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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相世界的分节觉识

2019-05-13张一兵

社会科学研究 2019年2期

张一兵

〔摘要〕 不同于传统的认识论,广松涉认为日常生活中被我们假定为直接发生的感性经验其实都不是“单层”的所与,而是意义的所识共同构序完成的觉-识结果。这是被主-客二元结构遮蔽起来的认知二肢性关系存在。作为关系性存在的显相的所与不是传统认识论中假定的主体认知对象的外部现象,它本身无法独立实存,意义的所识也不是一种可以独立存在的主观现象,当它们作为显相呈现,就已经是一种关系性的存在。显相的所与和意义的所识构成的二肢认知结构,不是一种牛顿力学中那样的实在框架,而本身就是发生于认知活动中的格式塔场境建构。

〔关键词〕 广松涉;《存在与意义》;四肢构造;显相;觉识;所与;所识

〔中图分类号〕B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19)02-0020-07

广松涉(ひろまつわたる,Hiromatsu Wataru,1933-1994),当代日本著名的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和思想大师。①广松涉全面阐述自己哲学体系的《存在与意义》三卷本,在生前只出版了第一、二卷。在这本书的第一卷中,广松涉第一次完整地提出了自己独特的认识论构架。与我们熟知的传统认识论基本观点不同,广松涉在康德先天观念综合构架和胡塞尔的意识现象学努力之后,力图建构一种与主体-客体二元认知结构相异的新的关系性认知模型,以往的认知对象被解蔽为所与-所识二肢关系,而认知主体则被拆解出交互主体性中的能知的何人和能识的某人的二肢关系。这一观点被指认为显相世界的认识论四肢构造。本文中,我们来具体看一下作为广松涉认识论入口的对显相世界的觉识构境、所与-所识的否定性边界,以及所与-所识的格式塔突现等问题的讨论。

一、觉识:显相世界为什么能够被看到

广松涉认为,在日常生活中,通过素朴实在论,我们总是直观地看到各种事物和人的实在,却不知,这是“因为人们的传统的日常观念已经陷入了某种物象化的错觉之中,那妨碍着人们直视事物的真相”。②这是说,日常经验往往是以不自觉的物象化的方式呈现的,人们总是以为直接看到了物,却无法意识到这种看到是如何被建构的。其实,许多唯心主义的哲学家,都试图说明这种物象化的问题。比如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开端之处,就在证伪物相世界的虚假性,因为在他看来,任何客观的意谓不过是自我意识在理念的座架下生成的統觉。在认识论研究中,康德在休谟对经验可靠性怀疑中,找到先天观念综合构架的整合作用,判定物相经验只有在先天综合判断的自动整理中才可能向我们呈现,这是著名的认识论中的“哥白尼革命”之本质。而胡塞尔则进一步深化了这种观点,他发现任何意识都是有意向(志向)的,而任何进入意识的对象又都是面对我们的(Für uns)。所以,现象学的本质直观(直感)是意蕴着主体能动性的。广松涉觉得,在这一基础上,认识论的观念还可以关系存在论的构境再深化一步,因为,被康德和胡塞尔设定为单层的经验现象本身也是一种关系性的存在,现象已经是一种特定的面向我们的关系式显相,即觉识。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已经指认,意识是我对我环境的关系。关系性的觉识应该是意识最下层的构件。

显相世界的清晰分节态(=phenomenon)不是单层的与件,它每次都已经作为映射的所与“以上的某种东西(etwas Mehr)”,以二肢的二重相来被觉识。我们想将显相的清晰分节态中的这些对象的=所知的两个契机称为“显相的所与”以及“意义的所识”,显相的清晰分节态每次都已经是作为“显相的所与”以上的“意义的所识”,在二肢的二重性的机制中体现。③

