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语法结构
2019-08-07陈鹏录
陈鹏录
《阿房宫赋》中“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一句,表现了秦人挥金如土、奢靡无度,为下文写秦灭亡进而突显作者讽诫意图张本。对由八个名词两两组合而成的四个并列结构的句子“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内部语法结构分析和语法意义理解,学界历来争论不休,莫衷一是。先后出现了七种不同观点,其中“名词意动说”的观点影响最大,支持的人数也最多。
纵观“名词意动说”这一观点,其内部也存在诸多分歧和争议。具体而言,可细分为四:(一)荆贵生、闻言、陆希致诸先生认为,“铛”活用为动词,意为“把……当作平底锅”,“鼎”作状语,“鼎”和“铛”之间是状中关系。全句可译为:“把宝鼎当作平底锅”(“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四个并列短语的内部语法结构一致,本文以“鼎铛”为代表进行分析)。(二)“铛”活用为动词,意为“以……为平底锅”,“鼎”作前置宾语。宾语“鼎”为何要前置?张悦群、褚树荣二先生认为“赋”为了押韵,将动宾颠倒。全句可译为:“以宝鼎为平底锅”。(三)陈志强认为,“鼎”活用为动词,意为“视鼎如……”,“铛”作“鼎”的宾语。全句可译为:“视鼎如锅”。(四)省略说。董鸽以为,“鼎”和“铛”是“以‘鼎为‘铛”的省略。
我们以为“名词意动说”主要在高中语文选修课本《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和各种像《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这样的文选的注释:“把宝鼎看作铁锅,把美玉看作石头,把黄金看作土块,把珍珠看作石子”的影响下,是在脱离原文语言环境的基础上提出来的,其存在诸多问题和可商榷之处。
首先,从名词意动的语法意义和语法结构来看。名词的意动用法是指,主语在主观意念上认为宾语所表示的人或事成为了活用名词所表示的人或事。例如“侣鱼虾而友麋鹿”一句中,“侣”和“友”是名词的意动用法,表示(苏轼和客)在主观上把宾语“鱼虾”和“麋鹿”当作朋友和伴侣。由此看来,不论是“鼎”活用还是“铛”活用,它们在语法意义和结构上都讲不通。若“鼎”活用,那么“铛”就是宾语,全句的意思是:“把铁锅当作宝鼎”,这显然与原文表达的意思正好相反。若“铛”活用,那么此句无宾语,不符合名词意动的语法条件。
也有人指出,“鼎”是“铛”的前置宾语。那么,一个根本不符合古人宾语前置语法习惯的句子,其宾语无缘无故为何要前置呢?对此,张悦群先生指出,“这是‘赋为了押韵需要,要将‘石与‘砾做韵脚,因而改为‘鼎铛玉石,金块珠砾。”[1]张先生的观点值得商榷。众所周知,《阿房宫赋》是晚唐杜牧创作的一篇文赋,其受唐代古文运动的影响,散文化倾向非常明显,“以散代骈,句式参差,押韵也比较随便”,“通篇贯串散文的气势,重视清新流畅”,作为文赋大家的杜牧,不会为了押韵而轻易将“动宾颠倒”,以辞害意。另外,通过查阅王力先生的《汉语语音史》和《古代汉语》,我们发现,张悦群先生指出的韵脚“石”“砾”“迤”“惜”在中古时期根本就不属于同一韵,其中“石”“惜”属于入声韵,“砾”“迤”属于上声韵[2],如果杜牧要讲求用韵的话,一定会找同韵的字来押韵的。其实,王力在《古代汉语》中已经指出,“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这句话的韵脚是“砾”“惜”[3],可见杜牧押韵很随便,不但押韵的位置随便,其韵脚选择也很随便。既然文赋《阿房宫赋》用韵很随便,说杜牧为了押韵调整语序的说法就站不住脚。
