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伟汉的九封遗书
2019-10-18璩静斋
璩静斋
第一封(致林飞云)
飞云:
在萌生了“一了百了”的念头之后,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强烈地想跟你说说话。我知道你是不会理会我的,但我又控制不住地想念你。
我认识的女人无数,单是肌肤相亲的,怕也不下百人(我说这个你不会生气吧,我想你肯定能理解我的,因为你是那么的宽宏大度)。我将她们和你一同搁在世俗的天平上稱量比较,发现她们竟没有一个及得上你的。不说别的,单说纯洁善良,你足以将她们从阳间甩到阴间!她们都是十足的市侩主义者,眼里只有金钱和权势,我身上的热血有一半是被她们榨干的。
近来我时常在梦中见到你,你梳着一对儿大辫子,还是那副青春质朴的清丽模样。唉,现在像你那样乌黑的大辫子真是难寻了,像你那样质朴清纯的女人也真是难找了。
中学上了几年,我们就好了几年。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们总是采取秘密的方式交往。还记得河湾那片杨柳林吗?夏季我们经常在那里约会。我们相互偎依,静静地听周围虫鸣。有时我很想做那种事,可你不肯,你说一定要等毕业以后才可以。当我实在控制不住时,你就使劲地掐我,甚至咬我,大声骂我是脓包,说我要不放手,你就死给我看!我只好放手了,我怎么舍得你死呢?我是无论如何舍不得的!我哭了,你抱着我也哭了。记得有一次我们抱在一起哭了很长时间。飞云,你是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也是我一生中遇见的最有抑制力最理智的女人。后来不管遇见什么样的女人,哪怕再风情万种,都比不得你的纯真。我与这些女人之间,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仅限于肉体的苟合、肉体与金钱的交易。想来真是万分悲哀!
好不容易熬到中学毕业。暑假的第一天,我们就相约晚上去河湾那片杨柳林中。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像你用的那把木梳子一样的月牙儿斜插在天上,天蓝得有点儿发幽。我们坐在一起低语、哼歌,然后我们就拥抱在一起。我渴望将你从一个单纯的女孩变成一个女人。你一定会答应我的,是不是?我记得当时你羞涩地笑了。
就在这即将令人销魂的时刻,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你们搞什么鬼名堂?!我们都吓坏了,赶紧分开。你弟弟林飞天,像从地府中冒出来的小鬼,双手叉腰,面目狰狞地站在我们面前!原来你父母派你弟弟跟踪监视我们,他们早就对我们的事有所察觉。你捂着脸哭着跑了。我愣在那里。林飞天恶恨恨地朝我晃了晃拳头,啐了一口痰,咬牙切齿地骂:南伟汉,你他妈的真不要脸!敢打我姐的主意!小心你的狗头!
云,你哭着跑了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我完了,我们在一起是没有多大指望了!
那之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几乎没有了。你被你父母严密地看管起来。我想方设法地寻找机会见你,都没有成功。有一次被你家里人发现,还挨了揍。那天夜晚月色溶溶,我拖着被打得有点儿瘸了的腿,走到河湾边,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想到连自己心爱的人的面都见不到,不禁悲从心中来,眼泪哗哗地下来了。那一刻,我想到了死。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我恨你的父母,恨他们将我俩拆开,我甚至想着如何报复你家里人,比如弄两管炸药将他们炸得一塌糊涂,或者放一把火将他们烧成焦炭!可是一阵大风吹来,吹醒了我发热的头脑。我想我要将他们报复了,你就成了无父无母无兄弟无姐妹的孤单人了,你肯定也恨我。我那样做太黑心,也没有任何意义,于是我打消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自从那晚河湾杨柳林一别,整整一个暑假,我都得不到你的任何消息。暑假过后,我上了县城师范学校,才打听到你的一些境况:你父母为了让你彻底断了跟我交往的念头,将你送到省城你舅舅那里,让你给你那一直独身的舅舅做女儿。不久,你舅舅就为你在纺织厂找了份工作。但我对你还是不死心,我要去找你。
等寒假我去省城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被另一个方额阔脸的中年男人拽在手中。我周身的血液直往脑门涌,我冲到你的面前,大声质问你为什么变心?为什么变得这么快?你惶恐地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示意我赶快离开。我不理会,继续质问你。那男人甩开你的手,上前抡起拳头,朝我就是两下,嘴里骂着,你他妈的什么东西!敢欺负我老婆!
如同晴天霹雳,我打了个趔趄,极度不甘心地问你: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个人的老婆?他说的是不是真的?那男人很阴恶地盯着我,准备再挥拳打我。你哭着对我说,你还不快滚!我不认识你!
云,我到现在都弄不懂,你怎么成了那个凶狠家伙的老婆?虽然你不肯告诉我,我也能猜出你一定是被迫的。我为此更加难过。你是我心爱的人,我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算什么男子汉?我觉得自己真是窝囊透顶!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都有些消沉,我学会了喝酒、抽烟,为此我挨过我二叔父不少训斥。二叔父的训斥多少能起点儿作用,我戒了烟酒,开始努力学习,业余时间我还学美术,练书法,还跟学校附近照相馆的大师傅学摄影,学得还很精通。中师毕业后,我二叔父求他的一个学生的小姨帮忙,市教育局人事科的梁科长是她的老同学,由梁科长出面,我进了市里一所中学教书。
不管什么时候,我始终都还想着你,但我二叔不顾我的感受,给我操办了一门婚事。新娘就是梁科长的侄女梁阿青,在市里一家食品厂上班。她父亲以前是县城有点儿名气的“梁记粥面店”的老板,也许是她家的粥面太养人了,梁阿青被养得像条白胖的春蚕。我不喜欢甚至有些厌恶这条春蚕。结婚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一进洞房,就抱着床被子,睡到大天亮。一连几天,我都这样,引起梁阿青的强烈不满,她回娘家向她娘哭告我的不是,她娘就找我二叔父发我的牢骚。二叔父很生气,将我痛骂一顿,又开导我说,我知道你不喜欢阿青。但是你要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仔细想想,找人结婚不是上街买油饼,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那是不行的。你到市里工作,靠的是谁,你该晓得吧?梁阿青几个叔爷都有几下子。梁科长是她的小伯父,她的大伯父在省教育厅当副厅长,还有她那个姑父,是市委书记。你跟梁家联姻,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的。二叔父没有靠山,混了一辈子,也挪不了窝儿,只能在县城小学当教书匠。你愿意像二叔父这样吗?二叔父好歹是个慢性子,能忍耐。你能行吗?
