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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语构式“还X呢”的语义基础与历时形成

2019-05-09代玲玲

关键词:情理习语移情

代玲玲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230039)

现代汉语中,“还X呢”是一个形义结合具有整体性,常用于日常交际,沿用成习并带有一定评价或倾向性立场的规约性构式。目前,针对这一构式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是该构式中的构件研究,如宗守云[1]20指出“还NP呢”中的NP具有推移性;沈家煊[2]487认为“还X呢”中的“还”表示元语增量,有别于“一般增量”,具有主观性;杨玉玲[3]48认为只有指称在某方面是高标准、高水平的典型代表的名词才可进入该格式。二是整体构式的语法意义、语用功能和历时形成等方面的研究,如杨玉玲[3]48指出“还NP呢”表示某事物应该怎样而不(没)怎样,名不副实,有失身份,用于讽剌和指责;郑娟曼[4]9-15将“还NP呢”构式区分为反预期信息和反期望信息两种次标记构式;胡佳丽[5]10,39将“还XP呢”构式分为差评义和驳斥义两类,认为“还XP呢”是由“亏N还XP呢”句式发展演变而来;宗守云[6]94-103指出“还X呢”是由行域贬抑、知域否定、言域嗔怪构成的一个完整的构式系统,是在带“还”反问句的基础上通过反问语气脱落或相关话语延伸而形成的。

本文拟从隐性量的角度切入,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寻找“还X呢”的认知语义基础,揭示其内在的扩展承继关联,考察词汇和语法的互动关系。本文语料源自北京大学CCL语料库、《口语习用语功能词典》和已有相关研究中的少数典型例句。

一、“还X呢”的语义基础

《口语习用语功能词典》将“还X呢”的语义注释为:1.指责人或事物不具备应有的水平、条件,不能算作某种令人满意的人或事物;2.表示没有条件(物质、时间等)去顾及某种事物或从事某种活动;3.表示嘲讽,认为某人没有资格、条件说某种话或进行某种活动[7]92。“没有条件”串联起了上述三层语义。那么,“还X呢”的语义类别是否仅限上述三类?串联的条件又是什么?由于“还X呢”与汉语“连”字句共现频繁,我们认为选择较为统一的句式更有利于“还X呢”语义的比较研究,从而发现共性和差异。见下例:

(1)连这个字都不认识,还博士呢。

(2)他连大学都没毕业,还博士呢。

(3)这文章连博士都未必看懂,还硕士呢。

(4)他是硕士?我还博士呢!

按照郑娟曼分析,例(1)“还X呢”是反期望信息构式,例(2)(4)是反预期信息构式,例(3)属同形异构,不在研究范围内[4]9-15。按宗守云分析,例(1)“还X呢”是行域贬抑构式,表达“你不该这么做事”;例(2)(3)是知域否定构式,表达“你不该这么认为”;例(4)是言域嗔怪构式,表达“你不该这么说话”[6]94-103。我们认为宗守云的分类较为合理,但就语义特征概括来说,例(1)(2)(3)所违背的内容并不能轻易区分清楚,如例(2)“还博士呢”可以说是违背了事实本身状况,也可以说是违背了社会固有模式;宗守云注意到了例(4)的独特性,但将其简单地概括为违背了得体原则的言语嗔怪,不太准确。

认知语言学认为,语义理解的基础是一个涉及背景知识的复杂认知结构。这种复杂的认知结构反映着特定社会文化环境中的说话人对某个或某些领域里的经验具有统一的、典型的、理想化的理解,这就是“理想化的认知模型”[8]61。以“理想化的认知模型”为基点,我们便有了观察和把握外部世界的事物或事件之间内在联系性的基本尺度。张旺熹把这种内在联系性的大小称作“情理值”。符合“理想化的认知模型”的事物或事件,情理值较高;不符合则较低[9]24。石慧敏、吴为善指出,否定性“连”字句具有隐性语义等级序列[10]449。那么和“连”字句频繁共现的“还X呢”也必然存在语义等级序列。如果把情理小值看作量级序列的起点,把情理大值看作终点,那么我们就可以通过否定情理大值来实现对整个量级序列的否定。如例(1)(2),说话者选择“认识这个字”“大学毕业”作为终点,因为在说话者看来,它们都是符合人们“理想化的认知模型”的事件,对这一情理大值的否定表达实现了对整个量级序列的否定,包括对“博士”这一身份的否定。例(4)通过反问句直接否定“硕士”身份这一相对情理大值,从而实现对“博士”身份这一相对情理小值的否定。例(3)“博士看懂文章”符合人们“理想化的认知模型”,是情理大值,而“硕士看懂文章”是情理小值,也符合这一规律。因此例(3)与例(1)(2)(4)一样,是同一构式“还X呢”的子构式,并非同形异构。