其次,从普通名词作状语的语法意义上来看。普通名词作状语,其修饰的都是动作性很强的实意动词,例如“斗折蛇行”中的“折”和“行”,其动作性就很强,而“鼎”修饰的“铛”的动作性很弱。进一步来看,作状语的“鼎”和“铛”之间的语法意义很难界定,它们之间根本构不成古代汉语中普通名词作状语表示的“状态”“凭借”“地点”“手段”“态度”等语法意义。有人以为,“鼎”作状语修饰“铛”,表示秦人对待奇珍瑰宝的态度,这又大错特错。古代汉语中,普通名词作状语表态度,表示的语法意义是:主语所指把宾语所指当作状语名词所表示的人或事来对待。例如“吾得兄事之”一句中,名词“兄”作状语,表示吾(刘邦)要像侍奉兄长那样来侍奉他(项伯)。“鼎铛”句中,若“鼎”作状语表示态度,但缺少相应的宾语,这根本不符合古代汉语中普通名词作状语的语法结构。若要硬性分析,只能是把“铛”当作“鼎”来对待,这又与原文表示的实际意义大相径庭。其实,“鼎”作状语,“铛”活用为动词,是根据课本注释“把宝鼎看作铁锅”逆推出来的句法结构,这一结构已经不是对原文“鼎铛”的句法结构反映,而是对注释译文的句法结构的分析,这种用译文的句法结构分析来替代对原文句法结构的分析,是典型的“以今律古”。
再次,从文章的行文章法来看。若“鼎”“铛”是名词意动,那么本句话的主语是谁呢?肯定不会是六国。前文已经说得很清楚“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可见“倚叠如山”的奇珍异宝都已经归秦人所有了。那么就是秦人了?若是“秦人”,本句话就是蒙后面的“秦人”省略了主语。本句话完整的表述应该是“(秦人)鼎鐺,(秦人)玉石,(秦人)金块,(秦人)珠砾,(秦人)弃掷逦迤”,全句清楚地表达了秦人对“鼎”“玉”“金”“珠”的挥霍浪费和不太爱惜的态度,而后文却又出现了“秦人视之,亦不甚惜”,尤其是“亦”,前后表意重复切内在逻辑矛盾。对于文章圣手杜牧来说,这种前后语义重复、内在逻辑矛盾的低级错误,估计是不会犯的吧?
其实,古代汉语中名词连用的语例很多。如:
1.荀卿赵人。(《史记·孟轲荀卿列传》)
2.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阿房宫赋》)
3.君舟也,人水也。(《贞观政要》)
4.妃嫔媵嫱,王子皇孙。(《阿房宫赋》)
5.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6.晋公子重耳。(《宥坐》)
7.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
8.张子得出,德子无已时。(《实际·秦本纪》)
9.晋灵公[不]君。《左传·晋灵公不君》
10.父奇其清苦,故以女妻之。(《后汉书》)
11.卫侯救宋,师《于襄牛》。(《左传·襄公十年》)
12.投之一骨,轻气[相]牙者,何则?(《战国策·秦策三》)
13.置人所罾鱼腹中。(《史记·陈涉世家》)
那么是不是所有名词连用,其中都会有一个名词活用为动词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上面例子中的(1)—(6)都是名词连用,但都没有词类活用。例(1)“赵人”对“荀卿”的身份做了判定说明,是一个典型的判断句,他们之间构成主(荀卿)谓(赵人)关系。例(2)中的“廊腰”“檐牙”是比况短语,意为“长廊如腰”“屋檐如牙”。例(3)中的“君”和“舟”、“人”和“水”之间是主谓关系,表示比喻。例(4)四个名词之间是并列关系。例(5)“舞榭歌台”中的“舞”和“歌”分别修饰“榭”和“台”,二者之間是定中关系。例(6)“晋公子”和“重耳”之间是同位关系,晋公子就是重耳。那么,在古代汉语中,我们怎么才能知道连用的名词是不是活用为动词呢?王力先生《古代汉语》中这样论述道:“我们怎能知道某一名词是不是用如动词呢?这是由上下文决定的。我们鉴别某一名词是不是用如动词,须要从整个句子的意思来考虑,同时还要注意它在句子中的地位,以及它前后都有哪些词类的词和它相结合,跟他构成什么样的句法关系。”[4]可见判断名词是否活用为动词的根本依据是原文语境,但认为“鼎铛”是名词意动用法的观点却脱离了文本,以译文为出发点,这就是典型的本末倒置。
