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十里载星辰
2019-03-22繁浅
繁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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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整理这篇稿子的时候,发现还有一些小地方需要浅浅修改一下,我弄了批注之后发给她,特意在开头写上“作者有话说”五个字,示意她在改稿的同时,可以顺便写给我。结果,最后稿子发过来,作者有话说的地方……空空如也!算啦,反正对于浅浅,我也没什么不能纵容的(一把辛酸泪)……
你看,尽管银河璀璨,可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身处其中,默默地发着光。
我曾想铺银河路,我曾愿摘一颗星。
001
杜云萩又一次找不到人影了。
一条细长的河流如同银色的绸带,飘在杜家老宅的门口,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春光,杨柳枝头染上点点新绿,被阳光照着,远远看去像笼着一团轻盈、翠绿的雾。
杜全礼立在河岸边,无半点明亮的脸色,他拄着拐杖,须发尽白,却依旧将背脊挺得笔直:“云萩这个性子的确让我们惯坏了,看来,苏桥镇是留不住她了,要是真有那个本事,这次她想走就走,谁都不许找她。”
杜家大哥探了探头:“爷爷,您老人家光嘴硬,要是真舍得,您不早就让我妹拜师学艺去了。”
杜全礼冷哼一声,拿起拐杖在地面点了点,并不接话。
“只要云萩能好起来,不管她想学艺,还是想卖艺,我都带她去。”一直闷不吭声的杜家三哥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闻言,杜全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谁都知道杜老爷子说的是气话。
苏桥镇是水乡,一草一木都似乎泛着灵气,这里刺绣和纺织驰名天下,而杜家是镇上的大户,祖上几代都做纺织印染业。杜全礼膝下全是儿子,儿子们又都得了独子,直到杜云萩的爸爸近四十岁,才有了杜云萩这颗掌上明珠。
可以想象,杜云萩这颗掌上明珠被宠得多么无法无天。
每次杜云萩犯了到需要请家长这种程度的错误,杜妈妈都会在老师面前抹眼泪:“她爸爸老来得女,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养成了这样的坏脾气,真是给老师添麻烦了。”
杜云萩脾气差,胆又大,但凡有了不如意,都要玩一次消失不见的把戏,远的不说,就说最近几回,上上次是在学校里和男同学打架被批评,上次是执意要买天文望远镜被否定,这次更夸张了,非要学杂技,还要背井离乡,到外面的“杂八地”去闯闯江湖。
家里人都当这是小孩子的玩笑话,没想到杜云萩却坚决得很,为了证明自己天赋异禀,还每天在家里练习抛草帽的小技法。
草帽杂技要几个人的动作整齐划一才好看,没人愿意同她玩儿这个无聊的游戏,只有袁清朗整天陪着她瞎练。
草帽杂技要准备至少三顶草帽,在把其中一顶草帽扔起的同时,另一只手要把第二顶草帽放到手上,然后迅速摘下头上的那顶,这时被扔起的草帽刚刚好顶在头上,不管怎么样,这几顶草帽要始终分别在手上、头上和空中。
和杜云萩毫无章法地乱抛乱接不同,袁清朗心灵手巧,又聪明,很快琢磨到技巧,没练多久就有模有样。
杜云萩经他点拨,也很快学会了草帽杂技。
这下她更深信自己有演杂技的天赋,嚷嚷着要去拜师学艺,杜老爷子哪能容得下她几次三番的胡闹,冷着脸训斥了一番,话说得重了些。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杜云萩又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这次和往常不同,她那几个哥哥组织了一帮人,几乎将苏桥镇翻了一遍,也没找到她的影子。
“清朗,这次要多拜托你了。”杜家四个哥哥轮流拍了拍袁清朗瘦弱的肩膀,语气郑重悲切,犹如托孤。
