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东树《昭昧詹言》及其“学诗六法”
2019-03-16李雪冰
李雪冰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00)
一、师古为本与文法、章法的“不喜平”
在方东树之前,桐城派前辈的论著集中于文章学上,只零星地涉及了一些诗学理论,不成系统。《昭昧詹言》一书共二十一卷、一述恉、二跋,对自汉魏至元代诸多诗家作了评判,“以‘杜、韩’为中心,上溯到汉、魏的阮籍、陶渊明,乃至屈原、《诗经》,建构了一个由远及近的学诗系统”[1]150。其中卷一“通论五古”、卷十一“总论七古”、卷十四“通论七律”,这三卷可视为他的诗歌评论与写作理论的总纲,其理论主干内容也大体在这三卷中呈现出来。
(一)学诗总纲领——师古之外尤重写作技巧
对于如何学诗,方东树首先提出了“师古而不泥古”“先学一家而后自立门户”“以古文通诗法”三大纲领,其次重视立意命题,讲求文质并重,强调写作技巧与方法的重要性,最后也是《昭昧詹言》区别于其他诗话的特别之处。他重视结构、技巧问题的批评,把结构、技巧等视为诗歌美学的有机构成,而不是“言志”“造意”的点缀与工具;强调结构安排、技巧运用的变化与创新,要有飞动的气势和流动的美;善于从前人的创作中发现、总结结构和技巧,上升为自觉的理论。体现了他对桐城派文论的继承和迁移,并把刘大櫆、姚鼐等只言片语的诗学观总结拓展,形成独特的诗论系统;对当时诗坛流行好议论说理的宋诗创作风尚进行矫正,“扩充了复古对象的体裁范围,经、史、子、集都是其师法对象”[2]111,汉宋兼取、经世致用方为正道。关于写诗的技巧与方法,方东树作了具体的分类概述:
凡学诗之法:一曰创意艰苦,避凡俗浅近习熟迂腐常谈,凡人意中所有。二曰造言,其忌避亦同创意,及常人笔下皆同者,必别造一番言语,却又非以艰深文浅陋,大约皆刻意求与古人远。三曰选字,必避旧熟,亦不可僻。以谢、鲍为法,用字必典。用典又避熟典,须换生。又虚字不可随手轻用,须老而古法。四曰隶事避陈言,须如韩公翻新用。五曰文法,以断为贵,逆摄突起,峥嵘飞动倒挽,不许一笔平顺挨接。入不言,出不辞,离合虚实,参差伸缩。六曰章法,章法有见于起处,有见于中间,有见于末收。或以二句顿上起下,或以二句横截。然此皆粗浅之迹,如大谢如此。若汉魏、陶公,上及风骚,无不变化入妙,不可执著[3]10。创意、造言、选字、隶事、文法、章法六者,虽称“学诗”之法,实质上无不是“作诗”之法,也可说是方东树诗歌写作技巧理论的总结归纳。
(二)文法、章法——语不接而意接,旁见侧出
方东树重视结构、技巧等形式之美,正如“文似看山不喜平”,诗亦如此,他“在文学批评史上最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以文论诗’”[4]85。文法与章法在方东树看来是诗歌写作是否成功的关键,他认为:文法,以断为贵,要有峥嵘气势;章法,起承转合,横截纵通,方能运用自如。诗歌贵在义理与气势,二者兼备才能使人读起来不感到乏味从而有所触动,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要重视行文的起伏跌宕,做到语不接而意接,旁见侧出,叙述方式多变,切忌一马平川的平铺直叙。