我没有话说。二叔父说得没错,让我像他那样在小县城待一辈子,恐怕死也不甘心。县城太小了,骑自行车绕城一圈儿也不过一个钟头。
云,说到这里,你该明白我为什么同这个我不喜欢的女人在一起生活了好些日子,还跟她一起制造出了一对儿双胞胎儿子。你肯定嘲笑我虚伪。是的,我是有些虚伪。我终究是个俗人,我有向上攀爬的野心。梁阿青的那些叔爷们果真有魄力,我跟梁阿青结婚不到两年,他们就帮我顺顺当当地成了校长。
不过,校长这个头衔我戴了没几年,就被下掉了。同时卸掉的还有我那不愉快的婚姻。那阵子,我的“事迹”像黑鸟四处飘飞:南伟汉是个披着人皮的色狼,因为强奸女学生栽了大跟斗,进了班房,老婆孩子都不要他了!
云,你相信这些吗?你能相信一个堂堂的中学校长会强奸一个女学生吗?我是被冤枉的,你也许不信。我也不奢望你相信我。谁叫我跟人家女学生勾勾搭搭的?可是,云,你晓得不晓得?这件事跟你有很大关系。那个女学生长得跟你像极了,连说话的腔调都像。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的心都有点儿发抖,我以为是你从哪个地方冒了出来,一问,才知道不是,她叫梅妹,而不叫林飞云。但我还是迷信我跟这个像你的女孩子一定有着某种默契。她似乎有些迷恋我,老往我的办公室跑。一来二去,我跟她就有了那种事,我将她当成你了。在事发之前,我极度地快乐,从未有的快乐。
我终究为这种快乐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要不是我二叔父拼着命到处求人,我连小命都有可能搭上。我尤其要感激梅妹那个女孩子,是她跟负责我案件的人说了实话,说跟南伟汉发生关系是她自愿的,是她父母逼着她说南伟汉强奸她。这样我所犯的罪的性质就有所改变,不是强奸,而是搞腐化,结果我被判了两年徒刑。
我在监狱蹲了两年,尝够了失去自由的酸楚和同牢囚徒的欺凌。我常常彻夜难眠,那个意气风发的南伟汉哪里去了?我的前途在哪里?我的爱情又在哪里?
云,假若当初你能成为我的新娘,我的人生一定是另一番天地。我不知道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让我心爱的人离我而去,让我饱尝了无尽痛苦!
昨天黄昏,夕阳如血,我在一家新开的花店留连,我是被一种黑色玫瑰吸引住了,这种玫瑰花瓣厚实,带有柔柔的绒感,看上去妖娆华贵而又端庄大气,我以前见到过白玫瑰、红玫瑰、紫玫瑰,但黑玫瑰却是很少见到,我有点儿诧异,问了花店老板它的价钱,老板问我,你要买吗?我说,今天不买,明天再来买吧。
出了花店,坐在人行道边,我真的有些黯然神伤了。我的口袋里没有票子,我想买了它送给你,可又买不起。我居然还死要面子说明天来买。云,你说我活得有多窝囊!
我已心灰意冷。我要追寻你而去。到那时,你要在鬼门关迎接我哦。云,你还梳着你的大辫子,穿着你那带格子细花的褂子,好不好?我也要好好地打扮一下,将自己的白发染黑,梳一个小分头,特意穿上蓝色中山装,我记着蓝色是你最喜欢的颜色。云,我当年进省城找你时就是穿的这件中山装,你应该还有印象吧?虽然如今中山装有些泛白,但我一直没有舍得扔掉。睹物即想你!
云,你先安息吧。我们马上就能相会了!
永远爱你的伟汉
乙酉年正月廿日晨
附注:林飞云,南伟汉的初恋情人。十九岁那年,因不幸遭到一个姓黄的中年鳏夫(纺织厂厂长的大舅子)强暴,为顾及颜面,林飞云被迫嫁与此人为妻。黄某馋酒嗜赌,游手好闲。林飞云成天郁郁寡欢,后服毒自尽,年仅二十四岁。
第二封(致秋海)
秋海仁兄:
那天在街上遇见你,发现你又发福了不少,尤其是肚子,有点儿似弥勒佛了。我本想跟你好好聊聊,可你只淡淡笑了笑,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走了。我印象中你本是非常喜欢跟我扯白的,扯紫绶带,扯孔方兄,扯二八少女的丰乳,扯半老徐娘的肥臀……怎么现在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了呢?沉默真的是金吗?
过去每逢到市政协开会,你总要紧挨着坐在我身旁。一有空当,你就要跟我海聊神侃,聊官位,聊钱财,聊女人。你喜欢把玩着我那砖头一般的“大哥大”,摩挲着我戴的金钻戒,你还时常给我看手相,总说我手掌肥厚有弹性,定是个大富大贵之人。你还不止一次向我请教如何做生意,你说你羡慕我有钱,你也想赚点儿钱花花,可你老婆死活反对你下海,说下海捞财弄不好给淹死了,还不如站在岸上捡点儿毛票子保险。你说你佩服我浑身是胆,想干就能干。老兄,那时你对我说的话都是很受用的,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也还有让人陶醉的余味。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能够定格在过去那些美好的日子上,那就好了!
坐在窗边给你写信,我时不时地要停下笔来,看看窗外那棵我太奶奶在世时栽种的桂花树,它曾经是那么风姿绰约,那淡淡的花香令人神清气爽。它承载了多少岁月风霜,如今它彻底枯萎了,它是慢慢枯萎的。早在去年春天的时候,它的叶子就有点儿黄巴啦叽的。
要是在以往,我会想法救一救它的。但现在我没有这份心情,一点儿也没有。我要让人们知道,像桂花树这种四季常青树并不能真的长青不枯,就像当年全国人民呼喊领袖万岁一样,可领袖并没有万岁,连九十(岁)的坎儿都没有迈过。那时有的人有点儿惶惑,可我不惶惑,我毫不含糊地知道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我也毫不含糊地知道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段关于人生的名言我现在还能一字不漏地背出来:
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痛悔,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我曾经深深地为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奋斗精神所打动。可以说,我一生都在积极履行这种精神。尽管我不需要像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样将自己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解放事业,但我需要为自己的人生理想而奋斗。我的人生理想就是要出人头地、做个有钱人,不论走到哪里都能享受别人的青眼——那青眼充滿艳羡。我八岁那年,在遭到南小木爹妈的打骂之后,我就隐隐约约有了这样的理想。
记得那是一个西风飒飒的日子,太阳在飘着丝丝白云的天空明晃晃地照着,我和“南记商行”老板的儿子南小木在村后的果树林玩耍,我拿自己在树上捉到的秋蝉交换南小木的泥质彩塑孙悟空玩儿。孙猴子的诱人模样至今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黄发金箍,火眼金睛,披挂锁子黄金甲,手持一根如意金箍棒,足蹬一双麂皮高筒靴,威风十足!别说我没有见过这么形神毕肖的彩塑孙猴子,恐怕就是仁兄你也未必见过,它一定是出自民间某个泥塑高人之手。原先我跟南小木说好,孙猴子我玩一会儿就还给他,但我实在太喜欢这泥玩意儿,玩着玩着,就不想给南小木了,将泥塑偷偷地藏了起来,对南小木说孙猴子丢了。南小木便向他爹妈哭告。他爹抓住我,厉声叫我交出来。我说丢了,交你鸡巴。他爹打了我一巴掌,他妈在一旁骂我爹妈是穷光蛋!养出的也是穷光蛋贱坯!