由此可见,计量“情理值”的高低比探讨“社会固有模式”“事实本身状况”“表达得体原则”违背与否更符合认知心理。从“理想化的认知模型”到“情理值”再到“语义等级序列”的认知过程,是习语构式“还X呢”形成的语义基础。因此,习语“还X呢”构式义具有同一性,可以表述为:作为X(事物)或发生X(事件)的情理值不足。

二、“还X呢”的语用特征

(一)反预期的语用心理

说话人认为交际对方的某一行为在程度上超出自己预料的范围,反映出一种“反预期”的心理状态。反预期表达式“还X呢”呈现出典型的非常态的匹配关系,即事件参与者表现出来的行为、状态与说话人或受话人的心理预期不匹配,体现出始料未及的语用心理,表达了一种超预期的主观评述。如例(1)中,在说话人看来,博士不应该不认识这个字,与自己心理预期不符;例(2)中,大学没毕业不可能成为博士,与受话人心理预期不符;例(3)中,硕士不应该看得懂博士都看不懂的文章,与受话人的心理预期不符;例(4)中,我不是博士,因此他不应该或不可能是硕士,采取推理否定的方法来反受话人心理预期。因此,反预期表达式“还X呢”可分为“反自我预期”表达和“反他人预期”表达两类。

序列是会话行为的组织方式。从会话序列角度看,有些话语成分用作开启言谈行为,有些则偏向用于应答行为。方梅将负面评价构式分为序列自由和序列依赖两类[11]142,同理适用于“还X呢”。如:

(5)“滚吧!出门就让警察把你逮了去!还朋友呢!”(言谈开启型)

(6)“这包怎么样?”“这玩意儿,还优质名牌呢,使了不到三天就坏了。”(言谈承接型)

例(5)中“反自我预期”表达式“还X呢”用于开启言谈,例(6)中则用作回应语,因此“反自我预期”表达式“还X呢”对会话序列不具有依赖性,属于序列自由,其意义解读不依赖语境,规约化程度较高。

(7)“冬冬妈,该做饭了。”“还做饭呢,一个蝇子也没打着。明天冬冬拿什么去交老师呀!”(言谈承接型)

(8)“啊,考吹鼓手啊。我们立新正事都干不过来,还有闲心扯那个。还考呢,就是拿八抬大轿来请,咱也不去。”(言谈承接型)

例(7)中“反他人预期”表达式“还X呢”明显用于承接言谈,例(8)虽未出现上下文,但通过语气助词“啊”和言语重复对方言谈“考吹鼓手”可推测其为应答行为。因此,“反他人预期”表达式“还X呢”属于序列依赖,其意义解读依赖语境,规约化程度较低。

(二)冲突降级和移情功能

基本处于批评指责场景之中的“还X呢”总是伴随着矛盾冲突,但是“还X呢”很少用于激烈的矛盾冲突,在一定程度上具有降低冲突等级的功能。比较例(5)和例(9)矛盾程度的差异:

(9)“滚吧!出门就让警察把你逮了去!”

显然,例(5)通过使用“还朋友呢”,提醒听者自身和言者之间的身份联系,实现交际双方之间情感的趋同和共鸣,从单纯的怒骂转向了情感的怨怼,降低了例(9)的冲突等级。

再比较例(7)和例(10)矛盾程度的差异:

(10)“冬冬妈,该做饭了。”“做什么饭?一个蝇子也没打着。明天冬冬拿什么去交老师呀!”

把“还做饭呢”改为反问形式“做什么饭”,不满的语气就变得强烈,矛头从谈话内容“做饭”直接转向了听者,冲突升级。因此,“还做饭呢”所表达出的不满比较克制。

“还朋友呢”和“还做饭呢”具有移情功能。移情是指说话者描述事件或状态时所采取的视角,即说话者站在某一言语参与者或行为参与者的立场或角度来进行叙述,即移情于该对象[12]397。李捷等指出,移情的目的在于实现交际双方之间的情感趋同,缩短彼此间的心理距离,构建和谐的人际关系[13]62。

