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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村人物故事

2019-07-27李瑾

延河 2019年7期
关键词:大户

李瑾

李大户

大户前两天饿死了。

二月八日下午,大户有点蔫儿,一屁股坐在我家垃圾池子旁。我说,咋了,太老爷?他淡淡地一笑,不大好受。又笑了一下,回来了,孙子?我说,是啊。一会儿,他侄子小虎,外号沙僧的,推个木车子过来了。大户慢腾腾地爬上去,不知去了哪里。

谁知,这一别,竟再也看不见了。

我家门口,有个十字大街,是村里最宽敞的地方,村部、学校、超市、维修都在这里。有一次,几个老头儿开玩笑,这里就是长安街,咱天天阅兵。说完,手一挥挥的。每次回家,除了下雨,总能看见一帮子老头儿,在大鬼儿家门口窝着,有日头,就晒;没日头,就唠,风吹不动。三叔说,其实大家都这么说,老头儿们在这里排队等死呢。这话儿有道理,特别那些靠着墙根儿,蔫头耷拉脑的,没了精气神儿,一准儿就归阎王管了。

这帮子老头儿里面,就有李大户和他哥李大锅。

我跟大锅从来没说过话,但和大户很熟。

以前,我们哥几个天天在奶奶家喝酒。奶奶总说,这个留着,那个留着。刚开始,我纳闷,干啥,都破了。奶奶说,卖垃圾。我就说,你九十多了,卖什么垃圾?老三说,你不知道,给大户攒的。人多的时候,大户不好意思过来。有一次,我去奶奶家洗头,碰见了,大户黑黑的脸就笑,孙子,您奶奶是善人,小的时候,俺在大路边上抹眼泪,没钱上学,您奶奶给俺交的费。然后,他一转身,这些年,亏了您大嫂子。奶奶就笑,二叔,提这个干啥。大户高奶奶一辈儿,您大嫂子是尊称。

老爷活着的时候,是民办教师,和奶奶住在宽大的校园里,神仙似的。大户是老光棍子,没地方去,晚上就去找老爷喝水,拉呱。老二说,那天晚上,他去学校,听着桥底下哎呦哎呦的,吓了一大跳。拿手灯一照,是大户,一把提溜上来,大户头破了。他躺了一个月,又来找老爷玩儿。我推测,是老爷奶奶把他当回事儿。

大户种不了地,就捡破烂儿卖。

大户人老实,不和鲤鱼家里似的,这里薅块油纸,那里摸块木头。攒多了,就去卖个块了八毛的。他来我家买东西时,总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破布包,方方正正的。掀开,还是一层破布包着。再掀开,露出几张元角分。大户个儿不高,见了人就笑。我每次聊几句,他就应着。他只是按着辈分,管我叫孙子。估计,连我的小名儿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大号了。

大锅老伴儿死得早,扔下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公子,一个叫棋子。人家都说,这两个孩子不是大锅的。大锅不能生育,找洪昌借的种儿。早年间,不下蛋的毛病治不了,兴这种事儿。公子和棋子都五十了,脸面儿和洪昌一样样儿的。大锅和大户年龄大了,干不动活了,没人管。有人就主事儿,说,您爹和您二叔,还是得管。不知道公子和棋子是不是看出来了,自己长得不像这家人,就哼哼地搓揉鞋底子。谁管爹,谁管叔?弟兄两个死大叫驴一样,推了半天空磨,说,抓阄。

弟兄两个把大锅和大户写在白纸上,团了个蛋子,往地上一扔。公子说,是王八是鳖,抓起来看看。棋子不抓。公子说,剪子包袱锤,输了的先抓。棋子输了,抓了一个,往地上一扔,爹。公子说,俺不用抓了。棋子说,万一你捣鬼呢?公子打开了,一扔,叔。从那以后,各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有一次,棋子不在家,大锅病了,在路边直叫唤。洪学看不下去了,大弟,你咋不领着去看看?公子说,俺兄弟分的。洪学说,他不是您爹?公子一耷拉肿眼皮,你咋不管?洪学跺了几脚,指头戳了两下,走了。

大户和他哥每天在十字路口转悠。那天,大户忽然说,坐车什么味儿啊。小沈阳儿他娘大嘴一扁,公子和棋子家都有,你不会坐坐?大户嘿嘿了两声,不搭腔了。去年十一,我们几个回家掰玉米,看见大锅穿着棉袄,在垃圾池子旁边坐了一上午。我和大妹说,你去给他个月饼。大妹拿了个大月饼,拿塑料袋儿装了。大锅攥着袋子,满脸通红,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的什么。本来想给大户一个,这天没有碰着。

我和五叔说了。五叔说,约计大户弟兄俩十来年没吃过月饼了。我说,那平时吃啥?五叔说,吃屁,大锅生水泡煎饼,大户好点,热水加点盐粒子。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大户只买煎饼和盐。五叔说,人这一辈子,就这么回事儿。

当天看见大户的时候,他精神还不错,没想到转天就没了。洪学知道内情,大户好几天没吃饭,营养不良,引发了什么病,大夫让去县城,公子嫌远,从村卫生所里推回来了。同前说,操他娘,大户肚子里要是有一点油水,也不会死。张燕青嗓门大,畜力,畜力。说完,还呸了一口。我在旁边听着,忽然觉得,大户死了更好,利索。只是晒太阳的老头儿又少了一个,大家再也看不见一年四季那身黑乎乎的脏衣服了。

就是不知道,他在天堂,会不会还捡破烂儿,奶奶还会不会替他攒着。

大鬼儿

一个人入多少次洞房,捣鼓多少娘们儿,都不算稀罕。但两口子没离婚,偏偏还要上一次花轿,抛一次绣球,再结一次,就天方夜谭了。

大鬼儿有鬼啊。瞎了的渔夫,晃荡着白眼珠子,又不是小屁孩儿,过家家呢?小沈阳儿他娘和大鬼儿是邻居,一戳渔夫,您二哥哎,小点声儿。大鬼儿就是有鬼,听说法,鬼还不小呐。

大鬼儿大名儿李彦桧,个头不高,眼珠子挤巴挤巴的,大家伙儿都管他叫大鬼儿。古人讲了,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羞姓秦。大鬼儿他爹不知啥毛病,听了一辈子岳飞传,却偏偏开倒车,给孩子修理了这么个名儿。大鬼儿在内蒙当过兵,转业回来,部队的皮帽子、靴子、大衣、洗臉盆子、搪瓷缸子的,弄了好多件儿,馋得一些人啧啧地,怪不得长罗圈儿,心眼子多了累的吧?大鬼儿和他哥一样,随他娘,罗圈儿腿,走起路来,就像个大写的字母O,一圈圈地往前拱。

电线杆子底下,老有一帮子人扯老婆舌。同北喝多了,说,牵头毛驴钻大鬼儿裤裆,不带碰着腿的。一个娘们儿问,腿弯到孟良崮了,咋当的兵?同芳那时还没死,扑哧了一口烟袋锅子,云山雾罩的,他三叔洪浒不在大队支部吗?

