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
2019-07-27黄朴
黄朴
鬼没有看见我,但我早已发现了他,我多次看见了他逃离的背影。
怎么说呢。不知何时人们的头顶流行长草。两瓣绿色的豆芽一片稚嫩的草叶抑或一个打着红伞的小蘑菇。呵呵。在头顶栽种塑料假草很好玩么?鬼确乎没有发现暗中窥视的我。一株小草貌似无辜地站在他头顶,嫩绿的草叶在翻腾的烟雾里不知所措地摇摆。鬼突然伸出瘦长的胳膊,他的手上已抓了一串热腾腾的烤肉。
“鬼偷你的肉了。”我喘着气对逗弄着狗的女人说。“你说啥啊?”女人的睫毛像翅膀一样对我扑闪着说。“鬼偷了你的肉了。”我停下脚步说。“哪来的鬼啊,你才是鬼呢。”女人以为我想吃肉了,朝我扔过来一根沾著肉末的竹签。
“活该你们都让鬼偷了。”我一脚将竹签踢向了垃圾桶,抬望眼,鬼早已没了影踪。
记不清我是第几次跟踪这个鬼了,他总是在我快要发现他的面目时,突然像风一样消失了。
行道树上贴满了广告单,亮着无数灯泡的树枝在风中伤感地摇摆。你们比我痛苦啊,我对这些装扮得金碧辉煌的树说,每天被灯光烤着,够你们熬的啊,要是给人满身绑上发光的灯泡,估计人早就求饶受不了了。树默默地不吭声。我撕掉了树上的广告单。广告上说,购金玉良园,保工大附中。这个好啊,我将收集的楼盘广告夹进了书里。要是爸爸能买这“金玉良园”的房子,我就能上工大附中了。工大附中每年高考包揽全省前十名,你说他不牛吗?牛逼哄哄地。“一学期一万五。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上工大附中。就是一辈子租房不买房也要让你上工大附中。”爸爸摸着我不知何时变白的头发咬牙切齿地说。爸爸的行为越来越叫人捉摸不定。他动辄抚摸我的脑袋,似乎觉得摸我的脑袋就是宣示他博大的父爱了。当他伸过手的时候,我就弯下腰,自觉地把头伸到他可以触及的地方,好在我的脊背已经微微有些弯曲了,这个动作并不费我多少力气。他常常把手按在我的脑袋上,那手掌像一只疲惫的鸟雀,间或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他深长的叹息。有时他竟忘了收回他的手,我便只好提醒他说,我还有一大堆作业要写呢。他似乎梦游而归,长长地“哦”了一声,抽回手掌说,你妈还没有回来么?妈妈回不回来我怎么知道呢?他的身子枯在沙发里。我说,爸,你把电视声放出来吧,我戴着耳塞呢。爸爸的脑袋在脖子上咯吱咯吱地扭动着,“你安心学习,我习惯了。”他的屁股放出一串乏味的屁。“无声就无声吧,你习惯了就好。”我把几张精美的宣传单放在茶几上。爸爸有收集楼盘广告的癖好。他把这些精致的广告单装订了三大本,像是三部大部头著作。“你一定要考上工大附中。”爸爸对广告单说。我悲壮地点点头。
我每天从树上揭下楼盘广告,像是揭下了一张张工大附中的录取通知书。我从书包里取出《鬼吹灯》,撕了一页有骷髅图像的,将它贴到树上,用红笔写道:此地鬼出没,注意。
丁丁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了。“走开,孤要写作业啊。”我推开死心塌地的丁丁。凌晨一点,作业终是被我写完了。我进了卫生间,丁丁也跟进来,它坐在我面前,瞪着眼,很认真的样子。它那么专注地看我,颇让我难为情呢,毕竟孤要排泄呢,毕竟那也是孤的隐私呢。去睡吧,我揪了揪它耳朵。它却朝后退了退,鼻子哼了哼,拿目光很深刻地瞪我。狗啊,你啥意思嘛。你还嫌朕不累吗?你不见朕已经戴了五百多度的眼镜了么,你不见朕的脊背已经不能笔直地立于天地之间了么,你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么,你不见朕之胡须一日不刮就如雨后春笋争先恐后地挤破脸皮么?唉。说了你也不懂。爸爸骂朕狗改不了吃屎。我,朕,怎么就成了你的同类了呢。朕无非是背着他偷阅一些闲书而已。垃圾桶,书柜,天花板,沙发,朕都藏过书。朕不管藏在哪里他都能找得到。他真成了一只嗅觉灵异的狗了。他说你们都不吃屎了。真的吗?我把屁股对准了丁丁。丁丁揣摩好久才懂了我的意思,它一声尖叫,似受了大辱,愤慨地夺门而出。唉。丁丁命不好,要舔只能舔屁股,不像有些狗,可以舔女人的嘴唇,悲夫,同为狗,命运之别怎么会那么大呢?
