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旅行者二号

2019-07-27米可

延河 2019年7期

米可

1

从婚姻登记处出来的那一刻,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以为我会哭,但我没有,所有的情绪都被38℃的高温蒸发得一干二净。前妻戴上墨镜,走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我缓步跟了上去。我想送送她,这是计划中的一个环节。她对我的跟随不置可否,我也无从猜测她墨镜后有什么样的眼神。我们两就在那儿杵着,像木星和土星,像银背猩猩和倭黑猩猩,像那些最近又最远的距离。

好在公交车来了,她收了太阳伞,登上车,坐到远离车窗的那一侧。然后,随着车子驶出我的视线。我又站了十秒,直到确定悲伤的情绪不再翻涌,便暗暗下了决心:将一切割断绳索,沉入心之海底,她的名字,六年的婚姻,曾经新房家具顶上蒙着的清灰,还有刚才打结婚证小情侣乜斜的眼神。

是时候开启一段新的生活了。

我叫巫孟起,一个心理咨询师。在这座五线小城,很多人听到心理咨询,就像听到我的姓氏以后,以为是神秘巫师施展的某种神秘巫术。他们把有暴力倾向的精神分裂患者送到我那里,让我把病人脑子里的天马座外星人赶走。我则拉开一副随时逃跑的架势,告诉他们最好把患者送到精神病院去。

我只是一个心理咨询师,一个不时也需要心理净化的心理咨询师。

人最困难的便是认清自己。当心事重重的人们来到我的咨询室,说出他们最隐秘的痛苦:焦虑时的便溺、无休止的失眠、忍不住的异装,林林总总,像满目疮痍的十八层地狱。但当那些痛苦变成语言,辅之以轻柔的音乐,他们便会觉得好受许多。是的,当一个人决定直面痛苦时,他便走出了认清自己的第一步。

我对于自我的认清,始于分居后的那年冬季。

2

那晚华灯初上,流浪动物救助站的姑娘们冲进一家非法屠狗点的院子,把正给肉狗剥皮的屠妇吓了一跳。一边是姑娘们天塌般的尖叫,一边是屠妇手中颤抖的尖刀,加上弥散的血腥味道,以及笼子里幸存的土狗的吠叫,气氛喧哗且骚动。我是冒牌来当保镖的,此刻却拖在了门外,我打了报警电话。

在附近巡逻的一组特警来了,他们一边勒令屠妇放下尖刀,一边将姑娘们驱散到门外,只留下为首的一个女孩和农妇协商。调解的警官是个老头,头发花白,嗓门很大,气势足以把双方震住。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女警官,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双手扶在武装带上,保持警戒。我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逗留了许久,久到以为她也会回看我。但她只是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在这血腥纷乱的现场,她仿佛一尊看不清真容的菩萨,散发着坚定、安稳的柔光。

她在第二天清晨来到流浪动物救助站,正好赶上我当值。救助站里都是志愿者,大家凑钱租了个小院子,排班来照顾这些小动物。这一切本和我无关,但志愿者们以为小动物们心灵遭受创伤,需要专业人士给予安抚和救治,便找到了我。那些女孩子大多95后,而我则是一个85前,我想打一个牙医和兽医的类比,但转念想她们未必能听懂潜台词,况且我也是闲人一个,便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她推门进来。

我定睛,说:“你好,020153。”

她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回以询问的眼神。

“昨晚我也在现场。”

“你是报警人?”

“是的。”

她点点头,继续往里走。个头不一的狗狗像一群拖把头,围在她的脚边。几只虎皮猫则攀附在栏杆上,冷冷俯瞰。

“我姓奚,溪水的溪去掉三点水。”她回头对我说。

我把那群狗驱赶进笼子,搬来一个小马扎,请她坐下。

她没有坐,她说:“下班路过,就想进来看看。”

我点点头。

她继续往里走,看了药品柜,又看了猫粮狗粮,笼子里的一只八哥叫唤着:“吃饭!吃饭!”

她愣了一下,确定声音发出的方向。那只八哥又换了台词:“放屁!放屁!”