这里,康德的被先天综合座架起来的现象界在广松涉这里成了显相世界,不同之处在于经验发生的瞬间已经是带着塑形结果的清晰分节态(articulation)④显现的觉识。⑤这里,有两个需要我们关注的观点:一是觉识的概念,应该说这个概念不同于将不同感官获得的感觉经验整合起来的统觉,觉识已经是感觉发生中的意义所识。这也就是说,原来我们假定为外部刺激所生成的直接感觉经验都已经是所与和所识的共生结果,比如视觉中的所有的“看到”、触觉中的所有“摸到”、嗅觉中的所有“闻到”等等都已经是意义的所识的结果。二是清晰分节的概念,这是觉识发生的具体呈现结构。广松涉这里使用的分节概念缘起于一个对象结构化构成的方式。依我的理解,他这里的分节并非静态的现成性所指,分节已经是功能性的觉识构序发生。这样,不是混沌的经验发生后受到先天综合判断的结构化整合,而经验本身的生成不再是单层的所与,其统觉自身的清晰分节已经包含着意义的所识。

广松涉让我们从自己每天的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习以为常的小事情来思考这一观点。比如,

人们将远处的看上去小如蚂蚁的东西作为人物来看待,将排列在书架上的“面”作为书的背脊,更准确地说作为有进深的书来看待。将现在听到的声音作为黄莺的鸣啭来听,将从糊纸拉窗掠过的影子作为燕子来看待。为了将知觉的映射的与件以单纯的映射相来知觉,反而需要反省的努力。在日常的意识中,显相的清晰分节态作为每次以单纯的映射相“以上的某种东西(etwas Mehr)”,作为映射相“以外的某种东西 (etwas Anderse) ”来被觉识。⑥

这样暖心的说明,让我们一下子就能知道清晰分节的觉识之内涵。显然,广松涉这段表述中的第一个例子来自考夫卡的《格式塔心理学原理》一书。⑦而他自己的例子却很有诗意,纸拉窗掠过的飞燕影子和如歌的黄莺的鸣啭都在于说明发生于我们经验觉识中的显相的复杂建构性。可依我的看法,这里的“莺歌燕舞”的显相清晰分节仍然是有层级的:直接看到和听到的影子和鸟叫的所识是显相觉识的清晰分节1,而影子即并未直接看到的飞燕和黄莺鸟鸣瞬间所识才是显相觉识的清晰分节2。我再感性地延伸一下广松涉这里的意义境:现在我在公寓22层楼上看下面阳光广场上散步的人,都只有很小的影像(分节1),但我肯定不会错看到蚂蚁或其他昆虫,而是看到没有真人大小的人(分节2)。显然,清晰分节2才是觉识。这个把小如昆虫的影像直接看成人的分节显相,其中已经包括了“映射相之外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我曾经下楼时经过这些人群的直接经验。在看的瞬间,由我的意义所识构式于显相的所与的。同样,在我路过仙林办公楼旁边的樟树时,听到自己并没有直接看见的白头翁的歌唱,这种听到是基于从孩时玩耍于树木里对白头翁鸣叫的熟悉经验。又如我在先锋书店挑选书的时候,突然闻到并不在眼前出现的咖啡的香味,这种闻到也是平时对咖啡味道的熟识结果。其实,这里我直接想到的是海德格尔的意蕴说。1919年,青年海德格尔在一次讨论中讨论了对讲台的体验(觉识)。他说,学生们习惯地走进教室、走向座位,这个“走向”之中就发生着一种无需语言的构境式的体验。就像海德格尔走向讲台。海德格尔提醒我们,其实,任何走向之前都有一种看见。“我几乎一下子看到了这个讲台”,我不是独立地看到它,“我在一种定向、光线中,在一个背景中看到这个讲台”。海德格尔想说,我们都是一下子就看到了讲台。问题的关键就在这个“一下子看到”上。我们知道,胡塞尔现象学的分析解决的就是这个“一下子”中的本质直观问题。可是,青年海德格尔没有引导学生们在胡塞尔的思境中行进,反而话锋一转,立刻说,有些人走进教室却不会一下子看到(本质直观)讲台!这显然是对胡塞尔直观问题的另一种故意追问。谁?他举了两种人,一是他所亲近的黑森林中的农民,他一下子看到的可能只是一个木板箱子,他看不到海德格尔和学生们都一下子看到的讲台;二是一位来自塞内加尔小木屋中的黑人,他一下子看到的这个被我们直观到的讲台,说不定“是与魔法相关的东西”,或者是躲在其后有效地抵御飞箭和石块的东西。这里的反省式思考构境点是,黑森林中的农民和突然到此地的塞内加尔的黑人为什么看不到我们一下子看到的讲台?海德格尔有些神秘地说,实际上“在观看讲台的体验中,有某个东西从一个直接的周围世界(unmittelbare Umwelt)中向我给出”。⑧有东西,一下子看到有东西,缘由是这个东西在直接的周围世界中向我给出。