不多会儿,我母亲来了,逼我交出了彩塑,还将我打了一顿。别看我母亲脸色苍白,看上去有些病歪歪的,打起人来,可是用尽了周身的力气,她打我的工具是一根裹满了刺的荆棘条,我的屁股被刺得血糊糊的。晚上我趴在床上,疼痛难忍,满脸是泪,却又不敢哀号。我对南小木爹妈恨得要命:操你妈妈的!操你奶奶的!我长大了一定要超过你们,我要挣很多很多钱,想要什么我就能买什么。一个破孙猴子算个鸟!
母亲往我屁股上搽芝麻油,抹着泪说,小度(我原来的名字),不是妈成心要打你,你以后要给爹妈长点儿志气,不是你的东西你不准拿!以后也别再招惹人家,咱比不得人家有钱有势。你晓不晓得?我不大晓得,但还是点了点头。母亲这时候说什么我都点头,我被打得有点儿怕了。
那阵子我父亲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他患了很重的肺病。一个多月后,他就走了,住到了村后荒山岗的坟茔里。第二年春季,我母亲也撒手去了,她是在深水塘边洗衣服时发了癫痫病,跌落水中淹死的。
失去爹妈,我像光秃秃的苦楝树上的最后一片单薄的树叶,随时都会被风吹落。在县城当教师的二叔父可怜我孤苦伶仃,将我接到他的家里,并找关系将我的户口转到县城。我虽年幼,但也略略懂事了。叔父家待我再好,毕竟不同于自家,叔父婶婶也毕竟不同于自己的亲生父母。我想要什么东西也不敢开口,唯恐招人厌烦,时间一长,总免不了有寄人篱下之感,总渴望自己早点儿长大,长大了好去赚钱,自己有了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那种感觉一定很爽。理想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明确起来。长大我要做会挣钱的堂堂男子汉。上中学时,我嫌南小度这个名字太小气,就自己改名叫南伟汉,这名字听起来响当当的。
树立理想如同风吹黄叶,不费多大力气,但实现理想却如海底捞神针一般艰难。好在我这人对艰难从来都是不畏惧的。我二十七岁那年,跌了一生中最大的跟头,尽管跌得头破血流,但我还是不丧失自己的志向。我在一个没有阳光、没有温暖的孤岛式的鬼地方苦挨了两年之后,终于重见天光。
那天,我有些恍惚地走出圈着铁丝网的高墙,两眼被明晃晃的阳光刺得几乎睁不开,好大会儿才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是站在有阳光朗照的广阔天地,可以自由呼吸空气了!我忍不住热泪潸潸,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只要人是活的,一切都会有的!
仅仅用了半年时间,我就仗着自己精湛的摄影技术和工艺美术制作能力,在市区挂出“东风第一枝图片社”的招牌,生意做得很是红火。可惜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上面不允许个体产业存在,我的图片社随后被收归为街道居委会。收归那天,我心里有些沮丧,但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跑到小饭店喝酒,干掉一瓶老白干,吃掉一碟花生米和一大盘黑乎乎的卤制猪杂碎,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店,饭店的老伙计担心我过马路被车撞到,要过来扶我,被我一把搡开,老伙计差点儿摔倒在地,旁边的人骂了句:不晓得好歹的酒鬼!我充耳不闻,旁若无人地唱起雄壮的《东方红》,踉踉跄跄地回到家,整整睡了二十四个小时。
又过了两年,全国上下一片“红”,我被人揪出来当作小资产阶级典型批斗。在批斗现场,我仍然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放声高唱革命歌曲。人们都说,这个南伟汉八成是疯了!哈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我南伟汉是条伟汉子,要干的是大事。这点儿破事怎么能搅乱我的脑子?后来又被下放回南家岗,我照样是一副无所谓的坦然姿态。
七十年代后期,政府开始倡导改革,别人还在探头探脑估猜改革的风能刮多大,我已经勇往直前了,重新回城开办图片社,我走“以优质求生存,以价廉求发展”的经营路子,逐渐赢得顾客的青睐,打开了市场。赚钱的路越走越顺。后来我又跑到深圳去赚钱。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终于实现了我的人生理想:成为一个富商,拥有资产三千万。
老兄,我的奋斗史你一定知晓,你曾经在众人面前称赞我是当代陶朱公。你能这样赏识我,真令我感动!
尽管我南伟汉现在虎落平阳,但陶朱公我毕竟当过,千万富翁的桂冠戴过,人世间的荣华我也尽情地享受过,跟那些一生平庸无为的人相比,我不枉此生!
当初拼命巴结逢迎我的某些人现在跟我形同陌路,我一点儿不觉得奇怪。老兄,你知道我好歹在这世间混了几十年,什么样的嘴脸没见过?对势利小人的嘴脸尤其熟悉,只是不想跟他们计较而已,而且我现在跟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计较了。我毫不含糊地知道,当一个人跟世间的一切不再计较时,他一生的路也该到尽头了。不过,这没有可忧伤的,每个人的人生路都有尽头。我不过是早走一步而已。我早一天到那边,就早一天能安顿下来。有朝一日,你也会来的,到时候,我会敲锣打鼓地迎接你。
不想再写了,估计你也看累了。就此打住吧。
南伟汉
乙酉年正月廿日上午
附注:秋海,原W市政协委员,早年跟同为市政协委员的南伟汉有过较密切的交往,曾自称是南伟汉的小老弟。南伟汉落魄之后,俩人关系冷淡。
第三封(致皮小北)
小北:
你好!
我们已有一段时日没有见面,但挚友间的情意无时不在。
要说我结识的人当中,数老友跟我一样有点儿才气,说话也好,写东西也好,多少都有点儿文绉绉的。只不过你坚持着你的文绉绉,而我抛弃了。我还曾经拉你跟我一起干,被你拒绝了。你说墨水池里泡惯了的人下海捞钱是不大合适的。下海是冒险的事,让你丢掉稳稳的饭碗过有些冒险的日子,就是前面有金山银库,你说你也不会去的。你宁愿在小县城里当一辈子教书匠,闲暇时间练练书法,守着糟糠婆娘过一辈子清贫的生活。当时我大不以為然。我以为你是生怕被树叶打破了脑袋的人。一辈子这么小心翼翼,终究是没有出息的。
在我早年的记忆里,你给人的印象是不知变通、很呆板。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别人都想着法子填肚皮,甚至在深夜去偷集体的粮食,而你宁可挨饿,也不愿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记得有一次我弄来一些红薯,让你吃,你居然不肯吃,搞得我好没趣味。我是看你饿得快剩一张皮了,可怜你,才想着分点儿给你吃的。没想到你不但不感激,反倒横眉冷眼地批了我一顿,说我做梁上君子,真是斯文扫地!我觉得你真是迂腐得可笑,人都要死了,还要那斯文做什么?斯文是只有在吃饱喝足的前提下才可以讲究的。你连这个小小的道理都不懂,脑瓜子算是白长了!
