好了,才到正规学校。
李彩根:我们航天系统,中央领导给过我们一句话,算是最高的评价,我们是不穿军装的军人。还有一句话,航天系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们厂里面银行、商店、粮店、医院、学校、幼儿园、托儿所都齐全的。
李小容:我看过电视剧《三线》,说是1983年开始的,可能是编的。
李彩根:大“三线”我们老师给我们讲,国家投了2052亿,贵州98亿多,我们是大“三线”,小“三线”在什么地方:在安徽、江西。云贵川就是大“三线”。花溪有个小“三线”厂,是因为形不成基地。我们有基地。当时大“三线”搬迁总指挥就是彭老总,贵阳有的是太空标准件,也是从上海迁来的。
众人:贵钢、水钢等都是。水钢是沈阳来的。
李彩根:虽然现在保密没那么严了,但我们生产的最新型军工产品,珠海展览会全不能看。现在你到我们基地,也不能乱来的。我们厂全是挨着山建的,为什么?要挖洞,有多少个山洞装了防空玻璃,为什么?就是为了生产,以防打仗时,全部搬到里面去继续生产。依山而建。现在都荒废了。租给农民,养蘑菇啊什么的。
回上海,我们都超龄了
李小容:现在061也在办学,招研究生,航天职大。有代培研究生。
李彩根:我们基地以前评技师,要报到北京才能审批下来。现在我们基地,我今年下去给人家上课,职大已经是多少个点的技师培训中心了。
孔海蓉:我爸爸最早得中级职称,是国家发的证书,后来才得高级职称。我爸爸的证书那天我还找出来了。
李彩根:是国务院,中共中央国务院发的。中共中央国务院的钢印,不是省里面发的,是国务院发的。
李小容:你们061获国家国务院津贴的听说特别多。
李彩根:有。
孔海蓉:今天早上我们去的那一家,好几个,都是国家给的证书。
李彩根:中央驻地方军工企业嘛,还是挺自豪的。有一年,我们从上海回来,带了很多东西,拿绳子打包时,我没看到红绿灯。我骑着自行车直接就过去了。交警就把我拦下来,说红绿灯你看到没。我说对不起,我没看到,因为下午要赶火车走,急着打包,我去我阿姨家拿东西。他说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在厂里上班。他说你的工作证,拿出来。我年轻嘛,也比较调皮,我就说,你没资格看我的工作证。我拿出工作证来给他看一眼,又揣好。警察看了就说,以后看到红绿灯注意点,就把我放了。他说,以后再这样,就对不起,罚款,五毛钱。1982年五毛钱是很大的钱,不像现在五毛钱,我估计很多小孩看到都不一定去捡。那时工资才多大点啊?我那时拿二十七块钱。我进厂时工资十八元,再加两元服装费,就二十元钱。我1980年进厂。进厂学了三年,后来改了,电镀就改为学徒两年半。我一满师以后,拿三十三块,后来一年转正,拿三十九块。我们就这点工资。
李小容:那时候工资算高的了。
朱丽:是啊,拿二十多块呢。
李彩根:那时候我很自豪的。我1982回上海,我有工资了,给我外婆两块钱。我小时候压岁钱就是五毛,爸妈五毛,爷爷五毛。过年就一块钱,一块钱干什么呢,买鞭炮,一块钱买七十个鞭炮,揣兜里回来。现在想想傻不拉几的,一放就没了,也想不到买点吃的什么的。后来好像可以回上海,我们都超过年龄了,但是小孩没超过年龄。当时有政策,有年龄限制。具体多少忘记了,未婚的“三线”职工的孩子,可以照顾一个回去,但是有个最大的问题,回去后没房了,你得自己去解决。我们现在也想回去,但買不起房子。
朱丽:这个地方很好,你就回去看一下就好了,这里多好啊。
李彩根:我们现在挣的工资,在我们这个地方,勉勉强强,拿回上海去,完全不行。从上海挣的钱到贵州来用,是OK的。
孔海蓉:当时我们厂可以照顾职工,职工可以去苏州。其他厂是照顾小孩,我们厂是照顾退休的,可以回去,回去后自己决定哪一个小孩跟着回去。
王剑平:你们还好,能照顾子女工作,退休了有的还能回去。我们厂不行,连职工子女就业都照顾不了。
孔海蓉:哦,对呀,我都没问过你,你怎么到的贵阳市文联工作?你现在是什么编制?
王剑平:我现在是事业编制。体制改革时,当年文联公务员和事业编制任选,他们觉得当时公务员不好,事业单位好,就选了事业。我们当时有个文学杂志,叫《花溪》文学杂志,我最初在这个杂志当编辑,后来要求杂志改为企业,因为条件不成熟,《花溪》杂志转给了贵阳报业集团,编辑就都转作家协会的创作岗位了,就是专业作家。我待业十年,1992年考试入国有四大商业银行的农业银行,那是企业。2006年,我从银行调到贵阳市文联《花溪》编辑部工作,我之前是企业编制,编辑部属事业编制,相互的编制是不通用的。相当于我又干了一年临时工,我是2007年进的事业编制。进编都要通过人才市场招聘考试,当时我压力挺大的,他那个考试内容又不是编辑、创作专业,是公务员那一套。人才市场招聘信息公布后,这一个编制有五十个人报名,好多都是在校应届大学生。单位领导还对我说:你至少要按比例考前五名,才可能进入面试环节,考专业技能这一关我们完全放心。后来,我一边准备考试,我们人事部门一边向劳动局报送个人材料。人事局一看我材料说,你们要这个人获得过省部级以上文学奖,发表作品也很多,条件都超过人才引进标准了,能走“绿色”通道直接进入事业编制,可以不用考试。
李彩根:我是我们厂第一个年轻人,二十二岁就获得我们厂生产标兵。我现在这个奖状还在。就是一个奖状,061基地生产标兵。这个奖状我现在还留着。
孔海蓉:王卫国,你是从上海过来的还是从绍兴过来的?你爸爸是回绍兴再接你回来的吗?
