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笑我今非昨
2019-03-22林桑榆
林桑榆
编辑推荐:这个故事,其中的一些地方,我和榆妹改了很多次。她有她的坚持,我有我的考虑,好在最后的成品,我们都算满意。她是一个很操心的人,就像她笔下的角色,她总希望能给你们正确的引导。她想让你们相信美好,却也总忍不住抛出一些不那么美好的东西,让人警醒。
后来,他勇敢得可怕,却始终没胆量回望霓虹晚风中那个她。
One
“策略失误,外加一次进站处罚的费尔南多·阿隆索最终取得第四名,头排发车的两位红牛车手……”
啪。
周漾不耐烦地扔掉收音机,翻身起床,套了件还没来得及清洗的汗衫,噔噔上楼去了。
砰砰砰。
他将门敲得震天响,频率也快,力度丝毫不亚于楼上持续传来的响动。那响动扰得他连寻常最喜欢的赛车新闻都没法安心听进去。
对这座略显老旧、隔音也不太好的小区来讲,周漾还是位客人。周家父母辛辛苦苦打零工卖菜凑的钱,只够这样一套简单装修过的二手房的首付钱。不过,这里离周漾就读的中学近,节省了一笔住校费。
周漾:“商量下怎么样?”
门被打开,露出一张青涩的少女脸,双颊带着诡异的红:“啊?”
男孩撑着门框,打量的眼神毫不避讳:“白天你可劲儿闹,晚上消停些。我不想刚搬来就要找人算账,太累,OK(可以)吗?”
“O……OK.”季晚意紧张得手心开始冒汗。
她认识周漾。
周漾是十三中老大,众学生口中俗称的“校园一霸”,听说脾气特别不好,对姑娘也没什么礼貌。
其实还是有点礼貌的,季晚意心想,至少他说了“商量”这个词嘛。
小区的房子隔音效果不好是众所周知的,楼上有什么瓶瓶罐罐摔碎了,楼下也得跟着一惊一乍。不过,讲究生活品质的人也不会搬到这儿来,大家都习惯了,唯独周漾格格不入。
关了门,季晚意的手还在轻微发抖,同时盘算着该怎么向周漾道歉。
没打过交道时,她可以当他是全无交集的校友,打过了交道,又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总不好给人家留下太坏的印象。她默默地想。
翌日。
周漾去上早自习时,发现大门的门把手上挂着一袋豆浆。
豆浆打结的方式很粗糙,一看就是小区外面那家人满为患的小店。然而,这家店虽然小,名气可大着,多少中高层阶级的人起大早开车进小巷,只为买上店里一碗热腾腾的鲜香。
周漾成绩不好,脑子却不差,基本能猜到是楼上那姑娘挂在这里的。
叫什么……季、晚意的?
他一边想,一边打量豆浆颜色的特别之处,因为好奇,就着吸管喝了两口,当即失望地撇撇嘴。豆浆不够甜,有点豆渣,表明是纯手工碾出来的,实际上跟用机子打出来的区别不大。
对十七八岁的我们而言,兴趣是比学业更具吸引力的东西。显然,这碗豆浆并没引起周漾的兴趣,送豆浆的人也没有,少年的余光从不曾为谁游走。
这样,很多故事都不会发生,如果季晚意没有坚持送上半个月豆浆……
“喂。”
小区自行车的车棚处,两人正面对上,周漾叫她:“以后别给我家门把手上挂豆浆了。”
雾茫茫的清晨,街灯还亮着,季晚意没想到周漾也会起得那样早,有点愣怔:“我只是想道歉……”余光中,少女的表情一如初见般错愕,“那天打扰你了,抱歉。”
周漾单手捞着书包,另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校服没系好扣子,典型的坏学生模样,还挂上一抹玩味的笑:“你不是想道歉,而是想报仇吧?你这一天天送的东西,害得我每天都得花钱去买根油条。”
他一直觉得,没油条搭配就能喝完一碗腻人的豆浆的人都是好汉。
季晚意看着初冬清晨的这个笑,突然头脑一热,鼓了不知多大的勇气——
“那今天……我请你吃油条?”
