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肩担道义 妙手著文章
——缅怀陈国灿先生
2019-08-24陈爱峰
陈爱峰
(吐鲁番学研究院 历史文献研究所,新疆 吐鲁番 838000)
2018年6月7日,我与齐子通(武汉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现工作于中南民族大学)吃过午饭后在校园分别。下午17:20左右,子通打来电话说收到刘安志老师(武汉大学历史学院院长、教授)微信,可能是发给别人的,转发给了他,微信上写“陈国灿先生病故”云云。事情太突然,我们俩都不敢相信,我立刻给黄楼老师(武汉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打电话,他说:“我在中南医院,你要过来么?”此时此刻,我已知道事情是真的了。可我还是不愿意相信,故作镇定问他:“你到中南医院做什么?”他说:“陈先生去世了,你快过来吧。”挂下电话,我一路小跑到东湖边打的士到了医院,在急救病房见到了先生,他却永远闭上了眼睛,确切时间是16∶25。由于师母(陈先生夫人)及其家人在,我强忍住悲痛的情绪,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视线,往事一幕幕涌现眼前。在先生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几乎每年都要来吐鲁番进行学术考察,我常陪侍左右。今天,距离先生去世已有七个多月时间,我想应该写一些文字来缅怀先生了。
我与陈先生初识是在2007年8月的北京。那时,单位派我去中国文物研究所(现更名为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进修,陈先生作为授课老师,为我们讲授敦煌吐鲁番文书。晚上,我斗胆跑到陈先生住处,请教一件出自黑水城的汉文文书,他帮我逐字释读,并详细讲解,令我受益匪浅。后来,我利用这件文书与导师杨富学先生合撰《黑水城出土夏金榷场贸易文书研究》一文,发表在《中国史研究》2009年第2期上。陈先生时刻关心着我的学业,记得刚进入武汉大学读书时,我对唐史比较感兴趣,但不知从何下手阅读史籍。先生告诉我,先读《唐六典》,以此为纲领再阅读其他史籍,可做到纲举目张。同时,先生还建议我带着问题去阅读史籍,这样就会有的放矢,不至于迷惑其中。在我选择博士论文题目踌躇不前的时候,先生又建议我作“唐代西州的交通”,虽然后来没有成行,但也积累了一些资料。先生常常能够将复杂的学术问题,用极为通俗的语言解释给我们听,即便非历史科班出身者,听起来亦不费力。所以,我每次拜访先生,都要恳请讲上一段,即使重复的问题,也是百听不厌。先生对于我的帮助,还体现在工作与生活上。记得有一段时间,由于单位杂事比较多,不能专心做研究,我颇有些牢骚,先生就以郑板桥《竹石》勉励我沉下心来,不要被外界环境所干扰。
陈先生一生精勤不倦,著作等身,心中有着强烈的家国情怀与边疆意识。在与先生相处的日子里,他常给我讲当年关注与研究吐鲁番文书的初衷,就是为了从实际的出土文物出发,来证明新疆自古以来是祖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进而批驳一些别有用心的国家和别有用心的人。先生一生治学领域甚广,但他最钟情的却是吐鲁番学,在他的文章中,多次谈到吐鲁番学研究的现实意义:
(1)吐鲁番学既为中国多民族融合的历史丰富了史实内容和证据,又给一系列现实政治问题作出了有历史依据的正确回答,为反对民族分裂主义、宗教极端主义、国际恐怖主义提供了历史的、理论的基础。在回鹘人来到新疆以前约一千年,汉人就来到这里。公元前一世纪,天山南北生活着许多小的部族,张骞通西域后,中央政府将这些部族联合起来,统领在汉王朝的“西域都护”之下。此后,历经高昌郡、高昌国、唐西州三个大的阶段,吐鲁番一直处于中央政府的治理之下。
(2)从吐鲁番出土的回鹘文文献来看,维吾尔人的祖先曾信仰过摩尼教,迁徙至新疆后,才渐改信佛教,只是到了14世纪以后,才逐渐改信伊斯兰教。可见一个民族与某一宗教并非永远天然联系在一起,在历史的长河中,总是变化着。极少数宗教狂热分子,却将某个宗教推向极端,并在某些民族中将其闭固化,这完全是为民族分裂主义开道的别有用心的阴谋,它违背了各民族间文化的自由交流,违背了历史的客观发展规律,最终也必然会归于失败。