大鬼儿退伍了,回来就张罗着入洞房。谁给介绍了个蒲汪的,大鬼儿拿根儿草绳子拴着二斤油条,跑了一趟,就定下来了。头天晚上去闹房,大鬼儿家的还跟槐花似的,第二天晚上再去,脸就驴屎蛋子一样了。大叫驴嘴一撇一撇的,罗圈儿俺见过,这么小气的没碰到,结一回婚,心疼九分钱的荷花烟!后来,才知道这是天大的误会。

有一回,谁去大鬼儿家玩儿,两口子聊着聊着,就阴阳了脸。大鬼儿家的捏着根针,把大鬼儿当成了鞋底子。大鬼儿也不躲,俺部队出来的,还怕你个死娘们儿。大鬼儿疼老婆不假,但明眼人早都看出来了,老婆一变天,他就耷拉脑袋瓜子,像三天没吃虫子的家雀儿。等过了几年,晚一天结婚的李洪民,都俩孩子了,大鬼儿家的土豆地瓜的都不见个影儿,大家伙儿就明白了。小猴儿麻花似的呵呵着,还扛枪的呢,自己的枪没子弹都不知道,被内蒙的黑瞎子咬了?彦秦就说,放你的屁,黑瞎子是东北老林的。

娘们儿不下蛋,大鬼儿更像个鬼了,脑袋快耷拉到罗圈儿里去了。

大鬼儿他娘晃着罗圈儿,一趟趟地跑,找个瞎眼的看看吧。说起来也怪,俺那里除了渔夫,瞎眼的都能掐着手指头,算出猪几条腿,狗几条尾巴,嘴里念念有词,羊力大仙一般。一个瞎汉在大鬼儿家撕了几只老母鸡,摩挲着油乎乎的袖子,老朽看你天庭开阔,印堂发亮,双目有神,富贵之相。可惜,直路冲宅,此乃枪煞。瞎汉就问脸色蜡黄的大鬼儿,你摸过枪吧?大鬼儿魂儿掉了六斤七两,下巴颏儿捣蒜似地点着,神了,神了。瞎汉说,枪摸多了,自损阴德,主无子嗣。大鬼儿他娘罗圈儿快哆嗦直了,要了命了哇,咋捣鼓啊?瞎汉就笑,一脸乾坤八卦太极图。

过了几天,大鬼儿在十字路口,咚咚咚地凿墙皮。赤脚大仙家的问,咋呀,您二哥。大鬼儿咚咚咚的,也不搭腔。凿的那天,我在旁边看热闹。凿完了,大鬼儿掏出一块青砖来,牌位一样两手捧着,仔细地安上了。安完了,大鬼儿趴下磕了仨头,扑棱扑棱腿上的土,笑滋滋儿地走了。我过去一看,砖上写着五个红字儿,泰山石敢当。有一回,大鬼儿的侄子小炒锅不老实,拿根儿棍子捅哧砖头。没想到砖头掉了,摔成了两半儿。罗圈儿弹跳力好,大鬼儿拍着屁股,一蹦一丈高,也不管一奶同胞了,祖宗奶奶地骂了三天两晚上。

又过了两年,大鬼儿家的肚子还和烧饼似的,别说肉块儿,连青菜馅儿都没有,净窜稀了。他爹李洪前就说,砖头不是药,买个吧。大鬼儿抱着脑袋不吱声,鼻孔里直冒鬼烟儿。后来,不知花了多少钱,抱了个女孩儿,起名儿叫小琴。小琴学习好,眼看能考上大学,大鬼儿家的说,又不是自己的种儿,开花给谁看?硬是拽下来,到处打工。大鬼儿家的又说,谁敢和小琴说,不是俺自己怀的,就和他家豁上命。小时候,小琴老跟着俺两个妹妹玩儿,见了我大哥大哥的,怪有礼貌。听说,前两年小琴结婚了,还怪孝顺的。

小琴五六岁的时候,大鬼儿和他老婆还是掰扯脚丫子,谁家的蛋,不如自己下的香。

那天,日头还没出来,大鬼儿家门口鞭炮震天响,大家伙儿出来一看,都懵了,大鬼儿和他老婆,穿得红红绿绿的,在那里撒栗子枣,晃晃悠悠拜天地。李彦盛一向老实,这次也忍不住了,这咋这是,吊死鬼抹胭脂——臭不要脸了。同棋家的也是个神棍,就说,冲冲喜,要孩子吧。张燕青卖过几年小人书,歪歪个头说,俺娘哦,这是聊斋啊,还是封神啊,五代十国都没这样的,光着腚门子推磨——转圈儿丢人啊。大鬼儿家就在我家对门,我问妈,晚上能闹洞房吗?妈说,闹个屁。

小沈阳儿他娘在俺家门口拍苍蝇,嗓子压得蚊子屁大个腔儿,您大嫂子,您知道不,钻洞房的,不是大鬼儿,是他兄弟。

小沈阳儿他娘一广播,这事儿就上了新闻联播一样了。

大鬼儿家的不怀胎,瞎汉又来了,竹签子晃了半天,得借种。瞎汉还说,光借不行,万一是赔钱的货呢?大鬼儿他娘腿拍得啪啪的,还得咋捣鼓?瞎汉说,还得拜一次天地,新人得用新家什啊。大鬼儿一听,脸都茄子色了。他娘就说,有啥丢人的,谁谁都是借的,香火头儿不照样一闪闪的。大鬼儿家的说,借谁的?大鬼儿他娘说,您叔伯弟兄五个,剩下那四个,挑吧。

李彦早家的嘴本来是歪的,听了,都歪到脚后跟了,二奶奶,挑的谁啊。小沈阳儿他娘说,家里种地那几个,提起哪个,大鬼儿老婆都不答应,说起济南的大兄弟李彦桐,就眼里全是水了。彦早家的说,粪水不流外人田呐,怪不得彦桐一辈子不回来一趟,这回回来,脸红扑扑的,到处分喜糖、分喜烟的,中了奖一般。小沈阳儿他娘说,彦桐练过武,模样儿好,大鬼儿老婆天天晚上叫唤,娶回来这些年,没听着过动静,除了吵吵。

这回儿瞎汉没算错。来年,大鬼儿家的就生了个大胖小子。长大了以后,个头高高的,也没罗圈儿腿了。有一次,大鬼儿和李洪民几个喝酒,有点大了。洪民就说,彦桧,你厉害啊,换了个扳机,一枪打出个小兔子。大鬼儿眼都直了,一下子没明白,東北大姑给倒弄的鹿鞭,小孩儿他娘吃了,病好了。洪民嘴撇得跟歪把子瓢儿一样,爷们儿吃了枪硬,娘们儿吃了,哪里硬?大鬼儿听了,脸就成猪肝儿了,把盅子咣地一扔,走了。

