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的少年将军
2019-07-27李大唐
李大唐
1
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八百里秦川的布谷鸟儿,叫声与别处不同。
传说在关中道上,有一对好兄弟,麦子播进田里,哥哥就去甘肃凉州,贩卖军马谋生。为了显示老大的权威,哥哥出门前立下规矩,必须等他回来,才能下镰割麦。来年6月麦黄了,哥哥却因为生意耽搁,没能按时归来,家里几百亩上好的麦子,全部熟透落了地。
哥哥处理完手边的事情,快马加鞭赶回来,立在地畔搭眼一望,自家田里长了一地绿苍蝇般密集无用的青麦苗子,哥哥啊的一声摔下马来,泣血倒地而死。哥哥死后化为布谷鸟,每年麦黄时节,提醒大家麦子要黄一片割一片,可不敢黄过了落地。
为感谢老大的提醒,关中西府的农民,听见布谷催收,就叫,算黄算割……
睡在厦房里间的梁林梁果兄弟两个,听见“算黄算割”的叫声,骨碌骨碌翻过身,趴在炕头说话。梁果问哥哥,甘肃平凉在什么地方,那里地很平,也很凉快吗?为啥有那么多骏马,那儿有草原吗?梁林也不懂得,他不想让弟弟知道,就转变话题说,梁果你知道不,算黄算割鸟儿那可是弟弟变的。梁果说,不对,是哥哥变的。
到底是谁变的,一时分辨不清,两个人赌咒发誓说,等问过爷爷,如果梁果输了,就罚他学狗叫,如果梁林输了,他就学猫叫。
结果还没问爷爷哩,两个光头就顶在一起,梁果乍起大拇指跟小指头,学爷爷买骡子买马时在袖筒里掐价的“六”字,变成长犄角的牛,哞哞哞地蹬着后腿使劲。梁林伸两个“八”字,手枪一样乍在头顶,装成一头瘦驴,后腿撂着蹶子,“噢啊”、“噢啊”地叫。
母亲在外间听见,大声警告说,你两个祸害,要是把炕跳塌了,看我不揭了你的皮!兄弟两个受到惊吓,倏地一下钻进被窝,笑得嘎嘎嘎的,就像夸蛋的老母鸡,半天止不住声。
姐姐梁蕾听见,朝他们两个喊,看把你两个高兴的,吃喜娃他妈的奶了?两人清早起来,就被女流之辈的姐姐质问,感觉有点扫兴。两人不答话也不反驳,呲溜呲溜跳下炕,朝后院的猪圈跑,看谁尿得高。
哥哥看一眼弟弟嫩皮包着头头的小鸡鸡;弟弟盯一眼哥哥空子弹壳一样的短牛牛,两个人端起机枪,呀呀呀地叫着,把攒了一夜的热尿,扫射到赶出来喝早茶的母猪的大毛耳朵上。平底长方形的猪食槽,底层面积太大,两个人的尿水水,刚摊了个底儿,母猪的长鼻子挡住了嘴,嘴巴吸呲吸呲的,喝茶的声音,就有点儿大。
梁果说,梁林,你个天蓬元帅,看把你喝得香的!
梁林说,梁果,你个猪八戒,看我打你的屁屁!拣起搅食棍,就打猪的尾巴上部,叫作后臀的地方。
两人撒完尿回来,看见上房里的爷爷跟父亲两个,屁股坐在红枣木做的炕边上,四条腿悬在空中,胳膊肘侧依炕桌,一个口里咬一根烟锅,一个手里夹一根纸烟,像是在商量国家大事,很正式的样子。这么庄重的会谈场面,显然不能被干扰。
果然靠里坐的父亲,盯见两个小光头在门口晃动,朝他们两个又是摇头又是挤眼,示意他们先别进来。二人吐一下舌头,赶紧把跨进门槛的脚尖儿,悄悄地收回去。
两人拐到母亲房间,母亲已经洗完脸,正在给姐姐梳头。姐姐今早的头发,已经扎了两回,她还不满意。母亲一把拽下皮筋,抿一下姐姐的头,骂一声,屄女子事情就是多!忍气扎第三回。
两人朝镜子里的姐姐扮一个鬼脸,姐姐叫着,梁林!梁果!没听见有人应声,喉咙被水淹了一样,嫩着声向母亲告状,妈,你儿子欺负我!
两人在母亲跟前闪了一下面,就拐进前院的灶房。奶奶停了风箱,泼水灭掉锅膛底下的硬柴火,一把掀开铝制大锅盖,正准备取馍舀饭哩,弟兄俩也不怕烫,伸手抓包子吃。奶奶是谁呀,似乎总能未卜先知,随手向后一挥,啪地一巴掌就落在梁果的手腕上。
奶奶说,馋虫,把脸洗了没?你两个!