(3)从吐鲁番出土的汉文和各种民族文字来看,古代突厥人曾与汉人共同生产、友善交流、和睦相处。今天,境外的一小撮东突厥斯坦主义分子,为了实现其破坏中国统一、破坏新疆民族团结的目的,居然捡起了一个从未出现过的、被历史所遗弃的破碎梦想,宣扬所谓的大突厥主义,来蛊惑人心,欺骗人民。甚至不惜用恐怖的手段,制造灾难,借此来实现其野心,这违背了汉、维千年来相依为命、世代友好相处的民族团结传统,也违背了新疆历史发展的具体规律,也是注定要失败的。
(4)从吐鲁番出土的汉文和各种民族文字的宗教文书来看,各种经典、教义、修功德记、碑刻,不论是佛教、摩尼教、祆教、景教,还是伊斯兰教,都有一个共同的主旨,就是劝人为善、与人为善、弃恶从善,崇尚和平、光明,为众生祈福。今天,一小撮宗教极端主义分子,违背了他们先辈的这些正派善良的传统,鼓吹暴力,甚至不惜使用恐怖手段,滥杀无辜,制造社会混乱,以求一逞。他们不知什么是人性、善良,是地道的传统宗教信仰的叛徒。[注]详见陈国灿《火焰山下的古代文明与吐鲁番学研究》,氏著《论吐鲁番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8-9页。
近年来,陈先生承担了吐鲁番学研究院的课题“吐鲁番古代地名研究”,他带领研究院的学者涉戈壁、走荒野,踏访每一个古城遗迹。每到一处遗址,先生都会如数家珍讲述其历史发展与演变,我们也听得如痴如醉。由于自然和人为的破坏,有些古代地名很难落实到实处,先生就不辞辛劳走访当地老乡,倾听他们讲述对周边环境的记忆。更有甚者,为了确认一个古城,先生常常会多次进行实地勘察。记得有一次,先生晚上开窗睡觉,被风吹得感冒了,可第二天仍旧坚持野外考察。酷热的天气灼烧着戈壁滩,从下车的地方到阔坦图尔古城来回五公里,先生一路流着清水鼻涕,步履蹒跚走了一个多小时,这份执着与坚持让人动容!经过细致的勘察与考证,先生认为吐鲁番的古代地名绝大部分都是来自汉语,并沿用至今天。[注]陈先生有关吐鲁番古代地名研究的系列论文有:(1)《对高昌国诸城“丁输木薪额”文书的研究——兼论高昌国早期的诸城分布》,《吐鲁番学研究》2015年第1期,第14-22页;(2)《对吐鲁番地名发展演变的探讨——吐鲁番古代地名研究之一》,吐鲁番学研究院、吐鲁番博物馆编《吐鲁番与丝绸之路经济带高峰论坛暨第五届吐鲁番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66-73页;(3)《吐鲁番地名的开创期——吐鲁番地名研究之二》,《吐鲁番学研究》2015年第2期,第33-39页;《高昌王国对郡县的扩建——吐鲁番地名研究之三》,《吐鲁番学研究》2016年第1期,第17-24页;《唐西州的四府五县制——吐鲁番地名研究之四》,《吐鲁番学研究》2016年第2期,第10-24页;《西州回鹘时期吐鲁番地名的音变——吐鲁番古代地名研究之五》,《吐鲁番学研究》2017年第1期,第26-38页;《古丝路上的国际商城——高昌“末胡营”考》,《西域研究》2018年第3期,第14-24页。为了探讨西州回鹘时期吐鲁番的地名,先生还嘱我翻译日本学者松井太的一篇关于回鹘语地名的文章[注][日]松井太著,杨富学、陈爱峰译《吐鲁番诸城古回鹘语称谓》,《吐鲁番学研究》2017年第1期,第95-116页。。在此基础上,先生著文探讨西州回鹘时期的地名,文章指出:从蒙古高原迁徙来的回鹘人,在9世纪中叶建立了西州回鹘地方政权,全盘吸收了唐西州时期的行政管理体制,当然也继承了西州时期留下来的汉语地名。今天的吐鲁番地名,经过多次辗转翻译,有不少已“面目全非”,如用现代维吾尔语去解释,可能会南辕北辙,我们只有通过认真梳理史料,才能还原其本来面貌。[注]详见陈国灿《西州回鹘时期吐鲁番地名的音变——吐鲁番古代地名研究之五》,第26-38页。一个个小小的地名,看似不起眼,却能透漏出民族融合、认同与传承的历史本真。陈先生不止一次告诉我,吐鲁番地名的研究,对于正确认识吐鲁番历史有着重要的作用,对于在意识形态领域批驳民族分裂势力妄图歪曲新疆历史也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陈先生的学术研究蕴含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家国情怀,他肩挑的是中华民族的大道义,写出的均是妙文章。
陈先生匆匆走了,我本想博士预答辩后要看看他,却没有成行,这成了我一大憾事。后来我总在想:如果能见上先生最后一面,他会对我说些什么呢?先生的地名研究尚未完成,他可能会交待我带领吐鲁番学研究院的同仁们继续完成吧,但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沿着先生的路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