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解读的智慧
2019-08-07陈仁龙
陈仁龙
文本解读智慧是每一个语文教师必不可少的基本功,也是教师专业知识、思维品质、审美趣味、思想认识等综合素质的具体表现。同时,文本解讀水平的高低关系到教学质量的高低,也直接关系到课堂教学效果的好坏,著名特级教师于永正在谈到解读文本的重要性时说:“要想真正上好语文课,必须学会解读文本,走进文本,要深入挖掘教材。”
但是,目前语文教师解读文本的智慧不容乐观,不少语文教师在解读文本方面仍是软肋。其主要问题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文本解读的政治性。由于长期以来形成的对各种教学参考书的依赖心理,在文本解读过程中,教师自己作为阅读的主体,往往出现缺位的情况。即教师不是先阅读文本,感受文本,思考文本,而是先阅读教材说明和其他参考资料。如此文本解读,只能是在别人的阅读轨道上再走一次,不能开辟自己的道路,怎么能够走进文本寻幽探胜?怎么能够有自己的阅读体验与发现呢?有的教师甚至没有办法挣脱过去的“政治化标签”,一看到山水田园诗,就想到表达对黑暗现实的不满与对肮脏官场的厌恶;一看到怀古咏史诗,就想到借古讽今,表达对现实的不满;一看到边塞征战诗,就想到奋勇杀敌、建功立业;一看到外国小说,就想到批判资本主义的阴暗面(如《我的叔叔于勒》是揭露资本主义人与人之间赤裸裸的金钱关系,《项链》是揭露资本主义社会小资产阶级妇女的虚荣心)等等。
二是文本解读的单一性。一些教师受到标准化试题的影响,对一些文本的解读小心翼翼,固守一面,不敢越雷池半步,对答案的选择,非此即彼,只求唯一。用凝固、静止的观点解读文本。例如,一旦谈及《林黛玉进贾府》中的林黛玉,就认定是身体虚弱、伤感抑郁、心眼狭小的形象;提到王熙凤,就是狠毒、刁滑、工于心计的形象;一旦谈及《项链》中的玛蒂尔德,就是喜欢打扮、爱慕虚荣的形象;一旦谈及《雨巷》中“丁香一样的姑娘”,就是美好理想、美好爱情的化身;一旦谈及《沁园春·长沙》中的枫叶,就是火红的革命形势的象征等等。
三是文本解读的随意性。一些教师抓住“多义性和模糊性”作为理解文本的指南,他们高举“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旌旗,却不能够遵循解读文本的基本方法,凭自己的想象随意解读文本。例如一位教师在教授李白的《蜀道难》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假如皇帝不把李白驱逐出朝廷,而任命他为宰相,那么会出现怎样的情形?一位学生说,他一定可以辅助朝廷,严惩腐败,把国家治理得非常好。教师点头表示认可,并表扬学生想象丰富。其实,只要考虑李白的性格就可以知道,这是对李白的随意解读——就李白而言,观景喝酒、写诗填词是他的爱好和擅长,民生福祉、国家安定恐怕不是他这种性情中人可以左右的。
四是文本解读的颠覆性。一些教师在理解文本时,全然不考虑文本的时代背景、也不去关注文本的整体思想,而非要挖掘出文本的“时代意义”不可,甚至不考虑民族文化因素,毫无顾忌地否定过去,颠覆传统。比如有的教师在教授《愚公移山》时,用现代经济学原理分析,愚公挖山不如搬家。也有一些教师在引导学生解读文本时,舍本逐末,求新求异,只求学生的“笑声”,只求一时的“轰动效应”,一味迎合学生。比如有的学生在学习李清照的《声声慢》时,质疑李清照放纵自我,是一个“酒鬼”;有的学生在学习《武松打虎》时,质疑文本在褒扬屠杀动物;有的学生在学习《背影》时,读出“父亲违反交通规则”;有的学生在学习《红楼梦》节选的课文时,质疑文本在宣扬近亲结婚等等。试问,这样的解读,有什么智慧可言呢?
以上列举的文本解读,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解读,它偏离了阅读的正常轨道,缺少直接的阅读体验,没有与文本以及作者进行真正的情感交流。那么,怎样才能智慧地解读文本呢?