现在想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你大概算得上四平八稳的人,什么时候都能保持沉稳的性情,也很知足。你说过你一生最大的志向就是做一个安贫乐道的君子,你一生只想为着一个“一”活着:到死不改的一种职业,到死不换的一个老婆,到死不变的一种爱好,到死不移的一种心志。前几年我见到你,真是有些叹服你,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像年轻人一样有活力,不用问你秘诀,我知道是你性情使然。你是性情中人,一切随缘,你不信佛,可佛家的那套哲学早已被你在不经意中参透。看到你儿孙绕膝、颐养天年,晚景幸福,真令人羡慕。
小北,世事变迁让人难以预料。回想我自己以往那些周身写满自豪的日子,真是叫人喟叹!
你曾经说,春风得意之日,易招人迷,易惹人醉。迷醉的最终结果是一塌糊涂。
现在我的日子就是一塌糊涂。没有金钱的人走到哪里,都是曲腰躬背的,没有金钱的日子充满霉气,外面的阳光再灿烂,也是别人的阳光。我身上已没有一点儿阳气。世俗的眼光如同刀剑一般刺逼我,我感觉自己像被众猫追逼的可怜的老鼠,找不到藏身之处。
那次上你处闲坐,你又提及我的往昔,确实捅了我的痛处。你说,伟汉,你知道你这辈子输在哪里吗?那就是你胆子太大,太张狂,过分地显摆自己,无非是想博得别人的钦佩和谄谀,还能有什么呢?
是的,我的确是有些张狂。当我发了财之后,我便热衷于炫耀自己的富有,唯恐别人不知道我南伟汉发了。你一贯对我這点很反感。记得有段时间,当别人都来跟我套近乎,你却躲着不见我,连我送给你的“大哥大”你都不肯要,你说那种砖头太沉,容易砸脚。小北,当时我真想嘲笑你的迂腐,这可不是泥巴捏成的砖头,这是现代化通讯工具。“大哥大”不只是财富的一种标志,也是有身份的一种象征。你看周围,有谁别得起这玩意儿?你是我的故交铁哥们儿,我才送你。你居然不领情。
现在我终于理解你当年对我的反感。你是不希望老朋友张狂失志。小北,我是张狂了些,但到现在我也没有失志。只是我已到垂暮之年,又体弱多病,纵然有勃勃雄心,也无回天之力啊!这正是我悲哀无度的地方!假如我年轻十岁二十岁,我还会继续打拼下去,我不相信,凭我南伟汉的智慧,不能东山再起!
我现在整日惶惶不安,夜不成眠,每天都过着跟大鬼小鬼们打架的日子。尽管你总奉劝我凡事想开些,我也努力这样想,可终究不行。
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我决定让自己安息。只是想到离别老友,不禁老泪纵横!
伟汉
乙酉年正月廿日黄昏
附注:皮小北,中学退休教师,南伟汉的挚友。
第四封(致南立仁)
立仁哥:
你好!
上次你托人捎来的信和东西我已收到,想到哥哥还惦记着弟弟,真令弟弟感激涕零。而我好长时间都没去看望你和二叔父,就连二叔父的九十大寿我都没有去,真是愧疚不已!听说你的一切都还好,二叔父的身体也还硬朗,我又感到有些欣慰。
二叔父是我们南家父辈中最有学问的人,是最受我敬重的长辈。我自幼就没了父母,是二叔父怜悯我,将我接到家里,视我如己出。我时时都想着报答他老人家,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使得我无颜去见他老人家,以致老人家误认为侄儿忘恩负义。侄儿真的不是那样的人。哥哥,如果有机会,请你在他老人家跟前帮我解释解释,请他一定不要误解我!
男儿有泪不轻弹,以前我也自视为铮铮铁汉,从不轻易流泪,但我写这封信是流着泪的。人活一辈子,争来争去,为的就是争一张光溜溜的脸皮。我曾经怎样地逞强争胜,怎样地要出人头地,我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为了争一张让人羡慕的好脸皮,以便为咱们南家光宗耀祖。外面曾一度宣传我南伟汉如何如何有顽强的进取精神,如何如何有事业心,不论他们怎样给我戴高帽,我心中都很清楚:那都是扯淡!我为脸皮争了一辈子,争是争到了,可这张脸皮到了垂暮之年又失掉了。一想到这些,我就禁不住潸然泪下。
二叔父曾经骂我烧包、脓包。我知道他对我极其失望,说我已成了糊不上墙壁的一团烂泥。他老人家骂得没错,我的确是。现在我对自己失望透顶。我觉得自己只剩下一张发霉发臭的皮囊,所有的血肉都被抽空了,活,对于我来说,已真真切切地成为一种累赘。有位被人们称为伟人的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当一个人活得很累很累的时候,死是最好的解脱。以前我不敢苟同,现在我深以为然。不过,我又不能不跟哥哥招呼一声就悄无声息地走,临走前我还是想跟哥哥说一说心里话,因为哥哥是最值得我信赖的族亲。
近些天我老喜欢将哥哥的信拿出来看,反反复复地看。哥哥说,伟汉敢想敢做,虽然有点儿浮躁,但终究算得上是个堂堂男子汉。别人说这话,我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但从哥哥的口中说出来,却是非常难得的。在我所有的族亲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我,除了哥哥你。
哥哥是同辈人中自始至终待我最好的人。我总不会忘记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我喜欢跟着哥哥,差不多成了哥哥的跟屁虫。有人欺负我,总是哥哥出面为我摆平。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其他三个兄弟争抢,哥哥也总以老大的身份,要大家先分一点儿给我。我记得有一次二叔父从外面带回些果脯,那三个兄弟趁我们俩不在,都分抢光了,你回来后,往他们每人的脑壳上敲了一个光栗子,弄得他们哭哭啼啼地告到二婶婶那里,结果你挨了二婶婶好几个光栗子。你的头上还起了两个大包。二婶婶骂你都这么大的人,还跟兄弟们抢吃,老大没有老大的样!我知道你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我。
小时候哥哥对我好,我长大了,哥哥也一样善待我。二叔父好心好意地给我娶了一个老婆,可我不喜欢。你见我新婚不开心,就私下里劝我想开点儿,说男人找老婆就那么回事,无非传宗接代。我在中学教书期间,生活作风上出了问题,别的兄弟姐妹们都对我嗤之以鼻,只有哥哥对我不弃,和二叔父一起四处为我奔走,求爷爷拜奶奶,才使得我受的惩罚有所减轻。我坐班房后,你时常带着东西来探监,总是鼓励我,说人难免会有闪失,一定不要丧失信心,好日子还在后头。
后来果真如哥哥所说的,我发了财,过上了好日子。原先那些对我不理不睬、看不起我的人一个个都换了笑脸,争着跟我套近乎,巴不得我给他们好处。哥哥却从来不向我开口要什么。我知道哥哥的小家庭并不宽裕,就主动送一些钱和东西给哥哥,哥哥也总是推托半天,在我的一再恳求下,才肯收下,脸上总显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我真是感慨万千,像哥哥这样的厚道人现在真是不多。
我阔绰起来后,时常跟女人搅和在一起,别人骂我色鬼,成天在外寻花问柳,哥哥不这么看,认为是我当初婚姻不如意,才在外面找寄托的,找习惯了,就会经常找的。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知道哥哥是在外界竭力维护弟弟的形象。而私下里,哥哥又苦口婆心地劝我要收敛,不要太花心。太花心,没什么好处,不止浪费钱,对身体也不好。哥哥说,你以为人家女人是真的喜欢你这人吗?不是,是喜欢你口袋里的票子!你一个精明人,不会连这点儿也看不出来吧?哥哥,弟弟又何尝不知道呢?