方东树反复强调文法与章法的重要性,称其在五古、七古、七律的写作中都适用,如通论五古“固是要厚重,然却非段落板滞,一片承递,无变化法妙者”[3]26,即言五古虽然要风格厚重,但在写作文法上仍需有变化。之后通论七律,也认为“七律之妙,在讲章法与句法……故句法则须如铸成一字不可移易,又须有奇警华妙典贵,声响律切高亮。章法则须一气呵成,开合动荡,首尾一线贯注”[3]375。
诗歌起兴传统自《诗经》始,后人因之,衍生出惯常使用的托物言志,先景后情,融情于入景语……这些都是侧面描写的手法,如果诗人仅用正面描写的手法来写景、记事、抒情,诗作往往会显得了无趣味,即使是名家写诗亦需旁见侧出,忽起一笔才可见妙处。写一些感慨身世不幸、怀才不遇的诗歌也是如此,要善于言他物以抒苦闷,切不可正面直发牢骚。作诗若只从正面切入叙写,就会导致冗长。发议论若没有新东西,就只是卖弄学问的老生常谈而已。如翁方纲的“肌理派”讲求以才学为诗,实际写作时缺乏诗的美感,便是走入了以诗议论的误区,是对魏晋玄言诗的回流,可称为诗歌史上的一次倒行逆施。因此作诗要讲文法、章法,具体表现为务要避平、避直,不可平衍騃说,过多议论,当学习贾谊、韩愈之为文,句句逆接横接,无一挨笔。
文法、章法的运用主要体现在行文语不接而意接,旁见侧出,综合运用多种表现手法。像屈原、杜甫等名家的作品往往有深刻的思想内涵,言语精辟而富有哲理,但对语言的安排也充满了巧思,具有层次感,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妙处。在这方面符合方东树要求且堪称典范的,当属《古诗十九首》、杜甫《奉先述怀》、司马迁《史记年月表序》、庄子《齐物论》等佳作。学习先贤的写法,从而领会到文法与诗法相通,作诗时可围绕一个核心思想多写几个意思,尝试使用丰富的方式表达,甚至通过先总后分、倒叙、插叙、补叙等均可,彼此间形成顿挫的体式,把握住主线,使诗文不拘一格,形成浩然气势。但还需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针对不同的主题要有不同的写法:
豪语须於困苦题发之;失志时不可作颓丧语;苦语须於佛仙旷达题发之;流连光景须有悟语见道根;山水凭吊须发典重语;酬赠应答须发经济语[3]236。
在强调文法与章法时,方东树创造性提出了“汁浆、起棱”的说法。“起棱”和“汁浆”的本义,就是“用灰漆刮出器形的边缘,使棱角分明,再涂以汁浆,使圆润平滑”[5]108方东树以此喻诗,则指片段间的衔接既要有清晰的界线,又要有平滑从容的过渡。他在论述七古诗时大量使用这一说法,认为七古诗法当借鉴于古文法,主要体现在叙、写、议三法的交织错综与次序变化上,呈现出行文次序上的“颠倒夹杂”之美,而所谓“棱汁”正是概括了这种写法所呈现出的文法特点。但是叙、写、议三者必须综合运用,缺少任何一法都不能称为行家,无论是“无写但叙议”还是“但恃写”都显得单调乏味。还要注意,“棱汁”所指的这三法在诗文的起句、结句等不同位置的使用情况也有差别,如谈起句:
起法以突奇先写为上乘,汁浆起棱,横空而来也。其次则队仗起。其次乃叙起。叙起居十之九,最多亦最为平顺。必曲,必衬,必开合,必起笔势,必夹写,必夹议[3]234。而且这种“突奇先写”的起法越多越好,段段都能有就绝妙了,要学会这样的写法,可以仔细揣摩学习司马迁、韩愈文与杜甫诗的写法。在综合运用叙、写、议三法的基础上,再进一步追求文势的纵横开合、转换变化之奇妙,从而彰显诗作跌宕逆接,层层深入,实现避平、避直、避顺。在具体应用上,“叙”有逆叙、倒叙、补叙、插叙等方式,而不必用顺序正写;“议”,可以夹叙夹议,也可放在开头、中间、结尾,但不要过多议论,过多则冗杂陈絮;“写”,或者夹在“议”中,或者夹在“叙”中,或者在起句处尤妙,或者随手触处生姿。“棱汁”的叙、写、议三法不仅适用于七古长篇,其他短章、七律也同样适用,即使篇幅短小也要能分出层次来,每一二句可当一大段,以古文法为师,层层递进,气势起伏变化,相接有万里之势。