你见过鬼么?我拿胳膊肘碰了碰张奕奕。
鬼?你才鬼呢?看你这段时间鬼里鬼气的。张奕奕侧过脸,我呼吸到了她好闻的气息,她的脸在阳光里如镶了一道金边,你看,那脸上茸茸的毛像一群争相奔走的孩子。
我脸上有答案吗?张奕奕拿笔尖刺了刺我胳膊。
你再刺一下。我看着张奕奕撅起来的嘴。
你再戳一下。我的目光爬上了张奕奕开合的唇。
胳膊上停留了许多圆点。红的、黑的、粉的、紫的。有的深,有的浅,像聚集了一群色彩缤纷的精灵。我不疼,一点儿都不疼,痒痒的,舒服死了。
真的不疼么?张奕奕摸了摸我胳膊上缤纷的圆点。
你再摸摸。一阵阵疼痛的涟漪在我的身体里游荡。
你真的不怕疼么?张奕奕捻着我胳膊上被她笔尖刺出的洞。
我一点也不怕疼。我妈提着我耳朵想把我提起来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疼。她拿鞋抽我的脸,那个鞋印长久地长在我脸上。她一碗热汤往我爸身上泼的时候,我勇敢地扑上去,我一声都不叫,我背上的水疱就蘑菇一样争先恐后地长出来,好看极了。
你是你妈亲生的么?张奕奕手里忽然多了一把小刀。
我妈坚持认为我就是他们亲生的,我说你们不爱我何必生我,我就是你们快乐后不小心的产物,你们造人的时候也不征求我的意见,就让我稀里糊涂地来到了人世上。
你真的不怕疼么?张奕奕手里的小刀反射着太阳贼亮的光。
不怕。
刀子在我胳膊上划了一道线,就像大地裂开了悲痛的伤口。血水懒洋洋地流出来。疼么?张奕奕的口气真像一个当妈的女人。我不屑地说,你就是割上一百刀一千刀我也不怕疼,叫疼就是你儿子。刀子狞笑着从我的手腕处划过。不疼。不疼。不待张奕奕发问,我就飞快地喊出了答案。
飞啊,像飞一样,痒痒地,像无数蚂蚁在身体里奔跑。你听,哗啦啦的,身体像冰河一样解冻了,旧的走了,新的来了,我将获得永生。
疯了,你这个疯子。张奕奕被我胳膊上那一条扭曲盘旋的血河吓坏了。也许,我就是在那个时候震撼了张奕奕。张奕奕可不是能轻易被震撼的。她可是我们的班花啊。听说她爸是某局的局长。我不知道局长是多大的官。有次我看见他爸下了车,肚子朝前走着,膨胀的肚腹里好像藏着无数的秘密。他爸举着肚子的身子像鸭子一样摇摆着,头发往脑后梳去,光溜溜的。她爸猪模猪样的,及至在家长会上见到她妈妈,我才明白张奕奕的遗传基因真的好啊。那次会上,她爸挨着我妈妈,夹在两个漂亮女人之间,她爸爸身上像爬满了虫子,不停地颤抖。后来我妈常念叨奕奕爸爸好有风度啊,好有派啊。她还拿出了他的名片。妈的,他啥时候给我妈送名片了啊。她把他的名片装进钱包里。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求人家张局长呢,妈妈说,你要和局长女儿搞好关系啊,说不定啥时候有事要麻烦奕奕她爸呢。我说求他个屁啊,我是一个学生求他个屁啊。妈妈说跟你爸一样,犟驴子。哦呵,他爸啥时候给我妈发名片了啊。也就在那次家长会上,张三疯让我妈妈当家长委员会主任。孙主任太敬业了,孙主任是我们每个家长同志的楷模。张三疯在会上声嘶力竭地表扬我妈。李金,你妈妈的声音真好听,她是学播音主持的么?张三疯有时候提问我。不知道,我嘴上说着,心里批判他道,张三疯你是聋子啊,我妈妈吼起来的声音一点也不好听,你咋就觉得那么好听呢,真的是个疯子聋子傻子啊。张三疯爱问妈妈的情况,我有时候告诉他,有时候装作没听见。
他老打听我妈妈的情况干啥啊?我问张奕奕。我哪知道啊,他也爱打听我爸爸的情况,但是他从来没有问过我妈妈。张奕奕说完又补充道,我毕业了就直接去美国上高中啊,然后在美国上大学。我问她美国有啥好啊,你们都去当卖国贼了,谁来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啊。张奕奕就不说话了,黯淡的目光飘向窗外。少顷,她说,李金,我一点也不想去,但我爸坚决要让我去。
我默无一应,低头看胳膊上的刀痕。张奕奕的嘴突然贴上我胳膊,她的舌划过血痕说,血是啥滋味啊?我还没有回答,张三疯已走到了我面前。他举着手里的课本说,李金,你在干什么?你在表演武術么,你不愿上课,可以出去玩,不要影响别的同学。张三疯乃同学们给他取的外号。缘何是三疯而不是四疯,我请教过很多人,没有人能说得清。他拿书敲着我的头,我被他敲得站了起来。张三疯问道,青少年违法犯罪的根源是什么?我回答道,有社会的根源也有家庭的根源,但更多的是社会的原因。这个题我们上次才考过,你给的标准答案我都背过了。
张三疯又问道,青少年承担刑事责任的年龄是多少?
