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西夏 结缘文书
——深切怀念陈国灿先生
2019-08-24史金波
史金波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研究所,北京 100732)
2018年6月8日突然接到武汉大学的通知,陈国灿先生已于昨日去世,我很悲痛,也很意外,因为在前不久陈先生还在与我联系关于我们共同承担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课题项目的进展事宜。没想到,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陈先生竟抛下了他诸多未竟工作撒手人寰,令人唏嘘不已,悲痛有加。陈先生和我交往的经历便一幕幕涌现在我脑海里。
一、初次为西夏研究做出重要贡献
陈先生是著名史学家唐长孺教授的高足,长于敦煌吐鲁番文书与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史研究。我主要从事西夏研究,也兼顾民族史学。我们的研究本不太搭界,但陈先生早年发表的一篇论文十分显眼地纳入了我的视线。
1980年《中国史研究》第1期发表了陈国灿先生的一篇关于西夏的论文《西夏天庆间典当残契的复原》。当时中国“改革开放”不久,学术界迎来了科学的春天。西夏研究也已起步,但当时涉足西夏研究者寥寥,一年发表的论文大概不足10篇。陈先生文章发表立即引起西夏研究者的注意。我拜读了此文后,大长见识。原来陈先生是将英国斯坦因得自黑水城的11件西夏天庆十一年(1204)残契进行整理、复原和研究。每一件残契只有几十个字,都有多少不等的缺字,研究利用十分困难。陈先生对这些缺字很多的残契做了细致整理,通过比勘补充了不少缺字,同时进行深入分析,利用其中所载贫困人民将自己生活日用品,如皮衣、马毯、帐毡等典押换取粮食的资料,推算出典当的剥削率和当时抵押品的价格,反映出西夏底层人民生活的真实情境,寻觅出很有价值的认识。这是第一篇对出土西夏文书做出高水平研究的论文,对西夏经济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表现出陈先生深厚的学术功底。
我看了陈先生的文章,受益很多,眼界大开,原来对这样零碎的残文书还可以这样研究,能有这样特别的收获。这篇文章当时在人数有限的西夏研究圈内,颇有影响,使我对陈先生的深厚学问及研究方法有了很深刻的印象。
二、再次为西夏研究做出重要贡献
无独有偶,陈先生后来对西夏研究再次做出新的贡献。原来内蒙古地质队在上世纪50年代在内蒙古乌海地区发现了一座墓葬遗址,其中有一方残碑,后被运回海勃市文化馆保存,现藏于乌海市博物馆。此碑下半部残失,存留部分也被风化,很多字迹模糊不清。70年代时任内蒙古大学历史系教师的陈国灿先生在内蒙古西部地区招生时,闻知此碑消息,凭借他对古代文献资料的敏感和重视,执意要考察此碑。于是陈先生在当地教育局的支持下,对此碑进行了认真考察,并再一次发挥了对残文献解读的功力,利用断断续续的文字,救残补缺,连缀墓主人生平,对碑文进行了详细的考释分析。
经陈国灿先生考辨推定,墓主人曾祖为唐代节度使,本人为西夏仁宗时期一位具有三品以上官职的参知政事。墓主人曾参与维护皇权的一场斗争,得以在“御座”左右;筑守朔方边城和西征,特别是碑主参与西夏会同金兵攻打过凤翔、长安。此碑立于西夏天盛七年(1155)七月三日。在西夏政治史资料稀缺的情况下,考证出这样一位名不见传统文献的西夏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十分难得,又填补一项西夏历史空白,也为内蒙古西部地区在西夏时期的历史链接作出了贡献。陈先生论文题为《乌海市所出西夏某参知政事碑考释》,1997年刊布在《内蒙古大学学报》上,发表较晚。