Two
早上五六点光景,小店开了门,却还没到人满为患的程度。
店里有一小音响,季晚意和周漾占到的座位就在音响附近,背景音乐不断循环着林俊杰那首应景的《豆浆油条》,老板是个弄潮儿。
“哈哈哈。”
季晚意原本埋头安静地喝豆浆,突然克制不住地笑出声。
周漾夹油条的手一顿,看着那颗脑袋从碗里抬起,冲他眉眼弯弯:“你一点儿也不像校园老大好吧。”
什么?不喝豆浆的原因竟然是不想买油条?奇葩。
周漾翻白眼:“我从没说过自己是什么老大。”
的确,那话不是他说的。
只不过,高二时,他遇见当时的校霸在敲诈篮球队友的零花钱,从此和对方杠上,放言:“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結果,他做到了,见那校霸逞凶一次,就揍一次,把别人打得服气了,他的名号就这样被传开了。之后,被校霸欺负过的孩子们便开始叫他老大,他也很莫名——
“本来我只打算安安静静地做个差等生,考个三流专科学校图完成任务的。”
季晚意笑意未退:“这样啊。那为什么叫老大呢?就不能喊英雄吗?”
“不知道。可能男生们不想给我‘校帅的名号,所以勉强叫校霸吧。”
季晚意又是一阵夸张的展颜笑开,那种发自内心的捧腹大笑,不停地咯咯响,引人侧目。
周漾不是没见过女孩的笑容,太多怀有英雄情结的姑娘在他的身边绕来绕去,可他都没留意过。这一刻,季晚意平淡无奇的五官却生动地组合在一起,令他忽然有强烈的说话的欲望。
“笑点低。”他吐槽。
“不是我笑点低,我只是不敢相信脸上长痘的人会那么自信地说自己是校帅。”
周漾又一顿,猛然想起鼻头上那颗小红痘,昨晚从洗脸镜里就看见了,但他毕竟是糙汉子一枚,不怎么在意外表,就没管它。
“关你什么事!”男孩忽然放下筷子,恼羞成怒的表情的确有那么点吓人。
季晚意吐了一下舌头,识相地继续喝豆浆。
傍晚,季家。
季晚意父母早逝,懂事以来就一直跟着做护士的姑姑生活。姑姑曾经离过婚,现任丈夫姓刘,是位医生,是姑姑升任护士长后遇见的。对方也离过婚,带着一个儿子,和季晚意差不多年纪,同校,叫刘叙。
“听说药用芦荟膏对除痘挺管用的,姑姑,你下个夜班能不能帮我带一盒回来?”
饭桌上,季晚意小心翼翼地询问。
女人正要应“好”,刘叙突然阴阳怪气地说:“怕不是自己用吧。”
季晚意顿时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撒谎:“呃……我同桌那姑娘脸上长痘,要我帮忙问问,说是外面不好买。”
她神色不太自然,姑姑显然没完全相信,只淡淡地说道:“马上高三了,学业为重,不要为其他事分心。”
季晚意迅速点头应下。
第二天,一盒蘆荟膏被悄然摆在她的书桌上。
Three
当当当。
当晚,季晚意偷偷溜出来,敲了几下周家的门,放下芦荟膏后准备逃走,不料被上楼的周漾逮个正着。
“干什么?”少年一步步走到女孩的面前。
季晚意脸一红,迅速往信报箱的方向挪动,企图挡住芦荟膏:“没、没啥。”
可周漾比她高大半个脑袋,目光一转,就越过她头顶扫到信报箱上的长方形小盒子,伸手拿过:“对消肿、过敏、除痘有良好……”
他随口念了几句,突然不自在,别扭地将盒子扔回给季晚意,假装恶声恶气地说:“娘兮兮的,不要。”
一时间,季晚意也搞不懂自己的真实想法了。
她起初是想把芦荟膏送给他,可面对面后,她又希望他没发现这个小盒子。然而,等他明确表示不需要后,她又迫切地希望他接受。
“不娘,真的!”
季晚意难得着急,迅速抽出药膏,拧开盖子就往自己的脸上抹了点:“你看,完全看不出痕迹吧,还有点香香的。”说着,她踮起脚尖,去给他闻自己的指尖。
周漾没来得及反应,一阵药香已经携着少女面霜的奶香袭来,令他喉结一滚。
“你是不是傻。”他微微别过头,半尴尬半认真的口气,“你抹多了,脸上还有。”
闻言,季晚意摸到药膏累积的地方,指尖一沾,趁他不察,涂到少年鼻头上起痘的地方:“试试吧,效果很好的啊!”