显然,广松涉想告诉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被我们假定为直接发生的感性经验其实都不是“单层”的所与,而是意义的所识共同构序完成的觉-识结果。这是被遮蔽的认知二肢性关系存在。更进一步,在脱离了感性经验的理性认知活动中,觉识构境也会在另一个更深的层面发生。他说,“在这里看到的二肢的关系性,与人们在接触符号的时候不是将之作为单纯的墨水的痕迹,或者单纯的声音,而是作为有一定的意义的所识性来感知是同样道理的机制”。 ⑨比如,此刻我在自己的过去写下的思想笔记本上看到一些文字,不会只看到蓝黑墨水的痕迹(分节1)和只有我才能识别的汉字(分节2),而一定会看到当年自己不够深刻的学术观点构境(分节3)。那些文字向今天的我的清晰分节显相,当然是钢笔墨迹的所与和思想观念的意义所识共在的突现构境。这是一个更复杂的理性认知構境层次。

实际上,我们在这里并非只是确认广松涉二肢论的正确与否,而是需要反省我们传统认识论中对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的区分。原来那种被假定为直接经验的感性认识的发生,从一开始就内嵌着理性观念的所识。这是广松涉反对近代二元认知结构的根本意向。

二、显相的所与-所识二重态的否定性边界

在广松涉看来,我们的认识显相二肢性中所与-所识的关系二重性态,也并非传统认识论中把感性和理性打通整合起来就够了,问题还更复杂得多,或者说,过去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假定的经验现象发生本身是一个多维度多层面的构境式显相塑形。但是,广松涉告诉我们,他这里讨论的所知-所识不包括以下几个方面。这是一个否定性边界的划定。

首先,显相所与-所识不包括感知中的感情值。这个感情值的确是我们过去认识论研究没有意识到的问题。广松涉说:

所谓感性的知觉伴随着一定的“感情值”,在这个意义上,它是单纯的感觉以上的某种意识态。我认为这个问题对婴幼儿期的原初的感性的知觉也是有效(妥当)的。实际面临的亮度(暗度)的感觉、温暖度(寒冷度)的感觉、压觉、声音的感觉、色彩的感觉,伴随着快感、不快感、恐怖感、安心感等一定的质与量的感情值被人们觉识。大的声音感觉伴随恐怖感,太亮的光的感觉以及炎热的感觉伴随不快感。⑩

这是说,在随时发生的感性知觉中,常常带有主体的感情色彩。当我们看到春日的阳光洒满大地,遇见自己所爱的人,显相呈现会同时充满快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和面临危险时,显相必然会处处显露恐怖感。这种与显相同时出现的快感和恐怖感也是“感觉以上的某种东西”。考夫卡在《格式塔心理学原理》中曾经讨论过从第一个感情值向第二个感情值的格式塔转换。他说,“想象一下你在山间草地上或在海滩上晒日光浴,神经完全放松,而且与世无争,你什么事情也不干,你的周围环境如同一块柔软的斗篷,将你罩住,从而使你得到休息和庇护。现在,你突然听到尖叫声:‘救命啊!救命!这时你的感觉变得多么的不同,你的环境变得多么的不同”。(11)在这里,考夫卡所讨论的是心理场的格式塔转换,而相近的例子在捷克哲学家科西克那里却成为存在论的断裂,比如电影《攻克柏林》中的一个经典画面,一对情侣在麦田里依偎相拥,这是一幅日常生活的甜蜜画卷,可此时情侣的身后突然驶过德国纳粹的坦克,人的生命存在瞬间面临死亡,科西克将此表述为“平日断裂处历史呈现”。在传统的认识论研究中,我们比较多地思考了认知的客观性(逼真性),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我们开始意识到认识结果的建构特征,以及意识到认知的价值(趋善性),但是我们确实很少意识到认知过程的感情值维度。当然,广松涉肯定地说,这里关于显相的所知-所识的讨论不包括感情值一类的思考,感情好恶,不是意义所识。

