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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文情怀守护者的精神漫游

2019-09-10郭洪雷

文艺论坛 2019年5期
关键词:人文主义文学批评

郭洪雷

摘  要:翟永明的文学批评视野开阔,涉猎广泛,在底层写作、大众形象、女性文学和儿童文学研究及现当代作家、作品批评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特别是他的李锐研究,以深细的文本解读、开阔的理论视野和严谨的学术态度,极大推进了相关研究的进程,受到学界的肯定和赞誉。在批评实践中,翟永明以人文主义为思想资源,坚持人文立场,恪守人文价值标准,以懇挚而热情的态度,探究、阐发文学中闪耀的人性光辉和人道魅力。其漫游者的精神姿态,成为了批评领域令人难以忽视的独特存在。

关键词:翟永明;人文主义;文学批评;底层写作;大众形象

说到翟永明,不熟悉的人往往会打个愣,熟悉一点的一般会补上一句:“另一个搞批评的,男的。”我想,翟永明肯定没少遇到类似情境,自己也少不了要答对一两句。不过在文学圈子里,以“另一个”的方式存在,再怎么说也是有点别扭。其实了解的人知道,这个翟永明从路翎、李锐研究起步,学术视野涉及文学史、文学思潮领域,在底层写作、大众形象、女性文学、儿童文学研究及现当代作家作品批评方面成绩斐然。在当下纷杂扰攘的批评领域,翟永明是个安安静静而又结结实实的存在。

和许多从事批评的学者一样,翟永明的研究是从作家论开始的,而他一上手就胆气十足,选择路翎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在上世纪四十年代,路翎和汪曾祺被视为文坛的“希望之星”。汪曾祺长于短篇,1949年出版有《邂逅集》;路翎除短篇外,还创作了中篇《饥饿的郭素娥》和长篇小说《财主的儿女们》,而后者被视为当时文坛最重要的收获之一。汪曾祺真正绽放要在30年之后,就体量和影响而言,路翎当时远在汪曾祺之上。然而,路翎是复杂的,研究起来有特殊的难度。这种难度,不仅指路翎后来的困厄和遭际,使其艺术才华未得充分展开,从而影响了对其早间作品蕴含的艺术可能性的认识。更主要的是,路翎小说语言特殊,文体独异,加上胡风在理论观念上的直接引领,以及鲁迅和苏俄、欧美作家的影响,使得路翎创作在思想和艺术上有许多坚硬的内核需要打开。而翟永明上来就“单刀直入”,紧紧抓住路翎创作的关键和“硬核”,从心理描写入手,着力于路翎小说艺术影响谱系的清理和重描,使路翎小说心理描写的现象特征、技巧手法、源流本末,得以系统展开和多维度呈现。在翟永明看来,心理描写是路翎小说的主体、动力,最能显现其独特创作个性。“由于极端的内倾,路翎的小说中几乎一切都主观化情绪化心理化了,小说从头至尾,都是在一种无尽的冲突和毁灭,不断的挣扎和失败,大起大落的喜怒悲欢,永无止境的希望与绝望的交织中进行,那无可排解的愁闷漫无边际地展开,痛苦的眼泪从开头一直流到小说的结束。在这种浓烈的主观抒情氛围中,作者的情感奔涌、流泻,呈放射状地向外无限扩散,如山崩,如海啸,如惊雷,如火山爆发,雄伟壮观,造成很强的情感冲击力,并给读者带来强烈的诗意感受”。①从这里的概括和描述不难看出,翟永明有着敏锐的审美感受力,能够准确把握到路翎小说心理描写的现象特征。当然,这只是研究的起点,给人留下更深印象的是,翟永明层层推进,通过细透的文本分析,对路翎小说心理描写的技巧和方法进行了深入探讨,并对其艺术技巧进行系统的谱系学考察。