我支支吾吾地。张奕奕提醒说,16周岁。我想起来了,我背诵道,我国刑法规定,已满十六周岁的人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人,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者死亡、强奸、抢劫、贩卖毒品、放火、爆炸、投毒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八周岁的人犯罪,应当从轻或者减轻处罚。
张三疯用手里的书敲了敲我的脑袋说,背得很好么,你一定要深刻理解这句话的内涵,要好好体会。
朕都回答正确了,为何还要敲打朕的脑壳?可见这个张三疯真的是疯掉了。
奕奕,他欺负你了么?张三疯颇为关切地问。
张奕奕说,我欺负他了,你看我把他胳膊割出了一道道口子,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我好佩服他啊。
张三疯拿鼻子哼了哼说,李金,你今年多大了?
我答道,不满十四岁。
张三疯说,李金,你变态了么。你有被虐倾向,赶紧叫你妈到学校来一趟,赶紧叫你爸带你去医院。
我没有病,你才有病呢。我大声喊,我知道他听不到我的心里话。
他的嘴巴凑到张奕奕的耳朵处说,奕奕,你爸最近在忙啥啊?
张奕奕说,我爸忙啥也不告诉我啊,你又想叫我爸给你办事么?
张三疯悄声道,你给你爸说我明天晚上去你家。
张奕奕扭过头,拿手在脸前扇着风,一股酸臭味飘过来,我捂着鼻子,张三疯就提着书本走上了讲台。
张三疯找你爸干啥?我把写在纸条上的疑问递给了张奕奕。
奕奕在纸上写道,叫我爸给他办事呗,上次是给他侄儿提拔,这次不知又是干啥。
他给你爸送礼了么?
我看到他往我家茶几上放了一个信封。我爸让我把信封还给他了。
你爸还是一个好官么。
我爸当然是个好官。我爸从来不收礼。我爸说拿五百块钱贿赂人,把他一个党员的意志想得太脆弱了。
他侄儿提拔了么?
不知道。
给你一个好东西。张奕奕突然拿出一个手机。
我不要。我妈不让我用。
你看咱们班谁没有手机啊,这个可是智能的啊,能上网能看视频能打游戏还能查答案。
我不能要你的手机。我觉得自己的意志不能轻易地被这个家伙俘虏了。
你拿着吧,我家的手机多的是。张奕奕能读懂我的心思,手机已被她塞到了我的桌肚。
既然是别人送的,我就收下吧。心里这般想着,我嘴上诚挚地说,谢谢,谢谢啊。
张奕奕突然诡秘地问,你知道这个手机是谁送的么?
