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经历
2019-10-21惠树华
惠树华
一
在公家工作了一辈子,然而说起来,我曾经也对公家打过埋伏的。这个话题现在谈起来很轻松,可在四十年前,由于客观原因不得不打埋伏的行为,给我身心带来了莫大的痛苦。
七十年代后期,国家停止了十年的高考制度得以恢复,1977年冬天的第一年招考,由于自己是代教老师,便信心满满地参加了大学的报名考试。结果杳无音信,甚至连自己考了多少分都不得而知。算是实践检验了一下,对自己的能力做出了初步的判断。
等到了1978年夏季的第二年招考,虽然又经过了大半年的复习备考,还是没有把握。因为我们曾经的高中阶段,满年都在学工学农,几乎没怎么上过课。若继续报考大学还不能考取的话,耽搁到下一年再回头报考中专的话就超龄了,没有资格了。1978年招生简章规定的普通中专报考年龄是1955年6月30日之后出生的人,我是1955年3月生人,已经超龄了。尽管只超龄了三个多月,但相对于招生简章而言,那是触刚犯纪的行为,尤其是恢复高考制度的头几年,类似于年龄、体检、是否毕业后的复读生等等的虚假欺骗行为,一旦发现或者有人举报,经查证属实,公家采取的是零容忍的处理办法。
我经过认真地思考,权衡利弊后,认为能考个大学固然诱人,但是,在没有绝对把握的情况下,还是先跳出农门为上。遂做出决定,采取篡改出生年月欺骗公家的办法,报考中专。那时候招生报名不看户口本,农村居民也没有户口本,所有村民的户籍都记载在公社的户口登记簿里。谁家添口了,迟三过五也不打紧,到公社办公室登个记,就算是上户口了。公社负责中专报名的,是公社所在地以外的另一所学校教书的Z姓代教老师,我在公社所在地的七年制学校教书,也是代教老师。所谓代教老师,就是县教育局按照普通教师的工资标准每月37元,拨款给有关教师缺员的学校,由学校商公社选人。教育局拨付的工资每月发给代教老师17元,作为补助,其余20元转给公社的社办厂。代教老师以社员身份,每月获得所在生产队260个工分,这样生产队也就完成了一个公社下达的义务工名额。我和Z老师同病相连,时有交往,都比较熟悉。报名时将我已超龄的实情讲明,报上我篡改了的1958年8月的出生年月。Z老师遂表现出为难的情绪,片刻,便说,我的手头没有可核实的户口登记簿,公社也没有赋予我核实的责任。你不说的话,我什么也不知道,就连招生简章规定的年龄上限我也是刚才听你讲的。咱就按你说的意思先把名报上,以后出现问题再具体对待。就这样算是采取欺骗的手段顺利地把报考中专的名给报上了。
一直以来,我从内心对这位Z老师还是很感激的。因为他经过瞬间权衡,没有较真。假如他当时采取认死理的态度,不给报或者要请示上级,我大概就不能顺利报名。或者可以报上名,但到了填报志愿环节,就只能填报师范学校,因为现任教师报考师范,年龄可以适当宽限。接下来,我一边教书一边复习,如期去县里参加了中专考试。一段时间后收到了考试成绩单,再过了一段时间,收到了被陕西省财经学校财政专业录取的通知书。我将信封打开,小心翼翼地展开通知书和报到须知,一边云里雾里仔细地阅读着,一边在心里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我真的要去省城读书了,要成为公家人了?