对于找不到妹妹,杜家哥哥们也不是十分担心,毕竟还有袁清朗在,相信他找到杜云萩易如反掌。
下午六点钟,张家阿婶来店里拿了制好的旗袍,鲜亮的虾红色,袖口滚着暗红色边,领口盘扣的正下方是一處水滴形的镂空。
她很满意,付了尾款,欢天喜地捧着旗袍走了。
袁清朗收拾好工作台,将玻璃门上的那层木板合好,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再看看手表上的时间,已经近黄昏,杜云萩一向怕黑,这个时间点应该已经从她秘密栖身的小山洞里出来了。
果然,袁清朗骑上自行车赶到山北水塘,远远就看见杜云萩在水塘里认真地摸鱼。
002
山光水色,绿意扑面而来,而水塘中的少女穿着一件白底淡粉提花的旗袍,一串珍珠扣子挂在右边的斜襟上,七分袖,立领,金丝线缀着镂花盘扣,袖口圈着蕾丝,怎么看都觉得乖巧。
只是近了再看,旗袍的裙摆被她高高挽到腰间打成一个结,露出及膝的短裤,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仔细观察水塘中鱼儿的游向,两只手的手指微张,不时扎进水里,溅起一阵水花。
“还不回家?今天要在山洞里过夜吗?”袁清朗看着杜云萩拿过一个网兜,继续她的捕鱼大业。
“袁清朗,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听到袁清朗的声音,杜云萩并不理会他的问题,反而大声质问。
水塘边有几根柳条,不知道是谁随手丢下的,袁清朗坐下来,熟练地将柳条编成一个环,又在近处扯了几朵颜色各异的野花插在其中,像个别致的花环。
杜云萩从水塘里爬上来,网兜里还真的有几条鱼在挣扎。
她除了不太擅长学习,做这种下河摸鱼、上树抓鸟的事倒是很有两手。
杜云萩将鱼倒进红色水桶里,坐到袁清朗的身边,抢过他手中的花环戴在头上,刚刚好,仿佛是为她量身打造一般。
“今天张婶约了六点钟取旗袍,师父临走前吩咐过的,我总要等她取走衣服才能来。”袁清朗先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又忍不住数落她,“云萩,不是我说你,你这次也错得太离谱了,你没看杜爷爷都气成什么样子了……”
杜全礼三岁便开始练书法,练到如今,七十余年的时间,平心静气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这次仍然被杜云萩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你也该长大了,不要那么任性。”杜云萩张口就接下后半句,不耐烦地掏掏耳朵,“袁清朗,你可真无聊。”
整个苏桥镇,谁的数落杜云萩都不爱听,唯独袁清朗的话,她能稍微过过耳朵。
“我无聊?说你任性难道不对吗?抛开你躲起来这件事不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件旗袍我做了多久,现在被你穿得像烂咸菜一样。”
杜云萩喜笑颜开:“那裁缝小哥哥再帮我多做几件就好啦。”
“裁缝小哥哥”袁清朗无奈地扶额。
别看杜云萩整天像个坏脾气的不良少女,但是穿着打扮一直像个小淑女,衣柜里一年四季都是各种式样的裙子,其中绝大多数都出自袁清朗之手。
袁清朗很小就跟着师父学艺,做得最多的就是旗袍。
朱师傅是旗袍手工艺人,十几岁就在苏州刺绣厂拜师学做旗袍,做了四十余年,后来年纪大了,来到苏桥镇开了家小裁缝铺子。他终生未娶,手艺无人承继,早年看袁清朗机灵,手又巧,对制衣很感兴趣,于是招了他做徒弟。
袁清朗学得很快,他做成的第一件衣服,是杜云萩的裙子。
那也是她的第一条裙子。
“作为迟到的惩罚,你今天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杜云萩冲袁清朗眨了眨眼睛。
袁清朗心生警惕:“什么要求?合理吗?我可是个本分人。”
“还行吧。”杜云萩嬉笑着靠过去,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袁清朗鼻端嗅到一阵若有似无的香,似乎是被雨水洗过的栀子花香,缥缈又温润,只听杜云萩道:“我今天不想回家,是朋友的话,陪我露宿山野一晚吧!”