弟兄两个赶紧出去,蹴到一个斜依在房檐台儿上的搪瓷洗脸盆跟前,在一家人共用的一脸盆底儿水里,匆匆洗完手脸,也不用毛巾擦,任凭脸上的水点点痒痒地蒸发掉。
两个人洗完脸,得到奶奶的默许,给炕桌跟前端饭。两个人来回跑过两三趟,醋溜子、萝卜丝、油泼辣子、灰灰菜等吃食,纷纷就上了桌。
爷爷喝稀饭的声音,呼噜呼噜的,排山倒海一样;爷爷的牙齿很好,嚼菜嚼得嘴巴呱唧呱唧響。父亲有点反感,心说现在又不是给地主扛活哩,饭必须抢着吃。但他牢记梁家多少代人“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不敢言语一声,只是皱了一下眉头,默默无声地吃饭。
兄弟两个还不知道,他两个起来之前,掰开眼听见算黄算割的叫声就睡不着的爷爷,早已经翻起身靠在炕头,边抽旱烟边盘算今年夏天的农事。
抽完一锅旱烟,爷爷光脚蹬上一双灰头蔫脑的方口粗布鞋,脸也没有洗,就到城东城北城西三块麦田里视察了一圈。
麦子黄三天,前天昨天还脊椎硬挺的麦秆秆,今早已经被麦穗穗压得弯了腰。
麦子已经熟到十分,因为晚上地里返潮,爷爷不放心,又在每块地里掐一个麦穗,边走边揉搓吹净填进口里,试一试麦子的嚼力。
爷爷咕拽咕拽嚼完麦粒,还用舌尖把面筋顶出口,放在手里拉扯一下,试完淀粉的黏度,他才最终放心。
爷爷叫大家起床,从来不直接叫。爷爷走到院墙根的空玉米架底下,在一个杨木腿子上梆梆梆地嗑几下烟锅,嗯啃、嗯啃地大声咳嗽,就是起床的信号。
屋里懒觉睡得正香的父亲梁山听见,翻一个身说,一天到晚唠里唠叨,这才几点嘛!伸手揽梁林母亲的腰。梁林母亲身子一拧躲到一边,低声提醒一句,快,爹都叫了,起来!
母亲叫不起父亲,自己赶紧坐起身,一边往衬衣袖筒里塞胳膊,一边应声道,爹,先割哪一块地?
爷爷心里骂他的儿子,恋床爱婆娘的货,啥时能操上全家的心!声气就有点儿倔,丢下两个字,城西!
虽说农民的额颅上天生并没刻字,爷爷却咋看他的儿子,都不像是个农民。
他吃饭用小碗,务庄稼不懂时令,走路迈一副八字脚,做啥事都是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刀架到脖子上,他都不着急。
在爷爷看来,世界上最亲的,还就是两个孙子,未来的顶梁柱。一会儿要到城西割麦,俩娃子还都是碎秧子,可不敢嫩撅了。
爷爷一会给这个递一牙锅盔,一会给那个递一个包子,喊叫两个孙子,喝稀饭别忘了夹菜。
有爷爷疼他们哩,父亲梁山吃东西,就不管两个儿子,抓起一个红薯就往嘴里塞。
红薯还没递到嘴边,爷爷的筷子就在桌子上敲了一下说,梁果还没吃!父亲梁山悻悻地放下红薯,撇撇嘴在心里嘀咕,他们是你孙子,我还是你儿子哩!
站在地上吃饭的弟兄两个,总是很懂礼数,看见谁碗里的稀饭快喝完了,抢着给大人添饭。往往是急性子的梁果先抢了爷爷的碗;磨性子对慢脾气,梁林给父亲添饭。
一家人吃毕早饭,嘴一抹碗一搁,把家里的事留给奶奶。爷爷在前面打头,父亲在后头扫尾,拿着镰刀磨石,抬着一桶开水,浩浩荡荡的,开拔到城西的麦田。
2
麦黄时节的太阳公公,似乎深知自己的使命,等到梁家一家人进地,就把滚滚麦浪,泼洒成金黄色的海洋。
站在田头放眼望去,铺开巨型地毯的麦阵,一眼望不到边。最远处麦田与天空接壤的地方,有一层幽幽的蓝光。
已经到了紧要关头,麦子干得能着火,稍微淋一点雨水,就会变成芽麦,吃起来粘牙不说,营养也大打折扣。
麦阵里亿万个上阵的士兵,微笑着朝人们点头。麦子也速求归仓哩,这个说过来吧过来吧,我的籽粒最饱满,那个说过来吧过来吧,把我收入粮仓。
如果说祭拜祖先和神灵时,人们要跪下双膝,施行顶礼膜拜,那么在割麦的时候,每割一镰麦,人都要弯腰低头,就是对生命的尊重。
哥哥梁林割下两撮麦,头对头拧成一个腰带,横放在地上,以备捆麦之用。
梁林割麦时,是蹴在地上割的。他左手先按倒再握住一撮麦子,右手里的镰刀搭在离地不到五指宽的距离,不紧不慢地割。这样的割法,父亲说是“文割”,割过去麦茬低,利于播种玉米,地面干干净净,不用再弯腰拾麦穗,但爷爷嫌太慢。