冷静下来后,终于认定这是真的了。但激动的心情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二
接到录取通知书后,仍然在履行着代理老师的职责。之前我带的一个初中班已经毕业,新学年我又接了一个毕业班,所以在学校未安排接替老师之前,我得继续工作,不能耽误学生的课业。于是一边工作一边办理诸如粮户关系、户口迁转等手续。我先去的是公社,带着录取通知书走进公社办公室,见F姓主任正在受理两位社员的什么事情。F主任和我也算熟悉,因为公社的大部分活动包括大一点的会议都叫我去帮忙,再者,F的妹妹与我在同一学校教书。我利用F主任与社员交流的间隙向其说明来意,并如实告诉F主任,想请他在办理户口迁转时,把我的出生年月改为1958年8月,这就与报名时填的出生年月一致了。出于信任,我表明了请求更改的原因,是因为我报考普通中专已超龄三个多月。F主任在取出户口登记簿时,沉思了一下说,你下午来吧。我觉得也对,大概是因为现场有人不太方便。我便回到学校。
挨到午休后,我去了公社办公室。F主任见面便说,你的事我中午给书记汇报请示了,书记认为你就没资格参加报考,公社如果通融了,领导可能要丢乌纱帽的。我一听,大脑嗡地一声,感觉问题严重了。第二天听别人讲,昨天二三十名干部都蹲在公社院子里吃午饭的时候,F主任给书记汇报的,书记就是如此答复的。书记姓L,这位L书记在那个年代,在我们公社的范围内,是绝对权威的存在,几乎没有谁能有资格在其面前说三道四的,能够有机会直面交流的人更少。一般人闻其名,便肃然起敬,进而心生畏惧。
怎么办呢?原以为通过还算熟悉的F主任就可以把问题处理。可现状是,不仅问题没有解决,反而更加复杂化了,我提出不要更改出生年月了,就按公社户口登记簿记载的出生年月办理迁转也不能做到了。公社方面把问题归结为,我本来就没有资格报考。客观地讲,公社并没有错误,我是没有资格报考师范以外的中专的。
过程中,公社方面提出了所谓的解决办法,由公社出面,申请县招生办将我之前的省财校录取名额改为延安师范的录取名额。这样的话,既解决了我的超龄问题,我也有学可上。我听了以后,觉得这样的办法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首先是我挑灯复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考取了省城的学校,不愿意轻易放弃;二是县招生办不是公社管辖的机构,是专门管理全县招生工作的单位,在贯彻招生简章方面可能更加具有刚性,申请调整录取学校必须说明原因,这对我来说,有可能是鸡飞蛋打的局面;三是全省的中专招录工作早已结束,各学校招生计划的完成程度早已定性,此时申请调整,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眨眼间,三天过去了,看不到任何实质性的效果。我向F主任表明了坚决的态度,一个是未征得我同意之前,不能向县招生办提出更改录取的申请;二是收回更改出生年月的请求,希望公社按登记簿的出生年月迁转,报到后出现的一切后果均由自己承担。这个表态委實有点牵强,似乎自己很果敢,一切都豁出去了。但是超龄参加考试,一路绿灯,作为公社一级组织是有责任的,连起码的报名都没把好。公社方面也想办法了,我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是问题依旧摆放在那里。
因为F主任广而告之的请示方式,所以我的超龄问题已是满城风雨。加之我的焦躁不安,向好友、师长在诉说,周围的人有同情的,有怜悯的,有看热闹的,也不乏有帮忙说情的。其中公社所在地县属中学的一位教导主任,曾经是我上中学时候的班主任,可以说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发现他的校长与公社L书记关系甚好,或者说二者层次相当,方便交流,便请求校长说服L书记。大体的说辞是,看在一个出路渺茫的农村青年,通过自己努力得来这样一个跳出农门的机会太不容易,失去了太可惜的份上,是否能网开一面,先迁转户口让其报到,至于报到后,学校复审或者被举报,由此被取消学籍或者其他结果是他自己的事了。再说公社能给网开一面,绝对不是纵容坏人干坏事的性质。校长接受了教导主任的请求,并找了书记。具体是怎么说服书记的就不得而知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事情有进展并有效果了。
