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生豪莎剧隐喻翻译的认知归化倾向
——以四大悲剧“愤怒”隐喻为例
2019-06-25陈洁
陈洁
(广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4)
1.0 引言
随着当代认知科学的兴起,莎剧隐喻研究开始引入概念隐喻的理论视角,超越传统修辞学及文学的研究范式,探索莎剧语言及文本背后的隐喻认知规律(Tissari,2006;Lyne,2011;Wilson-Lee,2013;陈洁、谢世坚,2013;谢世坚、刘希,2013;陈洁,2017)。与此相应,莎剧隐喻翻译研究也从关注隐喻表达的跨语言转换,转向探索概念隐喻在翻译过程中的认知作用。关于莎剧翻译认知研究的意义,刘翼斌(2010b)指出,文本意义转换的实质是两个文化社团经验的转换,翻译的过程是隐喻跨文化重构的过程;通过概念隐喻的认知方式探究莎剧译本的特点,有助于揭示翻译的认知理据及译者的心理机制(刘翼斌,2010a;王明树,2019)。在翻译认知研究领域,Kassner(2013)通过对比不同时期莎诗的隐喻翻译,发现基础概念隐喻具有跨文化普遍性,复杂概念隐喻则随时代及文化的变迁而变化。刘翼斌(2010a,2011)通过对《哈姆雷特》“悲”“仇”“喜”“玄”四大主题隐喻的分析,从认知角度评价梁实秋和朱生豪两译本,剖析翻译主体的思维方式,探索隐喻翻译的认知规律。
翻译研究的认知视角为深入认识莎剧语言特点及翻译规律带来广阔的前景,但迄今研究数量不多。刘翼斌(2010a,2011)对《哈姆雷特》隐喻翻译的研究主要限于原文与译文的隐喻对比,并未将这种对比置于英汉隐喻系统中,所得结论不足以揭示译者的认知倾向及隐喻翻译的总体规律。为此,我们选择莎剧①中具有代表性的四大悲剧,以及对中文读者影响较大的朱生豪译本②为语料,将前人研究较多且具有跨文化普遍性的“愤怒”隐喻作为研究对象,在对比英汉“愤怒”隐喻认知方式的基础上,发掘莎剧隐喻及朱生豪隐喻翻译的认知特点,探索概念隐喻翻译的制约因素及规律。
2.0 英汉“愤怒”隐喻对比
Lakoff & Kövecses(1987)认为,英语中基础的“愤怒”隐喻是“愤怒是热”(ANGER IS HEAT):固态的“热”是“火”(ANGER IS FIRE),如“He was breathing fire”;液态的“热”是“容器中热的液体”(ANGER IS A HOT FLUID IN A CONTAINER),如“You make my blood boil”。Yu(1998)认为汉语中基础的“愤怒”隐喻也是“愤怒是热”,但“热”分为固态和气态:固态的“火”与英语相同,如“发火”和“大动肝火”;气态的“热”是“容器中热的气体”,如“发脾气”和“生闷气”。Kövecses(1995)则认为,英汉共同的基础“愤怒”隐喻是容器隐喻,即“人体是情绪的容器”(THE BODY IS THE CONTRAINER FOR THE EMOTIONS),同时“愤怒是容器中的物质”(ANGER IS A SUSTANCE IN THE CONTAINER)。至于容器中“愤怒”的形态,在英语中是“液体”(FLUID),在汉语中是“体内超量的气”(ANGER IS EXCESS QI IN THE BODY)和“气的运动”(ANGER IS THE MOVEMENT OF QI)。
Kövecses(2003:21)共列举了英语中12个与“愤怒”相关的隐喻,除基础的“火”和“容器中热的液体”之外,其他源域还包括“精神失常”(INSANITY)、“对手”(AN OPPOENT IN A STRUGGLE)、“困兽”(CAPTIVE ANIMAL)、“负担”(BURDEN)、“自然力量”(A NATURAL FORCE)和“上级”(A SOCIAL SUPERIOR)等。这些隐喻将“愤怒”视为一种不良情绪,是人们尝试征服和控制的对象,而它同时也控制和役使人。关于“愤怒”隐喻的使用频率,Kövecses等(2015)通过语料库调查发现,美国英语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三个“愤怒”隐喻依次是:容器隐喻(CONTAINER),如“fill someone with anger”;所有物隐喻(POSSESSED OBJECT),如“X’anger”;以及对手隐喻(OPPONENT),如“to push anger down”。这三个高频隐喻,尤其是容器隐喻和对手隐喻,主要凸显“愤怒”的强度和对抗性等特征。