2011年“西夏文献文物研究”被批准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特别委托项目,本人忝列首席专家。其中有一个重大课题是《西夏文物》,内中一编是“内蒙古编”,在此编的石刻类中收录了上述“西夏某参知政事碑”。这是《西夏文物》“内蒙古编”中唯一一方西夏碑石,也是西夏时期唯一一方纯汉文碑刻。尽管距陈先生考察此碑已过近40年,距陈先生发表论文也过去了十几年,但书中的文字说明仍以以陈先生考证为依据。如果没有陈先生的执意考察和悉心研究,并得出有价值的结论,说不定这块碑还不被人了解,默默无闻地躺在博物馆的角落里睡大觉呢。
三、一同参加编著《敦煌学大辞典》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启动了编纂《敦煌学大辞典》的工作,由敦煌研究院与上海辞书出版社共同发起,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任主编,主要由敦煌研究院的段文杰、首都师范大学宁可、中国人民大学的沙知、上海辞书出版社的严庆龙诸位先生主持,全国20余所高等院校和研究机构的老中青三代专家学者100余人参与,其中有30多位编委。陈国灿先生是编委之一,我因负责撰写与敦煌学有关的西夏条目,也忝列编委。这样因参加《敦煌学大辞典》的编辑工作会,就认识了久仰的陈先生。陈先生长我几岁,我把他看成尊敬的学兄。陈先生主要负责敦煌出土的文书部分词条的撰写,而我则负责撰写有关西夏的词条。当时尚未从黑水城出土文献中发现大量西夏的社会文书,因此与陈先生在具体编纂工作中交结不多,但会上会下所见所闻,知陈先生学问精深,谈吐文雅,对工作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加深了我对他的良好印象。
1993年,我们开启了与俄罗斯圣彼得堡东方学研究所合作整理出版黑水城出土文献的项目。1997年,当我们根据合作协议第三次到圣彼得堡东方学研究所整理文献时,意外地发现了1500多件西夏文社会文书,这是一次重大的学术收获。在兴奋之余,想到怎样整理、利用这批有很高学术价值的文献。我首先想到的是要认真学习过去的对出土文书的研究的经验。国内外对出土文书,特别是对敦煌石室出土文书的研究,其中对字的识认,对残件的整理、校勘,对文献的命名和文献内容的分析研究,国内外学者已经出版了很多著述,积累了大量经验,其中包括陈国灿先生的著述和经验。由于我们发现的这批文献多数是西夏文草书,当然首先要识读出草书,这项工作花费了我大量时间和精力。这批文书有很多是社会文书,包括西夏户籍、账簿、契约等经济文书,军籍、军抄、军事财物等军事文书,以及诉讼、律条、书信等其他官私文书等,而这些文书很多都是残件。对出土文书的研究,陈国灿先生等敦煌学家已经积累了大量经验。我们就是在学习陈国灿等专家成熟经验的基础上,根据西夏文和西夏社会的特点,逐步展开对西夏经济文书和西夏军事文书研究的。
四、武当山上话文书
2006年敦煌吐鲁番学会决定在当年6月在湖北武当山召开“敦煌与武当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学术研讨会暨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理事扩大会议”,我作为敦煌吐鲁番学会的顾问收到会议邀请。会议筹备组的组长正是陈国灿先生。陈先生是武汉大学教授、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副会长,尽管当时他已经73岁高龄,还是担负起组织会议的繁重任务。只见陈先生运筹帷幄,会上会下忙个不停。会议在陈先生等专家的精心安排下有序进行。我当时是正在步先生后尘做社会文书研究,只不过我研究的对象不是敦煌吐鲁番文书,而是西夏文书。因此我在会上做了“西夏社会文书”的学术报告。当时我已经把俄罗斯所藏黑水城出土文献中的西夏文社会文书基本整理完,并开始发表一些有关论文。这是第一次系统地向学术界公开介绍整理西夏社会文书的成果。陈先生因是社会文书研究专家,对新发现的西夏社会文书产生了很大兴趣,多次与我交换意见,认为这批西夏社会文书价值很高。记得会议期间就近参观了武当山的时候,陈国灿先生还与我谈起俄藏黑水城文书的价值,殷切地希望我尽快整理完成并进行释读研究、刊发,取得更大成果。没想到,因为西夏社会文书的缘由,后来我与陈先生有了更为密切的学术联系。
