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庆的梦

皇甫琪

吉庆急急忙忙挎上书包，里边有昨天下班在食堂买的饼子和装水的可乐瓶子。然后扛起立在宿舍门旮旯儿的洋镐出了门。这会儿，像他一样下坑的人一个个正搂着老婆或打着香甜的呼噜睡得正美呢。

出门拐了个弯儿进入沟口，有人就问，吉庆，种地去呀？他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昨天过了谷雨，按照节令，谷雨前后，埯瓜点豆。

吉庆并不是去种地，而是要去圆自己的一个梦。

吉庆住的地方和他要去的地方离得不太远，也就一里来地。吉庆住的是矿上的单身宿舍。尽管那里连他才兩个人，但吉庆不想在那里住。吉庆不想住在单身宿舍里是因为他觉得住在那里不方便。去年，吉庆领着结婚不久的媳妇来到矿上，同屋住的那个人倒没说什么，卷起了铺盖又找了个地方住去了。没住几天，那个屋里的人的家属也来了，那人就又搬了回来。其实，这是常事，住单身宿舍的人都是这样，一个月说不准要挪几次窝。可吉庆觉得很不好意思，对不起人家，因为自己，害得人家西三天东两天。就是从那时候起，他打定了要给自己搭个窝的主意。

在煤矿，像吉庆这样的轮换工不少，一年四季都在井下干活，一个月下来也就开个千元左右。这些人大都是年轻人，而且有了媳妇。到了矿上不久，就自己盖或者买了小平房，把老婆娃娃接到身边。吉庆不准备买，他没有那些富裕钱。结婚塌下的饥荒还没还完。可看着别人出双入对儿，就有些眼热。前段时间，吉庆像着了魔一样，一有工夫，就往附近的山上跑。那儿到处都是小平房。吉庆去那儿是想找个地方盖房。连着跑了好几天，也没找下。他有点儿泄气了。那天，他在那儿歇着的时候，对面的一个土丘进入了他的视野。他高兴得蹦起来，一溜小跑来到那个土丘跟前。

土丘有两丈来高，五六丈宽，远看像一个大馒头。吉庆看了看那土，乐了。那土正好是立土，适合掏窑洞。吉庆对这个很内行。他们老家到现在还有住土窑洞的。用老家人的话讲，窑洞是“冬暖夏凉神仙洞”，住着舒服。而且，掏窑洞省钱，不用垒墙，不用搭顶，只要有力气就行。他步了步那个地方，掏三间窑洞富富有余。

从那天开始，吉庆每天下了班顶多睡三四个小时，挤出来的时间都用在掏窑洞上了。

头一天，吉庆去了那个土丘跟前，先用铁锹铲出一块平地，然后拿镢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灌木刨掉。经过这么一拾掇，就有了点儿院落的样子。如果掏好了窑洞，安上门窗，围上篱笆，再种些蔬菜，那简直就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吉庆越想越高兴，越干越有劲儿。他手握铁锹，噌噌噌铲着土，犹如用利刀削萝卜一样。那土块随着铁锹的挥动，扑哧扑哧落了下来。这一天，他的战果可真够辉煌的。开出了一个小院，削平了三间窑洞的面。

吉庆坐在土丘跟前，把黄土摊平，随手折了根灌木枝条，在土上划拉起来。窑洞高三米五，宽三米，入深嘛，除了盘炕的两米，地下垒锅灶，再放点儿其他的东西，怎么也得三米，加起来就是五米，这一眼窑掏成得有多少方土呢？他记得立方的计算公式好像是长乘宽乘高。准备掏的窑洞有了宽和高，但没有长，窑洞的入深是不是就等于长？不过，窑洞的顶子是圆的，可他不知道这圆怎么算。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起来。管他哩，就按方的计算吧，又不是做买卖，多点儿少点儿无关紧要。

三米五乘三米乘五米等于五十二点五立方米。这是一眼窑洞的土方，五十二点五乘三等于一百五十七点五立方米。就是说，三眼窑洞的土方为一百五十七点五立方。按一天挖三立方算，五十二点五天即可完成。这样，连上安门窗、抹墙、粉刷，算得富裕点，三个月就能住进去了。想着想着，吉庆的眼前好像就出现了三孔漂亮宽敞的窑洞，出现了自己年轻精干的媳妇，甚至还出现了两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当然是一儿一女。