在国内学者对汉语“愤怒”隐喻的研究中,林书武(1998)与Yu(1998)的观点相似,认为汉语中基础的“愤怒”隐喻是“气”和“火”,另两个常见隐喻是“愤怒是人体内部的不安”和“人体表象的异常”,分别从人体的内、外部描述“愤怒”引发的身体反应。张辉(2000)认为,可以借人们的行为及生理反应、通过转喻表达“愤怒”,而且汉语通常将“心”看作“愤怒”的容器,用“满”形容情绪的强度,如“愤怒是积满于心的东西”。总之,具有典型汉文化特征的“愤怒”隐喻是“气”、“火”以及“容器(心)”。隐喻通常与转喻相关,如用“愤怒”时的生理表征转喻内在的心理感受。另外,情绪的强度也是隐喻的重要特征。
综上所述,笔者从以下几方面概括英汉“愤怒”隐喻的异同:1)共性隐喻。英汉相同的基础隐喻是“热”和容器隐喻。英语中“热”的形态是“火”和“液体”;汉语中“热”的形态是“火”和“气”,同时“心”常充当容器隐喻的源域。2)独特隐喻。除上述“热”的形态及容器隐喻同中有异外,英语中独特的“愤怒”隐喻是对手隐喻,强调人与情绪的对抗;汉语则常与转喻相关,更多地涉及“愤怒”引发的身体反应。3)映射特征。英汉都强调“愤怒”的强度,但英语更侧重人与“愤怒”的对抗,如“愤怒是武器”和“愤怒是上级”。英汉“愤怒”隐喻的这些共性与差异,为我们深入研究莎剧隐喻及朱生豪隐喻翻译的认知规律提供了重要的依据。
表1 英汉“愤怒”隐喻的对比
3.0 莎翁四大悲剧中的“愤怒”隐喻
莎翁四大悲剧中的“愤怒”隐喻主要包括:1)与转喻相关的隐喻:“愤怒是皱眉”;2)基础隐喻:“愤怒是容器(心/脾)中的物质”“愤怒是容器中的液体(胆汁/血)” “愤怒是热”以及“愤怒是火”;3)规约化程度较低的新奇隐喻:“愤怒是越界”或“愤怒是加速”,与常规隐喻映射的概念特征一致,均强调“愤怒”的对抗性(反控制性)及强度特征。
3.1 “愤怒是皱眉”
“愤怒是皱眉”与“以果代因”的转喻认知方式有关,用人们愤怒时显露的面部表情喻指其内在的情绪感受。如例1用丹麦先王鬼魂的皱眉喻指其内心的愤怒。
1) Sofrownedhe once, when in an angry parle
He smote the sledded Placks on the ice.
(Hamlet, 1.1.61-62)
3.2 “愤怒是容器(心/脾)中的物质”
容器隐喻是英语中基础的“愤怒”隐喻。在四大悲剧中,充当“容器”的身体器官主要是心或脾。如例2中马尔康劝慰麦克德夫化悲痛为力量,激起“心”中的愤怒,做好讨伐麦克白的准备;例3中伊阿古假意劝说奥瑟罗对苔丝狄蒙娜的“奸情”保持冷静,不能任由“脾”中的愤怒控制自己的言行。
2) Be this the whetstone of your sword: let grief
Convert to anger; blunt not theheart, enrage it.
(Macbeth, 4.3.228-229)
3) ... marry, patience,
Or I shall say you’re all in all inspleen
And nothing of a man.
(Othello, 4.1.88-90)
3.3 “愤怒是容器中的液体(胆汁/血)”
容器隐喻还涉及容器中“愤怒”的物质形态,英语常见的形态是“液体”,在四大悲剧中,主要为胆汁或血。根据“以因代果”的转喻认知方式,胆汁和血常被视为与愤怒有关的体液,尤其是胆汁。根据古希腊希波克拉底的体液(humours)学说,胆汁过多会引发人的愤怒情绪。如例4中哈姆雷特诱惑叔父观看剧中的弑君情节,致使国王陷入“胆汁”引发的暴躁不安中;例5中奥本尼公爵怒斥高纳里尔虐父的卑劣行径,用“血”喻指自己难以遏制的愤怒之情。
4) — With drink, sir?
