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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社会的不确定性冲突与化解原则

2019-05-13刘少杰

社会科学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网络社会

刘少杰

〔摘要〕 网络社会的不确定性主要表现为:信息快速更新传播、信息技术迅速发展导致的不确定性,对网络社会的深刻变化缺乏清楚认识、片面追求确定性而滋生的人为不确定性,以及两种不确定性之间的矛盾冲突。人为不确定性同信息与技术导致的不确定性之间的冲突,滋生了社会风险,冲击了社会秩序,因此是更严重的不确定性。应当清楚认识植根于信息本质和信息技术运用的不确定性,克服单纯追求确定性的“固化了”的人为不确定性,在知识、权力和目标的重新建构中,寻求网络社会的动态的新社会秩序。

〔关键词〕 网络社会;不确定性冲突;化解原则

〔中图分类号〕C9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9)02-0135-06

网络社会崛起之后,人们感受到了很多崭新的变化,而其中非常明显的一种变化是社会生活的不确定性在大幅增加。在传统社会,不确定性被看成是威胁社会秩序和社会生活的风险因素,专家系统和管理系统构建了很多应对不确定性的思想理论和制度对策,形成了内容丰富的追求社会确定性的知识体系。而到了网络社会,植根于工业社会甚至农业社会的追求确定性的知识体系遭遇了尖锐的挑战,不确定性在大量推出的以追求确定性为宗旨的政策和制度面前,不仅没有减轻的势头,反而不断变换形式与内容,给社会秩序带来种种冲击甚至难以预测的风险。应当揭示网络社会不确定性产生的根源,分析各种不确定性的本质属性和复杂关系,在对之形成清楚认识基础上探寻化解不确定性冲突的有效原则。

一、网络社会不确定性的根源

不确定性是传统社会科学特别是社会学一直想化解的难题,因为它可以给社会带来始料不及的风险。孔德的社会秩序理论、迪尔凯姆的社会整合理论、韦伯的科层制理论、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等,最根本的目的都是指向排斥社会不确定性而寻求社会发展的确定性。在各种层面的社会实践中,人们为应对不确定性更是构建了名目繁多、无法列数的制度政策和治理模式。杜威在总结人类为规避不确定性而做出的努力时指出:

人生活在危险的世界之中,便不得不寻求安全。人寻求安全有两种途径。一种途径是在开始时试图同他四周决定着他命运的各种力量进行和解。这种和解的方式有祈祷、献祭、礼仪和巫祀等。……人若不能征服命运,他就只能心甘情愿地和命运联合起来;人即使在极端悲苦中如能顺从这些支配命运的力量,他就能避免失败,并可在毁灭中获得胜利。

另一种途径就是发明很多艺术,通过它们来利用自然的力量;人就从威胁着他的那些条件和力量本身中构成了一座堡垒。他建筑房屋、缝织衣裳、利用火烧,不使为害、并养成共同生活的复杂艺术。这就是通过行动改变世界的方法,而另一种则是在感情和观念上改变自我的方法。①

虽然杜威是对从古代到现代的历史长河的总结中做出的论述,但他概括的人类寻求安全、规避不确定性的两种基本方式,至今仍然被传承或延续着。前一种方式即宗教信仰,原来以为宗教会随着生产和科学的发展而趋向衰亡,但在生产与科学空前发达的今天,宗教不仅没有衰落,反而引起日益增多的人们的追求。究其原因,可能与杜威所论述的直接相关:那些知道命运不可征服的人们开始向命运屈服,以在情感和观念上改变自我的方法同命运和解。后一种方式则是创造各种技术改变自然与社会,“通过行动改变世界的方法”,而这是启蒙运动以来人类控制自然与社会,“不使为害”、应对不确定性的长期推行并赢得可观效益的积极方式。

人类改造自然、创造物质财富的工业技术和把现代社会整合与管理起来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技术,在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的发展中发挥了不可否认的巨大的积极作用,并在工业社会的基础上把人类带进了一个新的社会形态——网络社会之中。人们为这个在工业社会之上建立起来的新社会起了很多名字,丹尼尔·贝尔称之为后工业社会,鲍德里亚称之为消费社会,贝克称之为风险社会,吉登斯称之为不确定社会,等等。无论以何种名词称谓,我们面对的都是通过互联网、新媒体和计算机联系起来的信息社会,从连结方式上可以称之为网络社会,而从运行内容上看则可称之为信息社会。