马克斯·韦伯认为,学术的目的“在于获得自我的清明及认识事态之间的相互联系”。②要获得“自我的清明”,就要有批判意识和对学理标准的坚持;要认识“事态之间的相互联系”,就要求研究者具有开阔的视野和历史意识。翟永明路翎研究值得肯定的地方恰恰就表现在这两个方面:其一,坚持艺术和学理标准,在肯定路翎小说心理描写独特审美价值的同时,也对其中的主观随意性及其造成的美感缺陷有充分的认识。其二,在与研究的关键和“硬核”纠缠的同时,将它们放置在路翎创作的内外关系中加以理解和把握。在外部,翟永明致力于影响谱系的还原,在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高尔基、巴尔扎克、罗曼·罗兰和鲁迅的创作之中,寻找路翎小说心理描写的审美基因;在内部,将心理描写与人物所遭受的“精神奴役的创伤”及他们生命中的“原始强力”联系起来,揭示了人物心理背后深广的社会历史原因。这样的阐释和分析,在看到人物心理是“原始强力”折光的同时,也使翟永明对“原始强力”的理解获得心理深度和辩证性:“原始强力就是一种欲望得不到满足并受到压抑后迸发出的力量,虽然它有时呈现出自发性和盲目性,不能构成对残酷现实有力的冲击,甚至有时伤及发力者及所爱的人,但它的确是黑暗社会环境中闪现出的一线光明。”③

后来,翟永明的研究转向李锐,出版了专著《生命的表达与存在的追问——李锐小说论》。(以下简称《李锐小说论》)这本书虽不是国内最早的李锐小说创作专论,但却是最为系统的一部。该作有力地推进了李锐研究的进程,得到多方肯定,产生了不小的影响。翟永明的批评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关于文学批评,法郎士有过一个影响很大也很有意思的说法:“优秀的批评家讲述的是他的灵魂在杰作中的探险。并不存在什么客观的批评,如同客观的艺术并不存在,凡是自诩作品之中毫不表现自我的人,都是上了十足欺人假象的当。真相乃是人人都无法超脱自我……倘若坦诚的话,批评家就应该说:先生们,我准备结合莎士比亚,拉辛,帕斯卡尔,或者歌德,来谈谈我自己。”④这段话特别突出了批评者的主观性,被视为印象批评的宣言。然而,批评对象不同,批评者主观性的实现程度也不一样。李锐的独特性,或者说研究李锐小说创作的难点就在这里:李锐是一位有着充分思想和理论自觉的小说家,对其作品表达的思想和主题,李锐往往在小说之外都有过深入思考。面对这样的对象,批评者非常容易被牵着走,从而陷入新批评所谓的“意图谬误”的泥淖。对此,翟永明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坚持学理上的追本探源,强调李锐小说创作的整体性,并将其放入特定时代背景加以历史化的理解。与此同时,翟永明一如既往,不被批评对象的声名所蔽,以平等对话姿态,与批评对象展开较量和博弈,在肯定李锐小说创作成就的同时,对其创作在思想和艺术上的不足有着清醒的认识。

相较于其他论著,翟永明的李锐研究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对批评对象的整体把握。翟永明的《李锐小说论》,不仅对其早间创作及《厚土》《传说之死》《旧址》《无风之树》《万里无云》《银城故事》等有重要影响的作品进行了系统考察,而且还能及时跟进,将李锐新世纪以来的重要作品,如《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人间:重述白蛇传》《张马丁的第八天》等也纳入到批评视野,从而使自己的批评获得了整体性,使李锐小说的创作进程得到完整呈现。然而,在我看来,翟永明《李锐小说论》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种批评风格的形成。这种风格在路翎研究那里已有萌芽,及至李锐研究,翟永明每每抓住问题关键,深挖概念源头,在历史追溯中展开谱系学考察,使李锐小说所涉及到的思想主题,如“人”“个体”“本土”“历史”“启蒙”“革命”“大众”等,获得了明确的位置感、层次感,呈现出丰满的现实肌理。