“过分了啊。”袁清朗拿开她的手臂,“今天天气预报夜间有暴雨,你别瞎胡闹。”
“你看现在天朗气清,风和日丽,哪像会下雨的样子,天气预报十次有八次都不准。”杜云萩耍起脾气来八头牛都拉不住,“我不管,我今天就是不要回去,是朋友的话,就陪我同甘共苦。”
“就为了学杂技和爷爷对抗到底?”
“袁清朗,我是真的很想学杂技。”杜云萩收了笑,目光坚定,“我想成为很厉害的杂技演员,我要走出苏桥镇。”
“哦,”袁清朗点点头,随后问,“因为邵言说喜欢杂技演员?”
003
邵言曾经是苏桥镇的传奇。
对于这个水乡小镇来说,“科学家”是一个太过遥远的词,但邵言将这份遥远变为现实,早早被国家少年科学家素养培训项目选中。
科学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更何况是少年科学家。当消息传来时,整个苏桥镇一片沸腾,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杜全礼十分高兴,请了放映团队,接连在苏桥镇放了一周电影以作庆贺。
人人都说杜老爷子心善,有眼光,收养了这个孩子,还将他培养得这么优秀。
然而,这份喜气洋洋,邵言却并不喜欢,任凭小镇上锣鼓喧天,好像这些热闹与他无关。夜晚,他带着杜云萩和袁清朗去山上看星星。
天文望远镜并不轻巧,邵言和袁清朗轮流把它背上山顶,找到合适的安置地点。
邵言熟练地将望远镜组装好,还教他们认识镜筒、目镜、寻星仪和赤道仪。最近都是晴天,今晚无月,只有繁星满天,用来看星星实在合适不过。
邵言调好角度,冲杜云萩招了招手:“云萩,你先看。”
山顶这一片是邵言的秘密天地,他常来此处看星星,杜云萩有几次要闹着跟来,他都不应允,难得这次主动提出要带他们来观星。
她早就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赶紧凑过去,眼睛触及目镜,她忍不住惊呼一声。
那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满目璀璨,一些星系星团星云色彩瑰丽,美得令人瞩目。
“太美了!”杜云萩赞叹,“居然会有那么多星星!”
“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陆地、宇宙、海洋,人类探寻的脚步在不断向前,在我们所在的银河系中就有最少兩千亿颗恒星,但由于各种原因,即使用最大的天文望远镜,我们也看不到这么多的星星。”
邵言耐心地解释,侧脸的线条柔和,声音却是惯常的冷漠,他将书中读过的知识简单化地讲给他们听:“一是因为许多星星离我们太远,也不够亮。二是我们所在的太阳系位于银河系的一侧,另外一侧的星星有许多‘隐藏在银河系中心的背面,所以看不到。还有许多位于密集的球状星团中,也很难看清楚。”
杜云萩听得云里雾里,并不太懂邵言的意思,却佩服得五体投地。
袁清朗在一旁将杜云萩满脸崇拜的神色看得分明,他悄悄捏紧了手中的东西,棱角被磨得圆润,抵在他的指间。
就在杜云萩想问邵言什么时候可以带他们看一次流星雨时,邵言的语气陡然变得温和:“我从很多年前就梦想着研究银河,现在终于等到机会去探寻银河的奥秘。”
袁清朗问:“什么时候出发?”
“下周三。”
“北方干冷,你要做好准备。”
“好。”
杜云萩知道培训项目的中心设在首都,邵言填申请表之前曾经说过,每年至少要在培训中心待三个月。
“邵言,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们再一起来看星星。”杜云萩小心翼翼地说。
他们三个人相识多年,坏脾气的小魔女唯独在邵言这里变得乖巧。
“等我回来的时候?”邵言将这句话轻轻重复,忽然笑了,“杜云萩,你不会以为我还会回来吧?”