王卫国:我爸先到贵州待了一段时间,再把我们接过来的。
孔海蓉:是不是也是被骗过来的?
王卫国:其实我爸也没说明白,他思想好嘛,坚决要求来的。他自己写了申请,坚决要求来。戴大红花,根正苗红,这红那红的。
朱丽:我家里成分不好,要挨批斗的,我爸脑子聪明啊,也不写申请,直接拉着一家老小“支内”来了。到了贵州后才发了个电报回去:我“支内”来了。他倒是好,“支內”了,我姑父两条腿都被打断了,一直瘫痪。把我姑父揪着批斗,他家在沈阳,哪里也不跑。我爸一看说,不对啊,赶紧跑,就逃过来了。那时候你来了,你没有证明,你是不能在这里上班的。没在名单上,要反过来,把家先安在这里,再给厂里介绍,我现在哪里,响应党的号召什么的,完了我就“支内”来了,之类的,要不然过不来的。这类申请不会批的,他成分不好呀。
王卫国:我爸是1965年来的。
孔海蓉:听说王卫国妈妈梳两个辫子,天天就坐在那儿门口哭,是不是啊?
李彩根:是啊,委屈得很,我妈妈想回上海,我外公都不让她回来,后来想想四个子女都在,还是让他回了。现在想想伤感得很。没办法。
孔海蓉:以前“三线”没人关注。
李彩根:就像把我们发配到某个地方,还不如知青。知青后面可以返城。我们哪也走不成。父母老了,回去了身边没人照顾,航天职工子女流失了很多,因为老的身边要有人照顾。有本事的,就调回去,没本事的,就没办法。这里有两个优势,第一个优势,家里是大城市来的,子女就回大城市;第二个优势,父母老了,身边需要子女照顾。我父母上海没房子,回苏州了,按理说我也可以回去。后来我们厂还算好的,建了一个老有所归的基地,我们给父母房子买在那里了。后来我儿子结婚,他们回来,我觉得,还得要留在我们身边。所以说想想,我们这一代人,五六十年代的人,小时候没吃没穿,等我们条件好了,上有老下有小,负担重,经济不是很困难了,思想压力又大了。说起航天职工,你们是找对人了,你们找那谁?他就觉得很对不起子女的,有话不会讲出来。我跟我爱人聊天,就说我父亲害了我们。我父亲觉得亏欠我们。航天三代都没吃过苦,他也讲不出来。都是独生子女,父母做好了还求着他吃。我们家两个姐姐都回去了,辞职走的。我和我弟还在航天系统,没走。我弟现在在遵义061基地。
王剑平:作为“三线”后代,你们已经很好了,我父母的单位和你们单位的区别就是子女问题解决不了。我们许多同时代的人没法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那会,我们也不能出来打工找生活,就那么浪着。我中学的同学,很多也成了“厂二代”,他们可能是幸运的。与他们比,我可能是不幸的,但现在我能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职业,我也算是幸运的。
李小容:那时候写个申请过来,还得查你三代,要根正苗红才可以过来,要不然不让你来。
机枪架楼顶上
孔海蓉:我们厂封闭,和地方交流少。王卫国他妈妈基本上不和外界交往,到目前为止,给她说普通话,她都听不懂。你用贵州话讲,她更听不懂。他母亲八十多岁,身体非常好,嫂子待她也非常好。王卫民爱人在昆山,还有小妹王国光在遵义,他们家有六姊妹,有三个在这里。还有个姐姐哥哥退休回上海了,还有三个在坚守。他姐非常有意思,我听说他爸爸不同意她的婚事,拿扁担去打她。但他姐姐现在过得很幸福。
李彩根:这个很正常,我和我爱人那时候,她妈妈就不同意,拿个车把她接回去,还好她嫁给我了。
孔海蓉:应该说是你幸福,当时我们都想不通啊,我们朱丽怎么嫁给李彩根了。哈哈。
李彩根:我是潜力股。咱们说老实话,嘿嘿,我对老婆还是很好的。
孔海蓉:朱丽曾经给我说过一句话,如果哪个男的镇不住她的话,她就不找这个男的。她脾气就像个男孩子。
李彩根:当时技校毕业时,他们很多同学给她留言,希望找一个管得住她的人。这本子现在还在家里。
孔海蓉:她当时竟然和我们班里的一个男生打架,把人家打跑了。
李彩根:打得他不敢去读技校。
孔海蓉:后来人家给她说,你敢来我们535就把你打出去。就为了这句话,她和人家打一架。
李彩根:W,那个男孩叫W。
朱丽:我到厂第一天,房子一开,Z死活不让我进房间。跟她做工作,做了半个小时,她说她没带钥匙,我就一下把门踹开了,然后又稀里哗啦把门钉上了。她说给我找个地儿,我说我就住这儿,这挺好的。然后我就去找W,说W,我来报到了,你等到了,我在哪个房间等你,你来找我呀。
李彩根:年轻时候,好玩儿。
朱丽:那时候才十多岁,一小孩儿。人家都叫我假小子,皮得很。
孔海蓉:后来她又和我们车间主任吵架,受了委屈了,就边哭边说,我告诉你,没门儿。车间主任也乐了,说没门儿?这个门不是开着的吗?