她笑了:“这里,看起来还不错。”

我耸耸肩。我可不会告诉她放屁这词是我教的。

她转了一圈,回到院子,站在那儿,有些摇晃,两种力量在拉扯着她:离开,或说明来意。

我等待着。

她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反问:“说什么呢?”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笑了:“如果你坐下来,我会告诉你。”

她也笑了,坐在马扎上。

我进屋抱来一只两个月大的拉布拉多,放进她怀里。她摩挲着小奶狗脊背上的绒毛,和小奶狗一起放松下来。

“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

“所以你话这么少。”

“我喜欢听别人说。”

“心理咨詢师都是这样吗?”

“也有特唠叨的,但那样赚钱很累。”

她笑了:“所以你都是让客户自己忽悠自己。”

“如果自己能把问题说得通,那是最好不过了。”

她想了想,点点头。

“你喜欢这只小狗吗?”我问。

她低头看着这只奶白色的拉布拉多。它已经闭上了眼睛,睫毛长得令人心动。

“我想领养一只小狗,但我不知道可不可以……”

“给它足够的爱?”

她摇摇头:“实际上,我是想送给我弟弟,他是一个自闭症患者。”

我唔了一声。

“他不愿出门,也不愿和人交谈,我想小动物或许有治愈作用。”

“有的动物也会患上自闭症,比如那只八哥。”我停了停,向屋里喊道:“放屁!”笼子里的八哥随即回了一声:“放屁!”

她笑了:“这可不像是患了自闭症的。”

“刚救回来时是一对,但其中一只被猫给吃了,里面的这只目睹了整个过程,然后,它便自闭了,不叫唤,也不吃饭。”

“后来呢?”

“后来我让救助站的志愿者扮成八哥,陪在它身边。到点吃饭、到点喝水,到点站在那里,闭上眼睛睡觉。这样坚持了几天,这只八哥也被搞糊涂了,它或许意识到,自己的兄弟并没有被吃掉,它只是整了个容,变成了另外的模样,然后,它的自闭症也就好了。”

“你是在说笑呢?”

“你以为呢?”

她想了想,说:“我不明白。”

“如果我们以一个自闭者的视角去看另一个自闭者,那么一切不合理的事情便都理所应当。”

她点了点头。

“等这只小狗再长大点,疫苗打齐,再领养吧。”

她站起身,将小狗递还给我。

我说:“警官,加个微信?”

我扫了她的二维码,她的头像是一枚警徽。我说:“我来备注一下姓名。”

“奚梦君,梦想的梦,君子的君。”

“我叫巫孟起。”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却没有告诉她是哪几个字,或许她会错以为我们的名字有相同的字。

3

奚梦君在微信上找我,我以为她要说小奶狗的事情,没想到她邀请我到特警支队做心理辅导。这是送上门的生意。

奚梦君所在的特警支队除了特能打的肌肉男外,还有排爆手、狙击手、以及警犬驯导员——都是那种有大心脏的人。我冲他们礼貌地笑笑,他们却只是冷淡向我敬礼。我尴尬地冲德国黑背吠了一声,没想到高冷的警犬连正眼都不瞧我。

干巴巴地完成一项团体心理游戏后,奚梦君告诉我:“这是规定动作,算在绩效考核里,每年必须完成一次,所以……”

“所以我只需要出一份合同,开一张发票,你们再拍拍照,就算完成任务。”

奚梦君看出同事们并不配合,她说:“其实那个排爆手第一次拆弹时手也抖。”

“他说他拆炸弹就当是给茶叶蛋剥皮。”

奚梦君呵呵笑了。

我舒了一口气:“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狙击手。”

“看不出来。”

她张开掌心,伸到我的面前。我看到她的手上有一层茧。

“我想不明白。”

“女警手指发力要比男警更均匀、更柔和,所以成绩也就更好。”她说着,领我进了装备室,打开枪匣,抱起一把狙击枪递给我:“这是国产CS/LR4型7.62毫米口径狙击步枪,准头很高。”

我抱着枪,感受它的重量,同时脑补各种一枪爆头的画面。

“当你射击时,它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吗?”我问。

“它只是一把枪。”

“但是你可以感受它。我习惯性地进入到人格分析状态。”

她想了想:“目标距离很远,但抠下扳机后,我就能知道子弹打了几环。”

“用它杀过人吗?”