其实,判定名词活用为动词还有一些规律可循。分析上面(7)—(13)例,我们可以得出,名词活用为动词的一般规律有六:1.名词+名词,它们之间不构成判断句的主谓关系、修饰关系、并列关系、同位语关系,其中有一个名词活用为动词,如(7)(8)两例。2.副词(尤其是“不”)+名词,如(9)例。3.名词+代词(之),如(10)例。4.名词+介宾短语,名词前无其他动词,介宾短语作状语,如(11)例。5.助动词(相)+名词,如(12)例。6.所+名词,如(13)例。分析“鼎铛”之间的语法关系,它们根本不符合这六个规律,也就不存在所谓名词的意动用法。
立足文本内容,结合上下文语境,仔细揣摩,不难看出,“鼎铛”之中根本不存在名词活用为动词的现象,它们之间就是普通的主谓关系,其中“鼎”是主语,“铛”是谓语,“鼎铛”表示一种客观事实,而不是名词意动所表示的主观臆断。只不过“鼎铛”在理解时,根据上下文文意要添加“……被当成……”这一结构,此时主语“鼎”就如同一个受事主语,但此句绝对不是一个被动句,因为,古代汉语中,名词连用构成被动句语例很少。
首先,从被动表示“惨遭不幸”的语法意义来看,把“鼎铛”理解成“……被当作……”是合理的。“宝鼎”被当作“铁锅”不论对于“宝鼎”自身来说,还是对于国家和人民来说,都是一种不幸和灾难。另外,把宝鼎看作铁锅,在杜牧笔下的阿房宫中是一个客观事实,怎么能用表示主观臆断的意动来理解呢?
其次,从文意理解来看,把“鼎铛”理解成“……被当作……”是符合名家解读的。受事主语“鼎”相当于正常主动句中的宾语,这样原句也可理解为“铛鼎”,即“把宝鼎看作平底锅”,这与人教版高中语文选修课本《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的译文“把宝鼎看作铁锅,把美玉看作石头,把黄金看作土块,把珍珠看作石子”高度吻合[5],只不过《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的译文是意译罢了。其他的如阴法鲁主编的《古文观止译注》、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等的译文都同此类似。
再次,从本段所要表达的旨意来看,把“鼎铛”理解成“……被当作……”是符合作者旨意的。在阿房宫里,连象征国家权力的“鼎”都被看作“铛”更何况其他宝贝呢?在阿房宫里连象征国家权力的“鼎”都被“弃掷逦迤”更何况其他宝贝呢?秦人挥霍无度、穷奢极欲可见一斑。秦人无度的挥霍、极尽的奢靡为后文写秦的快速灭亡做了充分铺垫,也为后文作者书写自己的劝谏、讽刺旨意张本。
最后,从对“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全句的语意理解和逻辑关系分析来看,把“鼎铛”理解成“……被当作……”是合情合理的。此句前半句中,“鼎”作“铛”和“弃掷逦迤”的主语,说明在阿房宫里连“鼎”都被当作“铛”,被胡乱“弃掷”得到处都是,更何况从六国输来的六国的宝贝,那么秦人“视之(六国的宝贝)”“亦不甚惜”就是合情合理的。这样理解,前后句在语意上既不重复,在逻辑上也很合理。
注释:
[1]张悦群.只缘不解“赋家语”“鼎铛玉石”到如今[J].语文教学通讯,2011.(06A).
[2]王力.汉语语音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7.
[3]王力.古代汉语(第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9.6.
[4]王力.古代汉语(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9.6.
[5]人民教育出版社等.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