大概是第五天的上午,F主任通过别人传话,让我去一下公社办公室。我丝毫不敢怠慢,利用教课的间隙去找到了F主任,相互打了个招呼,我把录取通知书再次递给了F主任。F主任从上衣兜里取出钥匙,打开屉锁,取出户口登记簿,在格式化的户口迁转证上填写内容。在填写出生年月一栏时,未见F主任有任何的犹豫,目光扫视了一下户口登记簿,填写上1955年3月。我焦虑的心理多少有那么一点解脱,总算是一个结果吧。全部填完后在落款处和骑缝处盖上了公章,将从骑缝处撕下来的那部分递给我。我与F主任告了别,捧着得来不易的户口迁移证和录取通知书回了家。
经过几天的煎熬,总算给我把户口迁转了,似乎一块石头落地,但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该悬着的心仍然在悬着,一点也不能踏实。因为一方面我超龄的问题,不仅未能遂我之愿,反而通过行政文书的形式进一步坐实;另一方面迁移证上的出生年月与报考时填的出生年月不一致的矛盾,仍然摆在那里,这肯定要面对入学后的审查。
再说吧,总归是距离成功或者失败又进了一步。可以去学校报到了。
三
短短的五天,真正是度日如年的感觉。睡不好觉,老感觉有事,心神不宁。这样的状态还在持续着,我有点疲惫,仍处在焦虑和痛苦之中。我下意识地进行反思,主要的责任在我。至于公社方面的书记和主任的所有作为,我没有资格责备他们,也不能责备他们。他们也不存在主观故意,更谈不上主观恶意。换个角度看,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还应该感谢L书记和F主任冒着犯规违章的风险,为我按照户口登记簿的出生年月办理了普通中专户口迁转。
按照录取通知书附的报到须知的要求,办完了相关手续,对老母亲的生活做了一些必要安排。那时候我父亲已病逝,我和年过花甲的老母亲相依为命,一起生活。老母亲是旧社会过来的小脚女人,尽管生活能力很强,也难免会遇到诸多不便。所以,我上学去求“功名”了,不在身边了,户口也迁走了,不能再挣工分了,老母亲的生活来源和日常照料必须要有起码的保障。还好,长我17岁的哥哥虽然身体健康欠佳,但住得很近,日常生活方面诸如担水劈柴、自留地的耕种等的一些事情可以做得很到位,这让我很是放心,少了许多挂念。
转眼间,规定的报到时间到了。我便怀着忐忑并惶惶然的心情出发了。乘班车到了县里,宿一晚,第二天先到铜川,再乘闷罐车到西安,已是晚十点许,费尽千辛于次日凌晨两点找到学校,在门房蜷缩至天亮,待上班后去报了到。
我心之鬼,怎能逃得过钟馗之法眼。报到后的当天下午,班主任就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很讲究方法地问了我的年龄问题。先是闲聊了几句,然后班主任才小心地问了我的户口问题。大概意思是,从户口迁转证看,你已超龄,且迁转证与报考年龄比较,两者不一致,需要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我很是吃惊,有所预料的不祥之兆来得这么快?我告诫自己,此时必须镇定自若。便内紧外松地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说给班主任。大意是,我其实是1958年8月生人,我在兄妹中行小,父母生我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盼着我早几年达到法定婚龄,以便他们还有能力操办我的婚事,就特意给队干部安顿了一下,让他们把我的年龄报大一点,队干部就给报了个1955年3月的出生年月。老师听了以后,随口说了一句,好吧,我照你讲的意思,给负责政审的老师说一下,你该干啥干啥,不要有心理负担。班主任老师是一名老复转军人,在该校担任班主任多年,做管理学生的工作很有经验。
我那紧绷的神经进一步地绷紧了。紧接着是身体复检,文化课考察,以及其他方面的政审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让我诧异的是,在文化课复查考试中,我的数学成绩只考了65分,这是很不正常的。因为我是教了一届完整的初中数学课的老师,自认为对初中数学知识掌握得还是比较系统的。与我录入同班的其他同学大多数在90分以上,录入同班的初中应届毕业生也都考了80分以上。更不能理解的是,我在中专招录考试中,数学是满分成绩,怎么一下就出现了如此大的落差?问题出在哪里?后来我总算是弄明白了,连日来,由于户口迁转的复杂化,身心疲惫,大脑和思维都受到了一定的刺激。