奚梦君一愣:“没有。”

“但你曾想象过一枪毙敌。”

她摇了摇头:“从来没有。”

“我不信。”

“真的没有。”

我看着她的眼睛,透明如水、婉顺如银,我相信她的话。

4

我开车回曾经的新房取东西。在一个红绿灯路口,我昏昏欲睡,后面的车狠狠摁喇叭,我才继续前行。

初春时节,流感大面积爆发。看到身边人纷纷中招,我告诉自己要远离流感病毒。但这又是一个伪命题。毕竟我也看不到病毒在哪。直到我的体温开始升高,全身开始酸痛,我才明白病毒已经钻到了我的体内。

我回去取的是我的医保卡。自从分居后,我和她都从这栋房子里搬了出来,但钥匙还是一人一把。防盗门打开的那一瞬,堵塞的鼻子突然通了,我嗅到了某种正在淡去的气息。

我一屁股坐进躺椅,和心理咨询室里的那把是同款,灰尘从亚麻布缝里挣脱,飞散在半空,一颗颗在太阳下闪亮。我闭上眼,睡意昏沉,潜意识开始接管。

婚姻也是一场催眠吗?比如婚姻将爱情打了个岔,然后封存起来,继续生活中的那些琐碎。又或是爱情本身就是打出的那个岔,在一场婚礼之后,生活又回到本来的面目——我们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我无数次问自己:在这场恋爱和婚姻的戏剧中,假使男女主角不换,换掉的只有时间,以及每一次道路分岔时的选择,那么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我也会怀疑,许多事情是是否可以无疾而终,就像圆寂的高僧,就像那只选择闭气而亡的海豚Peter。

在神游中,我的意识也随着时间延展而通向了无数的未来。直到我觉得头没那么痛后,我才从躺椅上起身,带着医保卡悄然离开。

5

患病期间,我始终没有吃药,但时间久了,流感病毒觉得多待无益,便离开了我的体内。我也就慢慢康复了。

有些事情不去管它,它并不会腐朽,反倒会向好的方向发展。我希望我的感情也是如此。分居期間,我没有联系她,我想我们服下时间这片安定,等到没那么痛了,也便是平静说分手的时候。

在此期间,我不会去爱上其他女人。

我原本是这么计划的。

但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也就不会有这部小说,奚梦君也不会成为这部小说的女主角。

我是在一个周五傍晚,在特殊教育学校门外看到的奚梦君。她和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相对而立。奚梦君伸手去拉那个男孩袖管,男孩却往后躲。两人之间像是横亘着一堵玻璃幕墙。

我走上前问:“他是你弟弟?”

奚梦君没想到我会出现,她在惊讶之余,眼神闪过一丝无助。

男孩高挑清癯,像一枚大头针,人来车往的喧哗压低了他的脑袋。

“爸妈临时有事,我来接他,但他不愿意跟我回家。”

我做了个嘘的手势,让奚梦君不要说话。除此之外,我没有更多举动,我耷拉下脑袋,茕茕孑立,慢慢融入男孩的世界中。我想起那些流浪狗,恐惧、拒绝、缺乏信任,面对救助站的志愿者龇起了尖牙。

男孩突然捏住了鼻子,低着头原地转圈。我也捏住了鼻子,在他旁边转圈。男孩转了十几圈后,一个趔趄,摔倒了。我停下自传,稳了稳方向,看到男孩正仰头看着我,眼神中已经没有了防备之心。我伸出手,他犹豫了一下,牵住了我的手。我拉着他,陪他坐进奚梦君的车后座。奚梦君坐进驾驶座时,我和她的目光在后视镜里有短暂的交汇。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一起吃了快餐,又一起返回男孩所在的小区。奚梦君的父亲为我们开门。他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多问。奚梦君要开车送我回家。我说不用。她说她也要回自己的住处。她和她丈夫的房子。

她没有刻意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丈夫在新疆援建。我也没有刻意告诉她我已经分居,孤家寡人一个。事实上,我不记得这些信息是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传达到对方那里。只是在时间这条河流中,万事万物都在生长。

在以后的时光中,我们聊自闭症、聊流浪的猫狗,聊训练和任务,聊心理咨询室里的光怪陆离。我们还聊电影、聊旅游、聊书籍。意识牵着语言的辔头,可松可紧,我们聊所有外在的世界,却不触及我们的内心。那是一个危险地带,我告诫过自己,在离婚前,不要去爱上其他女人,更何况是一个有夫之妇。