“我早就厌倦了这里,厌恶你们杜家的一切。”
004
看来,杜云萩真的做好了露宿山野的打算。
上个月,她在僻静处发现了一个通风的溶洞,于是准备了野营的帐篷放在洞中,早就想来尝试野营活动,苦于一直没有机会。这次借这个由头,她非要体验一下“祖先的生活”。
她怕黑,自己一个人露营当然是不敢的。能舍命陪她的朋友,她思来想去也只有袁清朗一个。
月亮在大地泼了一层银霜,或淡粉或洁白的花纤薄秀丽,铺开一片锦绣,近处远处都燃着灯火,使夜色并不显得狰狞,反而多了几分温柔。
杜云萩忙里忙外,兴致勃勃。
“袁清朗,我给你做水车烤鱼吃。”她虽然娇生惯养,但做起体力活来也毫不含糊。
杜云萩唰唰砍倒几棵竹子,捆捆绑绑,做成水车的样子,把水车横着放到溪流比较狭窄的地方。
接着,杜云萩手脚利落,清理好刚才捉到的鱼,割开几道口子,又用细竹竿将鱼串起架在水车上,水车利用小溪的流动力量不断翻转,袁清朗捡来干柴,生了两团火,杜云萩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酱料,撒上辣椒粉和孜然粉,用刷子一遍一遍地刷在烤鱼的两面。
在火的炙烤下,几条鱼滋滋作响,不一会儿,香味飘起来,直往鼻子里钻,杜云萩咽了咽口水,拿下来一条香喷喷的烤鱼,刚想咬一口,突然想起还在添柴的袁清朗,忙不迭地将烤鱼递到他的嘴边,让他吃第一口。
“你吃吧。”袁清朗把串着鱼的细竹竿推回来。
“你先吃。”杜云萩的倔脾气又上来了。
“你啊,”袁清朗拿过烤鱼,叹了口气,“脾气老这么倔,就爱认自己的死理,什么时候才能清醒清醒?”
杜云萩的眼神微微一颤,赌气地抢过烤鱼:“我先吃就我先吃。”
她大快朵颐,吃得很香。天上的星星眨啊眨,她吃饱后,躺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看星星。
袁清朗也躺在她的身边。
“我以前总觉得星星很耀眼,后来才知道,它只不过是银河系中微不足道的存在,”杜云萩感叹,“大概有的人就像银河那样,是所有璀璨的总和。”
根本不用细问,袁清朗再清楚不过她心中的璀璨银河是谁。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那次去看星星,邵言说他早就厌倦了这里,厌恶杜家的一切,所以这几年他从来不肯回来。我想去找他,我要告诉他,是我错了,我愿意改。”
袁清朗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将左手垫在后脑处,注视着暗蓝的天幕,半晌后,才说:“云萩,这边草多林密,不太安全,今晚我守夜,你安心睡吧,明天回家好好说两句软话,这件事就过去了。”
“你守夜?那怎么行!”杜云萩翻身坐起来,故意吓唬他,“万一来了野兽把你叼走了怎么办?”
袁清朗也坐起来,神色认真,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那最好了,我个子高,给野兽填饱了肚子,它就不会吃你了。”
啊?杜云萩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把脸扭向一边,谁也不知道,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姑娘在夜色里偷偷地红了脸。
“那我要和你轮流守夜,就算有野兽,我也不怕和你一起成为它的腹中餐。我们桃园三结义那天不是说过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
“杜云萩!”袁清朗蓦地变了脸色,厉声说,“不许说出那个字。”
杜云萩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嘟囔了一句:“老封建。”
005
刚刚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和他同甘共苦的杜云萩,这会儿已经睡熟了。
袁清朗帮她盖好毯子,又抽出她紧紧抱着的一本星球杂志放到枕边。
杂志已经很旧了,袁清朗知道,上面有一篇邵言的专访,在记者开玩笑地提到他的理想型女孩时,他笑答:“比较喜欢杂技演员。”
袁清朗忽然懂了,感情就是这样,有时候并非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而是你想成为的,是对方喜欢的那一种。