“还X呢”主要移情于言者自身,如例(5)中,对自身的移情是由于言者对听者(朋友)的行为持否定态度,希求听者(朋友)能够感受言者自身的委屈和不满,从而作出理解和改变;例(7)中,对自身的移情是由于言者(冬冬妈)对言谈内容(做饭)持否定态度,希求听者能够认同和理解言者的处境、感情和动机,从而对言者产生关注和同情,是一种“自怜”。可见,对言者自身的移情使得“还X呢”具有降低冲突等级的功能。

三、“还X呢”的历时形成

“还X呢”的由来存在两种观点,一是由“亏N还X呢”句式发展演变而来[5]39;二是在带“还”反问句的基础上通过反问语气脱落或相关话语延伸而形成[6]94。经过对CCL语料库古代汉语语料的调查发现,“还X呢”原型用法最早出现于元代。

(11)又把几串珠子提将起来,道:“这般头号的货,他们还做梦哩!”(元代《老乞大新释》)

“还X呢”构式用法最早出现于明代。

(12)黄凤仙看见,说道:“你还自称为大仙哩!你那里真是个大仙?所行之事,都是些妖邪术法,敢到我老娘的眼前吊甚么喉!”(明代《三宝太监西洋记》)

(13)黄凤仙道:“是个乌鸡法。蜘蛛看见了乌鸡,自身难保,还肯吐丝哩!故此就破得他的。”唐状元道:“妙计,妙计!”(明代《三宝太监西洋记》)

例(12)为反自我预期,言者认为听者成为自我理想认知中的“大仙”的情理值不足,可以在前面加上“亏N”,形成表意料之外、名不副实的“亏你还X呢”句式,不改变句子的语义;例(13)为反他人预期,言者告诉听者他所以为的“蜘蛛吐丝”的情理值不足,可以变换为表否定的反问句式“还吐什么丝呢”,不改变句子的语义。由此可见,“还X呢”的构式用法刚一出现,就存在反自我预期和反他人预期的功能差异。

通过分析“亏N还X呢”句式和带表元语增量义“还”的反问句的最早用例,我们来追溯“还X呢”两种反预期功能出现的源头。“亏N还X呢”句式的最早用例出自元代,明清乃至现代汉语中也一直大量使用。

(14)(葛监军云)我说亏你还做管事的人哩,且休说我刀马武艺,我见今为监军之职,我倒不合去,倒举别人去不成?(元代《全元曲——杂剧》)

(15)青脸鬼说道:“亏你还有一双眼,连鬼门关也认不得。”唐状元转眼一瞧,果真是那一座小小门上写着“鬼门关”三个大字。(明代《三宝太监西洋记》)

(16)爹摇摇头,说,“做了这点活,累啥?亏你还是年青小伙子哩。人家说志愿军在朝鲜,几天几夜不吃东西不睡觉,还在前线和美国狼拼哩。我们车点水,就累了吗?不车好水,捐献计划完不成了,快走!”(当代《上海的早晨》)

例(14)-例(16)中“亏N还X呢”句式均可以改成反自我预期表达式“还X呢”不改变全句语义。如“还做管事的人呢”“还有一双眼呢”“还年青小伙子呢”等。

带表元语增量义“还”的反问句的最早用例出自宋代,元明清乃至现代汉语中也一直大量使用。

(17)曰:“某说非破程子之说,程子之说却兼得某说。程说似浑沦一个屋子,某说如屋下分间架尔。仁之方,不是仁之体,还是什么物事!今且看子贡之言,与夫子之言如何地。”(北宋《朱子语类》)

(18)鸨子说∶“奴才,慌甚么?惊着你姐夫。”揭开帐子,床上空了半边。梳桩匣也出空了,撇在一边。丫头说∶“还有什么姐夫!不知那里去了!俺姐姐回脸往里睡着。”(元代《元代话本选集》)

(19)可是,咱们也会作文章!一条毛巾或两刀稿纸,咱们还能没地方去“拿”?“拿”来,送给他,这就叫不费之惠!我要连这个小过门都不会,还当什么庶务?(现代《四世同堂》)

例(17)-例(19)中带表元语增量义“还”的反问句均可以变换为反他人预期表达式“还X呢”,不改变全句语义。如“还姐夫呢”“还当庶务呢”等。

我们认为,带表元语增量义“还”的反问句和“亏N还X呢”句式同为习语“还X呢”的来源,带表元语增量义“还”的反问句式发展出反他人预期表达式“还X呢”,“亏N还X呢”句式发展出反自我预期表达式“还X呢”。现代汉语中我们可以找到以下例子验证习语“还X呢”具有双来源这一结论。