其次,显相的所与-所识也不包括感性的知觉世界所伴随着一定的生理性行动值。这是说,在我们通常的感知活动中,也同时含有某种自发的行动的机能。这一点,“对婴儿期的原初性的感性的知觉也是有效的。刚生下来的婴儿嘴唇所感受的接触乳头的感觉触发吸吮反射运动,视感觉触发眼球调整运动,就这样,起始于反射运动的层面”。(12)在身边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可以观察到,随着光线的强弱,我们的视网膜会自动缩小或放大,一些人与陌生人说话,会突然紧张地脸红。广松涉说,“与感性知觉融为一体的一定的被类型化了的行动‘反射地出现,这种情况屡屡可见。即使行动本身是无意识的(unwillkürlich),无意图的(unabsichtlich),但该‘行动方式以及‘行动目的被自觉地意识到的情况也不少见”。(13)通常,这些感知活动中伴随发生的反射行动,会是无意识和无意图地出现,它们甚至就是肌体的生理反应。这些感知中发生的多出来的东西,即“所谓感性的知觉世界伴随着一定的‘行动值,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是单纯感觉以上的某种东西”,然而,这也不是广松涉此处想要讨论的意义的所识。他专门交代说,这个问题将在《存在与意义》的第二卷中讨论。

其三,显相的所与-所识不包括感知活动发生的假现显象。广松涉告诉我们,在感性知觉活动中,也会出现一些显相之上的错觉。例如,

如果将圆周的一部分有缺口的C字型在银幕上投影一瞬间,那么人们会把它看成是一个封闭的圆形。或者有两个适度相隔的AB两个光点,首先让A发光,在将之熄灭的同时,再让B发光。这样一来,似乎光点从A到B做了直线运动一样,人们看到的是“假现运动”。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说看到了“直接的感觉的与件”以上的某种东西。(14)

其实,按广松涉这里的构境线索,电影的放映就是这种错觉效应,因为它只是静止的画面在光线的投影下,以每秒24帧的速度掠过,人们却可以补全(補完)式地看到运动的图像。又如,我们的眼镜镜片上有一块黑斑,但在我们看到的视图中,它却被有效地补全和假性显现了。并且,依这一构境线索,就不仅仅有视觉上的假现,也会有听觉上的假现,比如我在上下班路上通过蓝牙耳机连接的智能手机中的音乐APP,可以听到两种完全不同的音乐,即从老一些的唱片中导入的单声道音乐和后来“高保真”CD中导入的立体声音乐。在前者中,两边耳机生成的音乐中心是拟现于前额,而后者则是一个超真实的音乐场显现。因为在立体声音乐的制作过程中,声音在录制过程中被分配到多个独立的声道,从而达到了很好的声音定位效果。在这种音乐听觉中,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交响乐队中各种乐器来自的方向,从而使音乐更富想象力,更加接近于临场感受。在一张钢琴独奏的CD中,你甚至可以听到钢琴键盘被弹响的不同声位。但这一切都是音响技术所制造的高保真假现。

广松涉说,与这种直接补全性的假现不同,感知活动的发生中还可能存在另一种更复杂的补全情况:

例如,当我们看到从犬窝里伸出来的尾巴,看到有人从围墙上窥视时,我们不会把那觉知为单纯的尾巴或单纯的头部,而始终是作为犬的尾巴以及人的头部来觉知。另外,在看到打坏的饭碗和头掉了的偶人,也会把那当作饭碗的碎片以及偶人的身体来觉知。在触觉的情况下大概也是一样的。我们只要听一下所熟知的歌曲的第一小节就会将之作为那首歌曲的开头来听。(15)

把一截尾巴补全为狗,把头补全为人,把一小节音乐补全为一首曲子,这都是在显相显示出现的多出来的东西。广松涉只是想告诉我们,“知觉的与件像与表象的补全像的二因子性的统一态并不是我们要在原理上试图立论的‘所與-所识的二肢的统一态”。 (16)这些都不是他这里所要直接讨论的显相的所与和意义的所识的主要意指对象。

其四,显相的所与-所识也不是对象性的联想。比如,“看到雪地上的轨迹便感知到自行车,听到远处的犬吠声便感知到犬,以实际面临的知觉的与件为契机,联合地感知到一定的对象的所知,便属于这种情况”。(17)这里不同的细节是,看到轨迹是意义的所识,再联想到自行车就不是意义的所识;听到狗叫是意义的所识,而从犬吠声联想到狗却不是意义的所识。意义的所识不是通过一个经验的呈现而具体地联想到另一种具体的事物。