弟弟梁果的割法,父亲说是“撒把子”割法,麦茬高过脚面,麦穗掉得满地都是,爷爷说那是武割,长大能当个将军。
不管文割武割,在爷爷看来,上好锋钢磨就的镰刀,一挨着麦子的根茎,麦秆就发出嚓嚓、啪啪的声音,那是麦子在慷慨赴死之前,对大地的恩情言谢。
武将军梁果割麦时,不爱搭伙成群,按着麦子播种的行列割,感觉太过压抑。刚割下几捆麦,梁果就跟家人招呼一声,跑到麦田中间,自己开辟一片新的根据地。反正他们要过来的,等割到跟前,看着离地头还很远呢,弯下腰一搭镰,发现恁大一片麦子,已经被他提前解放,肯定会欣喜万分——梁果做什么事,都跟别人不一样,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梁果手里的镰刀,镰架是杨木做的,整体呈“L”型,“L”底下是一排铁条,做成一个刃架。刃架里安上二指宽的锋利钢片,也就是镰刃,就是一把割麦镰。
割麦镰不同于割草的镰、剁玉米秆的镰,掂在手里很轻,没一只拖鞋重,但镰口好馋好馋,饭量有多大啊,要是一个割麦好手,比如说甘肃过来的麦客叔叔,一天吃下二亩地,恐怕也吃不饱。
梁果自小割麦的架势,简直像个大人。梁果抡起镰刀,低头割、割、割,梁家人丁兴旺,地的口面很宽,根本不用担心,会割到邻家地里。
别看他平日有点吊儿郎当,真正干起农活,还真有拼命三郎的劲儿。镰刀一放一收之间,就是半抱麦子,梁果割下一抱放下一抱,感觉够一捆了,再扎一个腰带放到地上,继续向前割。
梁果弯腰低头割麦、割麦、割麦,就像在攻城略地,对方的士兵全放倒了,地盘就是他的,他就获得了胜利。
割麦必须不停弯腰,爷爷老了腰杆硬了,就专门跟在大家后面,蹲着捆麦捆。儿子梁山跟大孙子的割法,就像给麦逮虱子一样,实在是太文气了,几个人在一起,割了老半天,供不上他一个人捆。
爷爷侧斜着身子,从地畔的土棱子上,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走到梁果割过的地方捆麦。爷爷把麦穗朝上墩成一堆,让麦穗晾晒得再干一点,脱粒时能打干净。麦子一经割离地面,捆好后抱团立在一起,简直像一群兵马俑,矗立在三秦的腹地,等待进攻六国的号角。
秦始皇统一六国的故事,不知听爷爷讲过多少遍,加之书本知识的增多,梁果对脚底下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事情,还是略知一二的。
梁果直起腰来,用手背擦汗时,看见身后的军阵,梁果站直身子大喝一声,立正!他感觉他就像古代一位大将军,向万头攒动的士兵,行一个注目礼。
3
麦子一直割到后晌,一家人坐在麦捆上,吃完奶奶送来的西红柿黄瓜拌干面,喝一碗油光溜滑的麦仁汤,弯腰继续割麦。
太阳开始向西移动时,爷爷把家里的有生劳动,分成两拨队伍。
父亲梁山前面驾辕,母亲和姐姐装车,拉一个后插羊门的架子车,头对头装麦捆,装得小山一样高。
一起拉到正路上,母亲又回去割麦,由姐姐梁蕾掀车。路平平的,说掀车其实是押车,怕的是麦捆掉在地上,一捆麦几个大白蒸馍哩,从去年10月种进田里,浇水施肥拔草养护,足足长了6个多月,多不容易呀,眼看到口的粮食,不能让后面的人,光拣现成的。
隔一阵姐姐跑不动了,爷爷知道武将军梁果割麦快,又天生不受约束,就派梁林去掀车。
于是一家人割的割拉的拉,与其他村民的拉麥车子自动列成一排,逶迤走进被麦田包围的一块场院,墩成麦捆的大山。
村西田间的麦子,割完拉进村东的场院,龙口夺食哩,必须连夜打完。为了赶时间,梁家人一家大小,数次过家门而不入。
父亲梁山中午就拉回第一车麦捆,在管机子的老卫跟前排下队,可是天已经擦黑,打麦机还在场院那边转悠呢,根本轮不过来。
爷爷又跑过去看了一回,说,狗日的没胎骨,弟兄几个合成一家,跟咱打车轮战!喝令一家大小先坐下都歇着。梁果一家人,就分别坐到光场上,麦捆上、叉把上、木锨上、扫帚上、簸箕上、木斗上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