周漾回头,确认自己捕捉到了她眼底除了关心,还有恶作剧的迹象。他意识还没过脑呢,行动上已经抢过药膏,用手指沾了一些,开始攻击她,两人在楼梯间打闹,嘻嘻哈哈的。
砰!
嬉闹声估计打扰到了别人,楼上不知哪家传来报复性的、关门的重响。
不过,两人除了这一两次微弱的交集,寻常时候都没什么接触。
他们真正熟悉起来,是有天放学,季晚意的自行车链断了,害得她摔了一跤,膝盖破皮出了血,被周漾遇见。
“上来吧。”
他单脚撑着车,冲狼狈的季晚意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坐到后座。
暗得过早的天色里,女孩在路灯下扭捏了一会儿,却也只一会儿,就踮脚坐上。
彼时快要放寒假,姑姑特别忙,季晚意没打算用换自行车的事去烦她。反正她平常起得早,有足够的时间走路去学校。周漾偶尔也会在那个点起床,帮母亲收拾菜品,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他载她上下学的惯例。
那年的寒冬似乎特别短,疾风仿佛没来过般,一眨眼就安然度过。
周漾对于那段时间也特别有印象,除了清晨呼啸而过的自行车和伶仃的少女,还有爆竹噼里啪啦响的夜晚以及街头偶然飘来的林俊杰标志嗓音——
喝纯白的豆浆,
是纯白的浪漫。
望着你可爱脸蛋,
和你纯真的模样。
……
我知道有时候也需要吵吵闹闹,
但始终也知道只有你对我最好。
Four
南城的除夕夜有个习俗。
一过十二点,家家户户都会到楼下放鞭炮,为了驱赶旧年的厄运。
周漾受不了这震耳欲聋的声音,趁人多熙攘,偷偷拿了他爸的摩托车钥匙骑着车子出去兜风。季晚意买打火机回小区的时候,在门口撞见他,不由分说地被一同拉走。
“你最近搞什么?都见不到你人的!”刮脸的冷风中,周漾大声地问。
季晚意欲言又止,最后抱着点试探的心思,决定坦诚:“期末考结束的时候,我听人说……说、我和你关系不一般。我怕流言给你造成困扰,就没等你,走路回家啦,反正膝盖也没事儿了。”
周漾感觉抱着自己的一双手紧了又紧,半晌才道:“和我关系不一般的多了,难道个个都得发声明辟谣?我又不是明星idol(偶像),你没必要放在心上。”
听他不介意,季晚意如释重负,心头悄无声息地爬上一阵喜悦:“你的车哪儿来的啊?”
“我爸新买的。怎么样,比自行车坐得舒服多了吧!”
季晚意微微将脸埋在少年的背上:“挺好,就是你开得太快啦,有点可怕!”
周漾嗤之以鼻:“这算什么快,那种重型机车,你见过吗?时速能达到一百七八!那开上才拉风,以后带你感受一下!”
风声太大,两人说话都得用吼。
季晚意听着一浪高过一浪的“以后”,面容越来越柔和,忍不住附在他的耳边问:“你很喜欢车吗?如果是这样,你可以考虑报机械专业啊,将来说不定有机会近距离接触那些重型机车什么的!”
“哪儿有你说得那么容易,真以为是小说啊,重点本科学校随便后期努力一把就手到擒来!”
“就算考不上,至少你也有喜欢的东西!不像我,我的目标好像就是随便考个重点学校,但对学什么根本没概念!”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一些在当时看来不着边际的话,说到声音哑了,也不愿停下,好像能就此骑着摩托车到天荒地老。
不过,周漾的技术不到家,加上季晚意老是让他分心,最后两人可怜地撞上了绿化树。
树很大,周漾没弯腰躲,下意识地保护着后面的人。季晚意因此受伤不严重,缓缓爬起来,看着他被摔得龇牙咧嘴的样子,又气又笑:“周漾,你能不能靠谱点儿啊!”
……
她话虽这样讲,转头却用姑姑给的红包买了好几本与汽修相关的书籍,送给他:“新年礼物。”
周漾受宠若惊,表面却装作无所谓:“我可没东西送给你。”
已经了解他个性的季晚意耸耸肩,表示不在意。
周漾还是满脸嫌弃:“书呆子送的礼物也挺呆的。理论顶什么用啊?我已经和我叔说好,最近都去他的汽修店里帮忙,摸索实践一番。”
女孩抓住重点,明眸一闪:“你决定努力啦?”