我知道这些,无奈女人身前身后地围着转的感觉我就是喜欢,那种感觉太好了。女人嗲声嗲气地“老板”一喊,我就周身热血沸腾,呵嘿,我是老板,我是老板。老板能小气吗?不能。在当今社会,能称得上老板的人必须财大气粗,缩手缩脚是不行的,至少是没面子的事。上豪华酒店,老板掏钱;住星级宾馆,老板掏钱;出国旅游,老板掏钱;凡此种种,钱都是老板掏。弟弟就这么被迷了心窍。二叔父骂我犯贱,钱多发烧,有朝一日,钱烧光了,就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哥哥,我现在真的像二叔父骂的那样,钱烧光了,世态也就冰凉了。没有人再来围着我转了。走在路上,身后總有人在戳脊梁骨,凉飕飕的。连二叔父都变了,以前他还骂骂我,现在他连骂都不骂了,彻底不理我了。只有哥哥你还像以往那样,还能惦记着我。我真的说不出自己对哥哥的感激。
昨夜我又失眠了。想起自己的一生,真是没什么可说的。前两年我在外面还能勉强打肿脸充充胖子,现在我连胖子也充不起了。我就是那个苟延残喘的南伟汉,干枯如茅草。跟儿孙满堂的哥哥相比,我已是一个孤家寡人,虽然我也有儿孙,但儿孙早已将我当成废物一个,他们是不理睬我这个落魄的老家伙的。我的儿子还在别人面前骂:老不死的活该受受罪,谁叫当初他有钱的时候逞雄!骂得我也无话可说。
哥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上路了。我迟走早走,都是要走的。早走一天,就少受一天的折磨。儿孙们我是指望不上的。弟弟走后,恳求哥哥能够出面料理一下后事(骨灰盒以及一些殡葬品我都给自己准备好了,就搁在我的身边)。除此之外,弟弟别无所求。
人生自古谁无死?希望哥哥不要为我难过,一定要多保重!多多保重!!
我原本想另外给二叔父写封信告个别,但想到老人家年事已高,感情也很脆弱,还是不写的好。我的事请哥哥还是瞒着二叔父的好。
愚弟:伟汉
乙酉年正月廿日晚
附注:南立仁,南伟汉的二叔父南云逸的长子,为人仁厚。
第五封(致魏平阳)
魏平阳魏行长:
你好!
你大概不会想到我还会写信给你吧?连我自己原本都没有这个打算。但我又给你写了。有些话憋在肚子里不说,带到棺材里去,委实没有丝毫意义。我决定还是说出来。
我发财之时,你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儿。你父亲算有点儿发迹了,当上了市税务局局长,我跟你父亲关系非同一般,我们曾经拜过把子。你母亲现在住的那幢房子还是当年我送的。你刚考上大学时,我送了两只手(十万)。后来你结婚的那套日本进口彩电和音响也是我送的。当然,你父亲待我也不薄,他帮助我尽可能地少交税款,为我省下了不少票子。
与你父亲交往的那些年,我们的关系是非常和谐的。他跟我从不见外,需要什么,总是落落大方地跟我说,而不像某些当官的,想要什么东西,不直接说,而是旁敲侧击,兜上好多圈子,让人在下面苦苦地揣摩,揣摩得能合他的胃口,事情就能办个八九不离十。揣摩得不好的,不合他的胃口,弄得他心里不快,事情多半儿泡汤。所以我特别欣赏你父亲的率直。
不知道是谁从中搞的名堂,你父亲后来被“双规”了。听人说你怀疑是我写的举报信。我怎么可能写呢?那时我还在深圳忙着赚钱。再说我就是写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行贿受贿都是违法的。那不是自找麻烦吗?况且做人要做君子,不能做小人。君子做事,一向坦荡荡的。我不会做那种伤害朋友的事。
魏行长,恕我直言,你心胸狭窄,没有你父亲的那种大度,你总想法设法地压制我。前年我想从你那里贷点儿款,好话说尽,也往你母亲那里送了不少东西,让你母亲帮我说说话,你母亲倒还保持着当年的那种贤淑,她为我向你请求,但你就是不肯。你还冲你母亲发脾气,怨她不应该接受我送的东西。我不怀疑你想做个正直的人。但我不明白的是,跟我差不多的人上你那儿贷款,为什么你就贷了,而且贷的款额不小?为什么我贷就不行?如果你当时贷款给我,市中心的那家百货大商场肯定被我盘下开张了,我肯定能赚大钱,而不至于混成现在这个蹩脚样子。我要是赚了大钱,能少得了你的好处吗?你曾经又得了我的多少好处!可你都给忘得一干二净!越想我心中越是窝火。
后来我打听清楚了,向你贷款的那个人很有背景,他的叔父是省委副书记。我说难怪呢,我没有当省委书记的叔父,我要是有的话,你小子肯定二话不说,乖乖地将钱贷给我。我还听小道传闻说你有多处房产,都是别人送你的。你真会伪装!你所谓的正直原来是狗屁不如的东西!比起你父亲来,你还多了几分阴险。最近报纸上还有你的事迹报告,说你走马上任几年来,将市工商行搞得红红火火。小子,你还真有两下子,头上的真帽子假帽子还真不少:什么省十大杰出青年,什么省人大代表,等等,等等。
第七封(给南毅、南力)
南毅、南力:
我本来不想给你们留什么遗书。但你们是我的亲生儿子,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老子要死了,如果对亲生儿子没有一点儿交代,总是有点儿不正常。这样想来,我决定在走之前给你们也留几句遗言。
我知道你们俩一直怨恨我,怨恨我对你们不关心,怨恨我没有尽做父亲的责任。我可以断定,在我死后,你们还会怨恨我,怨恨我没有给你们留下万贯遗产。
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提了也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想告诉你们一点:在你们幼年时期,我算得上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为了让你们吃好、穿好、用好,我挖空心思改善家庭经济条件。在全国人民普遍饥饿的日子里,你们没有挨过饿。我冒着被抓的危险,干着丧失尊严的偷鸡摸狗的勾当,经常深更半夜去拿集体的东西。我还偷偷地下过稻田,给你们抓田鸡,有一次还差点儿被蛇咬了。再苦再累,再提心吊胆,想到我这样做是为了你们这两个革命接班人能够健康成长,我也就毫无怨言。
后来我犯了错误,处境很糟,你们的母亲不但不宽慰我,反而将我一腿踢开,唯恐我拖累你们,而你们从小长到大,一直很坚定地站在她那一边,跟我划清界线,你们说说,是我不尽做父亲的责任吗?是你们不给我机会!