6

她说是她弟弟要我陪他们姐弟俩去看月全食。事后想来,这大概是一个借口。

我们三人来到城郊公园的一处观景平台。脚下的城市平静、疏远,淡淡的雾霭将灯火氤成一片,像是凡·高笔下的画卷。顶上的夜空也没有那么清朗,月亮是血色的,仿佛在等待蚀刻的到来,在一片天地混沌中,唯有月下的一颗星星绽放着火一般的光芒。

奚梦君的弟弟坐在轿车顶上,扛着脑袋,怀里是那只长大了些的小狗。

我和她席地而坐,奚梦君比平日里要沉默。

总该说些什么。

“那是火星吧。”我指着那颗红色星辰:“今晚不仅有月全食,还有火星冲日。”我查了百度,这是指火星距离地球最近的时刻,只有五千万公里。也就是说,按照光速测算,我们此刻看到的火星是它27分钟前的样子。要知道,火星距离地球最远时得有五亿公里。

我能想象我的兴奋有多么刻意。

她看了看我,有些疲倦:“火星冲日也有不祥的预兆,你没有在百度看到“荧荧火光,离离乱惑”这个说法吗?”

我当然看到了这种说法。有史料记载的第一次火星冲日发生后,秦始皇就在东郡的陨石上看到“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字样。我本不想说这个故事。

“昨天我杀了一个人。”她说。

我不知该说什么。来找我咨询的病人中可没有杀过人的。

“如果不是我,也会有队友射杀那个劫匪。”她舒了一口气:“我就是有点堵,不过说出来好了许多。”

我想让她继续说,比如说一说昨晚的睡眠,今天的早餐。如果她想说爆头后的血雾,我也会照单全收。

但她伸出了手指:“天狗吃月亮了。”

我知道她也有一颗大心脏,我只需要多陪她一会儿就可以。从这点上说,我很羡慕她。

月全食的前半程用了快两个小时。期间我们漫无边际地聊着,我们聊到了平行宇宙,聊到了上帝粒子,聊到了薛定谔的猫,还聊到了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她说她看这部电影时睡过去了好几次。我表示也有同感。

当月亮全部消失不见时,语言落入黑洞。我们沉默,黑暗中,她的脸庞蒙着一层水银般的荧光。一个念头蓦地从沙漏中滴落:我想和她在一起,不只今晚。

7

什么是爱情?爱情又是什么?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一个向内,一个向外。

我依稀记得我第一个令我动心的女孩。那还是在九十年代末,我也只是一个小学高年级的孩子。或许她有着可爱的面容,或许她有着甜美的嗓音,又或许她身上散发了某种淡淡的清香。总之,在经历过一段意乱情迷后,我突然开窍了,我既激動又胆怯地问自己:我是不是爱上了她?我给了自己肯定的答案。

于是,在一个人放学的路上,在四下没有声音的夜晚,在大多同学都昏昏欲睡的课堂,我无数次悄声对自己说:我爱她,我爱她,我爱她……我甚至将她的名字刻在桌子上。

我这样做,就像是语言是最好的例证。好像没有那些文字,这份爱情便不存在。

但那真的就是爱情?

在我并不算长的人生阅历中,我对几个女人付出过真心,我也牵过更多女人的手,吻过更多女人的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明白爱情不只是牵手、亲吻、甚至是发生两性关系那么简单。它还意味着忍受、妥协、甚至是争吵。尽管我品味了爱情的各种形式,却越来越无法回答爱情是什么这个问题。

的确,我那点人生阅历算得了什么呢?就像从向太阳系边际进发的旅行者二号的视角回看地球,我们才发现人类的家园是如此的渺小一样。让我们深陷其中的爱会不会也是那无垠的星际呢?

于是,我轻易不言爱。

在月全食后,我和奚孟君几乎每天都见面。她准备考在职研究生,我也在备战国家一级心理咨询师考试。只要不加班,我们便约在附近大学的自习室里看书。看累了,我们会各买一杯奶茶,沿着大学的小径散散步,聊聊天。

我们聊的都是轻松的话题。为什么不呢?生活中的那些不快我们各有应对的办法。偶有见学校小情侣们当面置气,我们也是相视而笑,好像看到自己的青葱岁月。

我从来没有对她言爱。我也没有任何亲昵的行为。我可不会像那些傻乎乎的大学男生,沿着马路牙走时让女生走在靠里的一侧,又或是在过斑马线时牵住女生的袖子。奚梦君可是特警队员,狙击手,杀过人的!要她来保护我还差不多。