这时候，一只松鼠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这是一只还未成年的松鼠。因为没有经过什么风雨，所以对周围的东西只是好奇。小松鼠蹲在离吉庆几尺远的地方，竖起身子，用明亮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照这样的速度，再有两个月的时间，两眼窑洞就掏的差不多了。到时候，再找找在矿上房管室上班的老乡，要点儿人家不用了的旧门窗，请个木匠给安一安，把里面抹一抹，盘上炕，生着火烤上几天就能住了。一想到再过几个月就能天天搂着媳妇睡觉了，吉庆就坐不住了，呼地站了起来。他这一动，把正在打量他的小松鼠惊得够呛，哧溜一下蹿出去老远。吉庆看着惊魂未定的小东西，说，你用不着害怕，以后咱们就是邻居，欢迎你来我们家串门儿。

吉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看小松鼠依然在那儿看着他，身上的劲儿就更足了。他嘿了一声，手中的镢头噌的就往土里钻去，就有一片黄土从窑洞的壁上落下。那金灿灿的黄土，细腻得很，抓在手里一攥，就抱成了团，像过年时准备上蒸笼的糕面，拿手指一捻，光光的，细细的，如新磨的头箩面。再摸，像媳妇的脸，不过，比起媳妇的肌肤来，再细腻的黄土也逊色许多。毕竟，它没有生命，也没有弹性。

吉庆毕竟是个不谙时世的毛头后生。他根本不知道，这活儿是干出来的，并不是算出来的。算是算，干是干，一个是理论，一个是实践。理论一旦脱离了实践，那就变成无对象的理论。而且，在具体操作中，实践往往比理论更重要。因为理论是死的，而实践却是活的，变化无常的。吉庆雄心勃勃地干了三天之后，土质发生了变化。原来黄灿灿的土发红了，而且刨起来不是那么顺手了。吉庆看着那发了红的土，心里打了个咯噔。变了色的土叫胶泥。他深知胶泥土的厉害。湿时镐头刨下去，如同胶粘住了一样，往外拔时还会发出“噗”的声音，干的时候一镐下去，只是一个白色的印子，坚硬似铁，很难对付。吉庆坐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他知道，不管眼前遇到的是什么土质，有多么大的困难，只能靠自己来解决。唉声叹气解决不了问题。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举起镢头，嘿的刨了下去。还好，土质是比原来的黄土硬了一些，但还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坚硬。他知道，这也许是困难的开始，耗子拉木锨——大头还在后呢。趁现在还好干，他得抓紧时间赶一赶进度。

这天，他从宿舍里出来，顺着沟走了一截，往右一拐，爬上那座梁，向北走了几分钟，就到了自己的窑洞前。经过半个来月的整治，这里的环境已经初见成效。土丘前面的杂草和灌木除得干干净净，几丛丁香开着紫色的花儿在微风中摇曳着，像是欢迎主人的到来。一群蜜蜂嗡嗡嗡唱着歌儿来了。一会儿像直升飞机升起来，一会儿又落下去，辛勤地从花蕊中采集着花粉。蝴蝶悄然而至，绕着花儿翩翩起舞。

窑洞现在有五尺深了。当他第一次觉得信心不足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家门口住的那窝燕子。还在他不怎么懂事的时候，他们家的屋檐下就住了一窝燕子。看着嘴里衔着树枝和草棒儿进进出出的燕子，他问妈妈，燕子在做啥？妈妈告诉他，燕子们在垒窝。他说，一次才衔一根，等到垒好窝，得多长时间啊。妈妈说，你放心吧，总有一天它们会垒好的。他说，那我们给他做一个不行吗？省得它们那么费劲。妈妈说，燕子是不会住人给它做的窝的。他说，为什么？妈妈说，它们觉得不是自己做的窝，睡在里边不塌实。过了不多久，燕子的窝果然垒成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听到了唧唧喳喳的声音，原来，那窝里多了几只毛茸茸的嗷嗷待哺的小燕子。这件事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難道自己一个愣后生，连只燕子还不如？