图2陈国灿、马世长、作者在武当山金殿
图3作者、陈国灿、孙继民在武当山金顶
五、共同承担契约文书重大项目
记得2014年夏天陈国灿先生来电话,说有一个关于少数民族契约研究的课题,其中包括西夏文契约整理研究,需要我参与支持,要来北京面谈。7月15日,陈先生如约来到我的办公室,同来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女老师。陈先生介绍:这是我们武汉大学出土文献与传统经济研究所的乜小红所长。接着两人便介绍他们的项目设想。原来他们向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提出了将《丝绸之路出土各族契约文献的整理及其与汉文契约的比较研究》列为重大项目选题,已被接受公布,正在招标申报。他们希望联合相关专家申报此项目。项目中包括西夏文、回鹘文和藏文契约。他们提到我近些年整理、研究包括西夏文契约在内的社会文书,发表了很多篇有关西夏文契约的文章,若能参加这一项目,是对他们最大的支持。陈国灿先生与我交谊多年,互相理解,对社会文书研究都有浓厚兴趣。我想,有陈先生这样资深的专家一起攻关少数民族文献中的契约研究,一定会有新的进展。我于近年整理、研究西夏文社会文书,其中包括西夏文契约的整理和研究,渐入门径,有了些许基础和进展,也想通过这个项目与经济史专家们多交流,多学习,尽管其他业务项目工作任务繁重,仍然愉快地答应下来。
此项目中乜小红教授担任首席专家。原来陈先生是她的老师,在这个项目中,实际上是陈先生辅佐她,这种提携、培养年轻专家的优良学风,充分地在陈先生身上表现出来。他们二人还邀请了回鹘文专家张铁山教授、藏学专家杨铭教授、经济史专家杨际平教授、颜鹏飞教授等参加这一项目,作为子课题负责人。这些人都是知名专家,多年事已高,平均年龄将近70岁。大家都为此项目而尽心努力,同时也为帮助、培养年轻专家形成合力,这里不能不说陈先生给大家带了一个好头。
后来此项目毫无悬念地中标。陈国灿先生便更加具体、更加深入地协助主持这一重大项目,制定具体计划,组织开题报告会,落实计划和分工,制定契约文献整理体例,皆尽心尽力。我与铁山、杨铭教授分别负责西夏文契约、回鹘文契约和藏文契约的整理、录入、翻译和注释工作,陈国灿、杨际平、颜鹏飞教授负责与汉文契约的比较研究。
课题中标后,更繁重的任务又压在陈国灿先生和乜小红身上。准备、组织重大项目的开题报告会是一项费力的工作,既需要在业务上做好充分准备,落实项目的诸项内容,做好阶段性计划;还有会议组织、邀请有关领导、专家出席等事务性工作。我作为课题组成员参加了此次会议。开题报告会上请来的评议专家有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郑炳林教授、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李华瑞教授等知名专家,大家认为课题组成员构成阵容非常强大,凝聚了学科领域的知名专家,跨学科性的特点非常突出。大家对两位的学识、论证和组织能力给予充分肯定,高兴地看到年轻一辈专家中新秀的优良专业水平、出色的工作能力,以及为学术做奉献之精神。
根据项目计划,2015年10月在出土大量汉文和少数民族文字社会文书的吐鲁番市举行“丝绸之路出土民族契约研究”国际学术论坛,有国内外专家60余人与会。为召开此次会议,陈先生和乜小红两人做了大量学术和组织工作。会议期间举办了一场学术报告大会、五场学术研讨会,学者们围绕丝绸之路上出土的“汉文契约”、“佉卢文契约”、“古藏文契约”、“回鹘文契约”、“西夏文契约”、“察合台文契约”等民族契约的解读与相互比较研究,对西方契约理论与马克思契约理论的对比研究等问题展开了深入探讨。我在论坛的闭幕式上指出,这次会议有几个创新点。第一,本次会议是第一次关于出土契约文书研究的专门化国际会议论坛,对本领域的研究是一种推动,它将把契约研究推向一个新的高度;第二,本次会议将经济、历史、法学、民族文字文献研究等各领域专家集中到契约研究中,为契约研究开创了很好的先例,促进了不同领域专家之间的学习和交流;第三,本次会议将出土文献展示和具体研究相结合,少见的契约原件展示和遗址参观堪称本次会议的亮点;第四,参会代表的发言既有具体的文献研究又有契约理论的研究,将微观领域和宏观领域相结合,使研究有了进一步提高,契约研究不再碎片化。