我也没有揣测过她的想法。我知道她性格中的很大部分都和她的那把狙击枪一样,具有很强的工具理性。但人毕竟不能当枪使,人心总是有一个又一个小隔间。她能不能分得清楚,我和她都说了不算。只有时间能够证明。

相较于我和奚孟君之间的礼貌,我和她的弟弟形成了一种更为显性的感情连接。在她弟弟闹脾气时,我总是用最快时间赶去安抚。奚梦君的母亲为我开门,为我泡茶,赔着笑脸。她在外面经营一间干货店,有一套不自觉的热情。她的父亲则是一名铁道检修工,我能听到他在卧室里将茶杯放到桌板上,仿佛在敲打有毛病的铁轨。这或许也是他对我态度的体现。

8

临近夏末,她在微信上给我留言:学习暂告停止。我问她多久。她回复说:老公从外地回来了。我没有答话。她也没有再说什么。

再多一个字都显得那么刻意。但极简的对白,又留下无数想象的空间。

我不想把两人间的关系定义为婚外情,且不论我已经分居,奚孟君也没有任何的表态。事实上,我们两之间除了一起上晚自习,一起散散步外,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思念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它可以预见未来,可以模拟未来,并以时间为轴,对过去、现在和将来做因果解释。于是,那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又好像真真切切地正在发生,甚至是已然发生。

于是,午夜惊醒,我冷汗涔涔。窗外月光皎白,小腿却在禁不住颤抖,这是要抽筋的先兆。我揉捏着小腿肚子,一波波心痛涨潮似的翻涌上来。我仿佛听到了浪打礁石的声音。可我所在的城市距离海边至少有六百公里。

这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我认为自己又一次踏入了同一条河流。我的心痛来源于奚孟君,但我和她相识不过半年。此刻相同的体验却如同某种久远记忆的回声。我想起了弗洛伊德的记忆曲解理论,过去与现在,虚拟与现实。

月亮已经不见了踪影,繁星开始坠落,夜空变成一块不透光的黑布。或许这只是一个梦,又或许是视万物为刍狗的时间玩的一出把戏,无所谓你相信不相信。

奚孟君在朋友圈里发了她和丈夫与特警队同事们聚餐的照片。我点了个赞。

奚孟君在朋友圈里发了她和她丈夫买的两张电影票。我点了个赞。

奚孟君在朋友圈里发了两杯奶茶的照片,地点坐标落在附近大学的自习室。我还是点了个赞。

痛苦是个好东西。它可以让人清醒。有个律师朋友见我成天浑浑噩噩,以为我深陷婚姻的泥潭,便自告奋勇,要找我分居的妻子谈一谈,为我们的婚姻画一个句号。那天,我喝多了,我对他挥挥手:去吧,皮卡丘!

律师朋友的行动够快。当晚我就收到了妻子的短信:她骂我居然冷血到找律师和她谈。我他妈的一点都不冷血。我他妈的热血的很!仿佛为了证明这份热血,我稀里糊涂地跑到奚梦君父母所在的小区。遇到了刚到机场送她丈夫回疆的奚梦君。

她从车里下来,一秒疑惑后,喊了我的名字。酒精让我变成一个受了委屈的男孩,我泪眼婆娑,滔滔不绝,那些言语中包含希望、也包含绝望;包含愤怒、也包含自怜;我说了许许多多有关情绪的话。慢慢地,我说不出话了,我弯下了腰,她也俯下了身子。我想吐,但我不得不忍着,我怕一旦吐出来,那个爱字也都会脱口而出。

她的母亲从楼上下来了,身边还跟着她的弟弟,两人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我抬头,看到她的父亲高高在上,从厨房窗户俯瞰着我。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从他们的姿态,我突然意识到,即便没有将爱说出口,他们已经明白我唱了怎样一出戏。

我挣扎起身,奚孟君还在搀扶着我。我想说对不起,但填满我嘴巴的都是羞耻,我挣脱她的双手,落荒而逃。

9

我一路逃到西藏,逃到了珠穆朗玛峰的脚下。期间高反一直折磨着我,但痛苦也是西藏之行某种理所应当的标签。就像阳光之于海南,死亡之于罗布泊。我走了一路,也拍了一路,发在朋友圈里,许多人为我点赞,我从中筛选奚梦君的痕迹。