八十年代初,我靠着自己的精明能干发了财。你们又在你母亲的撺掇下,回来认我这个被你们一度抛弃的父亲,我素来最见不得你们这种软骨头,没有给你们好脸色,你们便怨恨我对你们不如对外人,怨恨我不扶持你们,宁可将东西送给别人,也不愿给自己的亲生骨肉。南毅曾经在二叔公面前发牢骚,说我心狠,哪有儿子落魄父亲不帮衬的?有时我也实在不愿意看到你们过得太寒碜,曾经也想过要拉你们一把,可看到你们没有一点儿要改变自己的雄心,也就打消了念头。就算父亲帮了你们,又能怎么样呢?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说老实话,我生平最不喜欢当儿子的依靠老子,老子要是死了,依靠谁去?我又依靠谁了?你们爷爷奶奶死得早,我是自打鼓自划船地干,谁也没有依靠!你们眼睛只盯着父亲阔绰了,风光了,你们有没有想过父亲创业之初是何等的艰难?父亲为了赚钱,常常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连觉都睡不好,异常辛苦,短短一个月里,身上的肉掉了十几斤。
想起那些日子,真叫人感慨。一个人,要想过好日子,想出人头地,不下苦功夫,是绝对不行的。不要指望天上掉下香饽饽。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免费的饭菜吃!你们要想吃,就得自己想办法去挣!懒惰的,就得过苦日子,别人吃香的喝辣的,你们就只能吃糟糠,喝白水,甚至去乞讨,喝西北风!
看看你们自己,你们都有好身段,脑瓜子也都健全,为什么你们的日子始终过得不如别人?你们有没有好好反思过?我看你们没有!你们没有那种上进心,总是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从不挖空心思想着怎样改善自己的经济条件,穷困潦倒是自然的事,而且会穷困一辈子!
你们让我很寒心,我南伟汉曾经在商界叱咤风云,算得上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可是我的儿子,竟没有一个像我一样有雄心壮志的,都猥琐不堪,没有过过一天像样的日子,真是给我丢尽了脸。
我现在老了,困顿了。但不管怎么说,我这一生没有白活,人间的荣华富贵我都享受过。我死了也知足。
我死了之后,还是希望你们能多动动脑子,将日子过光堂一点儿!
你们曾经的父亲:南伟汉
乙酉年正月廿一日晚
附注:南毅、南力,南偉汉与前妻梁阿青所生的孪生儿子,俩人家境均很困顿。
第八封(给乔林心)
林心:
你我分开已有三年,各走各的路,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前几年,我们成日地争吵,你总骂我老东西、老不死的。我都习以为常了,我的确是老东西,但不是老不死的。我想我已到古稀之年,来日本来已不会很多,何况我已不再留恋这世间,现在我决意要去,思来想去,还是跟你招呼一声为好。你毕竟曾经是我的妻子。人们常言,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做了二十二年的夫妻,想必那恩比海水还要深好多倍。
我们曾经也有过许多美好的时光。你还记得我们相识那天的情景吗?我挎着个相机骑摩托下乡,在那岔道碰见了你,你穿着洁白的连衣裙,样子很纯真。我很认真地看着你问,要照相吗,小姑娘?你对我称你小姑娘不大乐意,说我都十八岁了,还是小姑娘吗?我说当然是。你在我眼里是这样的。我说得没错,十八岁的少女在四十七岁的男人面前,不是小姑娘是什么?我当时没有想到你日后能成为我的第二任妻子。
自从我跟梁阿青离婚,我宁可跟人同居,也不愿意结婚,直到你改变了我。你那时刚高中毕业,在家闲晃,也想找点儿事做做。正好我的图片社需要一个帮手,跟你一说,你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就跑来上班。你很勤快,不止帮我打理生意,也帮我洗洗衣服、做做饭什么的。日久生情,我们好起来了。我萌生了娶你的念头,可又有些顾虑。我毕竟大你二十九岁,就年龄来说,我做你的父辈是绰绰有余的。你的父母死活反对我们的事,我完全能理解。如果当时你态度稍微不坚决,我肯定不会有丝毫的勉强。为了让你的父母同意你跟我结婚,你居然对父母谎称你怀了我的娃娃,你父母见生米做成熟饭,也无可奈何,骂过你一阵,也只好同意你嫁给我。
社会上的人都认为我们这对老夫少妻结合是互有目的的,一个爱的是年轻漂亮,一个看中的是万贯钱财。世俗的目光就是如此。那些人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儿道理。世俗的爱情都是有所图的,要么图才气,要么图金钱,要么图长相。假如我是个穷光蛋,你也不会喜欢我的,更不会铁着心要嫁给我。钱能体现我的人生价值。你要不年轻不漂亮,我也不会喜欢的。
我并不怀疑你当时对我的感情。你一定是真的很喜欢我这个快到半百的人。我也很珍惜自己的这段情缘。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过于任性。我对你也是百般地迁就。谁叫你年纪比我小那么多呢?可是,林心,作为一个女人,一味任性并不好,时间长了,会招致男人反感的。你有一点,让我很不满意,你老说我花心,总疑心我在外面跟别的女人鬼混。你时常跟踪我,一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不分场合地跟我大吵大闹。我好歹是个有点儿身份的男人,在家里,你怎么样闹,我都可以容忍,但在外面,你不给我面子,我真的是厌烦至极。你应该懂得物极必反的道理,你老这样耍弄小性子,将我对你的感情一点儿一点儿地给耍弄掉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不喜欢回家了,而是喜欢在外面混,找别的女人寻开心。有时候,我甚至有点儿后悔跟你结婚。
尽管我们之间早就有了裂痕,尽管当今社会离婚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还是竭力维持我们的婚姻,一是为了南博,二是为了我的面子。我不希望被外人品头论足。我已有一次失败的婚姻,又已上了年岁,我实在不想让我的第二次婚姻又流归失败的境地。