朱丽:哦,那是擦窗子,擦第一遍,师傅说不合格。第二遍还是不合格,第三遍还是不合格,我就火了。
李小容:我们那会儿,我师傅就喊,小容子,把那窗子擦了。我说我不擦,我有事。就到后山玩儿去了。
朱丽:那时上班吹冲锋号嘛,号一响就上班,下班也是冲锋号。号一响,我就从后山上哗哗哗冲下来。
孔海蓉:后山还是挺危险的,我们厂有个小军人,给军代表开车,是当兵的,后来打篮球,摔到地砖上死了。我们每个车间还给他做花圈。做花圈时,L去山上摘柏树。据说山上有个无底洞,他差点摔进去。大家就笑他说,这个花圈还没做好呢,难道我们还要再给你做个花圈,哈哈。我都不敢跑这个山上去,因为有无底洞。
朱丽:我是经常爬上去。
孔海蓉:你看到蛇没,还有锦鸡,锦鸡很漂亮。
朱丽:对,我在山上睡觉,睡一个下午,那时候没有表,估计下班了,就冲下来。
李彩根:我进厂的时候十六岁,现在也差不多该退休了。我3月份进厂,因为我们1979年的名额满了,就拖到1980年才进厂。
孔海蓉:那阵,老乡经常追着我们打,很害怕。军管组那个军人的女儿叫张静,我们是同学,我和她一起上学要从那里走,那里有个坎儿。每次过那个坎,农民都要追着我们打,有个工人出来把农民小孩骂走了。我们很害怕,回去的时候几个人约着一起走。那个周驼背的女儿经常带几个人来打我们,有一次实在跑不动了,他们又追得紧,我们就跑到一栋楼里,找到一个厕所,把自己关在里面,脚踩在水管上——因为他们把竹竿从门缝里塞进来,来回捅。我们听着很久没声音了,才出来。李忠静他爸爸是保卫科科长,经常和农民打交道。李忠静就把村长的女儿带来和我们一起玩,学我们说上海话。我告诉村长的女儿,周驼背的女儿老欺负我们。她说,我去警告她。果然,以后周驼背的女儿就没欺负我们了。我当时就想,生产队长应该是很厉害的官。
朱丽:是哦,那时发生的事就像看电影一样。
李小容:老乡好多人来砸我们水泵。男女老少都来了,冲到生产区,他们说我们把地下水抽干了,房子要塌了。他们说,是我们抽水抽的,要砸我们的水泵。
朱丽:当时我们家住四楼,家属区不准他们进的。
李小容:小车上面全是民兵。
朱丽:我们厂护厂的民兵把机枪都架到我们楼顶上,老乡还往厂里冲。开枪,吓唬他们。
孔海蓉:我家那边有围墙,我睡到半夜听到叫喊声,一二三推,然后砰,围墙就倒了。
王卫国:听说他们冲我们厂房,厂里的民兵都扛着枪,是广西退伍兵,枪都架着。听到民兵在数一、二,喊道三时,老乡就跑了。
朱丽:看电影的时候,农民去得比我们早,去了一看他们的凳子全都占着中间位置,我们啪啪啪,全给他们弄走了。
孔海蓉:我们那边还没有,他们都是站在外面看。当时正反面都可以看的。我们家爸妈从来不准我们占位子,我和我弟从来都是看反面。
朱丽:我们从来都是坐中间,那时候我们几个算是野的。不管!去了直接把老乡的凳子给扔了,不行就和他们打架,不管。
孔海蓉:最早有记忆看电影,是在绥阳,看《卖花姑娘》。我爸妈是把我背回来的,睡着了。
李小容:我们是厂里开车组织去的,去了好几次。
孔海蓉:还有些内部电影是在厂里看的。
李小容:我们内部电影是在厂里食堂看的。
李彩根:回忆小时候,虽然我们没什么玩儿的,也没什么吃的,但是和我儿子小时候比,我们的乐趣要多很多。
孔海蓉:小时候出来疯,玩好人坏人,躲猫猫,跳皮筋,打沙包,踢电报,每次我爸妈都不准我出去。一次我弟病了,我爸不在家,我就出去了,去玩了。蒙着眼睛抓人,结果到最后,Z从那边跑出来,对冲了,撞在电线杆上,她的牙齿磕掉了,全是血。我妈妈和廖老师一起赶到医院,是廖老师把我背回家的,我妈一路上骂着我回去。第二天我眼睛就肿起来了。Z她爸拿着五毛钱,来给我们家道歉,我妈就说没关系,没要他钱。他一直骂他女儿。
现在老的都不敢過来住
李彩根:Z她老婆婆去世才没几天,她老公也去世了。
李小容:她老公的妈妈办丧事的几天,都是她老公在守夜。守夜完了,下葬完了没几天,她老公接着就去世了。她老公在车间上班,一下子就倒下去了,车间的人赶紧送去抢救,但没用了。她老公在昆山小镇干活挺卖力的。
孔海蓉:Z跳皮筋跳得可好了,还说她小时候得过脑膜炎,但她可聪明了。
朱丽:是哦,她老公的哥哥后来过户房子,因为他爸爸已经去世了嘛,要厂里开个他爷爷的死亡证明。他来找我,说是当时爷爷去世时有个电报可以证明,我就问他这个电报给谁了?他说给我爸了,我说那找你爸要去!他说,我到哪里找我爸去?我说地底下。他说,好!然后他就走出了我的办公室,过了二十分钟,他反应过来了。他打过电话来说,我到哪里去找我爸去?哈哈。我说,那你又让我去哪里找电报去?
李小容:他过户谁房子?他爷爷不是厂里职工呀。
朱丽:后来他们去找了,查档案查不到他爷爷的名字。我对她说,你爷爷老家都找不到档案,我给你出个主意,这个老人在村里住过,是村里人。拿着这个证明到派出所,让派出所给盖个章去,这样不就行了吗?