(20)徐锡芳义正辞严:“亏你还是什么律师,这也叫懂法律?这个案子有什么问题,我负责!”(当代《1994年报刊精选》)

例(20)中,带元语增量义“还”的反问句和“亏N还X呢”句式截省整合为“亏N还什么”句式,变换为反预期表达“还律师呢”,或“亏你还是律师”“还是什么律师”语义不变。可见,带表元语增量义“还”的反问句和“亏N还X呢”句式,二者语义具有同质性。只是由于带表元语增量义“还”的反问句的最早用例早于“亏N还X呢”句式,我们推断“还X呢”的反他人预期功能的源头更为久远。

四、“还X呢”的扩展承继

语言中任何构式都有其原型特征,在实际使用中一个原型构式可能会扩展出一个系列的“家族成员”。图示型习语构式“还X呢”组成成分不固定,有可填充项,其内部承继主要通过组配构件基于集合类次范畴特征的替换来进行。刘丹青认为汉语“连”字句中NP体现了可能性的低端,同时又是词汇义的高端[14]1。那么,与“连”字句频繁共现的“还X呢”是否也存在词汇义的高低端现象?

(21)“霍元甲!”“还陈真呢!”

(22)粉丝?还腐竹呢。

(23)他是科学院院士?还壮士呢!

结合例(1)-例(4)分析发现,例(1)(2)(4)中的“博士”处于词汇义的高端,例(3)中的“硕士”和例(21)中的“陈真”处于词汇义低端,例(22)中的“腐竹”处于词汇义相等水平,例(23)中的“壮士”词汇义不相关。需要说明的是,此处词汇义的高低端均为相对水平。综上,“还X呢”的构式差异如表1所示:

表1 习语“还X呢”的构式差异

我们对CCL语料库所收录的习语“还X呢”进行统计分析,发现词汇义处于高端水平的构件X所在的表达情理值不足、反自我预期的构式“还X呢”占比最大,达52.7%,其出现频率和规约化程度最高,因此我们将A式视为原型构式。例如:

(24)还男人呢,连个饭碗都保不住。

(25)大一时候借给我的钱也记着,还哥们儿呢!

(26)还一家人呢,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

A式在不同的上下文语境中,由于会话序列位置的不同,产生了变式一“B式”,反自我预期表达变成了反他人预期表达,凸显了受话者的预期信息。

当进入一个句法框架的词汇项目发生重大变化时,句法的意义也会发生或多或少的变化[9]166。而B式正是由于构件X的替换,产生了另外两种扩展形式,句中X处于词汇义低端,我们称之为“C式”;句中X无特定序位,甚至和受话者预期信息无任何关联,我们称之为“D式”。

综上所述,“还X呢”原型构式(A式)在演化过程中扩展出BCD三种变式,它们之间具有某种承继链接。归纳如图1所示:

图1:“还X呢”构式承继关系

“还X呢”原型构式(A式)由于频繁使用,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固的、整体性的语言单位,其整体意思不是字面意思的简单相加,语义透明度最低,构式整合度最高,已具熟语化倾向。

五、结语

本文对现代汉语中高频使用的习语构式“还X呢”的语义基础、反预期心理特征、冲突降级和移情功能等方面进行了详细的描写分析,从历时的角度对其形成过程做了简要的勾勒,并对“还X呢”构式的变异情况进行了考察。

分析发现,构式“还X呢”背后深藏着一个重要的认知范畴——量范畴,人们在量级概念的基础上,根据情理值的大小来对所评价事物进行序位化。以序位化为核心,我们对“还X呢”的语义做出概括性的解释:作为X(事物)或发生X(事件)的情理值不足。造成“还X呢”纷繁复杂现象的语用原因是说话人和受话人反预期的心理状态。另外,说话者描述事件或状态时所采取的视角(即对言者自身的移情)也会导致“还X呢”产生冲突降级的语用功能。在历时形成方面,带表元语增量义“还”的反问句和“亏N还X呢”句式同为习语“还X呢”的来源,带表元语增量义“还”的反问句发展出反他人预期表达式“还X呢”,“亏N还X呢”句式发展出反自我预期表达式“还X呢”。会话序列位置的不同和构件X基于词汇义序位特征的替换,使“还X呢”原型构式在演化过程中扩展出三种变式,由此我们更加清楚地看到句法意义与词汇选择之间的互动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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