批评是关于艺术的对话,也是思想和精神的角力,需要批评者在伦理观念和价值立场上有通脱而透彻的判断力。正是在后一个方面,翟永明的批评显示了极其明敏锐利的一面:李锐小说创作固然取得了巨大成就,但并不等于说已达到难以企及的高度,或者说已然至善至美。恰恰相反,李锐经常陷入难以摆脱的矛盾和纠扯,给自己的创作带来诸多困惑与尴尬。⑤这尤其表现在价值判断的摇摆游移和忏悔、反省意识的薄弱两个方面。翟永明力避为批评而批评的流俗,通过对《黑白》中黑、《无风之树》中苦根和《万里无云》中张仲银等人物精神困境和话语症候的分析,令人信服地揭示出这些人物背后同时也是作者潜意识里晦暗难明的逃避心态,揭开了一代作家身上普遍存在的心理隐疾。

从路翎到李锐,翟永明的批评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这种变化与他接触人文主义思想紧密相关。在研读中翟永明发现,李锐是一位理智型小说家,其作品对许多问题都有理性思考,从而使其创作得到提升,获得了一种哲学气质。⑥这种气质在使李锐小说与一般的欲望化写作区分开来的同时,也对批评者的思想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也就是说,要想对李锐的创作展开批评,能够与其达成思想和精神的实质性对话,作为批评者的翟永明,必须具有足够的思想资源和坚固的价值立场,否则,批评的有效性就会大打折扣。在这方面,翟永明下足“盘外功夫”,在与李锐创作进行“周旋”的同时,结合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发展的实际,接受人文主义思想,并将其作为自己的思想视镜和价值依据,对启蒙主义、革命等贯穿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思想潮流进行了系统的反思和批判。

在西方现代思想的历史中,人文主义与科学既相互区别又相互补充,在情感内涵、信念伦理及把握世界的方式方面,有着一套相对独立的观念体系。所以,当它被引入到“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论域时,人文主义更多体现为一种思想态度和价值指向。与注重科学和理性的启蒙主义一样,人文文化也非常看重“人”的价值和“人”之可贵之处,“但它是由尊重生命和企望人性健全发展的角度来理解这一切的。它尊重人之生命,也视宇宙万物为秉有灵性的存在而给予充分的尊重,祈求在彼此汇通、契合的和谐中生息发展”,“人文文化重视的是对人生终极目的的关怀,是生命对于具体历史功利目的和欲望性世俗人生追求的形而上超越,属于信念伦理的范畴。它不相信理性(科学)万能,也不相信‘人’的力量可以主宰一切,相反,对于未可知的世界和人类命运倒是永远怀着一种虔诚的敬畏之心,且把人文关怀和对人文信念的自觉持守与践行,看成是个体生命乃至人类全体对随时可能发生的异化危机的自我救赎。”⑦

在某种意义上,孔范今先生以“人文文化”为核心的人文文学史观,成为了翟永明文学批评在思想和价值立场方面进一步发展和转度的桥梁,他以人文文学史观为基础,以“接着想”“接着写”的方式,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的主要思想潮流进行了反思和批判。翟永明认为:“人性是文学的内核,整个文学的发展就是对人性的探讨,从文学的出现到现在,文学的最基本的功能就是探讨人的性格,描写人的情绪,研究人的内心,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无一不以提示人性为矢的。正是因为优秀文学作品这种对人本性的恒久表达,才使我們能够穿越久远的历史时空去领略当时人们的情感与心理状态,在共鸣中实现情感的微妙对接。所以文学作品必须关注人类心灵的隐密世界,对道德心灵问题进行永恒的探求,实现对人类终极价值的关怀,这也是文学创作不可推卸的使命。”⑧有了这样的认识,李锐对“人”的独到理解和对个体生命的尊重,便得到了格外凸显。在翟永明看来,李锐作品所着力表达的是人的自然本性,而这正是二十世纪中国主流文学所缺乏的。相较于“寻根”小说、“新写实”小说及1990年代的“欲望化”写作,李锐虽然也有对人的生物本能的描写,但更多显示出一种提升,这种提升使李锐超越了对浅层本能的书写,呈现出更多的精神性和哲学韵味。二十世纪主流文学缺乏的对个体生命价值尊严的维护,而翟永明通过对《传说之死》《厚土》《黑白》《旧址》《银城故事》等作品的系统分析,揭示李锐对自然生存中人性闪光的珍重,对社会历史中个体生命的捍卫,肯定了李锐打破话语秩序,在众语喧哗中书写个体生命狂欢所具有的现实意义和文学史价值。⑨