天气预报总有准确的时候,原本天朗气清,可到深夜突然变了天。
似乎只在瞬间,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狂风气势汹汹,将孱弱的树苗拦腰折断。山洞里也难以幸免,洞穴深处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们不敢进去,只能待在洞口。雨水斜着灌进来,将两个人淋得透湿。
袁清朗脱下外套,紧紧地裹住杜云萩:“别怕,云萩,有我在。”
奇怪的是,面对疾风骤雨,杜云萩真的不怕,只是觉得浑身发冷。她趴在他的胸口处,渐渐睡了过去。
杜云萩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突然梦到了还小的时候。
她那时性子格外娇纵,向来不知轻重。班里有个唯唯诺诺的小姑娘叫邵蕊,和她是同桌,经常穿着不合体的旧裙衫,看起来家境很贫寒。
邵蕊不爱说话,安静得仿若不存在,哪怕有时不得不说两句,也是惜字如金,奇怪的是,老师也从来不叫邵蕊回答问题。
后来杜云萩才明白是为什么。
假期结束的第一天,杜云萩穿了一双非常漂亮的红皮鞋,据说是她爸爸从国外买回来的。下课后,好多女生围过来看,她十分享受被人艳羡的目光,语气充满炫耀:“你们看过《安徒生童话》里的《红鞋子》吗?公主穿着摩洛哥皮红鞋子,喏,就是这样的,要用那种昂贵的、漂亮的、能发光的皮才可以做出来。”
邵蕊刚从老师的办公室回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并不知道杜云萩在炫耀什么,拨开人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因为大家都想看一看杜云萩的红皮鞋,一时挤来挤去,不知道谁推搡了一把邵蕊,她身子一歪,狠狠地踩在杜云萩的右脚上。
杜云萩面露痛色,暴脾气一下子炸开:“邵蕊!”
邵蕊着急得语无伦次:“对……对不起……我……我……”
她我了半天,也说不出来下文。
杜云萩扬着下巴,白嫩如陶瓷的脸被阳光罩住,明艳动人:“我……我什么?”
全班哄堂大笑。
红皮鞋的鞋面有一个明显的脚印,杜云萩指了指:“给我擦干净。”
邵蕊噙着眼泪,捏着纸巾。
“擦啊。”
颐指气使的语气。
一滴眼泪掉下来,砸在地面上,随后是越来越多的眼泪,邵蕊忍住哽咽,蹲在她的面前。
杜云萩本是气不过,但看到邵蕊的眼泪,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刚想说算了,人群忽地裂开一道缝,一个男生一把抓住邵蕊的手。
“她并不是故意的,”他语气强硬,“你最好把态度放尊重一些。”
这是杜云萩第一次见到邵言。
尽管意识到自己的过分,杜云萩仍然被邵言锋利的言辞刺激到,她傲慢地指了指学校被赞助建成的那幢新教学楼:“知道那叫什么樓吗?”
“知萩楼,杜云萩的萩。”杜云萩笑了,“我不尊重,又能怎么样呢?”
邵言沉默了片刻,刚才的那些锐利退去,他拿过邵蕊手中的纸巾:“我给你擦。”
他弯下腰来。
看到他弯腰的那一刻,杜云萩竟觉得如芒刺在背,并没有半点欣喜。
“算了,我自己擦。”她慌忙把脚收回来,“作为补偿,你送我一张照片吧。”
006
杜云萩所说的照片是邵言最珍而视之的那张“宇宙烟花”。
那是哈勃空间望远镜的周年纪念图片,主角是存在了两百万年、名为“维斯特卢2”的年轻星团,色彩唯美梦幻,仿佛真的是宇宙里的一朵绚烂烟花。
这是邵言的科技课老师送给他的照片,他曾在一节故事课中展示过,还表达了自己要努力了解宇宙的梦想。
照片太美,邵言的梦想又充满了奇幻色彩,一时在学校里广为流传,杜云萩多次听到别人提起“宇宙烟花”。
邵言先是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周围人俱安静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艰难地吐出:“好。”
他的隐忍和嫌恶,杜云萩不是看不懂,她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和他成为朋友。
一周后,杜云萩不仅拿到了“宇宙烟花”的照片,邵言还成了杜家的新成员。
她穿着袁清朗刚刚为她做好的淡蓝色旗袍,坐在桌前吃饭,爷爷把邵言领了进来,说要收养他。