越往里掏，土质就越硬，难度也就越大。工作进度与刚开始比起来，差得太远了。连那时候的三分之一也达不到。这样下去，还不知道到猴年马月呢？时间太长了，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会承受不了。现在他一天睡眠的时间才三四个小时，自己干的又是井下的活儿，到了工作面迷儿八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弄出乱子来。此刻，他必须面对一个选择，是继续还是放弃？

就在他的思想再次动摇时，他看见了令他心动的一幕。

那天，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往沟外走时，看到一伙人围在矿锅炉房的大烟囱旁指指点点。他仰起头发现，在几十米高的烟囱上，有一个喜鹊窝，远看像一团浓浓的墨。喜鹊也想有个自己的窝，和家里人住在一起，和和睦睦，有说有笑。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不应该放弃。对于他来说，放弃了这个，就等于放弃了希望，放弃了可能到手的幸福。

吉庆就这样坚持着，到了第三十八天，终于掏成了第一个窑洞。看着自己的杰作，吉庆的心里美得实在不行，就在那个窑洞里大声吼了起来。

接下来就该掏门子了。门子应该选在两米以外，因为里边那个窑洞需要留足盘炕的地方。

吉庆拿铁锹把比画了比画，就开始掏那个门。挖了有一尺来深，当吉庆的镢头使劲刨下去时，听到“咚”的一声，他感觉到手掌的虎口被震得麻酥酥的。他知道碰上了拦路虎。于是，放下手中的镢头，改用铁锹慢慢地挖，果然，刚才镢头刨到的地方是一块石头。他想，等把土掏完，石头自然就露出来了。可他掏了又掏，那石头还是看不到边。看来，这是块大石头。这块大石头不偏不倚正好堵在了窑洞的门口，看来必须把它除掉。可这么大的石头搬不动，敲又敲不碎，让吉庆作了难。面对这块石头，吉庆真有点儿像狗咬刺猬——无法下口。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吉庆是个掘进工，每天的工作就是在井下打巷道，就是打眼放炮。在火药面前，煤块儿和石头变得不再坚硬了。随着“轰”的一声响，瞬间便粉身碎骨了。

吉庆当然清楚矿上关于爆破物品的管理规定。不过，吉庆决定冒一回险。

那天下班后，吉庆故意磨蹭了一会儿，等掌子面的人都走光了，他从火药箱里拿了五个火药。拿火药的时候，吉庆的手哆嗦得很厉害。他把五个火药别在了腰里，又从雷管箱子里拽了三个雷管，团成一个团儿，塞进了贴身的衬衣口袋里。然后出了掌子面。

吉庆进了更衣室，同班的人们已经进了澡塘。他看看四下无人，就开了锁子，迅速地把火药塞进了更衣箱底层的格子里。那是平时搁鞋的地方。然后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雷管，用更衣箱里的旧报纸包好，洗澡时也故意慢慢吞吞，一直等到其他人洗罢穿衣服时，他才从澡塘出来。那天，吉庆下坑时特意准备了个用风筒布缝的袋子，打算用来装炭块。有人问他，你媳妇又没来，你沉哼哼的背那东西干啥？他说，这是大姑娘纳尿布——闲时置下忙时用。

吉庆把炭块取出一些，把炸药放到里边，然后又把炭块搁在上面。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掩人耳目。雷管和火药不能放在一起，这个道理吉庆知道，于是他把雷管装在了裤子口袋里。

吉庆那天上的是夜班。他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把一张旧报纸裹在那个小包上，右手一提，便挎在了肩上。

