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房我的沉思
2019-10-18黄树芳
管理图书是门儿技术活儿,在职称评定中,就有“图书管理”这一项。年轻时,因为家里房子不大,图书也不是很多,我觉得管理得还算可以。衡量的标准,其实就三个:一是想看什么书,用什么资料,就能很快找到。二是自家书房虽小,也应是书香四壁,对阅读有点儿诱惑力熏陶感。三是不管书多书少,都该有点儿美学价值,看上去顺眼、畅快。那时,我那小小的书房还算清静素雅,看书和写作时,往往还有些舒适感,甚至还有点儿获得感。客人来了,也经常能听到一些赞扬。对我那时的书房,作家苏华先生曾写过一篇散记,名为《黄树芳的书房》,其中有这样的描述:“在极其简朴的两三间居室里,最大的一间就是书房。靠墙有四个旧书柜,一个摆放的是不同身份、不同年龄、不同层次的文友送的签名书籍,排列有序,举目就能看到书名、作者以及出版社名称等,可见他对所有给他赠书友人的珍视;另外两个书橱存放的是不同时期出版的中外名著……看过这些藏书,感觉一般,不过是一个写东西的人起码应具备的一些书籍而已……过了几年,我又到黄树芳的新迁居室,上了二楼,发现这里有着比原来那间书房大得多的书房!一张很大的书桌背后是四个令我羡慕不已的漂亮书橱,左侧另有两个书橱。这些书橱里的书与原先那些书相比,种类多多了……黄树芳坚持业余创作四十多年,这漫长的读书、买书、写书的播种期,最终在它的书橱中有了收获的果实……”苏华先生的这篇文章,原载于上海《文汇读书周报》,时间是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众所周知,这前后的一段时间里,正是我国文学创作和出版事业大发展的年代,也是我书房进书最多的时期。像“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古典著名小说百部”“世界文学名著珍藏本”等丛书,每套均在十到百余册,这些书摆到书房后,便大大拓展了书房的精神空间。这期间《鲁迅全集》《王蒙全集》(十卷本)以及山西的赵树理、马烽等作家的全集或选集也都相继出版。对这些书,我都是怀着喜悦的心情,也很快以购买、受赠或朋友转赠等渠道先后搬进了书房。年轻时,我就爱看书爱买书,还经常到旧书市场去淘书,每得到一本想看的书,都很欣喜,甚至很振奋。但没有想到,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了一种新的情况——不但书房里已经拥挤不堪,就是阳台、窗台、房角以及卧室的箱箱柜柜上都堆满了书,闹得家里乱糟糟的。这样一来,苏华先生写我书房时的那种清雅整洁的景况,不知什么时候已无影无踪了。更重要的是想要看的书,想要用的资料,往往不能马上找到,甚至将很心爱的书莫名其妙地丢掉了——看来,图书管理千真万确是一门技术活儿。这不仅需要细心和耐心,而且更需要时间和精力,可我显然做不到这些。面对这混乱的局面,特别是写作中找不到资料时,有时就生气,就急躁……但又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车到山前必有路——几年后,我又搬了一次家。这次装修,我将主要精力用在了对书房的设计上,决心要改变书房中那种杂乱不堪的面貌。
这次的书房,还是设在了二楼,面积约三十平米,靠两面主墙壁,都精心设计配置了“顶天立地”的书橱,每架书橱分了七格放书层,刷油晾干后,洁净明亮,看上去赏心悦目。我与老伴儿,还有朋友帮忙,用了两三天时间,将这些年在原书房和叽里旮旯儿堆放的的那些藏书,统统倒腾出来,按书的内容和版本儿大小,整理排列,并反复推敲,做好了规划。然后,搬梯上凳,让那些样色繁多高低不一的图书,按设计要求,分别到各自应去的书橱以排位安然入座。
这项工程很杂乱很累人。那时,我己是古稀之年,干完后,真的是腰痛腿酸胳膊软,全身就像散了架。我和老伴儿说:“这营生,以后是绝对不能再干了。”老伴说:“想干也干不了了——这次多亏了小于和大李他们帮忙。缓两天,咱得请人家吃个饭。”我说:“那当然。要好好谢谢人家。”正巧,说话间,小于和大李也进了家门,说是看看还有什么要做的,再帮着收拾一下。他们也没在客厅落坐,说着话径直上楼进了书房。
整理完书房,大家都很劳累,也没顾得上仔细看看自己这劳动成果。今天一进屋,谁也没说啥,就仰头弯腰地端详着这个越看越让人觉得还算有些 “容颜”的书房。大李一会儿抚摸抚摸闪光的书架,一会儿又摩挲几下那些成套的精装书背,然后赞许地说:“真心宽眼亮呀!”小于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书。”——大李和小于都是技工学校毕业,一个是司机,一个是电工。都是我的好朋友。