小国儿和我说这事儿时,我眼里就浮现出喝醉了的大鬼儿的样子,腿一圈圈的,更像个没皮的O。

柱子

都知道柱子是痞子,但家里有个漂亮媳妇儿,女朋友换得比上茅房还勤的小伙子,半夜三更去强奸大六十岁的老太太,谁也没有想到。

爹听说这件事时,嘴张得能塞进八十一个大倭瓜。

那天晚上,爹早就睡了。过了十二点了,有人咣咣砸门,村长、村长地喊着。爹很不高兴,被人从被窝里揪出来的感觉,就像扒了一碗大米干饭后,发现下面趴着一粒老鼠屎。爹披上衣服,趿拉着鞋,打开门一看,蹲着的,站着的,黑压压的十几口子。

爹吓了一大跳:村史上唯一的强奸案案情,还是连环、变态加八级台风的,一下子涌到了门前。

我后来问起爹,他还是有点儿不相信,只是啧啧啧地。连渔夫都说,俺养了那么多年的种猪、种羊的,啥鸡巴样儿的崽子没有,就是没碰到过这么邪乎的。那天,几个人在电线杆子底下聊起天来,彦三说,大叫驴,快回家看看您家的地豆子吧。大叫驴一翻眼,咋?彦三说,别让柱子戳出窟窿眼儿来。

柱子是小名儿,大名儿叫啥,我真不知道。他爹是李政治,早年间,干过几年小队长。政治走起路来,歪着个脑袋。看人和物时,也没个正形儿,两眼平视,头仰仰着,跟瞭望的似的,大家伙儿都管他叫企鹅。企鹅家的生了仨闺女后,就没有下回分解了。企鹅天天念念有词,逮着个十字路口,就扑通扑通磕响头。磕得头上没几根儿毛了,娘们儿还是风平浪静,肚子上一幅太平盛世。养老送终,没儿不中啊。企鹅的眼皮就耷拉了,两口子开了好几个月的会,牙花子咬得冒了半斤八两火星子,最后跺了跺脚,买个带把儿的。

企鹅窜到南方,抱回来一个瘦小子。逢人不提多少钱,老是说省了五百,大家伙儿都犯迷糊。企鹅家的说,俺那口子和人家讲价,买猪都是论斤买,没有论个的,这孩子瘦得皮包骨头,不值多少钱,人家经不住磨叽,就让了五个手指头。企鹅家的一辈子没养过带把儿的,这下子可算过瘾了,天天抱着,跟伺候红孩儿一样。有時候,还把瘪奶头子掏出来,让孩子嘬几口。洪瑞家的就笑,您二婶子,有个鸡屎头子啊,唱空城计吧。企鹅家的咧着大嘴叉子,过过干瘾也是好的。

这小家伙和小名儿一样,又臭又硬,打小儿就会吐三昧真火。有一回,柱子要买玩具枪,他老爷太柏拍了拍口袋,俺要有钱,就不抽地瓜叶子了。柱子急了,在地上变了三十六变,就要跳井。太柏一看,脸都绿了,祖宗、祖宗地叫着,忙不迭给赊了一个。以后,太柏再也不敢带孩子了,见了柱子就往胡同里钻。逢人就说,这是啥种子,咋惯成这样啊。

柱子十几岁,就成了一个祸害,吃喝玩赌抽,坑蒙拐骗偷,样儿样儿都是劳动能手和模范个人。我就深受其害。一九九六年夏天,我在新房里备考,屋里堆了一些书。趁我赶集的时候,他领着几个不到十岁的小家户,撬了门,拿了钱,看看课本画得乱七八糟的,都给种在了沙里。还有一次,他在我家小卖部玩牌儿,和喜儿一语不合,一砖头把人家拍到了大门外。柱子这一砖头成了名,连走道儿都四爪朝天,一晃晃地,手不知往哪里甩好了。

柱子不到二十岁,企鹅家的突然死了。这下子,柱子更是无法无天了,一脚把企鹅踹到大门口,大大方方地篡了家长的位子。别看柱子是痞子,去年儿羡慕得不行,天天往家里领女的,馋人呐。渔夫就说,你在门口蹲着呗,没准儿能捡个斤儿八两的。彦三巧话儿多,不知跟谁学的,鼻子里一哼一哼的,天天晚上入洞房,村村都有丈母娘啊。

企鹅愁得快不行了,老爷、奶奶地叫着,张罗着把柱子和一个大了肚子的女孩儿送进了洞房。柱子安稳了没几晚上,一个二踢脚,家里的和不到一岁的孩子,就腾云驾雾回了娘家。一转眼,又领着一个女孩儿钻进了被窝。急得企鹅在我家门口,拍了好几天电线杆子,好不容易弄个种儿,还长他妈歪歪了。

柱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带大盖儿帽的。那天,柱子脸和白布一样,呼哧呼哧的,窜进了鸭厂,找到小国儿,二哥,快把俺藏起来,坏事了,来茬子了。小国儿管冷库,扔给他一个大衣,把他埋进了鸭块里。柱子在冷库里躲了一个小时,出来后,眉毛都起了白点儿,嘴一咧一咧的,跟尼古拉斯赵四似的。

爹一问,才明白咋回事儿。

柱子蒙着面,钻进了李顺和家。顺和家的八十多了,拼了老命地咋呼,柱子就把下巴颏子给拿了,完事儿了,就窜了。顺和家的听声音像柱子,就跑到钢笔家告状。钢笔是顺和的亲侄儿,和柱子是一个道儿上的蚂蚱,见事情闹大了,就叫了顺和的大儿子喜儿、二儿子乐儿,揪着企鹅到了我家。

爹说,二叔,这事儿怎么办,都是当庄儿当户儿的,你划算划算。企鹅早就瘫了,坐在地上筛糠,嘴里呜喽呜喽的。喜儿没忘了柱子打过他一砖头,一蹦跟燕子李三似的,私了,就赔钱;公了,就110。企鹅还在那抽风,不知心疼钱还是懵了,公了就公了吧。后来,爹和我说,企鹅不说这句话,柱子就进不去了。我说,不对吧,强奸是大罪,得逮吧。爹说,民不告,官不究,法这东西,戳在那里,是棵榆树,风刮不动;落在地上,就是榆钱子,风刮就跑。

去年儿说,柱子是狗日的。

这已经不是玩笑话了。柱子被拉到派出所里,电棍一捅,肠子翻了十八遍。柱子十六、七岁起,就起了性。他白天踅摸大姑娘,晚上把脸一蒙,净钻单身老太太家。派出所长是我的一个远亲,看完笔录,舌头伸出老长,半天没收回来,犯的是啥病啊,这是。据他供述,被凌辱的老太太,两个巴掌数不过来,其中,就包括去年儿七十多的娘。一天,几个人喝酒的时候,扁担儿吱溜一盅,小小,不知道吧?他三姐都登记了,被柱子给欺负了,结果,大了肚子。他妈知道了,一口气儿没上来,就霜打的蚂蚱了。