— No, my lord, withcholer.
— Your wisdom should show itself more richer to
signify this to the doctor, for, for me to put him to his
purgation would perhaps plunge him into morecholer.
(Hamlet, 3.2.295-299)
5) Be-monster not thy feature. Were’t my fitness
To let these hands obey myblood,
They are apt enough to dislocate and tear
Thy flesh and bones ...
(KingLear, 4.2.64-67)
3.4 “愤怒是火”
英语中“愤怒”的物质形式除液体之外,还有固态的“火”。如例6中雷欧提斯欲为父复仇,燃起似“火”的愤怒,但因听闻妹妹溺亡悲伤过度,他的愤怒暂时平息。
6) — I have a speech o’firethat fain would blaze
But that this folly drowns it ...
— How much I had to do to calm his rage!
(Hamlet, 4.7.188-190)
3.5 “愤怒是热”
英语的基础隐喻“愤怒是热”也出现在四大悲剧中,人们在愤怒时感到体温升高的现象构成了该隐喻的认知基础。如例7连用“愤怒是热”“愤怒是火”“愤怒是血”强调李尔王暴躁易怒的性格特征。
7)FAre they informed of this? My breath andblood!
‘Fiery’?FThefieryDuke, tell thehotDuck that
QLearQ—
(KingLear, 2.2.292-293)
3.6 “愤怒是越界/加速”
这两个新奇隐喻同样呈现基础“愤怒”隐喻的概念特征。“愤怒是越界”强调愤怒的对抗性(反控制性),如例8中伊阿古劝说奥赛罗将愤怒控制在理智范围之内,避免冒然行事。“愤怒是加速”强调愤怒的强度,如例9中爱德蒙哄骗哥哥在父亲的愤怒“减速”之前,暂避风头以免发生正面冲突。
8)Confineyourself butin a patient list.
Whilst you are here o’erwhelmed with your grief
(Othello, 4.1.76-77)
9) That’s my fear.FI pray you have a continent
forbearance till thespeedof his ragegoes slower...
(KingLear, 1.2. 164-165)
4.0 朱生豪对“愤怒”隐喻的翻译
将朱译本与四大悲剧原文中的“愤怒”隐喻相比较,我们发现尽管英汉“愤怒”隐喻有较多的认知共性,但朱译灵活自由,在隐喻的语言表达和认知层面与原文多有偏离。虽然朱译本保留了原文的部分“愤怒”隐喻,如“愤怒是火”和“愤怒是心中的物质”,但在多数情况下,朱生豪倾向于将原英文隐喻转换为具有明显汉语文化及认知特征的隐喻,或代之以平实直白的表达。
4.1 “愤怒是皱眉”译为笼统的“怒容”
在翻译“愤怒是皱眉”时,朱生豪省略具体的表情细节,将原文中“frowned”一词代以笼统概括的“怒容”(例10)、“(瞧上去)像发怒”(例11)等词语。汉语中有用“愤怒”的生理表征代替内心感受的转喻认知方式,但朱生豪并未直译“皱眉”的表情特征。
10) Sofrownedhe once, when in an angry parle
He smote the sledded Placks on the ice.
(Hamlet, 1.1.61-62)
(它脸上的那副怒容,活像它有一次在谈判决裂以后把那些乘雪车的波兰人击溃在冰上的时候的神气。)
11) — Whatlookedhe -frowningly?
— A countenance more in sorrow than in anger.
(Hamlet,1.2.229-230)
(——怎么,它瞧上去像在发怒吗?
——它的脸上悲哀多于愤怒。)
4.2“愤怒是容器(心/脾)中的物质”留“心”去“脾”
“愤怒”的容器隐喻涉及两个身体器官,朱生豪仅保留“心”而未译出“脾”。例12译文保留了原文隐喻“愤怒是心中的物质”,并在翻译“enrage”时增加隐喻“愤怒是火”,提升了愤怒的强度。例13则放弃对“spleen”的直译,代之以其他隐喻或直白表达,如将“all in all in spleen”译为“意气用事”,用“愤怒是气”替代“愤怒是脾中的物质”。这一重“心”轻“脾”的翻译方式,也印证了汉语中更为典型的愤怒容器是“心”(张辉,2000)。但令人费解的是,汉语中有“脾气”一词,可见英汉民族对“脾”与“愤怒”的相关性具有一致的认识,但朱译本不倾向用“脾气”对译原文隐喻“愤怒是脾中的物质”。
12) Be this the whetstone of your sword: let grief
Convert to anger; blunt not theheart, enrage it.