这时候,老伴儿已经沏好了茶水,我说:“快都坐下,喝口水,缓缓吧。这些天,多亏你们帮忙,要不,这书房,一个月也整理不出来。”大李并没理我的话茬儿,他指了指那排列整齐的“大百科全书”,转过头来问我:“这书你能看得过来呀?”我说:“这书不是看的——是‘查的。天上地下,山南海北,古今中外,人文景观,各行各业吧……有啥不懂的事,需要查的,就得查查。我写东西的时候,就经常得用它。”说着,顺手又指了指和百科全书并排的《国史大辞典》《中华文明大博览》等辞书,说:“这些都是工具书,查资料用的。”小于说:“黄叔,不管是查,是看,您上年纪了,得悠着点儿劲儿。年纪不饶人哪,别太累了,得注意身体了。”我和小于的父亲一起工作过,他一直叫我黄叔。可这么多书摆在这儿,有好多还没顾上看,进了书房就着急,就像有瘾似的,总是想看。有时候,看到那些设计典雅漂亮的封面,心里就觉得甜丝丝的;再翻看翻看,嗅嗅那甜美的书香,全身都舒适松缓。翻翻看看,也不一定马上就能看下去,但这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一种乐趣。所以,往往是进了书房就不想离开。
我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回答小于的问题,大李也站直身,对我说:“小于说得对,都七八十岁的人了,千万不能整天钻在书房,没明没夜地看哪,写呀——不是时候了——先得保重身體呀。”我认真想了想,觉得他们完全是为我好,难得人家这份好心,便说:“说得对,你们俩这警钟,敲得好呀!我真得认真考虑这问题了。”大李又补充了一句很是让我动心的话:“这书房这么多书,看不完也不怕,摆摆样子,装装门面,人们看了也挺舒服。”我说:“尽力多看吧。”他又有意无意的说了一句:“看了,能记住?”这句话的内涵,当时我没吃透,也没回答。
后来,当我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静心深思的时候,小于和大李他们提的问题,又在脑海里起伏翻转:从上小学开始,村里人就说我爱看“闲书”,还经常受老爸的训斥,但这“毛病”却一直没改。几十年来,不管是在岗位忙工作,还是退休后看书写作,也不管是岁到古稀,还是年近耄耋,书,都是我的最爱——从爱书、买书到看书、写书,书早就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我不懂藏书的学问,但在这几十年的生活中,稀里糊涂地也藏了这么多书。在岗的时候,又要搞好工作,又要坚持写作,还得见缝插针读书看报……这使自己经常处在紧张而疲乏的状态。那时,总是想:退休后就好了,退休后一定将那些该看而没顾得上看的书都看了……可是,事实并不是想象的那样。到现在,退休已经十五六年了,那些该看的书,还是没顾上都看。加上每年新买的书、淘来的书、作家朋友们新赠的书……没顾上看的书是愈来愈多。在大李和小于刚帮我整理的这书房里,一眼就能看到那些还没有看过的各种版本的图书,它们都默然无语、静静地或许还是焦急地等待着我这个喜爱它们的主人去抚摸,去翻看,去阅读,去领悟它们的才智,吸吮它们的精华……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坐在这里,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岁月的辛劳,流年的风尘,刹那的芳华,都成了暮年的回忆……
小于他们让我“悠着点劲儿”的建议,很诚恳,很现实。甚至让我感动。人们常说,“岁月不饶人”,虽然自己也常和别人一起念叨:老了,老了……但整天忙的都是看书、是创作、是发表、是出版……一直没有认真想过,时间已经在鸦雀无声中悄然将小黄变成了老黄和黄老爷子,目前又成了黄老。我却还浑然不知岁月已经毫不客气地将自己推到了奔向“耄耋”平台的阶梯上。小于他们也许并不一定知晓“不知老之将至”这句古语,但却非常及时地将我提醒,现在应该实实在在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在静思遐想中,举目四周书架的图书,在脑海深处用劲儿地打捞这方面有关的底蕴和内涵,看能不能消融既要“悠着点儿劲儿”,又能坚持看书和写作的难解之题。
除了让我“悠着点儿劲儿”,注意身体,大李还提到两个问题:一是“这么多书你看得过来吗”?二是“看这么多书能记住吗”?这问题,也是他内心的怀疑——这些书,会不会只是装门面、摆样子的。这个工人朋友将内心的话很直白地说出来了。或许,这不光是他一个人的想法……无疑,这又在我心中增加了一道时隐时现的阴影,也需要用心分析,认真对待——这书房,不能给人一种装门面摆样子的虚假印象。
人在世间,尘事繁多。走过青春,经过坎坷,有过激奋,遇过迷茫……这些苦辣酸甜的味道,总是交替而来。往往是难点过后,才会明白,原来生活中还有更美好的起点。这起点,就是前行路上的坡儿和坎儿。爬坡儿过坎儿,当然需要大的付出大的辛苦。人这一生,也许是必须走完春夏秋冬和苦辣酸甜的全过程,才可能谈什么一生的缺憾或无憾……