李彩根:现在很烦的,如果老两口都在的话,还要带着结婚证去。
孔海蓉:这个,有时候人脑子转不过来嘛。当时有位科长。有一天,他接到一个电报:母,病重,回。他立刻赶回湖南老家去了回家一看,他妈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呢。结果是,电报是有人找这位科长请假的。
李彩根:他去湖南了?那得坐火车呀,那时候火车一天就一次,我记得清楚。如重庆到上海是七十三次,要坐三天三夜,车票价钱是三十一块六。我记忆力好。搞同学会,我所有同学哪一年生的,我都记得。
孔海蓉:是,那时火车顶上都是人,天窗可以打开,挤不进去的都从上面爬进来。我就特别担心他们会摔下来。
李小容:而且没有座位票。
李彩根:都没有座位,我最佩服和列车员关系好的,可以坐到列车员的位子上。535就有一个,J厉害得很,哪怕你没车票,他都有本事把你带上火车,而且不用买票,下车后由列车员带出去。
王卫国:S也有本事,也能带人上火车,他烧得一手好菜,后来专门在哪一列火车上烧饭?
李彩根:535就这两个人有本事,没票能把你带上去,出站把你送出去。当时我们都佩服他们。现在想想,那次我到凯里去,哎吆,空得很啊。要是七八十年代这种火车,谁还去挤啊。
李小容:现在什么都方便了。
李彩根:为什么每次从上海发车火车都要晚点,因为厕所你都进不去。每到一个站,延长五分钟,给大家上公共厕所。所以上海的火车百分之九十九都晚点。
李小容:从遵义上火车的也多着呢。
朱丽:那时候坐飞机得打介绍信。
李小容:打着介绍信也不一定能坐得上。
王卫国:我坐火车都是从窗子上爬上去的。
孔海蓉:有一回,我和张建平、海斌带着我儿子去重庆,我儿子还不到三岁。只买到了两张票,我和海斌先带着儿子上去了,张建平就去从票贩子那儿买票。等他买好票,车门关了,把车窗也关了,我去求人家,打开车窗把孩子的爸爸拉上来。那个座位已经坐了两个人,我们三人带着孩子坐在座位上,挤着坐很难受。好不容易,那个男的去餐车了,又过来一个当兵的,他说那是他的位子。我们就装傻,说你那么晚来,谁知道是不是你的位子?他也不吭气,就说我们挤着坐吧,结果还是六个人坐在三人座位上。
李彩根:你们没我聪明,我和朱丽结婚时,我们是旅行结婚,坐火车去的。晚上我们把房间订好了,一看晚上可以上船,知道很挤,就退掉房间,上船。上船碰到一个做生意的,那是1988年,晚上没事,我就和他打牌,赢了他好多大重九烟。到武汉,到南京,我们又到无锡了,我看有位子的人都在打牌,我就掺和进去,说我们打赢了就坐下来。那两个人一直输,眼看快到无锡了,他们发现他们自己买的座就没坐多长,就说不打了,不打了。
孔海蓉:那时厕所里也有人。
李彩根:重庆到武汉三十一块钱,加三块钱,三十四块钱,就可以买位子。我们船舱里有个人,我们带着辣椒,他要吃我们的贵州辣椒,最后晚上喊肚子疼。我一看,辣椒被他吃了五分之一。早晨他给我说,你们的辣椒真香。我们那时候也没什么钱,我结婚我妈给了我三千块钱,我们就去了重庆、武汉、江苏、无锡。我们在无锡玩了三天,苏州玩了三天,又去上海。穷乐穷乐的。
孔海蓉:人多的地方还有上海城隍庙,人多,得站着吃,人山人海。
李彩根:现在也是,人多,一楼打包,不排队。二楼三楼都是排队的,等座位呢。当时的小笼包真好吃。
孔海蓉:我家那个排队排得冒火了,说多买点,一样买两笼,那时候不像现在可以打包。天呐,我们怎么吃得完啊?他说,我教你,把那个皮儿扔了,就吃里面的馅儿。
李彩根:汤汁,那里面的汤汁好喝。不会吃的人,一咬就会把汤汁咬飙出来,把人家衣服弄脏了,脏了就对不起了,洗衣服的钱你要给。上海干洗店早就有了的。我们吃先是咬一点点,把汤吸出来,然后再蘸醋,再吃。不会吃的人,这么小的东西,肯定一口哈,好烫,肯定就把人家衣服弄脏了,那个店经常吵架。蟹黄的小笼包,真的好吃,排两三个小时都值得。我祖籍江苏,虽然家里没人在那了,但我还是想回去看看。我父亲生在上海。我爷爷生在镇江。电影《渡江侦察记》,就是在我爷爷他们厂旁边拍的。
孔海蓉:《渡江侦察记》里,还有个S女儿的镜头,软软的样子。问她怎么了?她说,饿的。
李彩根:我最后悔的就是两个老的不能出去玩了,我老爹现在走路都不行了。
孔海蓉:你时不时的让他多走走。
朱丽:就说我,六楼下来就上不去,我都这样,还说他老头子呢。有电梯楼死活不要,偏要买这个。家里的活动空间才有多大呀,他连这个楼都上不来。
王卫国:电梯房要好点,不能走路的,轮椅也可以推进去。
朱麗:我们六楼,我回家一般上去就不下楼。
李彩根:除非有人约她打麻将,跑得比谁都快。
李小容:535最高的也就是四层楼,对不对嘛!