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读懂作者的意思
读懂文本的意思,正确体会作者的情感,弄明白作者写作的目的,这是解读文本最基本的一个环节,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现在,部分教师的阅读教学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似乎弄明白作者的写作目的可有可无。
正确体会作者的情感,弄明白作者写作的目的,首先要认真阅读原文,准确把握文字的丰富信息。教育家叶圣陶先生曾说过:“文字是一座桥梁。这边的桥墩站着读者,那边的桥墩站着作者。通过了这一座桥梁,读者才和作者会面。不但会面,并且了解作者的心情,和作者的心情相契合。”因此,在阅读文本时,我们一定要准确理解那些关键性的词语和句子,并从中窥见作者的良苦用心,只有这样,才能准确理解作者表达的情感,明白作者写作的目的。
准确理解作者表达的情感,明白作者写作的目的,要立足于文本的内容,从文本的阅读中找到依据;要从总体上进行把握,不可以偏概全,挂一漏万,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要根据作者的实际情况,联系彼时彼地彼情境,不要动辄以现代生活的“尺子”去“度量”过去的生活,不能把现代的思想强加给古人。
准确理解作者表达的情感,明白作者写作的目的,还需要阅读各种参考资料,参考“各路神仙”的观点,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视野去审视同一篇文章,在这个基础上进行比较全面的分析、综合,只有经过这样“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全方位的阅读,对文本的理解才比较靠谱。
现在有一种时髦的观点,就是提倡“陌生化阅读”或“裸读”,即完全抛开各种参考资料,进行个人全新地阅读体验和感悟。这种阅读方式,对于一个老教师也许可行,但是对于一个新教师则是绝对不行的。因为“陌生化阅读”或“裸读”是需要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教师已经占有相当丰富的资料,他的“陌生化阅读”或“裸读”目的是——试图透过文本中的某一个隐性的词语、句子或者段落找到一个新的解读突破口,重新发现一片未曾被人发现过的崭新天地。但不是每一个语文教师都可以做到的。所以,年轻的教师千万不要被误导。
要准确理解作者表达的情感,明白作者写作的目的,还要掌握一些的基本的解读文本的方法。
第一,知人论世。“知人论世”出自《孟子·万章下》。其文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原意是说,要正确理解他们的诗和他们的书,就应当要了解写诗著书的人,要了解写诗著书的人,又离不开研究他们所处的社会时代以及生活经历。清代章学诚在《文史通义·文德》中说:“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论古人之辞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处,亦不可以遽论其文也。”孟子、章学诚的意思都强调要先知人、知世,方可论其作品。无论是古代的作品,还是外国的作品,都应当如此。例如,我们知道了苏轼的生平以后,就不难明白其诗词中所表达的豁达和乐观的原因;知道了王维的生平以后,就不难明白其诗歌中所表达的佛性般明悟的原因;知道了陶潜的生平以后,就不难明白其诗歌中所表达的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原因。
第二,以意逆志。“以意逆志”出自《孟子·万章上》。其文曰:“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逆”可以理解为:迎受、接纳,考证、探究,追溯、反求。整个句子的意思是:解说《诗经》的人,不要拘于文字而误解词句,也不要拘于词句而误解诗人的本意;要通过自己读作品的感受去推测诗人的本意。这也就是说,我们在鉴赏诗歌的时候常常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把自己当作诗人,“将心比心”去领会、推测诗人在诗中所寄寓的情感,从而理解诗歌的内容和主旨。例如,对李白《蜀道难》的理解,如果我们仅仅拘泥于字面上的意思解读,那么显然不全面、不深入、不透彻,只有设身处地、换位思考,联系作者写这篇文章之前的经历,才能读出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从而真正读懂作品的内涵。