邵言家里突遭横祸,他的父母都是杂技演员,在演出途中遭遇车祸,命丧当场。他举目无亲,无人施以援手,杜全礼得知他的情况,决定收养他。
除了袁清朗这个一起长大的玩伴,杜云萩又多了一位好友。
邵言是典型的高冷学霸,不怎么爱说话,喜欢天文。杜全礼尽力支持他的爱好,为他订阅一摞摞科学杂志,每年的生日礼物都是昂贵的望远镜。
因为感激杜全礼,邵言对杜云萩也照顾有加。
明明也是有过好时光的。
杜云萩不爱看缠绵悱恻的《红楼梦》,也不喜欢妖神佛魔的《西游记》,唯独格外中意《三国演义》,看到兴起处,还非要拉着邵言和袁清朗一起桃园三结义。
桃花盛开的季节,漫山遍野都被染成了深浅不一的粉,如云霞。
她大声说:“今天真是一个结拜的好天气啊,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袁清朗手里拿着一只烧鸡,笑她:“我说云萩,如果我不教你这两个词,你的人生想必会少很多色彩。”
杜云萩的心思从来都没放在学习上,成绩不提也罢,小学上到四年级,还总把袁清朗的名字错写成袁晴朗。
为了不再犯这种低级错误,袁清朗一笔一画地教她两个词: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结果,杜云萩一直读到高中,作文开头的头一句话还是:“今天真是一个好天气,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邵言在杜云萩的生拉硬拽和袁清朗的软硬兼施下,不得已参加了他们的“桃园结义”,还被奉为大哥,年纪最小的杜云萩自然成了“三弟”。
鸡血当然是不敢喝的,杜云萩把这个环节改成了吃烧鸡。三人坐在桃树下分食一只烧鸡,袁清朗和邵言都不约而同地将鸡腿递给她。
直到很久后,杜云萩也不明白,难道那个时候邵言也在怨恨她吗?
007
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持续了三天。
好在杜家大哥去裁缝铺找袁清朗,发现他留下的山洞地址。在暴雨夜里,他们不断寻找,山洞偏僻,直到后半夜才发现落汤鸡似的他们。
袁清朗只穿着一件短袖衫,外套裹在杜云萩的身上,他紧紧地抱着她,尽管雨水冰冷,但他给她的怀抱是暖的。
杜云萩高烧不退,不停地做梦,一直在说胡话,她说得最多的是抱歉。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邵言离开后,有一年的时间全无音信,杜云萩费尽心思打听,也只拿到那本星球杂志。从那时起,杜云萩就立下壮志,一定要学杂技,走出苏桥镇。
那时袁清朗已经从打杂小学徒初初变成了小师傅,他给杜云萩做了越来越多的漂亮裙子,可她并没有从前那样欣喜,总是带着愁容。
一次,袁清朗实在忍不住,对着她厉声说出真相:“杜云萩,你难道以为邵言真的把你当成过朋友吗?
你知不知道,邵蕊是邵言的妹妹,就是因为你,杜爷爷收养了邵言和邵蕊后,把邵蕊送到国外读书,美其名曰是为她好,实际上是担心你看到会不开心。
是你造成他们兄妹难得相见,你以为邵言会喜欢你?痴心妄想。哪怕你成为顶级杂技演员,他也不会多看你一眼。这几年不过是碍于杜家的恩情,他才会对你有点好脸色。”
那年夏天并不炎热,一连好几天的细雨将天地弄得湿漉漉的,像是无穷无尽的眼泪。
实话伤人,杜云萩听到袁清朗的话,直直地盯着他,那双眼睛里满是倔强和不可置信,片刻后,含着泪花。
袁清朗本以为杜云萩会大吵大闹一场,可是没有,她像只鸵鸟躲了起来。
大家整整找了两天,他们心急如焚地在破庙里找到了杜云萩。她受了寒,发起高烧,嘴里还喃喃地念着邵言的名字。
杜老爷子又急又气,亲自联系了邵言,让他回来看看杜云萩。
邵言性子本就冷清,又对杜云萩十分讨厌,所有人都以为他十有八九不会回来,没想到他听到杜云萩病得厉害,连一刻钟都不愿等,哪怕雷电交加、暴雨侵袭,也要赶晚上的高铁回来。
可造化弄人。
直到现在,还有人会提到7·23甬温线特大铁路交通事故,两辆动车追尾,六节车厢脱轨,这次事故造成四十人死亡,一百七十二人受伤。
而邵言,就在那四十人之列。
这个一生都热爱星辰银河的男生,最终变成了一颗星。
在天灾人祸面前,人类渺小得可怕。
尚处病弱的杜云萩受不了这个打击,完全崩溃了。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欢快地对袁清朗:“邵言今天要去北京了,我们桃园兄弟要為大哥饯行啊!”