朱丽:买房时,他当时死活要这个楼,没电梯,我们还吵架。他想要个楼中楼,我们吵了好半天。现在老的,都不敢过来住。
“三线”子弟自述
自述者:王剑平
我的水电之家
我父母都是水电工人,1958年两个人同时参加工作。父亲念过私塾,在工地上算文化人;母亲上世纪七十年代才进职工扫盲班,脱盲,但和父亲相比,她有个好的家庭出身。
母亲说,他们的婚姻是组织安排的,此前父亲有过对象。父母的财产婚前分别装在两口炸药箱子里,结婚那天,工友们把两口炸药箱子搬到一处,再用卡车篷布在大工棚里围个小间,便是新房了。现场每人喝杯糖开水,他们就成了夫妻。
猫跳河上的七个梯级电站、乌江渡水电站、东风电站,都曾有过我们的家。父亲带着姐姐,还去过黄河上的龙羊峡电站。
我父母的单位系中央驻地方企业,直属中央水力电力部,时任部长是傅作义。这单位虽流动性大,却是一个相当完整的世界,工程连队、机关、学校、食堂、商店,都随工地迁移。学写小说时,我曾把单位比喻成吉普赛部落。向工地上的小报投稿,招致编辑的严厉批评。他说:你乱比喻,吉普赛人是没有归宿感的流浪汉。我们不同,我们是普罗米修斯,我们给大家带来光明。
我有姊妹五个,加上父母计七口人,搬了若干次家。我们住过的最宽敞的房子,从未超过六十平方米。这些房子极其简陋,黄土筑墙,油毛毡盖顶,雨大时可冲垮墙,风大时能掀翻顶。但这样的环境吓不倒我们,我们从小的理想都是:长大后当水电工人。
每修好一个电站,就要搬一次家,人越搬越多。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单位已由最初的几千人发展到二万余人;除家属、伤残人员,仅待青就有六千之众。围着山沟长大,单位是我们唯一的世界,当个水电工人是唯一出路,在我们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父母的单位是地师级单位,按部队三三建制,六千待青相当于一个旅。人长大了,房子就變小了,单位解决不了子女工作,要吃饭穿衣,只能外出打工当“盲流”。我们姊妹五个,最后只有姐姐和小弟弟成了水电工人,很幸运。
按规定,每家每户可以照顾一个子女在本单位就业,1981年,我姐姐成了水电工人。她参加过乌江、龙羊峡、天生桥、构皮滩、索风营等电站的修建;还到过云南、湖北等项目点。姐姐姐夫长年在工地,丢下女儿独立生活,因照看不够,外甥女二十上下,便得了肺心病,去了,夫妻俩肠子都悔青了。
因有政策,我母亲提前退休,1987年小弟弟顶替母亲,也成了水电工人。小弟弟参加过东风电站的建设。后来为生存,单位除修电站外,还四处揽活,什么都干。小弟弟随单位四处流走,到过贵州的很多县份,到过云南,到过利比亚,建电站、修房子,甚至修公路。和姐姐一样,小弟弟长年泡工地,小侄女从小就见不着父亲。后来,弟弟和他老婆离了婚,他想要回小侄女的抚养权,但最终妻离子散,除了按月支付小侄女生活费,他一个人又继续泡工地。
我待业十年,四处打工养活自己,1992年进了一家银行,生活才算稳定下来。
大弟弟先随我打工,后来当兵,打自卫还击战得了烂裆病,转业后分到清镇某个厂矿。他运气不好,遇企业改制,两口子都下了岗。据说有政策,打过仗的复员军人不能下岗,于是弟弟又被召了回去,但每月仅几百元收入,不得不一边上班,一边兼职打工糊口养家。
妹妹比我们好,读书时环境有所改善。她考上了大学,是我们家唯一的公务员。不遂意的是,她也离了婚,一个人拖着孩子过。
别以为我的姊妹们不好。我父亲的一个老同事,曾羡慕地对他说:“你这些孩子真不错,居然没一个学坏。”
他者眼中的“三线”
讲述者:陈启基(画家)
青杠林场的起点
启荣是我妹妹,十七岁时,启荣就来到了贵州水城青杠林场“三线”工地,住上了工友们为她搭建的结婚工棚。从此,住房问题困扰她一生。
自从在石阡米市坝我们全家被迫离开以后,启荣就和我住大姐家。大姐家生活很艰难,她要养活几个孩子,不得不做一些小生意,从乡村集市买一些农副产品到城里卖。大姐每次外出赶乡场,启荣都要到离城几公里以外的地方去接应。那时启荣只有十二三岁。天地一片漆黑,尽管手中拿着葵花杆照明,但走夜路总是提心吊胆,稍有响动,就要吓一大跳。要是看到前面有个人影走来,知道是赶场的人回来了,才会松一口气。等那人走近一看,不是大姐,忙问:看到我大姐了吗?来人会喘着气回答:早着呢,还在后面。启荣又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又走了很久,才发现一个人弯着腰,一点一点地走过来。启荣看清是大姐,立即赶上去,把沉重的背篼接下来。稍稍休息一会,启荣背着比她矮不了多少的背篼,艰难地往回走,回到家时,已夜深人静。如果是赶场的头一天,启荣还得帮大姐用石磨推米豆腐,第二天卖。启荣十三岁时离开大姐家,到三姐家带孩子去了。
1966年,听说搞“三线”建设,要在水城建钢铁厂,三冶要在石阡招工。这一消息轰动了小小的石阡县城,一下子就去了几十人,其中女生就近二十多人,启荣妹也是其中之一。这也许是石阡第一批集体离开家乡到外地工作的人。据说,离开故乡的那一天,许多孩子的父母、亲友嘱咐再三,挥泪送别。那天,灰色的天空,乌云翻滚,山雨欲来。一辆三冶派来的无顶平板大货车停靠在汽车站狭小的停车场里,几十个从未离开过家门的孩子爬上平板车后,在发动机的轰鸣与一片哭啼声中离开了亲人,离开了故土。