我再没有主动和她说过话,她也似乎把我忘了个一干二净。这让我稍稍心安。那夜酒醉之后,我已在她的面前输得丢盔弃甲。一路上脑袋的昏沉,就当是自我催眠罢了。

可我还是从奚梦君同事训练的照片中,发觉了她的缺席。她到底去了哪里呢?我的心隐隐揪着,这又或许是另一种高反缺血的症状吧。

扎西宗乡的珠峰大本营乍看起来就像是临时搭建的建筑工棚,除了一个水泥砌成的公共厕所外,这里没有任何现代化的建筑。同行的驴友已经出了帐篷看珠峰了,我却躺在大通铺上,血氧含量创了新低,脑袋随时炸成几瓣。睡不着,只能刷朋友圈。我看到消失多日的奚梦君发了一条动态。她将双手放在腹部,并在图上P了两个字:期待。

多日不祥的预感成为现实。我像是被一拳揍到水底,痛苦到喘不过气,一切与外界环境交换的通道也次第关闭。没有泪水,也没有呼吸,痛苦变成麻木,我连翻身的力气都已经丧失。残存的意识飘到一只叫作Peter的海豚,我想问它:你真的是因为痛苦而闭气自杀的吗?

它摇了摇尾巴,操着四川口音对我说:劳驾!劳驾!

它的口音让我笑得肚子疼。也正是这股疼劲,将我从湖底捞了上来。我撑起身子,看到对面通铺上有个男人端坐在那儿:“劳驾,劳驾,能把拐杖递给我吗?”

原来是个盲人。

我挣扎起身,将掉在地上的拐杖捡起,递在他的手中。他嘿嘿笑道:“你肯定觉得我这个瞎子脑子抽风,竟然跑到这旮旯受罪。”

我慢慢调顺呼吸,人也感觉好许多。

我是被我的那帮损友强拉过来的。他们要帮我完成心愿,好像我不是瞎了,而是得了绝症。瞎子从大通铺上下来,摸索着往门外走:其实我就想在家待着,哪儿也不去。

走到门前,瞎子回头:“来都来了,还是去看看那座山吧。”

我翻身下床,和他一起走出帐篷。我为他引领方向,他的臂膀给予我力量。我们两相互搀扶着,来到一片碎石滩上。游客们都在仰望那座山。高山仰止,没有人说话。仿佛任何的语言对于它来说都是一种亵渎。

一团乌云原本斜盖在山顶上,倏忽间,云开雾散,整座山沐浴在一片绛红色中。与此同时,我能感受瞎子捏我的手多了一分力道。或许他也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撼。而我的那分心痛,也不知丢到了哪座山谷里。

睡在对面通铺上的那一伙是在当天下午撤离的大本营。我远远看着他们上了越野车,却独没有见到瞎子的身影。他去了哪儿呢?他到底是不是他们一伙的?又或者他向我撒了谎?又或者他根本就不存在?

哎!誰知道呢?这可是在珠峰大本营,什么事情都不应该奇怪。

10

在外面游历了三个月,回到故乡,已是深秋。走了一路,晒过许多地方的太阳,我觉得我能抵御越来越深的寒意。

奚梦君给我打电话,简单问候后,她要我去支队一趟。原来特警支队承担了一项上级交派的调研任务——为排爆手、狙击手等特殊警种进行危机干预的课程开发。调研经费充裕,所以我想都没想便接了下来。已有身孕的奚梦君则配合我做工作协调和文字材料整理工作。

我会受到她的干扰吗?我想不会。她和别的女孩没有区别。我告诉自己。

我是这么对自己说的,我也是这么对自己做的。

语言是一个好东西,当一切只在脑海中模糊一团时,事物便有无限的可能。而当那些想法变成言语时,事物便戴上了定义的镣铐——我不可能既向左走又向右走,我也不可能既爱她又不爱她。更何况,我可没说过我爱她,我和她的关系有无限的可能。

生活啊,真就像是一场永远走不出的迷宫。

总之,我和奚梦君一同设计了程序、模拟了实验、记录了数据,并对这些数据进行概率学上的分析。我喜欢数据,它们是如此的客观、确定。正如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客观、确定。