在入学后复查复审的同时,学校正式进入教学环节。大概过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班主任又把我叫去,还是户口迁转中的年龄问题。意思是这个问題还悬着,需要再澄清一下,或者能有个解决的办法。他说,好在开学半个月时间已过,从学校到生源地没有人举报,学校审查方面也没有好的解决方法。我只好像上一次一样,把自己默念了若干遍的谎言又重复了一遍,班主任虽觉得没有新意,但也无奈,只又说了一句,我再与他们说说吧,还是那句话,你只管正常上课学习,不要有负担。
事情怎样发展我早已无法左右了,只能是静等结果。但是灵魂深处的焦虑情绪更重了。社会上经常能听到被取消学籍的案例,最真切的案例是我们班里的一位同学的弟弟录入省农校后,因为是初中毕业后的复读生,被人举报,查证后被取消了入学资格。
按照常规,入学后的各种审查和考察大概要求在一个月左右结束。我默默地计算着,等待着。果然,就在开学一个月左右,班主任再次把我叫去了。这次,他再没有了任何的多余交流,直接给我说,你能不能写信,让你的家人按照你说的年龄问题,给学校写一个证明信。我随即表示,没问题。我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我写信让生产队以公函的形式,给学校出一个证明信是不是更好一些?班主任有点小惊诧地连忙说,那当然更好啦。我感觉到了一些释然,复审复查的时限节点将到,上下左右未见举报,班主任抑或是学校要求我的家里人写个证明,这明显是给解决问题寻找出路。
四
我之所以主动要求变家里人写证明信为生产队出证明信,是因为我早有预案。在我费尽周折办完户口迁转证后,预感问题远远没有解决,可能在学校复审过程中,要有一个信函取证或者派人取证的过程。我即找到了我的堂哥,他是主要的队干部,管着生产队的公章。我先是诉说了我办理户口迁转的复杂境遇,又讲了我去学校报到后可能出现的问题,到时候不管是来函取证或者是来人取证,你就如何如何地给学校出个证明。堂哥是个很聪明的人,当时虽然没有什么语言承诺,但一定是听明白了,也知道该怎么做。
我与班主任说定解决方案后,我先替生产队写了一个关于我的年龄的证明:陕西省财经学校:兹证明新近入你校学习的我队社员×××,其真实的出生年月为1958年8月。公社户口登记簿所载的出生年月1955年3月,是其父母在1958年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盼其子能够早一点达到法定结婚年龄。请求我们队干部有意报大了三岁多。特此证明。同时又给还在公社七年制学校教书的同学写了一封信,让他再抄一份上述证明信,去队里盖上公章,速以挂号信的形式寄于我。大概也就一个礼拜的时间,如期收到了同学的来信。我及时将盖有公章的证明信递给班主任,班主任打开看了一下说,好啦,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你就安心学习吧。终于,一块石头落地了,一个多月以来的焦虑、彷徨算是彻底释然了。
逐渐地我进入了正常的学习状态。客观地讲,我在两年的中专学习过程中,成绩基本上处于一般水平,可能与自己的自我心理调整缓慢,难以静下来的心理状态有关。在校期间,我的公开出生年月是1958年8月,在班里尤其是在宿舍里,我一直在同学中屈居于兄弟位置,不敢说我是1955年生人。直到毕业后的分配方案宣布了,户口将要迁往工作地的时候,我拿到的迁移证上所载的出生年月为1955年3月,不小心让个别同学看到了,说你怎么突然比我们大了两三岁?我只能说可能是写错了。这场欺骗的闹剧,历时两年多,终于结束了,算是成功了。
1980年7月下旬修完两年的全部课程,颁发了毕业证书。拿着户口迁移和省人事厅的派遣证,我顾不上回家,直接乘车去往派遣证载明的县委组织部,组织部又介绍给刚刚设立的人事局,由人事局分配到县财政局。就這样懵懵懂懂地成了公家人,吃上了国家供应粮,住的是宿办合一的独立办公室,配一辆八成新的飞鸽自行车。
现在我已退休。回顾几十年的工作经历,我一直尽心尽力,努力完成公家交办的各项工作任务。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起初是通过侥幸的手段报考学校,取得了国家干部的身份。在几十年的工作岗位上,我做了大量的工作,但由于历史原因,我也曾不得不给公家打过埋伏,这始终让我心怀愧疚。但我和公家的渊源,血浓于水,永远不能割舍。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