行驶在蜿蜒的沙石公路上,几十人站立在无篷的平板货车中,拥挤着、摇晃着……从石阡到贵阳,到水城,长时间站立,对一群十七八岁的孩子是艰辛的。几天后,他们伴随着满身的尘埃和困倦来到了水城。
从鞍山来的钢铁大军先头部队,在水城青杠林林场一无所有的一片荒山野岭中,开山劈树,垒营造房。大战前夕,没有白昼之分。他们提前赶到水城,为全国、全省各地招来的新工人搭建临时工棚。石阡招来的工人赶到水城时,正是大雨滂沱的九月,工棚外雷电轰鸣,暴雨瓢泼、工棚内小雨淋漓,淤泥聚集。他们用盆、碗、漱口缸、饭盒等,将黄色的泥浆舀出室外,直至深夜。困倦极致时,一块挤在大板床上,合衣带泥昏昏大睡。
据说,这里是保密单位,对外一律称“水城青杠林林场”,内部则按部队编制,启荣所在的是三营二连。挖掘土石方、装卸车辆、搬运建材是他们每天的工作。上午开工前发放饭票,每天早、中、晚三张,自备餐具,排队用餐。
他们在临时工棚中住了近两年。期间,附近的山上时时传来震天动地的爆破声,开山炸石的工人们正在忙于开采山石,修建房屋。两年后,他们住进了干打垒,住房有所改善。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到水钢去看望启荣。这里北方工人多,性情耿直豪爽,单纯厚道。石阡的这帮姐妹中就有好几个找上了东北人,启荣也是其中之一。1970年启荣认识了妹弟梁守本,第二年返回鞍山旅行结婚,回来时,他们在水城买了几斤糖果招待工友和石阡的姐妹们。新房是他们从鞍山回来后,众工友帮忙搭建的临时工棚。1972年,长女福霞在这个工棚里诞生。
在这高高的荒山上,日晒雨淋,艰辛劳作,一干就是八年,他们建成了第一座高炉。
1973年,三冶在水城钢铁厂的建设工程移交给了七冶,全部人员转回东北鞍山,很多不愿去的贵州人自动回家或另找工作,也有继续留在水城的,和东北人结了婚又不愿去北方而离婚的也有。开始,离婚的都给办理手续,后来要离婚的人太多,就不给办理了。大多数人还是随夫去了东北鞍山。回到鞍山后,政策规定:无家的,由单位安排住房,有家的不再安排住房。梁守本由于父母健在,属不安排之列。他父母和三个子女共五人,住在十二平方米的小房内,再加上梁守本一家三口,共八人挤在十二平方米的狭小空间里。一个长长的大炕,睡上祖孙三代八口人,中间仅有一布帘相隔。夜晚人多,呼噜声在宁静的夜色里响成一片。一大家人都为夜宿伤透了脑筋,住了一段时间后,启荣一家三口搬进了旁边一个只有几平方米,又黑又暗又潮湿的煤棚里。在这个低矮的煤棚里,他们生了二女儿福云。
1974年,海城地震,鞍山許多建筑垮塌,小煤棚也随之夷为平地。那天,启荣带着三岁的福霞和一岁多的福云,转了两次车才到工地,到了工地,她把孩子交给工地托儿所,才去上班。小煤棚垮塌后,他们无家可归。下班后,当所有的家长接完孩子,启荣征得托儿所阿姨的同意,用小凳子连接起来当床铺睡觉。夜里,孩子哭闹着:“妈妈,我要回家!”但家在那里呢?
梁守本在厂里上班,此时他抱着福云,背着行囊,像一个逃难者出现在托儿所启荣的眼前,因地震无处可住,他也被父母赶出了家门,投奔无家可归的母女俩来了。一家四口在托儿所的小板凳上住了几天,她们的遭遇得到托儿所阿姨们的同情。有一天,一位阿姨在附近的农民家找到了一间约四平方米堆放杂物的土屋,每月租金五元,四口人,总算有了一个临时的“窝”。
半年后,单位要给特困职工建造地震房,梁守本一家自然属特困家庭,但这一决定公布后,盖房工作却遥遥无期。梁守本急需住房,就给单位申请自己动手盖房,单位给了他两个月的时间,并派了几名妇女来协助,可这几个女人整天毛线活不离手,哪有心思干其他活儿。最后只有让单位撤回这些人,梁守本在水钢有搭建临时工棚的经验,全由自己盖。地震房指定建造在一座能遮风避雨,略能抵抗一点风寒的大桥底下,单位给了一些层板、竹席、铁皮、钢管,再到处寻找一些木条、木柱、用绳子捆绑、用抓钉连接,搭架成屋,最后再用稀泥涂满竹席,填补缝隙。启荣背着小孩拌泥糊墙,梁守本挖泥运土,如鸟筑巢,如蚁造窝。经过两个月的艰辛劳作,这间简陋的“住房”终于盖起来了。在泥土还未干时,他们就迫不及待搬了进去。在这无水,无厕所,唯一只有电的简陋窝棚里,一住就是八年。
八年后,单位分给梁守本一家四口一间红砖宿舍,十二平方米的宿舍,厨房是在公共过道上的,一平方米的厕所是公用的。在这十二平米的红砖宿舍里,一住又是七八年。
后来,不知为什么,鞍钢也发不起工资了。启荣一家的日子更艰难了,她曾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卖过冰糖葫芦。因没读过书,长年在工地上干活,对数字慨念模糊,经常多补少退。时至今日,启荣一家仍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勤俭度日。
上世纪九十年代,生活略有好转,单位重新分给梁守本一家四口人分了六十六平方米的住房。这套住房在顶层,长年漏雨,但他们还是坚持住了近二十年。两个女儿长大成人,先后出嫁。启荣夫妇已近暮年,他们与楼下一户五十一平方米的住户交换,还补了一万元钱。尽管外面高楼林立,但启荣说,那哪是我们工人所想?不做那个梦了!