过年的时候,企鹅一瞭一瞭的,和爹拉了半天呱。企鹅说,亲生的都不中用,俺还买个假的。爹说,没教育好,荒了草吧,你看人家大鬼儿家的薇薇,小棉袄。企鹅说,养活这个孬种,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这哪是为了养老,明摆着是送终啊。企鹅吧嗒吧嗒嘴,又说,这下子好了,鸡飞了,蛋打了,就剩个臭鸡篮子,熏煞个人。

说完,企鹅两手袖了,往柜台上一趴,眼皮一耷拉,半天没抬起头来。

小地主

荷兰人死了。

死了?!我张大了嘴巴,盯着老三,咋死的?我十一回家,搬个马扎,在家门口和老三拉呱时,他说的这个事儿,让人吃惊不小。老三往大路上一指,那不,洪洋他二闺女。我扭头一看,一个不到三十的女的,抱着个洋娃娃,正朝这边走。老三说,别说,叫大洋马一捣鼓,混过血的,就是好看。我说,好看是好看,荷兰人一死,鸡没飞出国,蛋却打在家里了。

不消说,李洪洋的闺女嫁了个荷兰人。

虽说有支曲子唱得好,城里人,乡下人,都一样。但这纯粹是关起门来放屁,臭作乡下人的。你要在乡下刨几镢头地,翻几铁锨土,就巴不得回城里舔垃圾桶了。这年月,城里人别说男嫁男、女娶女,嫁头毛驴都不是啥新闻,可搁在乡下,特别在俺村,敢开洋荤的,吃荷兰海鲜的,也就是洪洋家的人了。

用谁的话说,洪洋是谁啊?人家是地主羔子!

这话不是骂人,是实话实说。不过,也吹乎了点。都解放多少年了,地主早就斗秃噜皮了,哪里还有余孽,顶多是冒出了新兴资产阶级。可一扒拉手指头,洪洋是地道的地主三代,虽然根正苗不红,确实是个小地主。

洪洋他老爷是俺庄里第一大地主。那一年,老百姓晴了天,洪洋他老爷夹着尾巴逃跑了,据说去了青海。没过几年,洪洋他爹弟兄五个回来了,尾巴一晃晃的,满脸社会主义的草。一打听,不得了,这弟兄五个吃了国库粮,不干活,有工资,每人一个小本子,拿着能换钱换粮。一些老佃户就直扑棱脑袋瓜子,看不明白了,这是盗御马还是将相和?地主羔子,万人恨,斗了半天,咋就能和工人、农民称兄道弟?还有一些就说,不就还乡团吗?反正没地了,拿的又不是咱的租子。

洪洋是地主的嫡传长孙,纯种的剥削阶级,打小就走方步。走到八几年,洪洋继承了不少东西,脑子又活泛,开起了油坊,搞起了饭店,小日子叮当作响。那时候,电视机少,老百姓没事儿就神窜,我就是在他家里看的《乌龙山剿匪记》和《追捕贼王》。一旦晚饭时分,洪洋他老婆嘴一撇撇地,饭还没吃,就来看电视。话是这么說,她还是把电视机调得咣咣地响。小派头儿家的就说,你看把洪洋家里美的,过年不用买鞭了,鼻涕泡啪啪地。

洪洋长得还算端正,但地主的毛病遗传了不少。

比如,他不能三妻四妾了,就采花。以下是传言,一般来说,不能对号入座。洪洋家里流油,舅子、姨子就跟着喝汤。那年,洪洋的小姨子来给带孩子,不知咋地,被洪洋俘虏了。洪洋经营有方,搞起了单双号,一三五往老婆床上爬,二四六拿小姨子当地种,星期天就玩二龙戏珠。某日,洪洋家的哭得呜呜的,洪堂家的,也就是洪洋的堂嫂去拉架,没五分钟出来了,脖子一拧拧地,鸭子般嘎嘎地乐。有人问,她就卖开了关子,说,洪洋家的进了冷宫。

前几年,洪洋的油坊差点倒闭了。

俺村里两个油坊,一个是洪洋开的,一个是一水儿开的。一水儿两口子嘴大,逮着个蛤蟆能说成个王八。洪洋的油坊一出油,一水儿黑脸蛋子就拉拉着,一副红刀子、绿刀子的样子。一水儿家的到处广播,说,洪洋家的豆油是绿的,男的吃了戴绿帽子,女的吃了流产。又说,他豆油不纯,掺了地沟油。那时,屎包不懂,地沟油是啥营生儿?一水儿家的就说,大叔,你疯了还傻了?地沟油就是吃过一遍的,净是唾沫星子。屎包就啊啊地吐口水。这下子坏了,洪洋的买卖一落千丈,急得他在家里直练八卦游身掌。等明白过来,洪洋在家里一蹦蹦地骂,但没凭没据,只能干瞪红眼珠子、绿眼蛋子。

老婆生下两个闺女后,洪洋眼就直了,说,什么破地?种稻子出玉米。他老婆不敢说话,直抹眼泪。抹了几年,咣当生下个大胖小子。洪洋大喜,这孩子是龙种,会飞,叫鲲鹏吧。大嘴怪在电线杆子下晒日头,拿袄袖子一噌鼻子,翅膀没有,肉丸子,还他妈龙种呢,就怕是个小老鼠。这话儿还真让大嘴怪说对了。小时候,鲲鹏天天偷钱买方便面、腊肠的,吃得嘴里一股添加剂味儿。

那年秋天回家,妈说,出奇了,洪洋二闺女找了个荷兰人。我说,他二闺女干啥的?妈说,能干啥的?在临沂打工。我就暗笑,龙生龙,凤生凤,地主的孩子会打洞。掰玉米时,路过洪洋家门口,饶是我见过世面,兀自吓了一大跳。一个一吨重的外国人,黄毛少而卷,拿个马扎坐在门口,拿蓝眼珠子踅摸人,门神一样瘆人,秦叔宝、尉迟恭一般。

一次喝酒时,老锅盖儿说,黄毛可能怪有钱。小国儿说,有屁,好驴能啃狗尾巴草?来庄户地里的洋鬼子,都是穷鬼子。洪洋可不这么看,是个蛤蟆就能攥出点尿来。他撺掇二闺女,给鲲鹏在临沂买套房子就嫁,不买,哪里凉快哪里趴着,不换脑筋就换人。房子买没买不知道,反正是入了洞房。洪恩家的说,黄毛能喝,结婚时,一桌子人都下了桌子低,他还在那吆喝着拆鹅拆鹅。我就笑,二奶奶,不是拆鹅,是干杯的意思。洪恩家的说,桌子上有烧鸡,我当是荷兰人挑理了,好吃鹅。