我说,给你爸送礼的人多如牛毛,你爸都不知道谁送的吧。
张三疯。张奕奕突然说。
哥,你在干啥呢?手机在桌子上嘟嘟地跳着,张奕奕发来了信息。
画画。我把自己的画拍了照片发给张奕奕。
你画得啥么,大半夜吓人啊。我似乎看到了张奕奕伸出嘴的舌头。
你当然看不懂了。你看懂的还叫画吗?我看见自己发出的信息像一只只小鸟接连不断地飞到了张奕奕身边。
人不人鬼不鬼的。张奕奕给我发来一个吐着舌头的图像。
我最近老是见到它。书本上是它。作业上也是它。梦中都是它。我给张奕奕说,这也许就是一个鬼,我一定要把它揪出来。
你甭吓我了。真的有鬼么?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鬼。我突然听到客厅里的走动声,就赶紧关了手机。
脚步声歇下来,一阵阵压抑的喘息徘徊在门外。客厅里游动着爸爸响亮的齁声。他张开的嘴像一枚炸开的果实,断断续续的声响从那黑洞里奔流而出,他的头发如刺地立着,即使他在睡觉的时候,也是一幅紧张的样子。光着脚走出来,墙上游荡着我乍长乍短的影子。捡起他丢在地上的书,但见他在空白处写道,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魔鬼。我轻蔑地笑了。我不满十四岁都明白的道理,爸爸四十多岁才明白,幼稚啊,爸爸对事物的醒悟总是比别人慢半拍。他那伸出唇外的牙齿突然长长了,一如嘴边举着两把利刃。牙齿与嘴唇摩擦着发出尖利的啸叫。他也许对自己的牙太过敏感了。五月六日的那次家长会,他谦虚地坐在教室的后排,他时不时拉动自己的上唇,竭力想把凸出嘴外的门牙包起来,由于不停地拉扯,他的脸就变得非常恐怖。以至于张三疯竟然问,你爸爸是不是脸长得太着急了啊,他的牙齿怎么老是要伸到嘴外边啊,外边没有啥值钱的好东西啊。我也常为他的牙羞愧不已。我不停地暗示他,口腔医院可以帮你呀,任你龅牙龇牙再丑陋的牙,人家都可以给你修整得异常美观啊。还好,他也许意识到了张三疯对他牙齿的高度关注,死活不参加家长会了。妈妈倒是越来越勤奋。她终于当了我们二十五班的家委会主任了。每当她代表众家长在台上讲话,我就骄傲极了。张三疯看我的目光都发生了变化。偶尔他还会毫不吝啬地表扬我。我对他说,爸,我妈当了领导了。他把我的话当屁了,甚至连屁都不如呢。每次他都会说,你要好好学习,成绩才是王道啊。他都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人人讨厌的祥林嫂了。我说,你能不能来点新鲜的啊?每天都是这句话,你自己不腻啊?他一张嘴,那两颗奇崛的门牙就深刻地暴露在污染的空气里。他说,你要好好学习,学习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法宝。我就无话可说了。还好,他最近不再念叨这句话了。在书的另一页,他写道,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魔鬼,有的人控制了魔鬼,自己就成了仙;有的人放纵了魔鬼,自己就成了魔鬼的帮凶,最终会堕落到无底的深渊。这些话貌似高深,我似懂非懂。借着窗外浅薄的亮光,我无意中又被他写的一段话吸引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即使遭受无数个轮回,我也愿做她的老公。
她是谁呢?是妈妈吗?
我突然听到了自己无意中发出的声音。还好,他没有听见。他的脸上浮现出狰狞的笑容,在若有若无的光影里,他的笑层层叠叠,像绵延起伏的波浪。你们都该死。他的嘴里突然发出了声响。我赶紧躲在沙发后。但听他说,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醒了么?我抬起头,看见他的嘴张着,两颗尖利的牙齿上跳跃着黯淡的光,那一瞬,他活像一只生着獠牙的巨兽。他要是巨兽就好了。我赤着脚走过卧室,看到一个光亮在门缝闪耀。妈妈还没有睡吗?我确信自己走路会像猫一样轻盈。我把自己变成了一只耳朵贴在门板上。
嗯。好。你快点。大声些,我听不清。哦,再往下。好,好。他在客厅呢。他就是个缩着头的乌龟。你把他放在开水里,他的头都不会伸出来。不管他,让他一门心思研究他的学问吧。当然是你的大了。大多了呢。真的。那个软蛋。软得跟柿子一样。老地方见。
谁软得跟柿子一样?
我在心里问。爸爸在客厅生产着寂寥的鼾声,妈妈在卧室里跟人暧昧地聊天,他们俩都有秘密,但他们谁都不肯告诉我。
“你咋还不起床啊。都迟到了。”她临出门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我。
她穿着紫色的连衣裙,她的曲线依然如少女般迷人。她的胸骄傲地挺着,那是我曾经的粮仓。我委实不知道怎样形容女人了。性感。男人都这么形容女人。总而言之,她今天是前所未有的炸弹,用男人的话说,性感里透着一种骚。这是张三疯形容我们班上一个女生的话。我曾把这句话稍做改装送给了张奕奕。现在她站在我面前,肩上挎着爸爸从上海出差给她买的那个墨绿色的包。她一只眼睛看我,另一只眼睛盯着手机屏幕。手机嘟嘟地叫着。我从毛巾被里伸出头说,妈,我头疼,像有人在脑袋里钉了一个钉子。
她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着。她说,你昨天不是好好地么?