“喀,说了,是帮忙。”
“你就是打算努力!”
“是幫忙!”
“你就是!”
“……”
Five
年间,汽修店很忙,多得是在半路爆胎或者出故障的小车被送到店里来。
周漾叔叔看他兴趣盎然,有心地找了个老师傅,一步步带他观摩入手,的确比书本上的实用太多。
后来开学,周漾也有事没事地去汽修店,周末更是一待就是一整天。
说来也巧,高三上学期快结束时,市里宣布举办汽车模型大赛,获奖者高考时可加分。
学校响应号召,发放报名表,尤其针对重点班的学生。
季晚意故意给周漾留了一张,没想到参赛的还有刘叙——姑姑的继子。
汽车模型什么的估计是大多男孩子热爱的,刘叙的房间里就有整套的变形金刚。不过,那次比赛,刘叙什么名次也没拿到,倒是学渣周漾出人意料地斩获第二名,还拿下个创新奖,给学校争了光。
“给。”
奖杯很小,却很重,周漾将它扔给季晚意,说送给她:“就当报答你送的那几本书了。”
季晚意不太敢收,和他在放学路上拉拉扯扯,被刘叙撞见。
刘叙吹了声口哨,而后诡异地发出一声:“呵呵。”
周漾莫名很讨厌这个叫刘叙的,若非看在季晚意的分上,估计早就和对方起了冲突。
“那个,周漾……”
周漾正盯着刘叙的背影走神,捧着奖杯的季晚意忽而低头叫他,盯着不安分的脚尖不放:“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开场白太熟悉。
在周漾因为和校霸作对声名远扬的时候,一大群姑娘在上下学的路上拦住他,同样踌躇的神色,同样扭捏。
“不准说!”他忽然厉声说道,鬼使神差地打断对方,看她傻兮兮地抱着奖杯抬起头。
“季晚意,有的话说出来就什么都变了……你先别讲。”
女孩的神情顷刻颓丧起来,握着奖杯的几根手指绞在一起因用力而泛白,最后轻轻放开,将那座水晶奖杯递过去——
“我、我就是想告诉你,这礼物真的太贵重了,你还是拿回去吧。”
瞧着她眼底那一点一点熄灭的亮光,周漾心里千滋百味。他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但他不知道怎么表达。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两人沉默着上楼分开后,周漾一晚上翻来覆去没睡着。
自打去汽修店帮忙,周漾就成了沾床就睡的主,楼上的动静也不容易吵醒他,怎么这会儿……脑子里有张素颜闪来闪去,不肯让他有片刻安宁。
嗯!
良久,他在心中下了什么决定——
如果让她不开心,自己也没法安宁,那为什么不让她开心,以求自己的生活还像以前一样宁静?
没错,就是为了自己的宁静,他明天主动找她谈谈吧!
他还是先组织下语言:告诉她目前应该专心学习,再等半年毕业就好。反正他已经没什么好挽救的了,加分也上不了重点大学,干脆她考上哪所学校,他就随便填一个附近的专科学校,然后趁着充裕的时间去汽修店打工,也算追梦了。
思及此,周漾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大脑彻底消停进入了梦乡。
梦中,是除夕夜的时候。
他衣角蹁跹,被冬风吹得鼓起外套。有个女孩在自己的身后笑得夸张。
Six
完全遮不住。
甫一睁眼,看见额角青起来的那块,季晚意涌起过无数次想哭的冲动,最终咬牙忍下。
从她十岁来到刘家,第一次被刘叙推搡得撞掉一颗牙,而姑姑只是看着刘父的脸色粉饰太平时,她已经明白,自己失去了委屈的资格。
她并非没有过怨恨,但这点怨恨在姑姑差点被裁员却依旧带着她这个拖油瓶咬牙坚持时,也随着委屈一起消失了。
姑姑早年个性尖锐,离婚后发誓要改变自己。可她身体状况不太好,和刘父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时日渐久,两人的感情自然不比当初,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季晚意不敢去当那阵风。
而且,刘叙的心理状态,她完全能理解。
当年姑姑和刘父的婚结得太快,刘叙一直认为是姑姑插足了他父母的婚姻,但碍于父亲的面,不敢对姑姑大呼小叫,只好在季晚意的身上撒气。
所幸,周漾出现后,刘叙还是安分了很长一段时间。昨儿估计是看见周漾的奖杯被刺激到,他回家又故意找季晚意的碴,谁叫她总和自己讨厌的人扯上关系呢。毕竟痞子周漾都得了奖,他这个众人眼里的尖子生,却名儿都没排上,他觉得丢脸得很。
见势不对,季晚意本着惹不起就躲的原则,绕路走,不料,依旧被刘叙推搡得撞到书柜,额头起了个包。
不同的是,这次她反抗了。
也不知谁给的勇气,反正就确定会有人给她撑腰般,她当机立断就咬了一口在刘叙的手背上,结果,两人谁都没得到好。
同一天早晨,南城突下暴雨,阻止了平常的二十分钟早操。
“说、不说、说、不说……”
回教室的时候,季晚意扯着花瓣专心地做选择题。
有些事情,她很早就开始纠结,可昨天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周漾却反应强烈,害她偃旗息鼓。
此时此刻,季晚意因为太专心做“选择”,全然没听见后方周漾的呼喊。
“喂!那谁!”