会议期间还召开了课题组成员中期成果报告会,各位子课题负责人及成员向会议报告了各自的研究进展,提交了各子课题所承担任务的研究成果,并讨论了下一阶段的工作计划,拟定半年后的工作会议上各卷拿出初稿。会议加强了中国契约研究学界的交流,深入探讨了中国契约学尤其是民族契约学研究中的国内外前沿问题。
在项目的推动下,我也加强了西夏文契约的研究,2014年至2016年先后发表《黑水城出土西夏文卖人口契研究》《西夏文卖畜契和雇畜契研究》《黑水城出土西夏文雇工契研究》等。
2016年4月在武汉大学如期召开了项目工作会议,会上藏文契约卷、西夏文契约卷、回鹘文契约卷都交了初稿,会上还讨论完善“民族契约整理统一编纂体例”。
2016年10月我在杭州参加中国城市研究会议和两宋论坛,一天晚上我正在开会,突然接到武汉大学的电话,沉痛地告诉我乜小红教授因病医治无效,于当天在医院去世。我不敢相信,立即给陈先生打电话。陈先生也沉痛地告诉我这一不幸的事情,并叙述了乜小红得病、治病和医治无效而去世的经过。陈先生十分悲痛。我安慰了陈先生,请他节哀,注意身体。
六、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我们共同承担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处于关键时期,项目首席专家去世,对项目必然产生严重影响。11月25日接到湖北省社科规划办转来“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关于“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变更批覆”文称:“因乜小红教授因病去世,经研究,同意课题组的变更和推荐申请,由陈国灿教授接任该项目首席专家,负责后续研究工作,请调整后的研究团队认真按照课题计划开展研究工作,确保项目按期完成并推出高质量的研究成果。此覆。”我对此决定非常拥护。陈先生虽然已届83岁高龄,但精神矍铄,步履矫健,思维敏捷,对此项目非常熟悉,应是此项目首席专家的不二人选,我当即表示完全拥护,期望在陈先生的领导下,继续把项目完成。
接着,陈先生走马上任,与各位子课题负责人联系,同时组织汉文契约的整理与录入工作,增添了工作的分量和难度。汉文卷起步虽晚,但在陈先生过去扎实工作的基础上,很快赶上全课题组的脚步,在2017年年终将初稿发给大家,请提出修改提高意见。同时督促三卷少数民族文字契约卷抓紧时间修订书稿,尽快结项。期间我多次与陈先生电话和邮件联系,报告西夏文契约卷的进展,并商定最后交稿日期。在通话时,听到陈先生声音有些沙哑,便问原因,陈先生答以喉部长了一个小瘤子,已经做了手术。我劝他好好养息,不要太劳累。在2018年上半年陈先生还多次与我联系关于课题组的相关工作。但万万没想到,6月7日收到颜鹏飞先生信息:陈国灿教授为项目日夜操劳、忘我工作,身体受到很大的影响,自今年以来,陈老师身体每况愈下,今日下午4时30分许,陈国灿教授在医院去世!我看了大吃一惊,想到陈先生以85岁高龄,仍以工作为重,抱病组织课题,撰写书稿,联络四方,为完成国家项目,殚精竭虑,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倒在工作岗位上,令人钦佩,令人景仰,令人怀念!一个国家重大课题,一年半的时间,接连损失两位首席专家,着实令人震惊,是我们课题组的重大损失,也是武汉大学的重大损失。我相信我们课题组成员一定会在两位首席专家带领我们工作的基础上,把未了的工作善始善终地做好,以优异的成果祭奠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