晚上就疼。我老梦见一个鬼。青面獠牙的。我说,我有时候也常常看见鬼。
她走到我的身边,摸着我的头说,你发烧了,烧得很厉害。
我闻着她身上的香气,把头靠在她的胸部说,我老是看见鬼。我走到哪里,鬼跟到哪里,我还看见有个鬼一直跟着你。
胡说,哪来的鬼呢?她摸着我的额头说,你的头很烫,怕是烧坏了吧!现在还说梦话呢。
真的,我看见鬼了。我看见一个鬼老跟在你身后,像影子一样跟着你。我闭着眼,感觉自己身上真的起了火,像是一截子燃烧的木棍。
那得给你们班主任请假。她的手焦灼地摸着我的脸,我看你最近很不正常,晚上一直说梦话,该不是压力太大了吧?
不是的。我们班主任叫你到学校去一趟,我们班主任还叫我爸带我去医院。
为啥呢?你犯错误了吗?
沒有。妈,我想吃你的奶。我想不到自己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十几年都没有吃你的奶了,我真的再想吃一口。
她拧了一把我的脸,你烧糊涂了啊,看你的个子比你爸都高,你不害羞啊,你三岁啊,还要吃奶。
我真的想吃。我闭着眼,靠在她身上。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是回到了她怀抱里的婴儿。
你赶紧带他去医院看看。她走到卫生间门口对蹲在马桶上的他说,上厕所都不知道关门,跟猪一样。
我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对于她的斥责,他习惯于无语和静默。马桶里传来他努力的声响。她很猛地摔上门,让你爸带你去医院。她说,赶紧看看,别学没有上好,人成了精神病。
我没有病。我看着她手上滴滴响着的手机说,妈,你带我去医院,你从来都没有带我去过医院。
医院是游乐场啊?她手指在手机上划拉着说,我工作忙啊,早上要开会,这个会议很重要,领导都发信息催我了。
你比当了大领导还忙。我说,你今年一直日理万机的,你们单位是不是要提拔你啊,难怪我老看见有个鬼一直跟着你呢。
你这娃脑子有病,赶紧让你爸带你去医院。她在我的床边焦灼地踱着步。
仅穿着短裤我就下了床。短裤不知为啥被顶得像个蒙古包。把你的手机借我用一下,我要给张三疯发个信息。她看着我的蒙古包说,不知害臊。她犹豫着,我就夺过了她手机。
我很快找到了她隐藏的陌陌聊天。她手机上的“陌陌”和“微信”还是我给装的。她与一个名叫“天外来客”的人聊得甚欢。那人的胸肌很发达。胸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地。图片不知是他的自拍还是从别处下载的。他说他每天练习俯卧撑。他一口气能做一百多个。
发完了么?她向我伸出索要的手。
我把发烫的手机放在她手上。她指甲壳上纹着一只绽放的玫瑰花。
我不去医院,要是得了精神病最好了。我对她说。
她不想再看我了。她说,你把衣服穿上吧,长得都像大人了,脑子还是幼儿园的水平。她敲了敲卫生间的门说,你是拉长江还是拉黄河啊?你抓紧送娃去医院。
我身上没钱。他的声音携带着马桶冲水的声音。
还不如一坨屎。她嘀咕得虽然很弱,但我还是听见了。
她把二百块钱塞到我的手上说,赶紧和你爸去医院。
爸爸终于走出来了。他摸了摸我的头说,你不烧啊。他抓走我手上的钱说,我的工资卡她管着,还嫌我每次都问她要钱。那两张红艳艳的百元大钞被他的手指捻弄出刺拉拉的声响。你妈最近好忙。她忙啥子啊?她又不是领导,弄得跟领导一样日理万机的。我的研究快要出成果了。《论天体运行与人体的感应》。我每天在窗台上观察天象,可天空的星星越来越少。不是星星越来越少,而是星星被污染的尘埃遮蔽了光芒。我要到老家的乡下去研究。那儿晚上可以看到无数的星星。灿烂的夜空太美妙了。
你不上班了么?我不得不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我不想上那个无聊的班了。眼看着我的研究快要出成果了,这个节骨眼上你可千万别成了精神病啊。他拿出了一摞子稿纸。你看看,是不是具有开创性?他的神态活像个不耻下问的小学生。
手稿上的字密密麻麻,像是一群纷乱的蚂蚁或者嗡嗡怪叫的毒蜂。我的头突然疼起来,你去请专家看吧,不要我没有成精神病,你倒成了精神病。