008
医生检查后说杜云萩并无大碍,只是这段记忆对她来说或许过于痛苦,她不愿意正视,所以被刻意遗忘掉了。
康复后的杜云萩和以前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照样爱惹是生非,梦想成为一名杂技演员。她始终不肯承认邵言已经离世,总骗自己他还活着,并且活得很好,她被自己的世界困住了。
袁清朗始终陪着她,希望杜云萩能够获得真正的解脱。
“我不是不承认,而是不敢承认。”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有些痛不是单凭逃避就能消弭,每个人都会做梦,但是,每个人都要去面对梦醒后的人生。
自那年后,杜云萩体质一直比较弱,经历暴雨洗礼后高烧反复,混混沌沌,一连睡了三天才醒转。
醒来后,杜云萩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袁清朗。这几天他日夜都待在病房里照顾她,这会儿伏在床边稍作休息,还紧紧地抓着她的手。
好像这几年的点滴都在梦里转了一圈,杜云萩经过这场大病,忽然想通了很多。
她这些年来被愧疚几乎压得喘不过气,可是,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她要改变,要向前看,要补偿。
“我想先去见一见邵蕊,当面向她表达我的歉意。”杜云萩计划着。
“我陪你去。”袁清朗不假思索道。
杜云萩轻轻舒了一口气:“袁清朗,还好有你在。”
袁清朗微笑:“我一直都在,云萩,我愿意永远陪着你。”
窗外,白鸽振翅,扑棱棱飞上湛蓝的天空。
009
大概女生一生当中会遇到两个男孩子,一个让你怦然,一个给你陪伴。
袁清朗起初对杜云萩的印象也只是脾气差的小魔女,后来才发现娇纵的脾气下,她也有一颗善良的心。
他妈妈在服装厂做剪线头的女工,两分钱一件的廉价劳动力,没日没夜地忙,后来被班里的小朋友知道后,总会听到一些冷言冷语。是她看不过眼,帮他摆平那些说伤人自尊心的话的人。
他和她渐渐成了朋友,她那时成绩刚刚过及格线,他和她开玩笑,说吃墨水能变得有文化。她当真信了,喝了半瓶,结果上吐下泻。
杜爸爸勃然大怒,可杜云萩苍白着脸,非说是自己愿意喝的。
他们一起去看星星那天,袁清朗准备了一条星星项链,是他自己做的,打磨了好久,却没有勇气送给她。
他因为妈妈,根本不想和制衣扯在一起,就是因为杜云萩过生日时的一句许愿“想有一百条漂亮的裙子”,他才下定决心,跟着老师傅学艺。
这么多年,他一直陪着她,看她少女情怀总是诗,也陪她经历所有的不平和坎坷。
他有太多次想说出“我会永远陪着你”,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他不过是个小裁缝,怎么能和头顶天才之名的科学家邵言相提并论。
不是她没有等他来与自己并肩,而是因为他有数不清的自卑和猶豫。
现在他终于下定决心抛掉这些犹豫。
杜云萩说得对,人啊,总是要向前。
“一起向前吧,云萩。”
“好,”杜云萩的笑容如同窗外的春光,“如果世界是苦的,我们就给它添点糖。”
不要羡慕万千光芒。
就像我们写地址时会写明所在的城市和街道一样,地球在宇宙中的地址可以写成银河系猎户旋臂太阳系。
你看,尽管银河璀璨,可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身处其中,默默地发着光。
编辑/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