老三说,荷兰人是喝死的。

老三对细节不是很清楚,就说,荷兰人在临沂干活,接待了几个朋友,喝得不少,回家就躺下了,洪洋二闺女还说,今晚安稳,不打呼噜了。第二天,日头晒脚底板子,还不醒,一摸,冰凉了,洪洋二闺女就嗷嗷地。据说,黄毛死了后,荷兰来人了,孩子也没要,抱着个盒子回去了。我说,洪洋没难受?老三说,难受个屁!第二天,小饭店重张,二踢脚噼里啪啦的,晚上喝多了,和鲲鹏爷俩好、六六地闹腾了半晚上。

老三嘬了口将军,扑哧了一吐,眼神儿有点儿散,悠悠地说,地主家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就是不大一样。

一水儿

一水儿爬棋子家墙头了,妈说。我问,忘吃药了?妈在电话那头就笑,叫钱烧的,钱多了都犯病,烧包啊。

一水儿没病,有病就不爬墙头,该跳井上吊了。

一水儿爬墙头,是看着棋子媳妇,流口水了,就学开了西门大官人。其实,棋子媳妇并不好看,天天油熏火燎地,孙二娘她奶奶一样,一水儿拿屎壳郎当芦花鸡,想炖一锅汤,明显是酒盅子上头,下半身提前改革开放了。休怪一水儿口味重,一个开油坊的,十丈开外,就知道一块青石能攥出多少尿。

都说一水儿发了。我琢磨也像,一水儿的脖子和肚子间,看不见中转站了,走起路来,浑身洪湖水浪打浪不说,眼立愣着,看谁都像野味儿。这些年,一水儿满嘴语气词儿,嗯啊嘿哈地,嗓门破锣一般响,净敲上半句了。在他思想里,等他说下半句的时候,别人就得嗨嗨地,像猪头小队长的翻译官。

那天,赤脚医生李同全说,西门庆开药房的,一水儿开油坊的。我听了,哈哈大笑。

一水儿大名李义气。

一水儿本来不开油坊。传说,小时候瘦得麦秆似的。一次,他爹看见一水儿肚子一晃晃地,嘴角往外流豆油,唬得掉了九个半魂儿,当是油仙下凡了,急忙拿盆子接了,捶打前心后背,硬是吐出半盆子油来。一水儿吐得只剩白沫儿了,他爹兀自祷告着敲个不停。他娘急了,死一水儿,这是作啥妖?一水儿翻了翻白眼,说,馋毁了,偷喝了油坊的。他爹说,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他娘踢了他爹一脚,别放紫花屁,称称去。他爹提溜着砣,称了称,三斤半,往几个瓶子里一倒,吃了好几个月。那时候,油坊还是大队的,家家荤腥味儿少,都黄不拉叽地,唯独一水儿一家七口子,个顶个油光满面。幺闺女叫小丫的,嘴大,逢人就说,俺哥成精了,会吐油,一炸锅,吱啦吱啦地,扑鼻香来打鼻香。

一水儿偷了一次油,就开了窍了。

某年,公社和大队散伙了,大家把东西分的分了,包的包了,各人过各人的了,油坊也撤了。一水儿跑到县城里,跟着他三叔,在声乐鞋厂里纳鞋底子。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唐国强替鞋厂吆喝过一阵子,穿上声乐鞋,走遍全世界。后来,厂子还上了市。再后来,厂子去它姥娘家了。一水儿在识字班里,猪八戒摸鱼一般,裤裆里窜哧了几年,犯了作风问题,被赶回了家。他爹愁得咣咣直放屁,五个孩子,就一根正经玩意儿,再晃荡晃荡,得打光棍子了。听说法儿,一水儿在家吃了几碗软饭,瞅了瞅油瓶子,计上心来。

某天,老少爷们发现,一水儿不干针线活,开始榨油了。

榨油的一水儿很快不是一水儿了。他先找了一个比自己高两头的老婆,又安了一部数字电话。他打电话和别人不一样,我见过一次,先是清清嗓子,然后那个那个地,接着就摇头摆尾,被马蜂蜇了一般。支部书记在大喇叭头子里那个那个时,他爹就在电线杆子底下,一水儿个吊操的,打电话也这个破味儿,把自己当县太爷了。说完,自己先嘎嘎地笑了。

2001年,我老爷去世,埋完了,要请红白酒。

喝着喝着,一水儿把杯子一顿,二大爷,你天天坐主位上哼哼哈哈地,也不怕闪了眼。那个叫二大爷的,是彦喜,当过几天民办教师,平时指指戳戳地,自封赤脚大仙,族长似的。彦喜说,一水儿,猫尿喝多了吧,没大没小。一水儿说,别屎壳郎戴眼镜,装啥破知识分子,自己偷地瓜,薅地瓜秧儿,还天天评论这,笑话那,屎壳郎打喷嚏,怎么张开那张臭嘴?彦喜脸就茄子似的了,嘴一歪歪地。

王老七偷偷说,一水儿这是要篡权。

屎包说,这个也能篡?王老七说,有钱就是二大爷,你输了,被派出所扒了光腚,不跑他那求老爷、叫奶奶借的?屎包抓着头皮,嘿嘿开了。

自那以后,一水儿只要一上酒场,就嗷嗷地,大叫驴一样,好像除了孙猴子,就他有金箍棒。他喝酒和别人不一样,明明坐在下风头,却浑身长了刺,屁股扭来扭去,杯子到处晃。他要插不上谁的话,就拿痨病当服装,咔咔地咳嗽,非把自己搞成主角。

俗话说,无商不奸。爹和他处了一次,就知道这人为啥发财了。

有一次,爹找一水儿,您大哥,想把您大老爷的坟修修,有空的话,帮着拉两车土。一水儿胸脯都拍紫了,大叔啊,说哪里话,保准实行三包,代办托运,放心吧。拉完了,爹说,忙乎了半天,咋也给点儿油钱。一水儿一翻眼皮,啥意思,看不起您侄儿?两车破土就算账,隔着门缝瞅人,把俺看得扁扁的了。爹不好意思,那这样吧,去大本事那,弄了几个菜,爷几个搞两壶。一水儿哈哈地,这个中,这个中,钱是什么,钱是孬种,越花越勇。酒足饭饱,辽宁又拿了条苏烟,打扫帚上撅了根儿草,抠着大槽牙,一晃晃地走了。二叔说,都说一水儿不是营生儿,这不怪好?中了,咱弟兄五个甭凑钱了。爹说,看来人得交,不交不热乎儿,不交不知底儿。过了几天,一水儿顺着墙根儿来了,大叔啊,俺老婆说来,拉土的钱,得要,俺老婆还说来,俺要不回去,她来要。爹说,就说得支钱,非不要不要,哪能白干啊?一水儿就嘿嘿,这个老娘们儿,钻钱眼子去了。说完,数了数,一揣,哼著好汉歌儿,走了。