怎么会呢?他为我的蔑视而感到遗憾。我的理论可以获诺贝尔奖,关键是能解决我们精神问题。他极力地向上仰着头,眼睛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也许可以帮我,毕竟你懂得网络,而我对网络和信息不是很懂。
我低头看着他,我摸了摸他日趋发白的脑袋说,爸,我支持你。
他激动地笑了,竟然流出了泪。他抱着我的腰说,还是儿子懂爸爸啊。末了,他说,我要去拜访一个专家,你要不舒服,今天就不要上学了。我说,你忙你的吧,不要管我。他临出门时又特别叮嘱道,你妈要是问了,就说病看了,钱已经花了。
我的头炸起来,像是脑壳里烧了一把火。
他们都很忙,扔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房子里。丁丁衔着我的裤脚,似乎想跟我说话。要说就说啊,干嘛婆婆妈妈的。我头真的疼起来了,像是脑壳被人套了一个铁箍。丁丁被我踢了一脚,呜呜地叫着。你为什么不上学?丁丁说。我头疼,今天不想去了。丁丁呜呜地咬着我的裤脚,似乎想给我说什么。它把我往妈妈的卧室拉。我忙着呢,我才不去呢。我让丁丁松开嘴,我叮嘱它说,你好好在家里待着,不要在客厅里大小便,也不要在妈妈的床上睡觉,那不是你睡觉的地方。不要乱翻垃圾袋。饿了卫生间给你放有狗粮。不要搞错了。妈妈早就不想要你了。不要给她制造机会。丁丁晶亮的眸子看着我,似乎听懂了我的话。我亲了亲它的嘴说,乖,啊。它呜咽着,我就出了家门。
她兴奋得像一只逃出动物园的鹿。她站在了天语咖啡馆弯月形的门口。她频频地回头。她回头的时候,我躲在一棵大树后,我看见她脸上呈现着少女才有的羞涩。而这种羞涩我曾在张奕奕的脸上阅读过。那时候一道难题阻挡了我前行的脚步,我不知道这可恶的难题杀死了我多少脑细胞。我说,奕奕啊,你长得像我妈。张奕奕的脸上瞬间爆出了红红的花骨朵。她说那你叫啊,你叫我妈啊。但我终于没有叫。张三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背后。“做作业不要交头接耳。”张三疯的手指头在我的桌子上发出气急败坏的声响。张奕奕冲我吐了吐舌头。她的舌头真长,像是我爱吃的腊肠。我吞咽着口水。也许我吞咽的声响太巨,正欲离去的张三疯似乎听到了,他回头凶恶地刺了我一眼。“再和女生嬉皮笑脸耍流氓,我就通知你妈把你领回去。”张三疯无耻地拿我妈威胁我了。
妈妈在我愣神的时候已经谜一样离开了咖啡馆。手机滴滴地嚷起来。张奕奕发来了信息,你为什么还没有来上课?病了,我把这几个字发出去,就看见妈妈站在百盛广场彩虹般的拱门下。我从东侧乘电梯上了三楼,看到妈妈站在一排女人内衣前。她一会儿摸摸女式内裤,一会儿看看女式胸罩。我不好意思看那些奇怪的女人用品。我躲在穿着比基尼的模特后。她买了一条只有三根带子的内裤。她在电梯上回头的瞬间,差点看见了躲在人群里的我。还好,有人打她的手机。她接听电话的时候,我已经乘另外一部电梯到了一楼。莲湖公园的荷花真的那么值得一看么?一些人拿着手机拍照。他们要发微博或者在朋友圈发微信吗?可那些荷花一点也不好看啊。花都败了,真的是残花败枝啊。树丛后一个男人的腿上坐着一个女孩。我不知道他们发生着什么关系。那个男人的嘴在她的脸上吃来吃去。似乎他饿了,那张脸是一个抹了蜜的面包。她在他的怀里越来越小。她不见了。她已经离开了乱糟糟的公园。
路灯射着漫不经心的光,一个个似乎挨了批评的样子。路被我跟丢了,一路上再也没有见到妈妈。开门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自己的钥匙打不开坚固的防盗门。走错了么?我看看门牌,没错,608啊,我们已经在这里租住了五六年了。我又拧了拧钥匙,门丝毫不为所动。莫非我进错了单元?下到一楼,头疼了起来,像是妈妈的高跟鞋在叩我。他们也该回来了。我握着钥匙,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走,走了六十五个台阶,爬到了六楼,我缩在墙角,眼皮如闭幕一样合上了。