工人阶级
1970年,我第一次来到“三线”工地的水城正在建设中的水钢,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梁守本。那天,似乎是个傍晚,又好似一个清晨,一帮人在荒山野岭中搭建着临时工棚。在一个地面高低不平的角落,锅炉的火光把匆忙的人群映照得彤红透亮,吃饭的、刷牙的、上班的,机器轰鸣人声嘈杂。在火焰的红光下,梁守本头戴工人鸭舌帽,身着劳动布工作服,穿一双牛皮翻帮鞋,轮廓分明,体格健壮,很有“工人阶级”的体魄。他老实、忠厚,我觉得这样的人靠得住。
梁守本从小在鞍山长大,父亲在鞍钢工作,母亲在邮局上班,家中兄妹四人,都是地道的工人,日子过得艰难。梁守本是老大,小学毕业后考上了半工半读的技校,学习铸造专业,学制三年。1964年毕业后,他分配在鞍钢冷轧厂热镀锡车间工作,设备是从苏联进口的,专门制造罐头盒皮,当时属于保密单位。1964年,“三线”建设开始时,国家决定贵州水钢由鞍钢负责包建。这个厂,在水城苗寨附近的放马坝青杠林坡上定下了建设厂址,准备建一座年产115万吨钢铁的矿山,两座568立方米的高炉。施工队伍是鞍钢三冶,人员由鞍钢抽调。1965年梁守本调到了三冶。1966初,他随这支浩浩荡荡的钢铁大军从东北开到西南,到达水城,在放马坝的青杠林坡上落户。他们开山劈树,建造营房。此时正值八九月份的雨季,工人们住在临时工棚里,晴天热如蒸笼,雨天满地稀泥,晴天走的是“扬灰路”,雨天走的是“水泥路”。在此,工作生活没有界线,随身带着三件宝:水靴、雨衣、大棉袄。吃在工地,住在工地,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什么活都干,不管技工普工,都挖土石方,装设备,卸车皮。梁守本先做防水油工,1968年到电工组当了电工。八年后的1972年,建成了一个高炉,一座焦炉,然后整个工程移交给了七冶,鞍山来的全部人员撤回东北。
梁守本和启荣于1971年在水城结婚,当时很多南方姑娘和北方小伙结成了伴侣。1972年,听说三冶要转回东北,许多南方姑娘没去过东北,只是听说东北很冷,鼻涕掉下来会即刻成冰。害怕寒冷的南方人都不愿去北方,纷纷提出离婚。启荣并未受到影响,结婚两年后,1973年和梁守本一起调回了鞍山。回去后,启荣在三冶的一个构件厂上班,每天清晨很早就带着一岁的孩子转二次车,送孩子上托儿所后,才到厂里上班。下班时,又带着孩子去挤车转车,梁守本在三冶继续当电工。同去鞍山的还有几个贵州石阡姑娘,大家在鞍山定居后,还经常聚在一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出差北京,趁此机会去了一趟鞍山。那时坐火车非常紧张,火车站人山人海。我是南方人,身形较小根本挤不上火车。幸有北方朋友范和,他拽着我连拖带拉。上车后,不要想有座位,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只有趴在别人座位底下,在别人的脚下蜷缩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才到鞍山。
启荣一家四口人住十二平方米的小房,屋里安放了两个双层床,梁守本在水城时自己做的两只木箱,还有一张吃饭用的小方桌,两个小凳子,再也没有一点多余的空间。他们没有厨房,做饭是在走廊上。一平方米的厕所是公用的。为了招待我,启荣妹从菜市场买来不少“虾爬子”。据说,这是最好的地方特产。我与梁守本开怀畅饮,第一次醉得呕吐不止。
不同的“三线”后代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和所有的人一样,身穿四个荷包的蓝色咔叽布衣服,一条蓝布西裤,剃短短的中山头,骑一辆加重自行车。启荣妹从贵阳到鞍山,带着两个女儿福霞、福云,送行时她俩就坐在我的加重自行车前后。
福霞1972年,生于贵州水城青杠林林场的“三线”工地。住在工地上的临时工棚里,生活简陋。在那艰苦的岁月里,牛奶、鸡蛋、奶粉都是奢侈品。回到鞍山工业区,那个年,启荣没有多少工资,家庭生存极度艰难。福霞初中毕业,无法继续升学,就到餐馆洗碗、擦桌扫地,四处打工。
1999年,福霞和妹妹福云一起考上了公交公司,因身体条件,她选择报考售票员,但不知为什么,当售票员需要读一个三年没有工资的学校,三年没有工资对于福霞不可想象,她放弃了这次工作机会。不久,经朋友介绍,她又到鞍山银座商厦当营业员。十二年后,银座垮台,福霞开始自谋生路。她在银座上班期间,单位发给她们每人一把瑞士军刀,作为工资不足的补偿。当时的瑞士军刀由于它的多功能和高质量,备受人们的青睐。启荣要来贵州,福霞托母亲将端士军刀赠于我,启荣缺乏登机常识,军刀随身携带,被机场人员没收。甚为遗憾。
福霞从银座出来后,经朋友推荐介绍,又从亲友各处借了几十万元钱,开了一个卫浴产品专营店,可她没想到做生意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的,茫然下海,才一年时间,结果水打船翻,亏损二十多万,背了一身债务,这身债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偿还得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福霞再也不敢涉及商潮风浪,只能在一家超市打工,月薪一千多元,勉强维持生存。如今,她儿子思玮已考上大学,其夫单位又发不起工资,只能外出打工,要供养一个大学生,对于一个贫困家庭何其艰难。