我们所说的“意义的所识”决不是就是对“对象的实在”的称谓。顺便提一下,在此,我们对“某辆自行车”这样的“个体的对象”本身的存在性质还没有做任何规定。一般来说,即便那很容易被视为“物理的实在”,但“物理的实在”也许已经是有赖于某种意义形象的物象化的东西。因此,我们不能赞同将“意义的所识”简单地视为“对象的实在”的观点。(18)

这与前述那个看到拉窗上掠过的影子即是飞燕,听到没有露面的黄莺的鸣啭是不同的,那里的显相中已经存在意义的所识,而非由一个发生的经验对另一种事物的对象性联想。

三、显相的所与-所识二重态的格式塔突现

广松涉先界划了一种否定性的边界,阻隔了常识中可能将显相的所与-所识误认成他物的偏向可能。那么,到底如何进一步确认他自己认识论中这种非二元论的所与-所识二肢结构(二肢構造)呢?首先,我们来看这种二肢结构中的显相的所与。

依广松涉的观点,作为关系性存在的显相的所与不是传统认识论中假定的主体认知对象的外部现象,它本身无法独立实存,当它作为显相呈现,它就已经是一种关系性的存在。

作为显相的第一肢的“所与”,那不是自己完结地独立自存的自足性的东西,而始终是“所与-所识”关系的“项”,那只要在“作为”单纯的那个以上的意义的所识被感知这样的关系规定性中才是“所与”。在将此第一肢的所与当作似乎是自存的存在体加以对待的时候,最终只能说那只不过是某种有可能加以规定的东西(etwas Bestimmbares),不得不说本身是第一质料的“无”(nichts)。(19)

必须承认,这是很难进入的思想构境。显相中的所与不是常识经验中的看似独立自足的物象化对象,它从显相中的呈现本身只是作为所与-所识关系的一个关系项,如果没有这个显相关系的存在,所与就无法成立。如果回到素朴实在论的第一质料构境中,它会是对象性实在意义上的无。所与只要出现在显相中,它就是关系性存在。比如我们去九寨沟旅游,惊叹地看到那山那水的绝美风景时,美景的显相并不是独立于我们之外的对象,因为同样的山水中,山上的小动物是不会看到这种美景的,当那碧绿的水让我们惊叹的时候,这种显相已经是内含着我们的美学意义的所识关系了。同时,这种一下子获得的美感也不是马赫所说的是各种感觉的复合,而是一种格式塔式的美感意境的突现。

为了说明自己这个观点,广松涉援引了梅茨洛(Mezirow)的相近看法,后者认为,人们在感知物体时,“并不是像至今为止的数百年来由哲学家以及心理学家所主张的那样,将多个小的‘个别的感觉结合起来,形成总括性的整体”,即统觉的生成,而更多的已经是给予一种塑形式的清晰分节。用格式塔心理学的观点,就是任何显相都已经是在一个基底上被塑形的关系性图式(図式)。广松涉说,这与梅洛·庞蒂在《知觉的现象学》中的观点是一致的:

格式塔理论——他是这么写的——告诉我们:“一个基底上的一个图”,这才是我们所能持有的最单纯的感性的所与。这是构成知觉现象的定义本身,不具备这个条件,就不能说某种现象是知觉。它是这样一个基础性的东西。然而,“图”的各部分在告知其自身实际包含的以上的东西,因此,就连这样的初步的知觉都已经承担着一个意义(sens)。(20)

在著名的鲁宾杯(21)的双重视图中,我们会发现看到侧脸和高脚杯的时候,恰恰是因为一个互为基底显相的格式塔转换过程,看到不同的塑形结果的同时,知觉已经承担了一个所识的意义。然而,广松涉认为就是梅洛·庞蒂表述中将“图”指认为最单纯的感性的所与也不是对的,因为,这里的“‘图已经不是单纯的感性的所与,而是在‘承担意义之前‘有赖于意义的东西”。(22)这样,看到鲁宾杯和埃尔舍(23)《日与夜》中的不同视图,就不再是最单纯的感性所与,而是处于意义的所识的关系共在之中了。或者说,这里的“清晰分节态不是单层的与件,而是‘所与-所识的二肢的构造形态”了。