在她面前,我先拉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但几天下来,又觉得这样未免太过刻意,好像是在隐藏着什么。我便在工作间隙扯两句闲话,无关痛痒、无关彼此的闲话。我小心翼翼挑选着聊天的话题,她也配合得很好,甚至说是天衣无缝。我慢慢将她当成一位朋友,一位新结识的普通朋友看待。一切也变得自然而然起来,就像她慢慢隆起的小腹。

又一年春天,瓜熟蒂落,课题成果通过了上级专家组的验证,奚梦君也即将请假待产。课题组解散前,支队领导为我们庆功。我喝了酒。她开车送我回家。

我坐在后座,看着车外的夜景,平静又倦怠。我希望尽早躺进舒适的被窝。她调低音乐音量,问我是否还在那家流浪动物救助站当志愿者。我说是。她问我那只拉布拉多是否还在站里。我想了许久,才记起真正和她邂逅的那个早晨,在她怀里瑟瑟发抖的那只小奶狗。

有那么一瞬,一切都活了过来——所有的相见,所有的对话,所有肯定和怀疑,所有的欢喜和心痛。眼泪无声涌出,淹没了我的眼眶。我不知道她是否看到我的狼狈,但她终究没再说话,只是握着方向盘,继续向前。

11

在那位律师朋友的帮助下,我在盛夏最热的那几天协议离了婚。我以为我会哭出来,但我也只是有那么点失落。那感觉就像是好不容易收拾好一栋房子,便接到了搬家的通知。但不管怎样,我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再没亏欠。

到了秋天,我遇到了另外一个女孩。她让我变回了那个傻子,那个爱得毫无保留的傻子。当然,她也是那个沉溺在爱中的傻子。我没有对她说过爱,但我所做的一切又将爱这个抽象概念诠释得清清楚楚。我们在次年春天结婚,我们收到了许多的祝福。婚礼仪式上,司仪问我会不会爱我的妻子一生一世。我没有作答,只是紧紧地将她拥在怀中。

特警支队依然是我的大客户,每隔一段时间我便要回访一次,但奚梦君却再没有见到。她请了半年产假,我也和她失联了半年。其实这样说也不准确。毕竟我还是可以看到她在朋友圈发的动态,比如宝宝的脚丫、炖好的鸡汤、育儿的常识等等,和那些宝妈们没什么区别。对这些信息我慢慢做到视而不见,就像看到那些微商发的广告图片一样。

关于遗忘,心理学有一条解释:是指帮助提取记忆的线索断了,无法检索到过去的信息。奚梦君便是这样慢慢淡出了我的视界,不是忘记,而是减断了那缕丝线,不再想起罢了。

又过了几个月,我的妻子也怀上了宝宝。隔着肚皮听胎心时,我能感受到那颗小小的心脏,那无可比拟的生命。在触电般的感悟中,我明白:在生命这一终极命题面前,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后来,我陪妻子做产检。窗口缴费时,后排有人拍我的肩膀。是奚梦君的母亲,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前方等待缴费的人排成了长龙,妻子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刷着微博。出于礼貌,我该说些什么。我问:“阿姨,孩子怎么了?”

“咳嗽厉害,医生说得了肺炎。”

“奚梦君呢?”

她叹口气:“她去非洲了,参加维和任务。”

我唔了一声。

“孩子爸又跑去支援边疆了,三年又三年,家里事也不问。”怀中的孩子细细哭了一声,她嘆口气:“小两口感情本来就不好,这样聚少离多哪成呐。”

说完,她偷看我一眼。我低下头,假装看缴费单。

“有空你帮我开导开导她,让她想开点,别钻牛角尖。”这位母亲似乎决定要多说几句:“你和她关系挺......”

好在终于轮到我缴费了。我匆忙付了钱,向她告了别,便领着妻子去了彩超室。

忙完一圈,开车离开医院停车场时,我看到了奚梦君的父亲和她的弟弟站在医院大门外。那个大男孩有些紧张,在原地转圈,那位父亲没有阻止他。

一路无话,没有任何词语能够描述我的心情。

吃晚饭时,有那么一则新闻:2018年11月5日,唯一造访过海王星的飞行器——旅行者二号在引力弓的作用下,飞出太阳系边界,成为第二个进入星际空间的人造物体,开启了伟大的星际旅行。

我将碗碟端进厨房的水槽,边刷碗边仰望窗外的夜空。有那么一瞬,我以为我看到了一道光划过天际。那是追索无限的旅行者二号吗?我走了神,不觉间停下了手边的活计。

责任编辑:谢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