哐当。门开了。一个人出了家门。那人的步子极轻,如一枚飘舞的树叶。下次吧,她说。她的声音极弱,像一绺枝头低语的风。那人没有回答。我感觉那个人的目光噼里啪啦地打在我身上。眼睛实在睁不开了。李金。她突然叫起来。我没有听见。李金,她又叫了一声。我才不答应呢,我觉得这个名字太俗气了,礼金礼金,谁给她送礼金啊。她摸了摸我的头。天呀,楼道回旋着她夸张的尖叫。砰。楼道里的声控灯全亮了。我靠在她的身上,她把我拖到了客厅。
李金,你爸没有带你去医院么?她的眼睛瞪得像一只愤怒的灯泡。
她穿的是那条镂空的内裤么?我听到我身体里的那个李金问。
喝点水,看你的嘴唇干成啥了。她把水杯递到我唇边。
我的手扬起来。她叫了一声,水泼到她的裙子上。
眼睛依然紧紧地闭着。一支温度计强行插进我腋下。头枕着她的腿,闻着她身上的香水味,我真的睡着了。
你干啥去了?鞋子脏成这了。裤子被小偷割了一个口子你都没有发现。小偷瞎眼了,偷一个学生。都烧到四十度了。她把温度计对着灯光说。
不会吧。早上不是还好好地。爸爸不知道何时已经回了家。
你没有送他去医院?
去了,大夫说没事。
你一天到晚不知道忙啥。这个家就指望不上你。她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在我的脸上。
你呢?你一天到晚在忙啥?我给你单位打电话,人家说你根本就没有去单位。他摸着我的额头,他的手瑟瑟地抖。
誰说我没去单位?你还查我的岗。她摸着我的手,一滴泪水在我发烫的脸上溅出无数的水花。
我燃烧了,像一块煤球,通身发出灼热的光。我看见一只蜥蜴爬上了她的身子。她尖叫着,床的欢喜毫无节操地流满了房间。一条蛇将她缠绕成一根色彩斑斓的麻花。
鬼。我听到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像蛛网布满了屋顶。
出院那天,张奕奕送了我一个红色的蜘蛛侠。过了今日我就满十四周岁了。我在行道树下告诉张奕奕,我要去做一件大事,一件很轰动的大事。张奕奕并没有问我,她只是说,你是男子汉,你觉得是大事就去做吧,我支持你。我看着手上的蜘蛛侠说,我要是有蜘蛛侠一样的本领就好了。张奕奕说,你会有的。我突然有些冲动。我说,奕奕,我有个请求你会答应么?那时的风吹得梧桐树叶哗哗地笑,它们似乎在我给鼓掌呢。奕奕的脸突然绯红,她颇为羞涩地说,你说吧,只要不为难我。让我拉着你的手好么?我抓着蜘蛛侠鼓足了勇气。奕奕松了一口气,她柔软的手已抓住了我指头。我害怕,我抓住奕奕的手说。你怕啥啊?奕奕抓着我瑟瑟发抖的手,身子和我贴得近了些。你愿意去美国么?奕奕停了脚步,颇为认真地问。这个时候我听到了藏匿在书包里的叫声。那是裁纸刀发出的急迫的声响。
肯德基意外地很安静。我给张奕奕点了汉堡鸡翅和薯条。
你今天过生日么?张奕奕的目光看着窗玻璃外一个个飘动的人影。
我没有生日。我喝着冰冻的可乐。冰冷的液体穿行在我的肠胃,我说,明天我就十五岁了。
那你为啥请我吃KFC?张奕奕的目光带着重重疑问盘旋在我脸上。
你猜猜。我躲开她猫一样锐利的目光,看着餐厅里一个个飘忽的人影。
张三疯上午表扬了你。说黑板还是你擦得最干净,说你把五楼的男生厕所都冲洗了。男生厕所真的那么脏吗?你们男生都是猪啊。现在还有上厕所不冲水的。你闻闻,你身上还有腥臭味。张三疯说你突然变乖了。准备让你每天打扫男生厕所呢。他家的煤气罐是你扛上楼的么?六楼耶。你不累吗?张三疯的孩子怎么才上幼儿园啊。那个小女孩给你叫哥哥还是叫叔叔?呵呵,笑死了我。李佳琪朝你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你怎么都不打她。你还自己擦了。要是我,就叫那个小骚货舔了。那个小舌头舔在脸上一定很爽吧。她说你看了她的胸。真的吗?她虽然穿的是低胸,但你也不能看人家的胸部啊。不过,她的胸部确实是汹涌不可抵挡。莫非你喜欢她啊。你的品味太低了吧。
两瓣红唇在张奕奕的脸上开开合合,一个个人名在她的嘴里进进出出。我已经喝光了一筒冰冷的可乐。我没有听见她的话语,她似乎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她嘴里那个猥琐的人是谁呢?