网络社会的崛起,既给人类带来了更高的效率和更多的物质财富,也给人类带来了数倍增强的崭新的不确定性,人类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都受到了尖锐挑战。福山指出:

围绕信息而建立的社會往往会产生出自由和平等这两种在现代民主政治中人们最为珍视的东西。电缆信道、低廉的购物市场,或者朋友在因特网上相聚,选择自由已成爆炸之势。一切等级制度,不论是政治的还是法人的,都遇到了压力,并开始走向崩溃。庞大而又呆板的科层制组织力求通过规章制度和高压统治将一切东西控制在自己的范围之内,这种组织的基础因为如下的转变所削弱,即朝着以知识为基础的经济转变,而此种基于知识的经济为个体提供了获得信息的途径,由此而“授权”给了个体。②

福山把他所描绘的西方社会的这些变化,称之为是熊彼特论述的“创造性的破坏”。一方面这种植根于网络信息技术广泛应用所导致的社会变迁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网络信息技术提高了效率、创造了巨大效益,它必然会得到进一步的应用和推广;另一方面,具有崭新创造性的网络技术又一定会在提高效率和创造财富的同时,挑战先前在工业社会甚至在农业社会基础上形成的管理体制、社会秩序以及价值体系,必然会给社会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不确定性和风险,因此又是一种“破坏”。

为什么网络信息技术的应用会导致“创造性的破坏”,卡斯特对此做出的论述更为明确。在卡斯特看来,资本主义世界遭遇的这些冲击,是信息技术革命导致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重构。“信息技术革命和资本主义的重构,已经诱发了一种新的社会形式——网络社会。”③卡斯特这里把网络社会作为一种新社会形式,其实质是把网络社会看作马克思所论述的新社会形态。在马克思看来,社会形态是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统一,包含了经济、政治和文化的社会生活的总体构成,新社会形态的诞生是以生产技术变革为根据的社会整体性转变。卡斯特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概括网络社会的变化的:

它的典型特征是战略决策性经济活动的全球化、组织形式的网络化、工作的弹性与不稳定性、劳动的个体化、有一种无处不在纵横交错变化多端的媒体系统所构筑的现实的虚拟文化(culture of real virtuality),以及通过形成一种由占主导地位的活动和占支配地位的精英所表达出来的流动的空间(space of flows)和无时间的时间(timeless time)而造成的生活、时间和空间的物质基础的转变。④

卡斯特已经揭示了网络社会生成的根本动力,即信息技术革命,但在笔者看来还应做更深入一步的探讨。信息技术革命像工业革命一样,首先是生产工具的革新,如同机器作为最先进的生产工具引起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革命,并进而从根本上推动了工业社会的诞生,信息技术革命也以计算机、互联网和新媒体等新技术作为最先进的生产工具,引起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革命,进而为网络社会这个新社会形态奠定了基础。但是,仅停留于此还不够。工业机器作为最先进的生产工具,改变了手工业的生产手段,但其生产对象仍然是物质资料;而计算机、互联网和新媒体作为最先进的生产工具,不仅改变了生产手段,而且还转变了生产对象,即其直接作用的生产对象已不是物质资料,而是信息。

网络社会最重要的生产过程是信息的创造、流动与传递,信息作为直接的生产对象,规定了网络社会的本质特点——不确定性。虽然机器或工业社会的生产对象与农业社会也有很明显不同,但都是物质资料,农田、矿山和待加工的各种物质材料,都是在特定位置中存在的有明确体积、重量和样态的具体存在,是具有稳定性的确定性存在。而信息则不然,信息的生命本质是更新、变化,信息不更新、无变化就失去其生命体征,变成僵尸。当信息已不再变化而且还在重复传播,它就变成令人厌倦并且能给人带来伤害的噪音。因此,以信息为生产对象的网络社会,就从其根本特质上决定了它一定处于永无休止的更新变化之中。