人群嘈杂,见她始终没回头,周漾死了心,逮住眼前一位眼熟的三班的学生:“帮我转告你们班的季晚意,放学后等我。”
没料和对方并排的人也一起回了头,用与昨日一般诡异的表情看着他,语气悠悠:“你找晚晚什么事?告诉我就行。”
周漾特烦他那声“晚晚”,剑一样的眉毛下意识地皱起:“你算老几?!”
刘叙没答,只笑意盈盈地撩开校服的袖子,将手背上一个暧昧的红色齿印露出,语气抑扬顿挫:“你说呢?”
周漾也被季晚意咬过。
和季晚意刚认识那阵,他不想上晚自习,老是中途溜出校门去打电玩,放学再假装等在校门口。
所有女孩的细腻,季晚意都有,各种蛛丝马迹自然没逃过她的眼。和周漾熟悉后,她恨铁不成钢地咬了男孩的手臂一口:“就你这样儿,还考什么机械工程专业!”
周漾猝不及防被攻击,跳脚:“很痛!”
她忽然半开玩笑着学电视剧里的台词说:“打是情,骂是爱,懂不懂?”
男孩的心跳就漏了一拍。
回家后,他曾仔细端详,发现季晚意有两颗虎牙,且都尖尖的,很有型。而刘叙手背上的,和当初他手臂上的,别无二致。
原来并非特殊啊。
原来。
忽然,他一肚子的话就无处可说了。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在逼仄的走廊投下长长一片灰色的阴影。
Seven
晚自习下课。
“周漾!”
季晚意逮着人影,迅速蹿到自行车前,惹得少年急刹。
“你不等我,去哪儿?”
“不关你的事。”答话的人面无表情。
季晚意一怔,而后几乎确定他知道了真相,深吸一口气,佯装委屈地解释:“好吧,我认错,我的确是故意……”
“周漾!”
另一个清亮的女声插了进来,身子一闪,屁股已经坐上男孩的单车后座,满脸笑意地说:“Lets go(我们走)!霞飞路还是环岛路?你决定!”