第三,文本互涉。文本互涉是西方文艺理论的一个概念。文本互涉也称互文性,主要是指不同文本之间结构、故事等相互模仿、主题的相互关联或暗合等情况。法国思想家、文学批评家茱莉娅·克里斯蒂娃在《符号学》中说:“任何作品的文本都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每个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镜子,它们之间相互参照,相互暗示,相互补充,彼此牵连,形成一个潜力无限的开放网络,以此构成文本过去、现在、将来的巨大开放体系和文学符号学的演变过程。根据这个理论,我们在解读一个作家的艺术文本时,面对作者的不同文本,应保持一种整体的、联系的眼光,要在互涉文本的对照中去领悟其作品的深刻内涵,并在相关联系中去理解作品的整体思想。例如,鲁迅小说作为一个具有相对独立性的文学系统,我们可以将其视为一个共同的文本世界。在解读时,我们可以将《故乡》《社戏》《孔乙己》《祝福》《药》《阿Q正传》相互参照,相互对比,这样理解起来就不是那么困难了。
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读出不同的意义
第一,读出时代意义。有一些经典,其思想意义历久不变,如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变色龙》,它通过一个富有戏剧性的街头场面,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寡廉鲜耻、欺下媚上的“变色龙”形象,对沙皇政权的爪牙们的专横霸道、欺压人民、阿谀权贵、看风使舵的丑恶行径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和揭露。但是,也有一些作品,随着时代的变化和社会的变化,其思想意义也可能会产生一定的变化。经典时读时新,一个特定的文本,一旦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社会流传,它完全有可能不再受作者思想的约束,会赋予不同的时代意义和社会意义,这就是文本的时代意义和社会意义。举例说,庄子的《庖丁解牛》,原文的用意是通过庖丁解牛的方法,告诉大家养生的学问:解剖牛要避开“肯綮”,进入“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刀刃若新发于硎”,比喻在“吾生也有涯”的局限中,养生要避开各种社会矛盾的要害,做到不使自己受到伤害,让自己永葆青春。但是,这样原汁原味的解读,现代人似乎觉得不过瘾、不到位或者不与时俱进。现在我们通常将它解读为:世上的事物纷繁复杂,只要反复实践,掌握了它的客观规律,就能得心应手,运用自如。这样的解读,既符合文本的描述,也不违背现代哲学的思想,大部分读者都可以接受。
第二,读出个性意义。个性意义,也叫做读者意义。人们经常说的“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就是这个道理。同样的文本,不同的人读出的意义可能会千差万别,这毫不奇怪。这是由于人们的生活经验、思想感情、文化修养、艺术趣味的不同,对作品的理解和鉴赏也会存在一定的差异。文本恰如一面镜子,不同阅历的读者,透过文本的文字和语言,折射出来的是读者的不同的心境。在文本阅读过程中,我们每一个读者凭借自己独特的感受,用自己的“慧眼”去发现不同的哈姆雷特,用自己的想象构建人物不同的原型。鲁迅先生说:“一本《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如鲁迅《药》这篇小说,将其解读为为辛亥革命开出“不彻底性”的药方,固然是一种可以接受的主题解读。但是,如果我们根据“文本互涉”的原理,根据鲁迅一以贯之的思想,将其主题解读为“揭示民众的愚昧、麻木、落后”也未尝不可。
第三,读出创新意义。“诗无达诂”是汉代董仲舒对《诗经》提出的解读原则,意思是说对《诗经》的理解,没有绝对的正确。同样,对于任何经典,我们都可以采取董仲舒对《诗经》这样的解读,读出其创新意义。所谓创新意义,是指在阅读中不认同前人或者专家的解读结论,不按照通常的解读思路,而是从全新的角度、全新的方法,大胆地探究文本的意义。例如闻一多的诗歌《死水》的最后一段:“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诗句中的“丑恶”如何理解?这个问题难住了不少人。