特别是借助于互联网和新媒体的传播速度和扩散广度,网络社会的信息呈现了空前丰富的海量状态,这更加强化了网络社会的不确定性。论及中国传统乡村社会时,通常都认为那是一个信息闭塞、缺少变化、结构稳定的封闭社会,而传统乡村社会这种习惯熟悉、回避陌生,“在地方性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⑤导致传统乡村社会这种超长稳定状态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其信息匮乏,与之相反,网络社会是一个信息海量供应且飞速传递的社会,必然要改变传统社会稳定少变的确定性。

简言之,网络社会的不确定性植根于依靠计算机、互联网和新媒体的信息技术形成的新生产力,植根于同物质资料在本质属性上不同的新生产对象——信息,信息的更新变化本质和信息技术可以快速传播变化的特性,是网络社会的不确定性不可祛除的根源。

二、追求确定性的人为不确定性

植根于信息本质和信息技术的不确定性,对建立于工业社会乃至农业社会之上的社会秩序形成了尖锐挑战。一方面,不确定性依靠信息不断更新变化的生命本性表现了旺盛的活力,永无休止地刺激、冲击着传统社会秩序;另一方面,不确定性凭借网络信息技术的广阔联系和快速传播,延伸到社会生活的各种层面,使传统社会秩序在每一个角落都遭遇了挑战。

如前所述,植根于乡土文明的农业社会秩序必然会遭遇网络社会不确定性的强烈冲击。因为,农业社会是以土为本的习惯熟悉、排斥陌生的静态封闭的社会,而网络社会的不确定性就是对熟悉关系和静态封闭的严峻挑战。建立在工业文明之上的工业社会,虽然其流动性比农业社会要强上很多倍,但如凡勃仑所论,工业社会的制度实质是机器生产的要求。⑥而機器生产一定要求厂址固定、机器稳定、标准规范、程序合理、分工明确,而这些都是明白无疑的确定性。

正是在机器生产的确定性要求基础上,工业社会形成了一套追求确定性的制度体系、组织体制、行动纪律以及与之相适应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这些处处体现着机器生产要求的制度化、组织化、程序化和标准化的生产秩序或社会秩序,是具备明显确定性而无法容忍网络社会不确定性冲击的社会秩序。网络社会的不确定性是信息和信息技术的不确定性,是可以延伸到社会生活各种层面的具有极强穿透力的功能或效力,因此,工业社会以确定性为本质特征的社会秩序,不可避免地要遭遇网络社会不确定性的挑战和冲击。

植根于工业生产或机器本性的工业社会秩序,是在工业生产为人类创造了巨大财富和辉煌成就基础上形成的,无论是其积累的客观存在的物质财富,还是诺斯所论述的同权力和利益捆绑在一起的制度路径依赖,都会以其强大的惯性支持对网络社会不确定性冲击的抵制,而作为网络社会本质特性的不确定性也不会善罢甘休地败下阵来,对立的结果就是难以化解的矛盾冲突。

进一步说,不确定性和追求确定性的两种力量,都有其深厚的难以改变的根据,如何面对二者的冲突,已成为当代人类社会在各种层面上都会遭遇的难题。吉登斯说:“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不是被人类严格控制的世界——有人可能说,这样的世界既是左翼的万丈雄心,也是右派的噩梦。几乎相反,这是一个充满错位和不确定的世界。一个‘失去控制的世界。”⑦也就是说,无论是左派坚持的严格控制还是右派主张的顺应传统,都难以实现保持确定性的愿望。

更为严重的问题是,原来在工业社会基础上形成的追求确定性的知识与技术,在面对新形势下的不确定性面前,不仅不能再发挥维持确定性的作用,反而会引发新的不确定性或不可预测性。“而且,令人不安的是,过去被认为创造了越来越大的确定性的力量——人类知识的进步以及对社会与自然的‘控制性干预——实际上与这种不可预测性深深地搅在一起。”⑧吉登斯称之为人为不确定性:“这样产生的不确定性在我这里通称为人为不确定性。生活一直是具有风险的事情。人为不确定性闯入我们的生活意味着我们的存在,无论在个人层面上还是在集体层面上,比以前更有风险。”⑨