扑哧。
季晚意顿时感觉有什么利器捅进耳朵里,刺破耳膜。
刚过不久的除夕夜,乘坐摩托车时,霞飞路那段路上飞快倒退的霓虹还在心底闪烁。不知怎么一转眼,就换了人间。
“你还有事吗?”一贯吊儿郎当的声音,此刻听来竟有些凉意。
“没了。”季晚意迅速摇头,刘海闪了闪,额角的青色在昏黄的路灯下看不真切。
周漾还是捕捉到,一只手掌单车,另一只手伸出来想去触碰:“这里……”
季晚意却迅速往后退两大步,抬起脸冲他无所谓地笑笑:“也不关你的事。”
以牙还牙的本事,她根本不差。气氛顷刻剑拔弩张。
后来,很久很久的后来,国内有部动画片上映。
那时的周漾已然是家喻户晓的F1赛车手。他拿了冠军,和团队开庆功宴,请他们看电影。
其实不过是部特效精致的动画片罢了,没什么好值得铭记,可他总忘不了3D环绕的那段话——
“我告诉你什么事情最可悲。最可悲的是,你遇见一个人,犯了一个错。你努力想弥补,最后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回天。”
当这段台词跳上屏幕,有人的眼睛沾了灰,眨巴几下,就疼得眼眶发湿。
无数次,他想过,如果当时再靠近一点就好了。
就靠近那么一点,放下少年的尊严,听她说完她想说的所有话,或许,就不是今时今日的结局。
然而,正如季晚意心中最后一个念头——
世事变迁,早换了人间。
周漾最终还是没和别人去游霞飞路,因为烦。
不仅如此,这点情绪上的烦又让他迅速长了痘,依然在鼻头,亮晶晶的,有好几颗。
距离冷战两小时过去,季晚意毫无血色的面容总在眼前晃荡,周漾什么都做过了,还是没办法赶跑,干脆躺下来看着天花板发呆。
明天是周末,今日晚自习结束得早,季晚意应该也回家了。
果然,没一会儿,上面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周漾想象着此时的季晚意正用什么样的心情,做着什么样的事,回头再一想,说不定自己的话根本对她毫无影响……
哐啷哐啷。
忽而,上面的响动变大,像是谁和谁在激烈地交谈。
周漾听了一会儿,有点像季晚意的声音。他刚要跑去窗边细听,周妈推门而入,操着浓重的南城口音:“喏,拿去。你上次用的这个芦荟膏挺好,再擦擦。”
看着熟悉的药膏,周漾心里千滋百味。
而后,不过一刹那,大开的窗户间忽然有什么重物在快速坠落,带起浓重的尘与风。周漾还没能深究,就听见三楼的走廊栏杆被砸坏落地的声音,以及在小区楼下锻炼的大妈的尖叫:“啊呀,妈呀!”
周漾的心跳莫名停了一秒。
Eight
救护车没一会儿就来了,楼下围观者众多。
周漾不知怎么走下楼的,费了不少力,才勉强挤到人群的第二层,利用身高优势看见了季晚意的姑姑。
那个常年板着脸的妇女,此刻歇斯底里,拳脚不停地往丈夫的身上招呼,激动到口不择言:“我早告诉过你,刘叙脾气不好,经常欺负晚晚,你就是不相信!”
丈夫恼羞成怒地指着她:“刘叙已经被警察带走了,事情没调查清楚之前,你胡说八道什么?!万一是她自己不小心摔下来的呢?人刚被送去醫院,等她清醒了,自己有嘴!”
女人捂着脸:“我胡说八道?现在你还不肯承认你儿子有问题?”说着,她的眼睛在人群中扫视一圈,锁定了周漾,一把将怔忡的他拉到众人的跟前——
“我有没有胡说八道,小周最清楚!要不是晚晚怕极了,怎么会向别人求助……”
忽而,所有的来龙去脉在这个“别人”脑子里过了一遭。少年扬唇,笑了。
的确滑稽,不是吗?
季晚意初时说什么送豆浆表达歉意,实际上都是故意和他混熟,做戏给刘叙看。
那时,她老爱开玩笑:校霸的称号挺酷啊,威名赫赫,谁都不敢惹!原来,真正的用意在这儿。
还记得周漾刚搬来那阵子,楼上老是传来动静。他忍不住前去敲门,才拯救了手无寸铁的季晚意。所以,送了大半个月的豆浆不只是道歉,也是道谢。
当日门一关,季晚意努力装出凶恶的样子对同一个屋檐下的男孩吼——
“周漾,校霸,认识吧?他让我转告你,再欺负我……就对你不客气!你应该清楚,他说得出,做得到,就像他说见谁一次打谁一次那样。你如果不想事情闹大,管好你的爪子!”