黄药泯先生的解释是:“在闻先生看来,在这古老的国度里,一切宫殿似的建筑,一切深重的花幔,一切辉煌的襟饰都不过是油腻织成的罗绮,微菌蒸出的云霞,死水酿成的绿酒,青蛙叫出来的歌声,这绝不是美的所在,这都是丑恶的伪装,闻先生深恶痛绝这种丑恶,但是对这种丑恶也没有办法,只好气愤地说: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而臧克家先生则持相反的观点,他说:“我觉得,应该把丑恶意会为黑暗现实的反面。《死水》是客观的象征,它既如此腐朽,如此令人绝望,不如索性让另一种力量来开垦它,看它将开辟出一个怎样的世界?这是作者心中一个未可知、未能知的渺茫的希望,我们是否可以把这个希望理解为革命?”也就是说,“丑恶”代称的是“革命”。这样的解讀,也能够让人认可和接受。这就是从不同角度解读的结果。而我个人在解读《死水》的时候,想到的是西方的一句谚语:上帝要叫他灭亡,必定让他先疯狂。我认为,丑恶的疯狂,就是黎明前的黑暗的疯狂,物极必反,黑暗腐败的现象发展到极点,就会走到事物的反面,丑恶疯狂到一定程度,必定是灭亡,然后,就会诞生一个崭新的世界。
三、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解读文本要有“度”
目前,在文本解读过程中,存在着严重的“过度”现象。虽然说文本解读具有“多元性”“深度解读”以及“创新性”的特点,但是,解读文本时,需要牢牢地扣住文本,还要考虑文本产生的具体环境,做到“以心契心,以文解文,以言传言”。如果脱离文本产生的具体环境,进行无边无际、无界无限的“扩张”联系,那会误导学生的阅读理解,使阅读教学进入死胡同,这是非常有害的。
多元解读和创新解读的理据都是所谓的“形象大于思想”,所以对文本的解读,往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比如对莫泊桑作品,法国莫泊桑研究会主席雅克·边沃女认为:“莫泊桑留给我们一座富矿,有待大家进一步发掘:他的著作的含义绝不止我们看到的用文字表现的那些,因为莫泊桑一贯给读者设圈套。”文学作品诱惑我们的原因不就是这样吗?“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是因为每一个读者都有自己不同的发现和不同的理解。而这种不同的发现和不同的理解就是属于文本解读的“多元性”和“创新性”的特征。
鲁迅指出:“文学有普遍性,但有界限。”尽管“一千個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是,读者读出的只能是哈姆雷特而不可能是其他人,大家心中的哈姆雷特尽管有不少表面形象的细微差别,但是其性格、思想、情感这些重要的灵魂性的内容其实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因此,在文本的阅读过程中,尽管存在一些不同的发现和不同的理解,但是还是要有一个界限,一个度。否则,文本解读就会乱套,就会让教师和学生无所适从。
在众多的文本解读中,《背影》是富有代表性的一篇文章。有人读出“父亲违反交通规则”,这种解读其实违背解读的基本方法“知人论世”,它没有考虑整体内容,没有考虑彼时彼地,没有考虑作者写作的目的。这样的解读就属于典型的过度解读,超越了解读的边界,没有实际的教学意义。另外,不少教师将韩军老师和陈日亮老师深度解读《背影》做过比较。韩军老师将《背影》解读为“生之背,死之影”,认为本文写的是“三个儿子的故事,两个父亲的故事,两个孙子的故事,朱自清一身三任的故事,四条生命的故事……”,如果作为一种教学探究,作为一种学术谈论,似乎无可厚非,但是和中学生进行这样的解读,感觉有点不切实际,属于“过度解读”。陈日亮老师教学《背影》,紧扣文本内容,通过每一个细节的咀嚼去体察父亲的内心以及“我”的心理反差,读出父亲的“背影”有写实和象征的双重意义:写实的意义文本中呈现得很清楚,象征的意义就是父亲无止休的奔波和说不尽的辛劳的身世。再往下思考,这个背影还具有一种隐喻性,它暗含“诀别”的意味。陈日亮老师的解读循序渐进,由表及里,水到渠成。丝毫没有牵强附会、生拉硬拽的感觉,这样的解读,更富有智慧。
胡适在谈及治学方法的时候,主张“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我认为这一观点同样用于文本解读。对于任何文本,我们可以进行“多元性”“深度性”以及“创新性”的解读。但是我们的解读,必须要言之有理,言之有据,要契合文本,经得起推敲,具备逻辑力量,能够让大多数人认可和信服,这样才有意义。正确的文本解读,首先要立足于整体的内容,不可为了出新出奇,就只是抓住文中的某一个局部,随意联系,甚至故意“反弹琵琶”,颠覆传统。其次,要联系时代背景、作者生平,站在历史的纵坐标上思考问题,不能用今天的现实来“观照”过去的事情,不能用今天的审美尺度衡量过去的人物形象。否则,就会演绎出新版的“刻舟求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