人为不确定性之所以有更大的风险,是因为导致这种风险的力量是权力、知识与技术的综合,并且作为其存在与运行的根据,是其统治地位已经让位于网络社会的工业社会,它用植根于工业社会的目标、原则和手段,去对待一个已经深刻变化的网络社会。“人为不确定性是人类对社会生活条件和自然干预的结果。它带来的不确定(以及机会)在很大程度上是全新的。无法用旧的方法来解决这些问题,同时它们也不符合启蒙运动开列的知识越多、控制越强的药方。更准确地说,它们今天引发的各种反应常常既是破坏性控制和修补,也是控制不断增强的无尽过程。”⑩

像植根于信息和信息技术的不确定性一样,人为不确定性也是一种难以化解的不确定性。其中最复杂的也是最难以克服的障碍是,在人为不确定性被不断地制造出来的过程中,制造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制造新的不确定性,而是认为自己在为保持社会稳定秩序做出艰苦努力。对于自己制造出来的人为不确定性,制造者通常会得出相反的结论,即控制和化解不确定性的手段不够准确有力,于是便采取更为精细的管控措施,其实质是用植根于工业社会甚至农业社会的制度与手段,去更加强力地控制植根于网络社会的不确定性,其结果也只能导致更严重的人为不确定性。

在评论欧洲民族国家面临网络社会的挑战时,卡斯特也深入论述了网络社会不确定性同对抗这种不确定性的人为不确定性之间的冲突。在卡斯特看来,掌握传统社会控制权力的民族国家,遭遇了网络社会不可阻拦的流动性或不确定性的强烈冲击。尽管民族国家动用各种实体机构的权力抵制或控制流动权力的挑战,但无奈“我们的社会是环绕着流动而建构起来的:资本流动,信息流动,技术流动,组织性互动的流动,影像、声音和象征的流动。流动不仅是社会组织的一个要素而已。流动是支配了我们的经济、政治与象征生活之过程的表现”。(11)

虽然网络社会的流动性不完全等于不确定性,但正是广泛而快速的网络社会流动性滋生了大量不确定性。并且,因为流动性不仅是网络社会的一个要素或一个特征,流动性还是网络社会的支配力量,而影响他人行为和社会秩序的力量就是社会权力,因此,网络社会有一种通过流动性并包含着不确定性而构成的流动的权力,虽然这种依靠信息流动支配了社会流动的社会权力,要遭到追求确定性的实体权力的抵制,但“流动的权力优先于权力的流动。在网络社会中现身或缺席,以及每个网络社会相对于其他网络的动态关系,都是我们这个社会中支配与变迁的关键根源”。(12)

三、化解不确定性冲突的原则

由于两种不确定性不仅同时并存,而且还要发生矛盾冲突,因此我们又面临新的不可回避的问题,即如何正确对待这两种不确定性?如何化解二者之间的矛盾冲突?

正确对待网络信息及其技术引起的不确定性,首先要认识这种不确定性是网络社会的本质属性,它并非仅是一种可以带来风险的消极因素,同时也是网络社会的旺盛活力所在。根源于信息的更新流动和信息技术的广泛使用而产生的不确定性,是网络社会发展运行必然生成的本质属性,可以用梳理、引导和利用的方式降低这种不确定性对社会秩序的影响或冲击,但不要指望可以将之消灭。并且,还必须清醒认识到这种不确定性将不可排除地长期存在,不能视之为偶然发生的短期现象,更不能指望采取一些应急措施即可将之消除。

网络信息及其技术引起的不确定性,是人们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遇到的新问题,是新生事物呈现出的新特点或新属性。由于这种不确定性与工业社会的机器运行或工业生产的相对确定性截然不同,所以不能用工业社会的眼光、期望和知识对待它,应当在明确认识其本质属性和运行特点的基础上,用新视野、新预期和新知识去对待它。否则,就难免像卡斯特所指出的那样:“由于我们的历史眼光已经习惯于看到社会变革的整齐的军营、鲜艳的旗帜和高挂的檄文,因此,当我们面对由远离权力衙门的、形式多样的网络所推动符码变化的漫天烽火的时候,我们就手足无措了。”(13)