其次,是二肢结构中的意义的所识。广松涉说,与显相的所与一样,意义的所识也不是一种可以独立存在的主观现象,它本身也是关系性的存在。

显相的第二肢即“所识”始终是“所与-所识”关系的“项”,那是只有在“所与”“作为单纯的那个以上的某种东西被感知”这样的关系规定性中,才是“意义的所识”。虽然这个第二肢的所识作为其自身在实在上只不过是不妨称为“无”的非实在的持存态(Bestand, subsistence),但那并不是不折不扣的无,而是使所与成为一定的规定态的所谓的积极的“虚焦点”,而且是针对“能指”的所与的“所指”的某种东西。(24)

这有两个构境层:一是与显相的所与一致的地方,它只是作为二肢结构中关系存在中的项;二是与所与的异质性在于,意义的所识本身就是“非实在的持存态”,是规定所与的虚焦点,或者是所与这个“能指”的“所指”,说到底,它是一个观念构境。也因此,广松涉说,“我们所说的‘意义的所识都具有理念的存在性质。——不过,我们并不主张理念的所识像柏拉图的理念等等那样是独立自存的。‘意义的所识始终是与“显相的所与”的相关规定,而不是自存的存在体,在实在上是‘无(非实在的)”。(25)这里的意思是说,在二肢结构中出现的意义的所识并不是柏拉图的理念实存,而恰恰是一种关系性的非实在的构境。回到刚才我们列举的九寨沟美景,我们一下子获得美的惊艳,并非是一种美学概念赋形于对象,也不是外部自然存在在我们主观意识中的简单投影,这种在物质和感觉要素之上的美的意义所识,只能是一种关系性的存在。这也就是说,不是观念塑形存在,也不是对象性的客观反映,而是在认知活动中的关系性存在里生成意义所识。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再一次来体会马克思所说的意识的本质是“我对我环境的关系”一语的深刻构境意向。

一方面,在广松涉看来,显相的所与和意义的所识构成的二肢认知结构,不是一种牛顿力学中那样的实在框架,而本身就是发生于认知活动中的格式塔场境建构。在这里广松涉以人们对颜色的感知活动为例。他说,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看到红色,这似乎是一个简单的视觉获得,可是,如果一个没有颜色分类观念的婴幼儿是看不到红色的(这是波普和皮亚杰都已经说明过的“理论等于观察”的观点)。看到红色,这个简单的视觉发生,前提是人们对不同光波视觉差异的分类的命名,比如480mm(毫微米)的光波刺激为蓝色,510mm的光波刺激为绿色,570mm的光波刺激为黄色,630mm的光波刺激为红色,等等。而当一个物品上的光波刺激为630mm时,我将看到红色的物品,在我看到的那个瞬间,其实是一个光波刺激和色彩辨识共同塑形和构序的格式塔突现。

另一方面,作为格式塔场境突现的意义所识具有一定的稳定性特征。即便是显相中所与的分节“图”发生一定的变化,突现的格式塔质却能够保持“恒常性”,比如630mm光波刺激无论是出现在旗帜上,还是围巾上,我们都能看到红色。广松涉说,

格式塔上清晰分节化的“图”即使它的“部分”发生变化,也能在移调上显示“自我维持性”。例如:旋律不管是用高音还是用低音演奏出来都可以听成“同一旋律”;不管是用钢琴弹奏还是用笛子吹奏,也就是说即便音质不同,也都听成“同一旋律”;一定的条纹花样不论是黑白的还是红绿的,都可以称为“同一条纹花样”。在这里,可以看出诸“部分的与件”这样的“项”的值即使变化,有差异,但作为“整体”的“函数”依然是同一的这样的机制。(26)

这也就是说,在意义的所识这一肢上,尽管所与可以改变,但意义的所识可以在不同的显相中生成相同的格式塔质。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广松涉说,意义的所识具有凝固于一定的场所的所与所没有的“普遍性”“不易性”和“超场所性”。