(Macbeth, 4.3.228-229)
(把这一桩仇恨作为磨快你的剑锋的砺石;让哀痛变成愤怒;不要让你的心麻木下去,激起它的怒火来吧。)
13) ... marry, patience,
Or I shall say you’re all in all inspleen
And nothing of a man.
(Othello, 4.1.88-90)
(可是不要气恼;否则我就要说您一味意气用事,一点没有大丈夫的气概啦。)
4.3 “愤怒是容器中的液体(胆汁/血)”译为“愤怒是气”
“愤怒是容器中的液体”是英语中的独特隐喻,朱译本在处理这一跨文化差异时呈现明显的归化倾向,通常将其译为典型的汉语隐喻“愤怒是气”。如例14先将“blood”译为“怒气”,后将“passion”译为“血气”;例15将前后两个“choler”均译为“脾气”。
14) Mybloodbegins my safer guides to rule
Andpassion, having my best judgement collied,
Assays to lead the way ...
(Othello, 2.3.201-203)
(我现在可再也遏制不住我的怒气了;我的血气蒙蔽了清明的理性,叫我只知道凭着冲动的感情行事。)
15) — With drink, sir
— No, mu lord, withcholer.
— Your wisdom should show itself more richer to
signify this to the doctor, for, for me to put him to his
purgation would perhaps plunge him into morecholer.
(Hamlet, 3.2.295-299)
(—— 喝醉了吗?
—— 不,殿下,他在发脾气。
—— 你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医生,才算你的聪明。因为叫我去替他诊视,恐怕反而更会激发他的脾气的。)
4.4 “愤怒是火”与原文一致
朱生豪在翻译时通常保留原文“愤怒是火”的隐喻,如例16将“fiery”译为“火性”。(并在翻译其后的“hot”时依然沿用该隐喻,将原文的“愤怒是热”改译为“愤怒是火”。)译文对“愤怒是火”的偏好,除译者的个人倾向之外,还可能是因为“火”是“热”的具体形态,更易被人们感知,在认知上占据了比“热”更强势的地位。
16)FAre they informed of this? My breath and blood!
‘Fiery’?FThefieryDuke, tell thehotDuck that
QLearQ—
(KingLear, 2.2.292-293)
(你有没有这样告诉他们?我这口气,我这一腔血!哼,火性!火性子的公爵!对那性如烈火的公爵说——)
4.5 “愤怒是热”译为具体形态
“愤怒是热”是英汉共同的基础隐喻,但朱生豪未采取完全对等的翻译方式,而是倾向于将“热”译为具体的物质形态,如例16将“hot”译为“性如烈火”,例17将“heat”译为“怒气”。
17) Bethink yourself wherein you may have offended
him, and at my entreaty forbear his presence until some
little time hath qualified theheatof his displeasure;
which at this instant so rageth in him that with the
mischief of your person it would scarcely allay.
(KingLear, 1.2.158-162)
(想想看你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听我的劝告,暂时避开一下,等他的怒气平息下来再说,现在他正在大发雷霆,恨不得一口咬下你的肉来呢。)
4.6 “愤怒是越界/加速”仅留映射特征
“愤怒是越界/加速”分别强调“愤怒”的对抗性(反控制性)和强度,朱生豪未直译该隐喻,而是采用其他方式保留其映射特征。如例18未译出“范围”或“界限”等概念,而是用“耐住”一词表达愤怒的反控制特征,并添加“怒气”一词;例19用“来不及”表达愤怒在时间上的紧迫感,并在后文中增加“控制”一词。朱生豪对新奇隐喻的翻译,在隐喻的选择及语言表达方面均采用了较为灵活的处理方式。
18)Confineyourself butin a patient list.