更复杂的问题是如何对待人为不确定性。人为不确定性主要是由专家系统和管理系统产生出来的不确定性,是旨在追求确定性的知识应用和政策制度安排而导致的不确定性。因此,人为不确定性是与其追求目标和行动结果相悖的不确定性。于是,这就决定了它是一种复杂的不确定性。无论是专家还是管理者,当他们看到网络社会的大量不确定性时,如果不是积极正视和努力探索这种新的社会现象,而是沿用工业社会的知识、方法和原则去压制和消除它时,尽管他们难以实现自己的追求,但他们不能轻易认识到自己在做一种不适时宜的事情,反而常常会认为自己的执行力度不够,进而采取更加严厉的措施去消除被他们看作只能产生社会风险的不确定性。

人为不确定性是一种在对新社会现象缺乏清楚认识的基础上采取自以为聪明的手段而导致的不确定性,而其手段越精致导致的不确定性越严重,引发的社会风险也越频繁。乌尔里希·贝克在分析当代社会风险的根源时,也论述了这种自以为是的错误的危害。在贝克看来,当代人类社会的主要风险来自专家系统的知识权威和管理系统的权力滥用,“有关风险的陈述从来没有简化为仅仅是关于事实的陈述。它包括理论的和规范的内容,這都是它的组成部分”。(14)“在社会公认的风险中,现代化进程的权威和机构,以及它们特殊的利益和依赖被假定并被置于(以因果的模式)与在社会、内容、空间和时间上分离的破坏和威胁的征兆的直接关联之中。”(15)

在专家系统和管理系统面前,网络社会不确定性的主要威胁是对社会秩序的干扰或冲击,为了保持社会秩序的稳定,就应当采取必要的措施抑制不确定性,否则,不可预测的社会风险就会不断爆发。应当承认,网络社会的不确定性确实冲击了社会秩序,但是,由传统延续而来的社会秩序受到冲击,是否也存在某种必然性与合理性?如果承认网络社会已经大规模崛起,如果承认网络社会的生产力和生产方式与工业社会相比,已经发生了飞跃性的质变,在此基础上,网络社会已经成为一种新社会形态,社会生活的各种层面都已发生深刻变迁,那么就应当承认:网络社会的不确定性对由工业社会延续而来的社会秩序的冲击,一定具有必然性与合理性。

社会秩序是社会生活的存在状态与演变次序,社会秩序是客观性和主观性的统一。从客观的角度看,现实社会一定是以某种空间状态存在着,并且呈现出某种相对稳定性,但它一定不是完全静态的,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在发生着或缓或急的变化,并呈现出某种时间序列或演变次序。人们都生活在某种作为客观状态的社会秩序之中,客观的社会秩序不仅影响甚至规定了人们的实践,而且也一定要反映到人们的思想观念之中,进而形成主观的社会秩序,或者可以称之为客观秩序的主观内化。

内化为人们思想观念、心理结构或知识体系的社会秩序,是内在的社会秩序,它不仅是人们对外在社会秩序的反映,而且还成为支配人们进一步开展社会实践的思想基础或主观根据,由此而实现了社会秩序的内化与外化的相互转化。在这种相互转化的过程中,外在的社会秩序一定是处于持续的变化之中,虽然内在社会秩序也会受外在社会秩序的影响而发生变化,但通常出现的情况是,内在社会秩序会呈现一种滞后于外在社会秩序变化的意识形态效应。

这种内在社会秩序滞后于外在社会秩序的效应,既可以理解为恩格斯论述的意识形态相对独立性问题(16),也可以解释为诺斯所论述的制度变迁的路径依赖。(17)作为思想观念存在于人们头脑中的社会秩序,是人们根据自己的价值要求和理想意愿去认识、评价社会生活状态和发展道路的理想模式,一旦这种模式变成稳定的信念,也就成为人们不再质疑而照之去做的意识形态。这种规定思维和支配行为的意识形态,既可以表现为系统的理论形式,也可以作为直接同具体存在相对应的知觉表象,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具有相对稳定性或相对独立性。