那天,爹把这事儿一说,我就笑了。二叔说,一水儿这东西,还真不是个东西。

一水儿两个孩子,一个去了银行,写写算算,一个去了隔壁县,收收发发,这下子,一水儿更不一水儿了,直到会了七十二变,爬了棋子家的墙头。我说,棋子弟兄俩不打他?妈说,打屁,他还要打人家,这年月,钢镚儿比腰杆子硬啊。

我常年不在家,不知道爬墙头的是如何下回分解的,只是记住了爹的一句话。

一次,和几个叔喝酒,他们又聊起拉土的事儿来,爹说,一水儿就没吃过一次亏,又说,一水儿不干不净的,不止是油啊。

聋汉

俺靠北京毛主席,俺靠香港大兄弟。聋汉坐在我家门口,身子探探着,盯着谁,尖声尖气地说。一会儿,她站起身来,扑打扑打褂子,踮着小脚儿,格格地走了。风一刮,花白头发悠呀悠的。

奶奶啧啧啧地,馋人。妈跟着说,真馋人。

去大叫驴家换馍馍、换烤排,我家门口是必经之路。聋汉在槐树下歇歇脚,拉会儿呱,再提溜着麦子去。她这一歇,看见的都说馋人,别人啥意思我不知道,但奶奶和妈的心事,却是不一样。

聋汉是女的。老家风俗,不论男女,聋瞎面前,人人平等,都称汉,这不是歧视。残疾人咋说还是少,谁嘴里一说聋汉、瞎汉的,都明白。聋汉个子高,麻秆儿似的,和奶奶一样,受过迫害,是缠小脚的。奶奶说馋人,是羡慕聋汉九十了,不柱拐杖,走起路来,比驴眼儿还快。我妈说馋人,就有点儿复杂了。

聋汉啥时候聋的,我不知道,倒是听说过一个半真半假的段子。说,聋汉去赌儿家串门,狗一直晃着脑袋叫。进了屋,聋汉说,赌儿他娘,您家的狗打盹了吧?赌儿他娘直吧嗒眼皮,聋汉就说,它见了我老是打哈欠。这个笑话书本子上有,我便怀疑是谁老婆舌。不过,聋汉挨斗时,倒是闹过真笑话。

聋汉挨斗,是因为老伴儿。

聋汉的老伴儿叫乃续,富二代,行三,他爹是当年村里最大的财主。老百姓翻了身,就拿地主撒气儿。聋汉两口子被拽到台上,一个戴红袖标的说,你两口子是恶霸地主。聋汉说,俺没扒地瓜——老家话儿,瓜念作姑。红袖标说,别装聋汉。聋汉就说,没装鞭啊,身上没布袋,也不敢放。斗着斗着,成了相声,红袖标就岔气了,滚吧。这下子,聋汉听明白了,一溜烟儿蹿了。等乃续回家,斗开了聋汉,咣咣几脚,你走了,就拔我一杆白旗,弄了半天喷气式,差点儿上了天。

斗了几回,聋汉开窍了,逢人就说,俺靠北京毛主席,要不是毛主席,俺还是黄世仁、南霸天、胡汉三的儿媳妇。她吃完饭就坐在支部门口,嘴里念念有词,挨着金銮殿,就长灵芝草;挨着屎栏子,就长狗尿苔。那时候,同前正发紫,便说,别是来潜伏的吧,碍手碍脚的,远远的。聋汉说,再等等,俺心里资本主义的草快薅光了。光了,就写申请书,是组织的鬼了。等同前老了,往外扒拉这些英雄往事时,很多年轻的都迷糊。

乃续弟兄五个。我一直纳闷,不知是老地主会捣鼓,还是地主羔子漏了网,除了老大务农,其余四个关系落在青海,个个不用工作,国家瞎了眼,还给发钱,一个个掉了猪大肠里一般,红扑扑的,淌油。小时候,小孩儿们盼着过年,倒不是为了吃好的,而是以磕头拜年为名,挣个三分五分的,买块糖,买个本子的。几年下来,小孩儿都贼了,有钱便是娘,不管是不是自家长辈,谁家给钱去谁家。有一年,我还跟着别人屁股后边,给八竿子拨弄不着的聋汉两口子磕了头,挣了五分钱。那时候,五分钱就是巨款,捏手里,汗拉拉地,恐怕被大人抠去,买了柴米油盐酱醋茶。

聋汉的小叔子,一个叫四邪,一个叫七儿,都是光棍子。四邪和河河、热水、五猫子是村里四大名光棍,好赌博,爱炫富,谁一起哄,鞭炮就噼里啪啦没完,我没和他正面打过交道,按下不表。话分两头,单表七儿。考上大学时,我跟七儿借过学费。七儿瘸腿,柱个拐杖,中等身材,甚是和善。辞行时,七儿勉励了几句,又悄悄地说,别参加运动,这是秘笈,秘笈啊。

我听了,暗自惊奇。

早些年,乃续病危,一个中年汉子来我家买东西,妈戳了戳,聋汉她儿,这才知道,聋汉居然有崽子,不由在得多瞅了几眼。据说,聋汉她儿在江西跑运输。这么多年不回家,扔下了爹妈,一心搞个人事业,也算是奇男子。聋汉两口子关系不好,乃续长长个脸,镶个银牙,明晃晃的,经常打聋汉,聋汉嗷嗷地,打完了,聋汉只是碰到谁说几句,死东西,这个死东西。老伴儿和孩子指望不上,聋汉就靠她香港大兄弟。

聋汉她兄弟是谁,我不知道,也可能是啥分子,某年月,瞅瞅风儿不好,一抖翅子,去了香港。聋汉她兄弟没忘了聋汉,给她办了个本儿,按月汇钱。每逢赶集,聋汉春风得意马蹄疾,呼呼地去信用社取钱。时间长了,大家瞅着聋汉都吧唧嘴。妈说,啥时候和聋汉似的,不干活,一亮红本本,就来钱儿。一说这话,小沈阳儿他娘、小派头儿眼神就散光了。

老伴儿死了,聋汉一人在家。侄子洪洋还是恶霸性子,看上了她的小院儿,就给占了。有一天,聋汉不小心摔断了腿,被儿子接走了。等再回来时,聋汉就在一个小盒子里了。那天,偶尔说起聋汉,电线杆子低下的人,再也没有羡慕聾汉的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有什么好羡慕的呢?