再有,充满人文意识的批评观念,使翟永明对启蒙思潮的内在悖逆性有着清醒认识,对这种“内在悖逆性”可能产生的影响有着深刻的洞察。翟永明看到,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在中国文学对“现代性”的追求中,“启蒙”曾被寄予厚望,并在历史转折期产生过极大的影响。但是,启蒙思潮取法于欧洲资产阶级启蒙运动,而中西文化传统的矛盾,直接导致了五四启蒙思潮内在构成因素间的冲突与碰撞,使启蒙者们在启蒙实践中困难重重,每每陷入两难的尴尬境地,最终使启蒙的实绩与启蒙者的期待产生巨大落差。翟永明认为,这种内在的悖逆性,最集中地表现在救国强民与个性彰显的冲突以及情感与理性的碰撞两个方面。⑩

对启蒙思潮内在悖逆性的认识,有力地支持了翟永明对李锐小说启蒙主题的剖析。在对李锐相关作品的分析中,翟永明肯定李锐小说创作与1980年代启蒙思潮的声息相通,肯定他对人性回归的热切企盼,以及在商品大潮中坚守启蒙立场,保持一种理性的批判态度,并从奴隶意识、看客意识、安土意识三个方面,展开对传统文化的反思和批判。然而,翟永明并不满足于表面的、常规的对启蒙批判的理解,他在李锐小说启蒙话语的深处,捕捉到了另外一种声音,它无处不在,与启蒙话语相伴而行,而且每当启蒙话语加强时,它的力量也随之增加,这种声音就是对启蒙话语的质疑。“坚守与质疑共存于同一个文本,两种声音纠缠杂糅,相互消解,相互制约,从而在文本内部产生了一种强大的内在张力,这种张力的存在不仅扩大了文本丰富的内涵,而且还清晰深刻地传达出启蒙知识分子在启蒙过程中的精神焦虑”。翟永明认为,这种双声并存,反映了李锐深层意识中的某种矛盾心态,李锐自己无所意识,即使意识到也无法解决。{11}从这里的论述可以看出,翟永明的认识是深刻的、切中要害的。除此之外,他对李锐小说中历史观念和革命话语的阐释,都深入到了李锐小说创作的核心地带,触及到了其思想深处最为敏感的部位。

从事文学批评需要多个方面的能力,如敏锐的审美感受力,精确的审美判断力,深细的文本解读力,对时代和社会的观察能力和理解能力,对现实问题和理论问题的思维能力,等等。随着各项能力的完善和提高,随着批评实践的不断展开,一种批评观的建立就成了一种必然的要求。它是一个人的文学批评走向成熟的标志。翟永明没有对自己的批评观进行过专门申述,他只是在对学院批评面临的危机和存在的问题的思考中,在对自己的心理焦虑的反思中,谈到了对文学批评的理解和认识。在这里,我们能够感受到一种立场明确而又富于伦理意识的批评观的雏形。