① 广松涉(Hiromatsu Wataru,1933-1994):当代日本著名的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和思想大师。广松涉1933年8月1日生于日本的福冈柳川。1954年,广松涉考入东京大学,1959年,在东京大学哲学系毕业。1964年,广松涉在东京大学哲学系继续博士课程学习。1965年以后,广松涉先后任名古屋工业大学讲师(德文)、副教授(哲学和思想史),1966年,他又出任名古屋大学文化学院讲师和副教授(哲学与伦理学)。1976年以后,广松涉出任东京大学副教授、教授直至1994年退休。同年5月,获东京大学名誉教授。同月,广松涉因患癌症去世。代表著作:《唯物史观的原像》(1971年,中译本已经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世界的交互主体性的结构》(1972年)、《文献学语境中的〈德意志意识形态〉》(1974年,中译本已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资本论的哲学》(1974年,中译本已经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事的世界观的前哨》(1975年,中译本已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物象化论的构图》(1983年,中译本已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存在与意义》(全二卷,1982-1993年,中译本已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等等。

② ③ ⑥ ⑨ ⑩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2) (24) (25) (26) 〔日〕广松涉:《存在与意义》第1卷,彭曦、何鉴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3、33、34-35、34-35、36、37、38、39、42、43-44、46、47、50、52、59、59、65-66页。

④ 分节(segmentation)一词,较早地来自生物学。分节现象(metamerism)是指动物身体沿纵轴分成许多相似的部分,每个部分称为一个体节(segment)。而现代语言学中的分节(articulation)这一术语来自当代法国语言学家马丁内特(Andre Martinet,1908-1999)创立的结构语言学,原意是指语言片段可以分解成具有区别意义的离散性要素的情况。分节意味着把某物肢解成其组成部件同时也意味着将组成部件拼装成某物的过程,所以,艾科也把该词翻译成组接。

⑤ 觉识一词显然是东方体知论的概念,其中主体认知的结果已经包含有悟的成分。不过,觉识在中国古代文化中的在场通常会是诗境、意境和禅境的较高层级的构境中才会发生的。(明)胡应麟 《少室山房笔丛·双树幻钞上》:“近日禅学之弊,以觉识依通为悟明,以穿凿机缘传授为参学。”而在西方文字中,没有与觉识相应的概念,最接近的当为意识概念(英文,consciousness;德文,BewuΒtsein)。

⑦ 考夫卡原来的故事为:“我站在纽约的克莱斯勒大楼(Chrysler Building)上俯视下面的马路。我见到匆匆忙忙地行走的蚂蚁般的生物和微小的汽车,但是,我毫不怀疑,这些蚂蚁都是男人和女人们,而这些玩具般的东西实际上都是真正的汽车和有轨电车。含义是尽可能清楚的,但是它并不影响具有这种含义的物体的大小。”〔德〕考夫卡:《格式塔心理学原理》上册,黎炜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23页。

⑧ 〔德〕海德格尔:《哲学观念与世界观问题》,《形式显示的现象学: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文选》,孙周兴译,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0页。参见Gesamtausgabe,Band 56/57,Vi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 am Main,1987,S. 72.

(11) 〔德〕考夫卡:《格式塔心理学原理》上册,黎炜译,第54页。

(20) M.Merleau-Ponty,La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1945,p.10.转引自〔日〕广松涉:《存在与意义》第1卷,彭曦、何鉴译,第52页。

(21) 鲁宾杯,也称为“鲁宾壶”,1915年由丹麦心理学家埃德加· 鲁宾(Edgar Rubin,1886-1951)设计。人们在这一画面看到的结果是人还是杯子,完全要看他注视的角度是在中间的白色图形(figure)上还是在黑色的背景(groung)上。由于视点的不同,将分别出现不同意义的画面,即双重意象(Double Image)。

(23) M.C.埃舍尔(M. C. Escher,1898-1972):荷兰科学思维版画大师,20世纪画坛中独树一帜的艺术家。作品多以平面镶嵌、不可能的结构、悖论、循环等为特点,从中可以看到对分形、对称、双曲几何、多面体、拓扑学等数学概念的形象表达,兼具艺术性与科学性。主要作品有《日与夜》(1938)、《画手》(1948)、《重力》(1952)、《相对性》(1953)、《画廊》(1956)、《观景楼》(1958)、《上升与下降》(1960)、《瀑布》(1961)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