福云生于1974年7月,出生在她家那个低矮的煤棚里。由于营养不良,福云出世没几天就生病了。一天,梁守本与启荣上班,奶奶抱着刚出世不久的孙女去医院,走到医院前面的一片树林里,心想,怎么又是个女孩,家里人多连一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扔了吧!于是,她把孙女放在一棵树下,想到有人碰到或听到哭声会来抱走。走出树林,她又想,如果没人捡走孙女就会冻死或饿死,还是抱去交给医生吧。医生问她是孩子的什么人?她说是邻居。医生让她去叫孩子的亲人来,奶奶丢下孩子趁机走了。守本下班回家后,没见孩子,问启荣孩子呢?启荣说奶奶抱去医院看病了,守本大吃一惊,说奶奶就在家里,怎么没听她讲呢?守本找到母亲,问明情况,大吵一架。那是一条生命啊,怎么说扔就扔了呢?守本立刻赶到医院,领回了福云。后来,启荣陪孩子住了一个多月的院。
福云初中毕业后,迫于生活压力没有继续升学,而是四处求职。听说最初在一家糕点铺打工,学做糕点。两年后,三冶成立股份公司,需要劳动力,组成了家属劳动队,只有十多岁的福云和成年人一起,整天搬运钢铁、铸件,从小的重体力活使福云双手粗糙,吃苦耐劳。两年后,股份公司垮台。听说福云又去了公园打工,收取门票。
1999年,市公交公司招工,福云考上了驾驶员。从此以開公交车为业,不辞辛劳,拼命工作。为了生活和孩子读书,若干年来,福云无双休,无节假日,还一个人顶两个班,每天驾驶十多个小时。除了吃饭、睡觉,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
如今,四十多岁的福云劳累过度,经常喊腰酸背痛。
后 记(一)
2014年年底,海蓉邀我做个“三线”选题,我很快答应了。我是“三线”子弟,很乐意这个选题。
最初,我们商定,以“三线”家庭为单位,用访谈、自述加老照片的形式,写“三线”家庭的变迁,以及他们的悲欢离合,暂名《镜像·三线家庭——解密“三线”历史,再现移民心灵》。海蓉在“三线”工作过,而且,她工作过的企业最具“三线”代表性,拟定采写对象便由她主要负责。后来,这个创作计划又申报了中国作协2015年作家定点深入生活项目和省委宣传部文艺作品创作重点扶持项目,并都获立项。不巧的是,2015年6月,我被派往鲁迅文学院参加学习,选题不得不向后延期。
实际工作开始后,方觉工作量太大、难度亦大,昔日的“三线”职工,如今四分五裂,一个家庭、一个事件、一个故事……想找准一条线索刨根究底,几乎是不可能的。再有,一些“三线”老厂,现在仍生产军工产品,机密不可涉及。去一趟老厂,得深入大山丛中,废弃的“三线”老厂有的几十公里、有的几百公里,大多路烂不堪,行车困难。凡此种种,都增加了这本书的完成难度。
在走访的许多“三线”人员、“厂二代”中,我惊异于接触的任何一个采写对象,都有太多的个体故事。这些故事不但反映了“三线”职工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也反映了共和国的艰难历程。忆昔日生活,“三线”职工们都有话要说,我甚至不用提问,只做一个倾听者即可。创业的艰辛、生活的厚重,其饱满的信息含量,都在那些不经意的言说中。相较于原创作计划,我突然觉得,他们的口述更精彩。遂调整创作计划,于是,有了现在这本《“三线”背景下的个体——解密“三线”历史,再现移民心灵》。的确,社会不该遗忘他们,历史不该遗忘“三线”。在此项工作的开展中,我们还收集了近千幅照片,这些照片有深山腹地的工厂遗址照,也有“三线”人生活的老照片,许多照片颇为珍贵。这些都是一个时代、一个家庭、一个工厂的记录,于此稍加整理,一同奉献给大家。
王剑平
2017年10月23日
后 记(二)
多年前的6月1日,班上的同学从全国许多地方会聚贵州,更多的是为了纪念逝去的童年与青春。535、531、533原厂址的幼儿园、子校、家属区、厂区、食堂、商店、医务室、俱乐部、电影院,甚至农场、邮局、粮店、浴室,见证着同学们此行的足迹。虽然物去人非,往日的热闹已不复存在,但当年留在这儿的那些欢笑,那些感伤,却如影随行。那一刻,我们忍不住相拥落泪,抽泣交织着喜怒哀乐,笑容透露出酸甜苦辣。是的,“三线”建设已成为了一个历史名词,但“三线”情怀依旧挥洒不去,印刻在几代“三线”人的心中。
附近农屋上炊烟依旧袅绕,良田与美池、桑竹相伴,而埋在记忆中的厂房、家属区、学校却开始了蝶变。同学们看着我说些不甘心的话语——当然这是我的工作性质让他们生满期望。我们都有同感,难道那些因“三线”而生动的故事,因“三线”而精彩的人生,因“三线”而无悔的岁月,就要悄然流逝?注定被尘封?或许,我们一直彷徨在时光隧道之中静候“三线”与我们重逢,期待一支彩笔描绘“三线”的过去、现在与将来。
机遇来了,在“三线”建设的脚步即将迈入50华诞之时,省委宣传部高度重视,希望贵州作为“三线”建设的重要省份,能够有反映这段历史的作品,展示“三线”的精神与贡献。但是谈何容易,能寫的不熟悉那段历史,熟悉的又无法表达或没时间讲述。我与戴冰说到此事,其实,我们也看到有不少写“三线”的作品,但都不尽人意。戴冰突然冒出了一个点子,说,海蓉,其实可以做一个“三线”镜像人生。他还提议由剑平主写。剑平的写作实力我是知道的,他还拿过德国的文学奖项,而且他非常认真,又是“三线”子弟。于是,在贵州开展“三线”建设进入52年之际,就有了这部作品的诞生。
这部作品,剑平花费了大量的时间进行采访创作,反复修改,我只在一侧敲击边鼓,但剑平非要把我的名字也列入作者之中,很是惭愧。
在收集资料进行创作的过程中,一些老“三线”人,包括从大城市过来的“三线”人和“三线”二代子弟们,热情地回忆着当时的点滴,认真地修改着他们的口述史,让我非常地感动。而另一些“三线”人却离开了尘世,包括我亲爱的爸爸。或许是有些预兆,不善唠叨家庭琐事的爸爸在临终前几天对我说,小蓉,你妈妈最近有些恍惚,你要多陪陪她啊;你和峻峻离得远,要多联系,再亲的血缘不走就不亲了;我们在这儿没有亲戚,要自己善待自己;别人怎么对你都不重要,但要相信好人有好报……
世风渐好的今天,《“三线”背景下的个体——解密“三线”历史,再现移民心灵》就要出版了,我想对已故的父亲说声“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孔海蓉
2017年11月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