毋庸讳言,1990年代以来,学院批评遭遇了多方挑战。其中既有来自外部的大众批评、媒体批评、网络批评的冲击,也有学院批评自身的原因,如搬弄生涩西方理论,脱离文本、远离读者大众等,加上过度专业化及学术环境和学术机制方面的制约,使学院批评日趋僵化,面临着进退维谷的困惑与难题:坚持批评准则、审美理想和严谨的学理性,则意味着失去读者,影响萎缩,批评沦为自说自话;然而,放弃标准,靠拢社会,迎合读者大众,则会使学院批评的主体性受到削弱,动摇自身存在的根基。如何在困境中突围,是每一个站位于学院的批评家不得不思考的问题。翟永明认为,面对挑战和困境,学院批评一方面要调整心态,打破心理禁锢,加强知识分子本应具有的“介入性”,充分利用媒体优势,通过参与和合作拓展批评和影响空间,促进多元共生的良性批评生态的形成。另一方面,学院派要对自身的不足保持清醒的认识,放弃“文化英雄”的幻念,走出“象牙塔”,“对外界社会现实保持一种‘紧张’与‘敏感’,捕捉社会焦点,对各类文学作品和事件做出迅捷的反应,运用理论知识对大众文化产品进行‘解码’,从而实现对现实文化的参与和重构,并在当下的文化语境中重建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最为重要的是,学院批评“要确立人文价值立场,在文学批评中融注一种批判性与关怀性,这种人文性与忧患意识也是学院批评应该坚守的底线”。{12}只有这样,文学批评作为一种“志业”,才能赢得一种历史感、神圣感和使命感。在翟永明的认识里,“人文价值”的确立在文学批评中具有首要性,这是他对以往批评经验的总结,也是对文学批评价值立场和批评伦理的理性思考。在他的批评观念里,“批判性”“关怀性”和“忧患意识”是“人文性”自然而又必然的学理展开,是学院批评必须坚守的底线。

有着对站位的冷静反思,对人文情怀的坚守,翟永明的批评实践,既未受困于扰攘的外部环境,也没太在意浮躁喧嚣的体制化学术的诱惑,而是依从内心信念,抱持人文情怀,从容自然地铺展自己的批评走向,在路翎、李锐研究之外,致力于底层写作、女性文学、儿童文学和“大众形象”研究;与此同时,展开对陆文夫、贾平凹、余华、杨争光、海男、迟子建、鬼金等人创作的解读和批评。在我看来,在以上诸多涉猎中,翟永明对“底层写作”和“大众形象”有着非常独到的理解和认识。

新世纪以来,“底层写作”受到广泛关注,人们看到了作家在“底层”书写中表現出的社会责任感和难得的批判激情,感受到他们对于底层群众的深刻理解和一种知识分子本应具有的悲天悯人的情怀。但在翟永明看来,“底层写作”并非从天而降的新事物,而是有着强大的传统,鲁迅、茅盾、老舍、巴金、赵树理、丁玲等都曾创作过大量以底层民众为表现对象的经典作品,“这些理论和作品构建了一个具有平民意识、批判意识、人文关怀意识、责任意识、忧患意识的优秀文学传统。而当下的‘底层写作’无疑是对这一传统的回归与继承,他将处于社会底层的‘沉默者’集体推向前台,表达他们集体性的诉求,在叙述苦难与艰辛的同时,对实现社会和谐和公正发出苦苦的询唤,从而体现出文学可贵的社会承担。”{13}将创作现象和一时的潮流放入历史,在更长的历史时段里,翟永明打量着底层书写焕发的人性光辉和人文魅力,叩求其中更为恒久的文学价值。

对于“底层写作”,翟永明没有停留在历史层面,而是针对其所存在的问题,强调对文学社会功能强化不能以丧失文学审美性作为代价。他认为,底层题材不应该具有天然的道德优越感,文学的社会承担只能在文学性全面实现的前提下而实现。“有不少表现底层生活内容的作品或者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将底层作为一个成功人士或者新富阶层的慈善施恩对象,或者只满足于渲染弱势群体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生活境况,只满足于宣泄作者对于社会不公的道德义愤和对于弱小者的道义同情,而忽略了更为宽广复杂语境下各种对立关系的细微刻画,忽略了各种复杂性格与情感的精微雕琢,忽略了文学捕捉生活细微意义从而彰显文学独特性的生成方式,将一种简单而片面的情感态度推向极端,使作品找不到恰如其分的、可以化解和包容现实的“文学性”形式。”{14}应当说,翟永明的批评是恳挚的、建设性的。方正的批评笔调,显示了翟永明宽厚而不失锋芒的一贯风格。