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弥合我们之间的裂痕,最终裂痕越裂越大,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你骂我老色鬼,甚至将我年轻时犯的错误也抖落出来,你说当初你就是被我这个老色鬼欺骗了。你骂这些话是张口就来,可你知道不知道,它有多伤人?我无法再忍受下去,我们只有分开。
离婚是我提出的,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才做出这个决定,做出这个决定后,我的心真的有点儿疼。我知道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我都快七十的人了,也算到了垂暮之年,按道理,垂暮之年的人应该好好安享晚年,可我却不能。深圳的生意也越来越难做了。毕竟市场经济搞了这么多年,今日的市场不同于十几年前的市场,能人一大批,谁都会想着怎么去赚钱,挖空心思地抢地盘、占市场。你不想承认这个是不行的。而我年岁渐大,越来越力不从心。而今我又要离婚,婚姻失败之后会是什么?我不敢想像。
你总讽刺我不愁女人,总有那些不知就里的小妖精跟在我屁股后面转。我不想跟你争辩。我们之间争得已经够多的了。离婚一提出来,你又气喋喋地跟我叫嚷着争财产。我实在不想跟你再争,念你跟我这些年,从一个小姑娘熬成了半老徐娘,着实费尽心思为我操持着家,帮我打理业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以后的路还很长,我不希望你的生活不如意。现在是金钱社会,钱就是人的胆,没有钱,日子是失魂落魄的。离婚后,我什么都不带走,房产、股票、现金合计有二百三十五万,整数留给你和南博,我只带走零头的钱。
我带着零头的三十五万元回到老家,我思忖着自己当年就是带着三十多万南下深圳闯大市场的。现在我依然妄想靠着这点儿钱做本钱,重新开始自己的经营。我在市人民路路口租下了一间店面房,雇了两个帮手,重新挂起了“东风第一枝图片社”的招牌。为了宣传自己的生意,我还花了几千元定制了一批打火机和钥匙扣,在街头免费派送给过往的司机和行人。搞经营,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煞费苦心,但毕竟今非昔比,市场竞争激烈得要命,巴望着还像当年那样以几十万元的小本就能赚取大钱,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一段时间下来,图片社生意很不理想,所赚的钱仅仅能勉强维持日常开支。而我手中的钱已经折腾得没有几万了。我想,走原先的路,做原先的生意,怕是够呛了。我赚大钱的想法逐渐萎缩为赚点儿小钱养活自己。我尝试着开了家小超市,靠在批发市场倒卖日用百货赚钱度日。生意依然做不开。有时一天到晚,也没有几个人来超市购物,即便来了几个,也是随便转转就走了。我连本钱都赚不回来。很快,我就捉襟见肘了。难道我南伟汉真的就这样消沉下去?想起昔日的荣华,一掷千金的日子,于心不甘,又想不出好的办法。够让人烦心伤感的!一个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死。我曾经想到要以安定片了却自己的残生,但被邻居发现送到医院抢救,才又苟活了一些时日。当时住院的医疗费到现在还欠在那里。
林心,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还有些放心不下你。你一个人在那边带着南博,没有人帮你,全得靠自己好好把握。现在的社会复杂,生意场上尤其如此,我留给你的那些钱你一定要好好地利用,不要胡亂地花掉。我已有惨痛的教训,一个人一定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今日的荣华并不等于明日就有好日子。如果不惜荣华,荣华过后便是萧条冷落。
还有南博,我十分为他担心。一个人别的什么都不怕,怕的就是没有生活目标。你看南博,都二十岁的人了,还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知道自己将来到底要干什么,只知道要好的吃,要好的穿,要好的用,该读书的时候不好好读书,该出来挣钱却又怕苦怕累,成天像只壁虎一样趴在网上聊天。网聊已经上了瘾,跟抽鸦片没什么两样!你再看他交往的那些狐朋狗友,没有一个正经货,都是在街头上胡混的流氓地痞。他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以后还想不想过安稳日子了?
你做娘的不能再纵容他了!这孩子已经被你给宠坏了。以前我一管他,你就护着,甚至当着他的面跟我闹别扭,你不知道你这样做只能助长他的气焰!现在好了,没有我这个老不死的在一旁聒噪,他更自在了,更无所顾忌了。我看你呢,你打算一辈子供着他?你有这样没心没肝的儿子,以后有你哭的日子。我现在说什么恐怕你都不爱听。等有朝一日他将你的口袋掏空了,榨干了你身上的油水,你在他眼里就什么也不是了,只是令人讨厌的老家伙。到那时,你才知道我这个老不死的不是胡说。
人们都以为“生儿防老”,说多子多福。我曾经也有这种俗见,但现在我没有这种感觉,丝毫也没有!我有三个儿子,他们没有一个让我舒心的,没有一个能给老父一点儿抚慰,不想便罢,一想就让人心寒。我死了,也不指望我的儿子们能给我披麻戴孝。
夜已经很深了,但我没有丝毫睡意。我能听得见阴暗的角落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知道那是老鼠们在为它们的鼠王打造结婚洞房;我也能听得见远方传来隐隐约约的箫声,我知道那是我父母请陶朱公吹的;我还能听得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我知道那是阎罗殿传来的召唤。
林心,我要走了,这回是真的要走了。为了确保我走得彻底,我不再吃安定片了,我决定在静夜投缳自尽。我不想再出现上次那样的尴尬,没有死成,被弄到医院折腾,遭人耻笑。
当你收到我的遗书,我肯定已不在这个人世了。你不要为我难过。
你我毕竟夫妻一场,我还是想再奉劝你一句,你一定要给自己留条后路!这个世间,唯一能把握住自己生活的只有自己。我没有把握住,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一定不能走我的老路。切记,切记!