Whilst you are here o’erwhelmed with your grief
(Othello, 4.1.76-77)
(竭力耐住您的怒气。刚才您恼得昏过去的时候)
19) Who can be wise, amaz’d, temperate and furious,
Loyal and neutral, in a moment? No man:
Th’expeditionof myviolent love
Outrunthe pauser, reason ...
(Macbeth, 2.3.106-108)
(谁能够在惊愕之中保持冷静,在盛怒之中保持镇定,在激于忠愤的时候保持他的不偏不倚的精神?世上没有这样的人吧。我的理智来不及控制我的愤激的忠诚……)
5.0 朱生豪隐喻翻译的认知归化倾向
综上所述,朱生豪对莎翁四大悲剧“愤怒”隐喻的翻译总体上呈现以下规律:1)在翻译英汉相同的“愤怒”隐喻时,若该隐喻在英汉概念系统中均占强势地位,则在译文中保留原隐喻,如“愤怒是火”;否则将其替换为在汉语认知中更具强势地位的隐喻,如莎剧中的“愤怒是热”,在译文中常被替换为典型的汉语隐喻“愤怒是气”。2)在翻译英语的独特隐喻时,不倾向于移植原文隐喻,照搬英语独特的认知方式,而是用汉语中规约化程度较高的隐喻替换原隐喻,或使用直白的表达方式,如将“愤怒是液体(血/胆汁)”译为汉语隐喻“愤怒是气”或“发怒”之类直白的表达方式。3)在翻译隐喻系统中规约化程度较低的新奇隐喻时,仍以汉语的认知方式为准,而不直译原文。如“愤怒是越界/加速”强调“愤怒”的常规概念特征,对隐喻的跨文化理解并不造成障碍,但朱译本却不作直译处理,而是仅保留源域凸显的概念特征,将原隐喻替换为“愤怒是气”或“愤怒是火”等汉语常规隐喻。
纵观译文中的“愤怒”隐喻,“愤怒是气”的使用频率较高,占据强势地位。这一方面印证了该隐喻在汉语概念系统中的认知显著性及文化代表性,另一方面也表明朱生豪的隐喻翻译具有明显的归化倾向,即将原文的概念隐喻向易于读者理解的汉语概念系统及文化语境转化。
表2 朱生豪隐喻翻译的认知归化倾向
朱生豪为降低译文的理解难度,追求平白易懂的语言效果,在很大程度上舍弃了莎剧原文隐喻承载的英语概念系统及文化特征,将其向汉语概念系统及文化语境转化。这种显著的归化取向,与刘翼斌(2011)的研究发现相互印证:她通过比较梁实秋和朱生豪对《哈姆雷特》概念隐喻的翻译,发现梁译常将源语语境及隐喻置于首位,有时为保留原文隐喻,不惜牺牲译文表达的流畅性;而朱译则将目标语语境放在首要地位,当英汉隐喻不一致时,通常使用汉语的原型范畴,并选择虚化的方式进行翻译。
朱生豪隐喻翻译的归化倾向,引发我们对概念隐喻翻译的再思考。国内学界通常将源语和目标语隐喻的关系分为三类:用相同的常规隐喻表达同一概念;用不同的常规隐喻表达同一概念;以及源语的新奇隐喻或诗性隐喻规约化程度较低,目标语缺少与之对应的隐喻。对于前两种情况,学界比较一致地认为当源语与目标语隐喻相同时,译文应保留原文隐喻;当源语与目标语隐喻不同时,应当用目标语隐喻替代原文隐喻。对于第三种情况,学者们则有不同的看法。朱晓敏等(2013)认为,译文应舍弃原文的新奇隐喻,用直白的语言解释原文语义,以便读者理解。张蓊荟(2009)、肖坤学(2013)等则认为,译文应移植原文隐喻,既保留原文的审美效果,又有利于语言社团之间的文化交流。朱生豪隐喻翻译的特殊性在于,在这三种情况下(无论源语和目标语隐喻的异同),都倾向于用目标语隐喻替代源语隐喻,并且有意识地增加汉语常规隐喻的使用,降低读者理解的难度。这种文化与认知的双重归化倾向,致使译文与原文隐喻的语义内涵及审美意趣偏离较多,但显然有利于莎剧在中国的传播与普及。