“大众形象”是与“底层写作”相互关联的论域,在某种意义上,“底层写作”是文学“大众”想象的一种新的形式,一个新的阶段。百多年来,文学对大众有着不同的想象:启蒙视野中的愚昧大众,人道视野中的苦难大众,革命视野中的反叛大众,文化视野中的淳朴大众,凡俗日常中的市民大众,新的社会生活中的阶级大众,等等。翟永明深入话语构型的深层肌理,揭示出文学作品中“大众形象”的共同特质:匿名性、静态性和文化逼真性。在此基础上,翟永明探究了“大众形象”对文本意义生成所产生的作用:“他们的存在意义与其说是为文本的显在主题助一臂之力,倒不如说是其所包孕的意义枝蔓成功地开拓出文本另外一个潜在但又不乏深刻的意义空间。”{15}在这里,翟永明领会到了想象主体和想象对象之间难以排解的“争执”,这种“争执”使“大众形象”成为了文本的“难点”和“顽症”,同时也让人们意识到,“顽症”所在,恰恰是被既往文学思维遮蔽的意义的生长点。因为承载集体心理的“大众形象”的匿名性、边缘性,围绕一个事件聚集的偶然性、暂时性,以及分担主题意义的微弱性,使其能够侥幸逃脱作家先在意识形态意图围困,以一种散漫、不经意的方式,泄露出被主流意识形态压抑的那部分真实的社会关系与生存处境。“在这个意义上,作品中的“大众形象”非常有力地给我们展示出文学反映社会的特殊方式,那就是文学所展示的客观场景有时候会远远超越作者的主观意图,呈现出更为深远的意义内容。”{16}

要说的是,任何批评都是双向的,在翟永明的“大众形象”批评中,始终对称性地设置着知识分子形象,携带着他对现代生活的反思,对人文精神失落的焦虑。翟永明试图重建一种逃逸和解放的“神话”,象征性地解决了人文精神在新的历史语境中遭遇的意义危机。所以,“大众形象”就像一面镜子,折射出的终究还是知识分子的立场问题。在我看来,翟永明的“大众”想象及其对逃逸、解放“神话”的重构,使他所坚持的人文批评在现实层面找到了落脚点,在价值层面获得了难得的归属感。这也许意味着翟永明的文学批评会有一次新的出发,在精神漫游者形象之外,呈现出一副新的面相。

注释:

①③翟永明:《极端内倾与情感迸泻——路翎小说心理描写研究》,《海南师范学院学报》2004年第1期。

②[德]马克斯·韦伯著,钱永祥等译:《学术与政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85页。

④转引自[美]雷纳·韦勒克著,杨自伍译:《近代文学批评史》(中文修订版·第四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35页。

⑤⑥翟永明:《生命的表达与存在的追问——李锐小说论》,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217页、第41页。

⑦孔范今:《近百年中国思想史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82-283页。

⑧翟永明:《逼近与还原——人文价值标准的确立与文学史重构》,《海南大学学报》2003年第4期。

⑨翟永明:《个体生命机制的维护与捍卫——李锐小说创作简论》,《海南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3期。

⑩翟永明:《冲突与碰撞——试论五四启蒙思潮的内在悖逆性》,《许昌学院学报》2004年第4期。

{11}翟永明:《坚守与质疑的双声对话——李锐小说对启蒙的深刻表达》,《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5期。

{12}翟永明:《学院批评的空间危機与拓展》,《文艺评论》2010年第4期。

{13}{14}翟永明:《文学的社会承担和“底层写作”》,《光明日报》2008年4月11日。

{15}{16}翟永明:《“大众形象”:当代小说研究的一种视角》,《青海社会科学》2017年第5期。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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