进一步说,内在的社会秩序是人们根据自己的经历或利益认可的某种社会状态和发展模式,它一旦固化为意识形态,就一定表现为对社会发展变化过程的滞后性。它不仅会越来越明显地落后于现实发展,而且还会千方百计地去阻挠现实的发展,成为社会发展进步的障碍。在诺斯等新制度主义经济学家看来,社会秩序是由包括意识形态的制度规定而成的。意识形态具有降低社会的不确定性的功能,“意识形态对顺从的要求至今仍然是减少维持秩序的成本的主要力量,但是它带来了另外的社会成本,即阻止制度变革、惩罚偏离常规者,以及在与其他与之竞争的宗教冲突中成为无休止的人类冲突的来源”。(18)

网络社会秩序是动态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秩序,是专家系统和管理系统只有改变了从工业社会甚至农业社会延续下来的以追求确定性为宗旨的思想观念才能看清楚的社会秩序。鲍曼把不确定的网络信息化条件下的动态社会秩序称为“流动现代性”,在他看来,“这个星球的每一片土地,除了鲜有的几个例外,都在顺应一场现今被称为‘现代化的急切的、强迫性的、不可阻挡的变迁”。(19)“我则更加切中要害地称之为‘流动现代性的东西,是对变化就是恒久而不确定性就是确定性的更大确信。”(20)

鲍曼把沿袭传统、以确定性为宗旨的执着追求看作是需要“液化”的“固态的阶段现代性”,他主张:“如果在‘固态的阶段现代性的核心是对未来的控制与固定,那么在‘流动的阶段其首要关注就变成了确保未来不被抵押,并且防范别人对机会进行任何先下手为强的利用,而这些机会是未来希望要带来并注定要带来的机会,是依然没有公开、既不为人所知也不可知晓的机会。”(21)可见,鲍曼揭示了流动性、不确定性的必然性和持续性,也批评了固守确定性追求的“固态的阶段现代性”,并主张“液化”“固态的阶段现代性”,但他没有给出可以有效实施的对策。

鲍曼留下的困惑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网络社会流动的不确定性是一个持续加速变化的过程,试图找到一个像在“固态社会”或传统社会把不确定性规制为确定性那样的有效对策,已经时过境迁了。但是,我们不应当有丝毫悲观意识,如同福山所指:“社会秩序在数代人间有过一轮又一轮的兴衰涨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确保这种循环始终保持向上的趋势。我们还怀有希望,唯一的理由就是人所具有的那种十分强大的重建社会秩序的能力。”(22)

如果网络社会植根于信息和信息技术的不确定性具有必然性和合理性,如果由专家系统和管理系统制造的人为不确定性是对网络社会不确定性的误判,如果人为不确定性是通过追求传统社会的固态确定性而滋生的,并且人为不确定性同网络社会不确定性的冲突,主要是知识与权力落后于现实的结合,因此,化解网络社会不确定性冲突的基本原则就应当是从人为不确定性入手,应当调整专家系统和管理系统所固守的知识体系、权力运行模式和对确定性的简单追求。

① 〔美〕约翰·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傅统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页。

② (22) 〔美〕弗朗西斯·福山:《大分裂 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的重建》,刘榜离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4、350页。

③ ④ (13) 〔美〕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曹荣湘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1、419頁。

⑤ 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8页。

⑥ 〔美〕凡勃仑:《有闲阶级论》,蔡受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第139-142页。

⑦ ⑧ ⑨ ⑩ 〔英〕安东尼·吉登斯:《超越左与右——激进政治的未来》,李惠斌 、杨冬雪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第3、4页。

(11) (12) 〔美〕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王志弘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383、434页。

(14) (15) 〔德〕乌尔里希·贝克:《风险社会》,何博文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26页。

(16)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68页。

(17) 〔美〕道格拉斯·诺斯:《制度、制度变迁与经济绩效》,杭行译,上海:格致出版社,2009年,第126-143页。

(18) 〔美〕道格拉斯·诺斯:《理解经济变迁过程》,钟正生、邢华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0页。

(19) (20) (21) 〔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4、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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