后来,她为何老主动来找周漾,也有迹可循了。
只是,周漾送季晚意奖杯的傍晚,那番被阻止的话,究竟是她选择道出真相抑或还有其他什么,在他面无表情地说出“不关你的事”的时候,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正如周漾不会知道,只因他几个冷漠的举动,有个女孩在得知真相后,和刘叙发生争吵,第一次生出那样强烈的、想抗争的心情。
她独自一人,上了一个孤立无援的疆场,哪怕战死也无妨。
可惜,在周漾后来的记忆里,只记得那晚自己长痘了,亮晶晶的,有几颗。他将清凉的芦荟膏涂在脸上,却不知怎么越涂越多,越涂越厚。
后来,男孩一抹手心,竟发现,除了药膏,还有热泪……
滚烫。
季晚意,我骗了你。
什么说到做到,都是漂亮的话。
我能见别人一次就打他一次……可我答应以后带你享受速度的那些胡话,怎么就无法实现了啊。
End
刘父的话没灵验,季晚意没能自己开口说话。
高處坠落导致颅内大出血,凝结的血块位置太敏感,不敢开刀手术,只得等它自行消散,她什么时候能清醒犹未可知。
只是,从那天起,一个少年的早餐桌上再也没出现过豆浆和油条。尽管,后来的他桌上已摆满奖杯与鲜花。
赛车频道。
解说A:“F1第三站中国大奖赛正赛此时正在上海国际赛车场举行。杆位发车的车手周漾正是国内车队创办者之一,目前也是阿斯顿·马丁的赞助车队。他曾在跨赛季拿下四连胜,并在新赛季前三战拿下七十五分,职业生涯分站冠军数提升至八个。”
解说B:“或许您说错了,照目前的剩余赛圈和时间来看,周漾的分站冠军数是九个,还得加上这一个。”
解说A:“是的,终点线正向他招手。”
解说B:“近了!近了!”
解说A:“果然冲线了!这激动人心的时刻!是周漾!欸……终点线已过,他怎么还全速前进呢?!”
观众不解的声音也此起彼伏,驾驶座上戴着头盔的人却像聋了。
错觉吗?
刚刚的观赛人群中,似曾出现一张熟悉的容颜。那个人瘦弱、苍白,眉眼却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然后,周漾就魔怔了,想再绕一圈过去,看看究竟是不是她。
其实,是不是又能怎样。周漾想。
即便她醒过来,他也没脸去忏悔。
“如果当初听你把话说完,那就好了。如果无条件相信你就好了。如果一直陪在你身边就好了……”
这样的话,现在说出口,兴许迟了吧。
一个少女最美好的八年,他根本没能力偿还。
上海的冬日很像南城,阴冷,潮湿,天低低的。
霓虹万千中扑鼻而来的肃杀空气,像极了那年的除夕夜,有一闪而过的彩灯和模糊的景色。在那团混沌的景色中,周漾答应过一个女孩,要带她领略史上最快的速度。
当时他说,重型机车能跑到一百七八。
如今他要告诉她,一百七八算什么?对今时今日的自己来讲,太不值一提了。
但如果,真有个与从前对话的机会,他想做的,应该不是和她探讨速度的问题。他真正要做的,是回到学校那条逼仄的走廊上,在少女怀抱着期待与希望信步而来时,越过一切流言蜚语向她走去,对她说一句——
“季晚意,跟我走吧。”
我们去巴黎铁塔。
我们去布拉格桥下。
我们去最浪漫、最动人……但别人不知道的地方啊。
再不然,我跟你走?
你去上大学,而我在你的学校附近打工。你会因为一条买不起的漂亮裙子神色苦恼却笑着说没关系,而我为了你那句悠悠的没关系暗下决心,未来定要混得风生水起。
可惜,没有机会。
哪怕此刻发动机的轰鸣声响起,他已让水起,让风生,却唯独时光不会倒流。
哪怕此刻他只是在臆想中,那个笑容会开花的女孩都坚决地对他摇头,放开他的手。
“周漾,人生好多路要走,我就不用你陪了。”
千钧一发间,有什么声音醍醐灌顶。
周漾回神,才发现车头已朝外墙开去,现场惊呼声成片。他下意识扭转方向盘踩下刹车,总算避免意外发生,接着,汗流如注。
好在,另一个圆的终点总算到了。
嘈杂无章的人群中,有人抬头,看见那张素白的容颜依然。
她看着他,从安全桩后缓缓走来。一如八年前的除夕夜,骑摩托发生事故时,她从大树背后爬起来,骂他不靠谱,最后还是原谅了他。
顿时,汗流如注的人,泪流亦如注。
错了。
那些夸夸其谈的理论,都错了。
最可悲的不是遇见一个人,犯了一个错,却怎么都弥补不了。最可悲的是,那个犯错的人,被轻而易举地原谅了,甚至都没机会讲声对不起,就那样被原谅了。
好在,余生那样长,风很温柔,雨也温柔。
当初无法爱到的那个人,终将成为少年最美的梦。
编辑/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