你在听我说话么?张奕奕玩弄着手机,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嗯。我嚼了一个冰块。嘣嘣嚓嚓的声音像是一群人在嘴里吵架。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谁?
张奕奕将脑袋从手机里拔出来,她艰难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将一缕缕怀疑敲在我的脸上,那个人不是你吗?
是我?我听见自己呻吟了一声。
你的脸色好难看,像是一个杀人犯。张奕奕手机上的照相机像一个大眼睛对准了我。
杀人犯?张奕奕的手机举到我眼前,屏幕里跳出一个满脸胡子的人。
你的脸上有血。张奕奕看着手机叫起来。
我夺过手机,看到屏幕上现出男人额角一个花朵状的瘢痕,如同篝火,在粗糙的额头上哗哗地燃烧。
那不过是一只蚊子。它吸饱了我的血,最后被我打死在脸上。它幸福啊,我的脸成了埋葬它的坟墓。张奕奕关了手机上的照相机,突然感到李金的话语如此幽默。
你的脸变成了一块冰。张奕奕说。
我摸了摸冰块一样的脸,说,考你一个问题,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你说吧。那个下午,坐在肯德基餐厅的张奕奕听到了一个让她一生都难以回答的问题。
你的妈妈假如背叛了你的爸爸,我是说假如,你会怎么办?
我的妈妈很爱我的爸爸。张奕奕抚摸着手机说。
我是说假如。假如你看见了他们常常在一起,在钟点房,在肯德基,在公园,在车里,甚至在你的家里。我说假如你看见了,你会怎么办?
我妈妈很爱我爸爸。张奕奕把手机重重拍在桌子上。
我说,那只是假如,请回答。
你疯了。张奕奕突然叫道,你说,假如是你妈妈呢,你会怎么办?
我妈妈也很爱我爸爸。我小声说。
你看见了么?张奕奕的情绪慢慢地舒缓了。
没有。那也許只是我的幻觉。我感觉眼前又飘出了一层层的雾。
张奕奕从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
我和张张奕奕手挽着手往回走的时候,我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把刀。张奕奕看着我把小刀扔进了护城河。
我说,你今天过得愉快么?
愉快极了。临分手时张奕奕说,我晚上回去问我爸爸,看他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笑了笑,说,我晚上也回去问问我妈妈,看她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明天我们对答案。我俩几乎同时说。
我看见我身披铠甲匆匆地穿过浓雾,世界突然变成了灰白。
那个人惊叫着。他的叫声我听着非常熟悉,但我想不起他是谁了。他在黑暗中没有转身。他的脊背像一面颓败的墙壁。我的头在那个时候爆裂地疼起来,脑袋似乎要离开我的脖颈。当他再次爬起身的时候,我的手用了一点力,使了比削苹果还大一点的力气。
明天我就十五岁了,今天杀人不犯法。我嘴里念叨着,头疼起来,像是一颗果实的炸裂。
那个人的脊背软绵绵的,像是一个爬满了癞蛤蟆的泥塘。那个人听不到我的话。但我的爸爸会听到,他会为我骄傲么?
我沿着城墙根飞奔起来,像是一只发现了喜讯的兔子。一辆警车呼啸着穿过城门洞。明天我就不用考试了,我会去找你们的,我对着远去的警车说。
我看到我的钥匙胜利地打开了门,看到那个人正和爸爸说着什么,似乎说到了兴头上,他们如老朋友那样互相拍了拍肩膀,张着嘴,哈哈地笑着。
我的脑壳噼里啪啦地炸起来,像是一枚果实炸裂了。我睁开眼,看到一个大夫站在床前,他的嘴张着,我听不见他的话,妈妈在对手机说着什么,一滴泪水悬在她眼角,而爸爸手里一摞子稿纸哗啦啦地响着。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