回想读书的情况:国庆十周年前后出版的那些小说,如《青春之歌》《红岩》《三里湾》《创业史》《红旗谱》等长篇和“山药蛋派”“荷花淀派”一些作家的短篇,大部分都挤时间看过,书中的一些人物和故事也还都有比较深刻的印象,实事求是地说,还真受了不少的教育。当然,那首先是因为作品的魅力,同时也因自己年轻心盛有朝气有毅力,能见缝插针挤出时间来,还往往将自己与书中那些“好人”对照;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异常光辉灿烂的美好时代。当时的作品,也读了不少,还在阅读中动过情,掉过泪。那是因自己也有过作品中人物的感受甚至是伤痕。记得自己曾经写过一篇短文,题目是《读书读人读自己》。其实,读书的关键就是读自己,这大概就是能不能挤时间看、能不能记得住的要害。现在“中国小说五十强”“《小说月报》年度获奖作品集”等丛书,都在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看着那些纷繁各异的文学作品,回想那些贯穿着历史背景的生动故事,感到很欣慰很愉悦很甜美,甚至有一种无名的力量和激奋。于是,便站起来到书架前用手摩挲那些印有书名和作者名字的书背,打捞以往看书的记忆之影。可也就是在这时候,心情竟又觉得不安并慢慢沉重起来——《中国古代经典小说百部》,自己只是看过人们常说的那“四部”;《中国古代孤本小说集》还有《世界名著珍藏本》《世界著名短篇小说集》等,这些印制精美而且早就购置到手的多套丛书,几乎都是看了每套中的一两本,有的甚至一两本也没看;至于《百年首脑风云录》《话说中国》《世纪档案》等那些厚重且大气、整套整套的社科类丛书……阅读得就更少。
我在书房里转来转去,浏览着那些已经看过甚至变色发黄的和还没看过的各种书籍,忽然有些阅读岁月也沧桑的感觉。坐下来,静下来,面对着这刚刚整理的书房,想到朋友们直接或间接提到的各类问题,似乎有些茫然、惶惑——到了这个年龄段,大家都在讲长寿,谈养生。我对那些没读的书,还有青年时代的那股朝气那股劲头去读吗?读了,还能记住多少?创作呢?每天还有多少敲打文字出作品的精力?……这时,我好像处在了自身重重的矛盾之中——现在没有了年轻时的精力,但又忘不了自己对文学的挚爱和以往对岁月的真诚……那些发黄的旧书,那些未读的新著,似乎也都在书架上向我叙说甚至是呼喊着什么……
中华民族数千年的文明史,之所以延绵不断,如长河之水滚滚向前。时至今日,文化自信的豪迈之感,已成为全体国民奋力建设伟大强国的精神力量。其法宝,就是读书之道。
人的一生,每个阶段都是离不开读书学习的。我们的老祖宗在这方面的教诲有很多很多。《近思录集注》卷二中的 “人不学便老而衰”——这句只有七个字的简明而又易懂易记的经典名言,就一针见血地说在了我的心坎儿上。欧阳修在谈写作之道时所说的“无他术,唯勤读书而多为之”的名言,也已成为我们不少作者的人生坐标……
当今,青春虽逝,美丽尽绽,余日不多,应倍加珍视。余晖应该是灿烂的,阅读和写作无疑都是辛苦的,同时又是愉快甜美的。林语堂先生说:“优雅地老去不失为一种美感。”要在老去的行程中活出美感来,首先是不能停步,而且要有信心有朝气,迈着坚定的步履继续前行。这大概才能闪现出林先生所说的优雅,体现出那种老去的美感。有人说:“法国女人二十岁活青春,三十岁活韵味……七八十岁就成了无价之宝。”日本诗人柴田丰,九十二岁开始写诗,九十八岁出版诗集。她说:“人生,不管到什么时候,也还是要从当下开始。”我国著名女作家、翻译家杨绛先生百岁后,仍写完了长篇小说《洗澡》的续集《洗澡之后》。被称为汉语拼音之父的文字学家周有光老人九十九岁的时候,在《百岁新稿》自序中写道:“‘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最好的长生不老滋补品。希望《百岁新稿》不是我的最后一本书。”……这些人朴实无华的言辞,卓著感人的业绩,明丽素颜的气质,阳光亮眼的心态……让我们从眼前的生活中,很实际地看到了怎么样才是优雅地老去,才是灿烂的余晖,才是动人的美感。
工人朋友小于和大李关于“悠着点儿”的提醒,很真诚很现实也很感人,我很感谢他们,也不会忘记这句善意的知心话语。怎么“悠着点儿”?这里的关键是择书而读。阅读,要根据自己的精力、时间和需要等情況,量力而行。但是,一定得尽力而为。读书学习是终生的事,年轻时不能停步,到了古稀,进入耄耋之年……也同样不能含糊。如稍有懈怠,就会“便老而衰”。怎么能“老而不衰”?怎么能“优雅”和“美感”?看来,我们刚刚整理的这个书房,今后,它将要承载着主人未来行程的重负,孕育出新的阅读和创作成果。但愿在这里,真的会看到 “老而不衰”和“优雅老去”的那种不失为“美感”的景况。
谨以此文作为自己书房里的一盏路灯不断引我前行,并愿与老年朋友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