落花流水春去也。有些人的结局,甚至还得不到个盒子。

吊死鬼

一大早,小泥鳅儿去沙滩汪割草,割着割着,抬头一瞅,妈呀一声,没个人腔儿,扔了镰刀,撒丫子就跑。四邪正在浇园,被这一嗓子差点儿吓得掉进池头里,咋了,咋了,诈尸啊!急忙跑过来迎住小泥鳅儿,小泥鳅儿兀自脸和白纸一般。俩人炸着胆子返回沙滩汪,一个人赤条条地挂在树杈上,四邪定睛瞅了瞅,同林啊,同林,练的啥功夫这是。俩人忙上前托住了,同林已轧凉轧凉的。

事后,小泥鳅儿吧嗒着烟袋锅子说,舌头拉拉着,紫丢丢的,比屌还长一拃。

商和说,同林能作,上吊上出艺术来,还光着个腚,碰着狐狸精了还是潘金莲了。同庄当过大队会计,此时赋闲在家,一瞥嘴,金牙贼光四射,你当进了高老庄?潘金莲找的是西门庆,咋能看上个放猪的?同林光屁股上吊不要紧,不但成了千古之谜,还间接让家里花了不少银子。大儿子彦朋买了十几身棉衣,在坟头烧得热火朝天,俺爹怕冷啊,多穿点儿,多穿点儿,别回来缠俺娘。这个时候,二儿子彦河已修炼回来。按照他入的教,不信鬼神不祭祖,任他娘磨破了三张嘴皮子,也没去坟头叩首,只在家里念叨上帝和魔鬼,把他娘气得挺了挺腿儿,背过几次气去。

同林行大,是个猪倌儿。每早晨罢了饭,烟袋包子往肩膀上一搭,持了鞭子,啪啪几响,嘴里喊着威武、回避,十几头精壮的猪仔跟在一头母猪后面,一窝蜂出来了。说来也怪,两三米长的细鞭子,在同林手里长了眼,他单手一抖,说抽猪下水,保准不奔猪耳朵,金镖黄天霸一般。猪在他鞭子下服服帖帖地,或一字长蛇,或二龙出水,或十面埋伏,同林则念念有词,直似韩信点兵。我们这帮子小孩儿爱找同林玩儿,主要是他这人热闹,别看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一,但巧话多,文词儿不少,说出来笑人。同林给每头猪起了名儿,什么大胖、二花、三阎王的。那年,不知发啥神经,给自己的猪取了秦叔宝、程咬金、汪精卫。我听他喊了就笑,咋个意思,大老爷,想占山还是要落草?同林一抖鞭子,打到台湾岛,活捉蒋光头。我说,早死了。同林又晃了晃鞭子,母猪下崽儿,一代传一代。

现在想来,同林上吊这个事儿并不怪异。

同林弟兄两个,老二诨名字赤脚大仙,哥俩儿凑到一块儿,就是一部聊斋加志异。不知哪天,赤脚大仙老婆找了一位大仙算命,据在场的商和老婆说,这人扒拉了半天手指头,连叫不好,唬得赤脚大仙老婆仨魂儿跑了一对半。大仙说,人家都是娘们儿克夫,你家里反了,克妻。赤脚大仙老婆尾巴梢子都绿了,倒血霉了,六个孩子,五个没成家,咋破啊?大仙指了指天井里的树。赤脚大仙老婆眼直了,上吊?俺活得好好地,还不想烟气儿。大仙摆摆手,梨树,你两口子得分开,永不见面,方得长生。说完,拿着一把毛票儿和二斤煎饼,腾云驾雾走了。赤脚大仙老婆天天摔盘子摔碗,赤脚大仙只得卷了铺盖,去了池塘,替大队看树林子。一天,同林老哥几个去池塘看兄弟,喝了几壶水,说起二木匠闺女来了。

二木匠姑娘年方二八,尚未许配人家,不知咋了,和家里吵吵了一顿,转眼不见了。二木匠当是被马虎叼走了,攥着铁锨把找了好几天,眼泪墨汁儿一般,尤不见闺女踪迹。话说,赤脚大仙早晨有瞎逛的毛病,那天,在池塘边溜达,见水里白花花的,赤脚大仙伸伸着眼说,还当是四条腿的鱼,过去瞭了瞭,是个人,都泡馕了。同林说,真是光腚,啥没穿?赤脚大仙一翻眼皮,啥没有,我帮着捞的,还瞎话?不知谁脱的,土地还是龙王,怪事儿了。同林死后,洪昌回忆这个细节时,说,同林听了,吧嗒吧嗒紧嘬烟袋嘴子,脸不好看相。

想当年,家后有两个故事大王,就是拉呱、编故事的能手。一个是同林,一个是我。不过,同林的我讲不了,他拉的净妖魔鬼怪的。他说,池嘴子一个挡,谁碰到了谁一晚上走不出来。

那时,我在乡里上中心小学和中学,每天天不露明儿,日落西山,来回跑校。一往一返大约六里地,路上要经过一个池嘴子。路南是一个很大的活水池子,路上有桥,桥北有沟渠,水源昼夜不断地注入。同林说,挡就在桥底下。挡是个什么东西,谁也不清楚,但小派头儿、大老黑、四狼都说碰到过。同林说,他也中了枪。那天,赶远集回来晚了,看见黑影一闪,吓了一跳,再走路时,反复都是池嘴子,腿遛细了,也没走出去。我一星期走十遍,听了,脚底板子都软了,大老爷,你咋没被吃了?同林诡异地笑了笑,挡不吃人,就是挡人,不让回家。我说,咋破啊?同林哈哈地,和上吊的一样,得有人来替,才能脱生,来人被挡住了,你才能走出来。不的话,到天明也行,挡就走了。自打同林说了,我一走到池嘴子,就哆嗦,但至今没有碰到挡。

虽然没碰到,却没想到同林一语成谶,做了上吊的脱生鬼。

一天早晨,同林赶着猪经过沙滩汪,第一个发现了吊死鬼李彦棋。彦棋是大泥鳅儿的二儿子,死时22岁。据大泥鳅儿的老婆说,前天晚上,彦棋回到家,一头拱到床上,不停地嘟囔,在沙滩汪逮了一条大鱼,逮了一条大鱼。他娘问,搁哪里去了?彦棋也不抬头,绑自行车后座了。他娘急忙出去找,回屋就骂,有个屁鱼,一捆麦秸,不坑别人,坑您亲娘。第二天吃罢早饭,彦棋说去沙滩汪,结果一晚上没回来,等同林来送信,已是一个光屁股的吊死鬼。