朱生毫对隐喻翻译的认知归化倾向也能从一些国外学者的隐喻翻译研究中得到印证。Burmakova & Marugina(2014)根据认知翻译假说(Cognitive Translation Hypothesis)将隐喻翻译分为三类:译文隐喻与原文相同;译文隐喻与原文相同,但表达方式有别;以及译文隐喻与原文不同。他们通过分析俄罗斯作家Vasily Shukshin的短篇小说集及其英译本,发现以上三类情况分别占比54%,30%和16%,译者显然倾向于保留原文隐喻。Yan等(2010)基于语料库的研究结论则与此相反。他们对语料库中“恐惧”(fear)隐喻的英译汉情况进行调查,发现英汉隐喻的异同并不是译者对原文隐喻进行取舍的唯一依据,原文隐喻在汉语中的规约化程度也是影响隐喻翻译的重要因素。如果该隐喻在汉语中的规约化程度较高,译文往往会保留原文隐喻及其表达方式;如果该隐喻在汉语中的规约化程度偏低,或汉语中缺少与之对应的隐喻,译文则将原文隐喻替换为汉语中规约化程度较高的隐喻,或用直白的表达方式对其进行解释。
我们认为,Burmakova & Marugina(2014)和Yan等(2010)的研究结论虽然相反但都具有可信度。前者的语料是文学作品,后者则基于大规模的语料库调查。文学翻译若要忠实于原著,则倾向于在源语和目标语隐喻相同的情况下,尽量保留原文隐喻的语义内涵与审美意趣。基于语料库的研究结果则表明,“信”虽然是翻译的普遍原则,但认知的规约化程度也是影响隐喻翻译的重要因素。为便于读者的理解,译文往往将隐喻在目标语中的规约化程度作为翻译的重要依据,有时甚至偏离或舍弃原文的隐喻概念系统及文化涵义。朱译本虽属文学翻译,但其中的隐喻翻译在认知上更具归化属性。为在短期内完成规模浩大的翻译工作,将莎剧介绍给普通中国读者,朱生豪将隐喻的规约化程度置于跨文化异同之上。这虽然令莎剧隐喻的语义及文化内涵有所减损,但有助于降低译文的认知难度,易于一般读者理解。我们在其中获得的启示是,隐喻翻译不应仅仅考虑源语与目标语隐喻的文化异同,试图找到与隐喻关系相“匹配”的翻译方式,还应根据翻译的特定目的、读者特征等因素,综合考虑源语隐喻在目标语中的规约化程度,从而选择最为恰当的翻译方式。在隐喻翻译的过程中,当原文隐喻在目标语中规约化程度较低时,译者若忠于原文进行直译,则译文呈现明显的异化倾向;若为便于读者理解进行意译,将其替换成在目标语中规约化程度较高的隐喻,则译文呈现显著的归化倾向。
图1 制约隐喻翻译的认知因素
6.0 结语
从认知角度发掘朱译本隐喻翻译的规律,不能离开英汉隐喻系统的对比。基于英汉“愤怒”隐喻的研究发现,莎剧四大悲剧中常规隐喻频现,但在英汉隐喻具有较大认知共性的情况下,朱生豪往往舍弃原文隐喻,将其替换为具有典型汉语文化特征及认知显著性的隐喻,如“愤怒是气”。这种“文化-认知”的双重“归化”倾向,与国内学界关于隐喻翻译的分类不符,表现出特殊性。朱生豪隐喻翻译的另一特点是,有别于一般的文学翻译,不倾向于保留源语隐喻,而是将隐喻规约化程度置于跨文化异同之上,频繁使用在汉语中规约化程度较高的概念隐喻。这虽然与莎剧隐喻的语义及审美意趣偏离较多,但易于读者的理解,有利于促进莎剧的传播与普及。
隐喻翻译是语言、文化与认知等多种因素在跨文化语境中协同作用、动态平衡的结果。隐喻翻译研究不应仅局限于语言及文化层面,还应从认知等角度发掘隐喻翻译的制约因素,探索隐喻翻译的规律。笔者今后还将扩大莎剧译本的研究范围,从概念隐喻的认知视角分析梁实秋、卞之琳、方平等译者隐喻翻译的特点及倾向,刻画莎剧隐喻汉译的总体面貌,深入发掘隐喻翻译的影响因素及作用规律。
注释:
① 莎剧版本:阿登版莎士比亚,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2008。
② 朱生豪译本:朱生豪,范锐译,多雷绘,(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