伟汉
乙酉年正月廿二日上午
附注:乔林心,南伟汉第二任妻子,曾随南伟汉南下深圳创业。三年前,俩人离婚。南伟汉回乡,乔林心跟儿子南博依然留居深圳。
第九封(墓志铭)
南伟汉,原名南小度。一九三三年孟春生于皖西南一个名叫南家岗的小山村,家境较贫寒,自幼丧父失母,承蒙二叔父南云逸收养,得以成人。
伟汉相貌不俗,少小就立有大志,又勤奋好学,不论什么时候都能表现出卓然不群,读书时经常为老师所称赞,为同窗所钦羡。中学毕业即以优异成绩进入师范就读,除勤学文化课外,还苦学美术、摄影,成绩斐然,美术作品、摄影作品曾入藏省图书馆。尤为时人称道的是其美术作品《五千年文明》被作为精品悬挂于某省政府办公厅会议室的正墙上。
古人曾云:树大招风,才高招嫉。才华横溢的伟汉一生屡遭挫折: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即被人诬以腐化罪名蹲了两年大狱。六十年代“四清”运动以及随后的“文化大革命”,伟汉挨批遭斗。七十年代初被扣上“投机倒把分子”的黑帽子。
伟汉扬眉吐气是在八十年代,政府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伟汉目光敏锐,又胆大心细,早在七十年代后期,他就察觉出时政要有所更张,那时即开始干自己的事业,在市中心开办“东风第一枝图片社”,主营摄影、制作图片等业务,兼接广告业务,业务涉及面比较广。伟汉活儿做得精细,实行优惠价,服务又热情周到,故而生意极其红火,常常忙得废寝忘食。伟汉由此财囊丰厚起来,资产曾一度达到三十万(这在改革开放之初已属相当难得),被时人誉称当地“第一富豪”。世俗人不只看重伟汉手中的钱财,更重要的是钦佩伟汉的聪明才智。由于伟汉在民营经济发展中起着开先河的作用,因而为各级政府所推重,先后获得各种荣誉。
春风得意的伟汉头脑很清醒,经商路上无止境,要想扩大自己的产业,就得大胆走出去。他看中深圳经济特区的发展前景。在他五十四岁的那年春天,他毅然将自己的全部家产换成现钞,南下深圳创大业。他的图片社依然名为“东风第一枝”,他采用免费试照(相)、免费赠报等经营手段,渐渐站稳了脚跟,很快就在深圳打开了局面,开了几家图片社连锁店,生意自然蒸蒸日上。随着图片社连锁经营的成功,伟汉随后又扩大自己的经营范围,他投资参与房地产开发,收益也颇丰。他的事业由此更为发达兴旺,他的人生由此更加辉煌。作为第一代民营企业家,报纸、电台、电视台等新闻单位纷纷对他进行采访报道。那时候,伟汉不论走到哪里,都是鹤行鸡群,引人注目。
伟汉爱好广泛,不止精通书画、摄影,闲暇时还喜写诗填词,又好喝酒,颇有酒量,大有李白之遗风。伟汉不同于当时一般的民营企业家,他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他走的就是文化致富的路子。曾几何时,社会上流传着新的“读书无用论”,谓文化贬值,民间曾一度流傳这样的话,说拿手术刀的不如拿水果刀的,当教授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但伟汉偏偏不信这个邪,伟汉成功地将自己的学问转换为经济效益,也是值得当时那些成天读死书不知变通的书虫们效仿的。
伟汉为人处事坦荡潇洒,很有社会良知。他尤其好济贫救困。南家岗一带是很贫穷的山区,办学条件很差,很多孩子上不起学。伟汉觉得自己有能力也有义务帮助这些孩子们。他捐献了二十五万,建了一所希望小学,小学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叫“伟汉小学”(尽管那所小学现在已经并入当地的镇关小学,但一提起伟汉小学,人们还是记忆犹新的)。伟汉还资助了三十名家境困难的中小学生上完中学。伟汉曾经还设想建一所大学,自己亲自任校长,想必那一定畅爽至极。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伟汉也是如此。 伟汉性情有点儿急躁,喜欢追求完美,是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凡事他必求完美无缺。孰不知,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完美可言。但伟汉每每沉迷其中,不能自拔,结果势必导致诸多的不如意。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花繁过后是凋零,盛宴过后是冷落,伟汉的事业到了巅峰,转而逐渐跌入低谷,本也是平常之事。然而世俗之人却以异常的目光来看待伟汉事业的衰落,冷嘲热讽。各种谣言四起。传得最多的乃是伟汉是个典型的好色之徒,美女他是见一个爱一个,见两个爱一双,所谓“千金散尽为红颜”。然而,伟汉对爱情实质是很忠贞的。他所爱的那些女人,没有一个不神似他的初恋情人林飞云的。漫漫几十年如一日,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初恋情人,这样的人不是忠于爱情是什么?可惜没有人这样来替伟汉想想。
伟汉于二○○五年孟春投缳自裁,享年七十二岁。伟汉有三子,皆不成器。伟汉曾在生前将身后事托付给堂兄南立仁料理。立仁性情仁厚,最了解伟汉心性,是伟汉平生最信得过的族亲。
铭言:伟汉算得上伟丈夫,不苟且偷生,来时潇洒,去时也潇洒。他的人生称得上真正的人生,贫穷过,富贵过,博爱过,离恨过,大喜过,大悲过。
乙酉年正月廿二日中午
附注:
农历二○○五年正月二十日晨至二十二日中午,南伟汉先后手书了他认为该写的八封遗书,又以他人的口吻给自己写了墓志铭,然后好好地睡了一大觉。
下午,他将给林飞云的那封遗书和墓志铭留下,去邮电局将其余几封遗书邮寄出去之后,在街上的小酒馆里独自喝酒,微醺,到一家私人开办的麻将室打麻将,边打麻将边吹嘘自己辉煌的过去。周围的人多半知晓他过去的历史,都报以淡笑。只有一个愣头小伙冷不丁冒一句:你老怎么成现在这副光景了?南伟汉闻言,马上闭口不语。
其时夜幕已开始降临,城市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南伟汉佝偻着身子离开麻将室。在路灯摇曳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蹒跚了很长时间。大约子夜时分,他在街上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香烛店买了很多冥钞,带回自己租住的房子里,关上门,静静地焚烧冥钞,等冥钞全部化为灰烬,他又颤抖着手将给林飞云的那封遗书也烧了。
无眠之夜,一切都堕入虚空,南伟汉平心静气地将自己收拾收拾,便上了路。等第二天上午房东发现他时,他已经用一根鲜红的尼龙绳将自己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房东捶胸顿足,一把鼻涕一把泪,懊悔自己心太软,没早将这个老家伙撵走,这真是个没安好心的混账东西,活腻烦了也不顾别人——偏要在他清清白白的房子里寻死!他的这间房子原是准备给自己的小儿子当婚房的,如今却出了这个叫人头皮发麻的吊死鬼!这不是明摆着要坏他家的大事吗?
房东的大儿子赶紧打电话报警。房东抹抹眼睛,蓦然注意到方桌上那个茶壶底下压着一张字条:
王先生,非常非常非常对不起,还欠了你好几个月的房租,也只能在来世加倍偿付你了。在北风怒号的寒夜,我实在没有勇气出去辞别这个令人周身发寒的尘世,而是赖在你的室里了却残生。弄脏了你的屋子!恳请王先生多多宽恕,多多宽恕!我会在那边保佑你的!
与道歉条一并留下的,还有一张“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