四邪说,彦棋吊死后,同林老赶着猪在沙滩汪转悠,一会儿瞅瞅汪水,一会儿瞅瞅杨树,转悠了两年,和大儿子彦朋吵了一顿,也把自己挂在了树上。

四邪还说,怪了,这仨寻短见的,死时都光溜溜的,衣裳一件也没找到,不知哪里去了。

李主任

李主任一下子就成了陈世美、潘仁美了。

小沈阳儿他娘搓揉着胳膊上的灰,一条条儿地往下掉,小小啊,俺考考你,瞅瞅你知道不。我说,太二奶奶啊,卖拐还是卖车啊,说吧,啥?小沈阳儿他娘摩挲摩挲胳膊,当俺是赵本山啊,你说说,咱庄里谁创得最好?我怔了怔,小沈阳儿他娘又问,咱庄里谁最毒?我摇了摇脑袋瓜子。小沈阳儿他娘一龇牙,你娘个头,还博士呢,耀祖啊。一个大主任,他娘天天在家拍着腿,抹眼泪,嗷嗷地,也不管,人家养儿防老,这家子倒好,养了头狼,专门回头咬。我忙摆手,别瞎传啊,听谁说的?洪师磕了下眼袋锅子,还用谁说,俺两家子临墙,啥动静不知道?我说,大老爷,他娘又不是秦香莲、杨六郎。漁夫晃悠了下白眼蛋子,屎壳郎还能割出好蜜来,反正不是块好饼,耀祖这个中山狼,全庄没不知道的。

李主任小名儿叫耀祖,大名儿不好曝光,只能甄士隐、贾雨村了。好事者一搜索,没准搞出啥案子来。

耀祖和我同岁,小时候,还一起踩着月牙儿跑过校。多少年不见了,忽然听说祖坟噌噌往外窜火苗儿,在哪里出息了,石猴般一蹦,当了主任。说实话,这几年官儿不好当,那边帽子刚卡上,这边绯闻一股股地冒将出来,专攻下三路。李主任的绯闻是他娘搞出来的,熟人怕老乡,何况还是宫里人传的,一下子就中了七寸。

李主任还没当主任之前是副主任。一日,携了新娘回家。他大舅听说有喜酒喝,有好席坐,忙拎着一篮子鸡蛋过来。一进门,就嚷嚷,咋了姐,犯了阑尾炎还是肾结石,怎的有医生?李主任他娘就不自然,啥医生,瞅差啦,俺儿媳妇子是司令的闺女呢,还是个拉弦儿的。他舅忙问,咋的,还炸碉堡?他娘就笑,解放多少年了,还炸,省里那个啥乐团的,小提琴,一拉呜呜地。主任夫人也不说话,在口罩后面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吃饭时,主任夫人掏出餐巾纸,把筷子擦得快秃噜了皮。他娘说,您嫂子,戴着口罩咋吃饭,摘了吧,屋里院子里你都喷了香水了,没啥味儿啦。儿媳妇也不搭腔,拿筷子挑了挑盘子和碗,就放下了。他大舅、洪师和几个亲戚盅子嘬得滋溜滋溜地,他娘忙压了压手,小点儿声,哈酒就哈酒,还配啥音、伴啥奏。饭没吃完,儿媳妇一使眼色,两口子下了县城,再也没有回来。晚上,李主任给他爹打电话,爹,我说你这个同志,小胡儿是红二代啊,家里咋不好好拾掇拾掇,天井里光玉米棒子,搁不下脚。他爹就说,咱是庄户人啊,咋了,装不开她了?李主任不高兴,咋这么说话?儿媳妇是上宾,拌盘儿黄瓜都不搁沙拉酱。他爹就问,啥酱?李主任就哼哼。挂了电话,他娘忙问,咋还不回来?床都收拾好了,干干净净、软软乎乎的。他爹呼呼地练开了蛤蟆功,肉包子打狗了,不来了,不来了,嫌乎家里没有空调,坑也蹲不了,不抽水,拉不出屎来。洪师来拉呱,正在旁边喝茉莉花儿,一口就喷了,找了个祖宗。他爹咳咳地,还胡司令的闺女,俺瞅着是鸠山的千金,比胡汉三还厉害三倍。他娘直抹眼泪,怪不得结婚不让咱家去人,嫌脏啊这是,俺看来,这个儿算是白疼了。他爹就说,喂了狗了,喂了狗也得汪汪两声啊。

怪不得他爹怨气。这个家是他爹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换来的。他爹叫李一良,是远近闻名的货郎挑。货郎挑也就是挑货郎,卖小百货的。印象中,货郎挑已不挑担子了,而是拿小木车推了,一旁一个封闭式的透明箱子,走街串巷,边走边晃拨浪鼓,梆个梆个一响,大闺女、小媳妇特别是孩子们,嗡嗡地围了上来。一架车子,就是一个杂货铺,货郎挑的箱子里,针头线脑,纽扣染料,玩具日用,吃的玩的,要啥有啥,变戏法的似的。很多时候,李主任坐在车把上,流着鼻涕看场子。李主任年龄大了,时代大踏步了,家家户户啥不缺了,他爹把拨浪鼓一扔,从此,绝了一个行当。

2013年,李主任他爹不行了。

他娘把拨号键按褪了色,李主任才回来,到了医院,也不进病房,让秘书送了一束花,红通通地,还怪香。他爹说,那谁呢?秘书说,大爷,主任日理万机,在车里处理公务,走不开呢,您多担待啊,为人民服务,没有办法。秘书招呼了几圈,立即钻进车里,一路嘟嘟着警报,打道回了府。他爹急了,提前咽了气。洪师说这事儿时,兀自不解,怕死人还是怕传染?他爹又不是鬼又不是恐怖片的。一伦直哼哼,是动物世界。

李主任爹死了,就剩娘一个人,老妈妈儿年龄大了,头发上长疖子,浑身啥毛病都有。他叔他舅急了眼,张罗了半个月,李主任派人把他娘了接了去,没过一周,被窝里还没放几个屁,他娘就耷拉着脑袋回来了。据说,他娘去了后,司令的闺女一见面就捂鼻子,摔盘子摔碗,把他娘的动脉硬化硬是摔成了心脏病。那日,李主任说,娘啊,我要离婚了。他娘就哆嗦,儿啊,别一创好了就小三小四的,得守住尾巴根子,咋了,你出轨了还是孩子妈越狱了?俺看电视来,你这是高危行业,捣鼓不好,就成了监牢狱的客。李主任摆摆手,别祸害我了,媳妇儿都不让上床了,再待两天,不用出轨,该出家了。他娘就抹眼泪,都是俺不好,都是俺不好。李主任说,让秘书给你买个烧鸡,弄几根儿红肠,回去吧,家里空气好,城里人都往农村跑,把老宅子收拾收拾,搞个农家乐,二次创业,没准儿还发了。

他娘气得把红肠扔了车站垃圾桶里,又掏出来擦巴擦巴,装进了提包。回来后,天天在家里哭,撕心裂肺地哭。洪师说,哭得俺一家人都失眠,早晨起来,老君炉子跑出来的一般,个个火眼金睛。

渔夫说,当官儿咋了,石头缝里窜的?一师甩了把大鼻涕,小小啊,你喝过墨汁,见过花花世界,说说,他的官儿咋越当越大?!

我吸了口烟,大老爷,你还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责任编辑: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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