吉庆出了澡塘也就是上午十点来钟。夏天的太阳明晃晃的，让吉庆感到很刺眼。他用手搭了个凉棚，这一看不要紧，离他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个戴大檐帽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吉庆从小就害怕戴大檐帽的人，不管是公安、工商、税务，也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只要见了头上戴着那种像鳖盖一样帽子的人，他的心里就打鼓。今天的情况更加特殊，一看到前面那个戴大檐帽的人，吉庆的腿就像抽了筋，软了一下，腿一软，差点儿跌倒在地。他挣扎了一下，虽然没跌倒，可袋子里的炭洒了出来。吉庆的头嗡的一下就大了，急忙蹲下来，谁料想，蹲得急了点儿，肩上的袋子一倾斜，哗啦一下，里边的炭洒了大半。吉庆此刻什么也不顾了，两只手飞快地往袋子里扒拉着，手磨出了血也没觉着疼。等他把炭块装好后，抬头看了看，那个大檐帽却不见了。

吉庆长长地出了口气，脸上的汗珠吧哒一下砸在了地上，很响。这个时候，他抬起了有点儿发软的腿，定了定神，然后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回走。

吉庆背着炭回到宿舍，他把火药和雷管取出来，放在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然后去了食堂。

今天的吉庆大方得很，一顿饭花了十二块。这是他来到矿上后吃得最好花钱最多的一顿饭。过油肉、烧茄子、大米饭，还要了个鸡蛋汤。吃饱喝足之后，吉庆抹了抹油啦啦的厚嘴唇，回到了宿舍。同屋的工友上班不在，吉庆倒在床上，连衣服也没来得及脱，脑袋一挨着枕头，便鼾声如雷了。

吉庆太累了。自打掏上窑洞以来，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今天，他似乎要把几个月来亏下的觉全补回来。

一觉醒来，看外边黑乎乎的，吉庆啊了一声。抓过表仔细瞅了瞅，这才歇了心。刚才还以为是睡过了头，连班也误了呢。现在是八点十分，八点二十开始行动。去窑洞用上十分钟，放炮花上半个小时，九点十分回来到食堂吃口饭，正好去上夜班。吉庆直挺挺地在床上躺着，等分针走到“4”上，毅然地起身下床。路过小卖部，吉庆买了四节电池，用塑料布裹好，拿胶布缠紧，揣进了裤子口袋。吉庆买电池是为了放炮用。没有专用的炮线，他就拿旧电线来代替，反正也就一会儿。

吉庆胡乱扒拉了几口饭，就踏着朦朦胧胧的月光向土丘走去。

夜彻底的黑了下来。黑黑的夜把黄色的土丘也染成了黑的。吉庆进了窑洞，从怀里取出火药、电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雷管和电池。因为没有灯，平时不抽烟的吉庆特意点根烟，吸一口，烟头亮一下，吉庆掬了一捧黄土，拍在了那块大石头上。又在火药里插了一枚雷管，然后把插有雷管的火药搁在土边，再掬几捧黄土埋在了上面，使劲拍了拍，接上电线。这一整套程序，吉庆都是借着烟头那点光亮完成的。吉庆边往窑洞外走，边用手捋着弯弯曲曲的电线。出了窑洞拐了个弯儿，吉庆来到那棵柳树的后面，侧过了身子，把两个电线头分别摁在了电池的两端。

嘣。炮声很响，也很脆。过了一阵，吉庆进了窑洞。他来到了那块大石头跟前，猛吸了一口烟，借着烟头的那点儿红看见大石头依然稳如泰山地蹲在那里。不过，有两个地方出现了裂缝。这次，他掏出了火柴，划了一根，果然，石头的中间有个“人”字形的裂缝，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吉庆扔掉了手中的烟头，又点了一支烟。这次，他把剩下的四个火药一分为二，分别塞进了两边的缝隙里，插入了雷管，接好线，埋上了黄土，用脚踩结实。等他出了窑洞再次把电线头摁到电池两端时，他所期望的声音却没有出现。

吉庆连续摁了几次，还是没有声音。操！骂了一句，把电线和电池撂在一边，恼火但也无奈地向窑洞走去。

他划着了火柴，看了看电线，电线接的好好的，也没有出现断的地方。刚才用脚踩过的黄土，上面还清楚地印着鞋的印子。是不是问题出在两边接的线上面？要想弄明白，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刨开检查。

就在吉庆用手往开刨土的时候，外边刮起了一股风。窑洞里的吉庆听见轰隆一声，火光中四分五裂的石头像子弹一样，噼里啪啦飞了过来……

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一切都归于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黑色的夜静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