虽然方东树常常将“棱汁”合称一词,但“起棱”与“汁浆”并不等同,“起棱”侧重于起句的文法之奇、气韵之盛,“汁浆”侧重于与学识之富、素材之丰。实际运用起来二者缺一不可,既要有灵感气势,又要重视学识的积淀,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识无才亦难登一流之列,在《昭昧詹言》中,二者经常合用并举。
在棱汁之外,方东树还重诗教,主张作诗应当回归《六经》传统:“题面题绪,作旨归宿,必交代清楚,又忌太分明……此非解读《六经》及秦、汉人文法,不能悟入。”[3]27作诗要加序题,将作诗的缘由始末交代清楚,但又不许挨顺平铺直叙,騃蹇冗絮缓弱,使全诗以若有若无的线索贯穿,如草蛇灰线,不露痕迹又环环相扣紧贴主旨,精心布局以达到一字不可易的最高境界。像汉魏古诗,尤其以阮籍《咏怀诗》为代表,其诗看似漫无主旨,并没有交代清楚事情,但细细思索却能使读者推测出到底写了什么事。因此学诗者的目光应回到《六经》本身,《六经》之时,作诗为纪事,把要讲的事情叙述出来即可,不必多做经营,却浑然天成。
至于作诗为何加序题,方东树认为此理等同作文之援据,体现了他对桐城派以文法通诗法理念的继承发展,《昭昧詹言》中引姚范的观点并加以个人理解:
姜坞先生曰:“大凡文字援据,虽有详略,然必具见端末。”余谓作诗无援据之事,而必有序题[3]21。
又曰:“昌黎於作序原由,能简洁,而文法硬札高古。”余以此言移之於诗,如杜公、陶、谢皆然。而汉、魏、阮公,尤错综变化不见迹,及寻其意绪,又莫不有归宿。每见小才说一事,非平铺挨叙,冗絮可憎,即缺略无头绪,寻其意脉,不得明了[3]22。
其中的“序题”等同于“题事”,须叙述明白。叙事性较强的诗往往会交代清楚作诗的缘由过程,中唐以后才产生写日常生活的诗,而后才有此观念,所以宋诗纪事详尽,生平交游清晰,可作史料。如韩愈作序能不用很多废话而文法高古,作诗之序同理。
二、语言技巧——推陈出新,见自家面目
所有艺术问题都要落实到语言文字上,诗歌写作也不例外,在讨论了文法、章法的问题外,方东树还特别注重语言、文字的提炼技巧,强调写诗的创新性,认识到字句文法在写作中的重要地位,如:
字句文法,虽诗文末事,而欲求精其学,非先於此实下功夫不得[3]15。
姜坞先生曰:“字句章法,文之浅者,然神气体势,皆因之而见”[3]15。这些条目都能看出方东树对写作技巧的重视。
(一)创意、隶事——贵在出新,务去陈言
创意,须避凡俗浅近习熟迂腐常谈;隶事,避陈言,当如韩公以文为诗,翻新致用。这两条要求重在强调作诗的要旨在于“新”,首先指下笔立意要新,要有自己不同于前人的新想法、新思路、新体悟,切勿写一些已被人用熟的陈词滥调;其次在隶事用典上,当学习韩愈的创作精神,陈言务去。
首先强调“创意”。方东树所处的时代,文坛诗坛复古之风盛行,“性灵”“神韵”诸说丛出,面对这种风气,方东树提倡师古而不泥古,学于古人而不役于古人。在强调作诗者要多读书、多反思体悟、回归经史的同时,又反对一味呆板的复古与模拟,他多次对蹈袭前人的复古派、好化用先辈原句的西昆体以及歌颂盛世馆阁体等作了批判。如:
只坐辞熟,转晦意新;而况意又未新邪?然才洗此病,又入魔道。如近人某某,随口率意,荡灭典则,风行流传,使风雅之道,几於断绝。而后一二赝古者,起而与之相持,而才又不能敌之[3]17。(复古派)
李太白言他人之语,为春无草木,山无烟霞。可悟西昆诸公之,句即洞山禅所云“十成死句”也[3]21。(西昆体)
又有一种器物,有形无气,虽亦供世用,而不可以例诗文。诗文者,生气也。若满纸如翦彩雕刻无生气,乃应试馆阁体耳,於作家无分[3]25。(馆阁体)所以作诗要有新意、要言中有物,写新内容、创新视角、开新境界,内心有所体悟以至“思积而满”,方可呈现出一种自家面目。必须在下笔前胸有成竹,并相信自己可以“斩新日月特地乾坤”方能动笔,如果只是为了写而写,那么只是生搬硬凑一些陈词滥调,不如不写。这种“言中有物”涉及到思想感情的积累和艺术造诣的磨炼问题,目的是通过“满”以达到“诚”的境界,因而写诗最好是有感而发,思积而满,文字自然倾泻而出,这样就不容易重蹈前人覆辙,写出的才是自己的诗。如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所倡导的“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四者共同组成一首枝繁叶茂的诗篇。若只是用别人的话来写诗,即使诗文叶律而格调雅正,也只是看上去好,实则不过是剿说常谈罢了,这样的诗文无法触动人心。方东树开篇即化用《毛诗序》所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并进一步理解为:“诗人感而有思,思而积,积而满,满而作……思积而满,乃有异观,溢出为奇。若第强索为之,终不得满量。”[3]1说明诗歌创作最初源于人们受到事物的触动进而产生情感的累积,积累充足后自然流露,能够引起读者别致的审美感受。这样写诗浑然天成而不落窠臼,可见诗人自家面目、言者心声,是个性化与时代性的体现,也是作诗的最高境界。
“创意”还可以通过诗人“说本分话”来体现,即诗歌展现诗人本意本事与自家面目,寄托诗人的德行才气与修养,方东树在书中以李、杜、韩、苏、王为例,称赞这几位大家学识丰厚、才气焕发,写诗向来直抒胸臆、说本分语,他们的诗作即便不刻意雕琢也独具风味,与陆游、黄庭坚等刻意追求诗作的义理格律之辈对比,表明写诗说本分语的自然高妙之处。
其次强调隶事用典当避陈言,诗歌的文采体现在语辞的使用与安排上,写好诗的方法错综变化,但最主要的问题在于去陈言,这是对韩愈提出的“务去陈言”一说的继承发展,但同时他也要求文从字顺,无一字无来处,不能为刻意求新而作佶屈聱牙语。去陈言有两种模式:一为取生,“摆落一切,冥心独造”;二为翻新,“翻新妙用,化腐朽为神奇”。取生,指写前人没写过的题材,如陶渊明以田园农耕生活入诗,谢灵运以山水入诗,都是开创了作诗的新视野、新题材。翻新,则指改变策略的运用前人言意或典故,如江西诗派号称的“点铁成金”,化腐朽为神奇。对于如何翻新,方东树还补充说,古诗创作不可袭用前人内容,对于已有的意思,可以引用化用,但不可重复。
既然要避陈言,那么就先要明确何为陈言。自汉魏以来诗歌创作渐多,名人典故尤其是《六经》《楚辞》等经典之作均被反复引用。当今学子作为后来者,写诗当尽量回避这些陈言,凡汉、魏、六代、三唐之熟境、熟意、熟词、熟字、熟调、熟貌皆不可再蹈袭,即使一定要用,也要用得高妙而有新意,或者援以为证,或者借以点题抒情,不能生搬硬套一味模仿前人。如李商隐这类好辞藻华美、大量用典以堆砌成诗的做法,方东树尤为反对,认为如义山之法作诗既容易用陈言,又难见诗人自家面目,虽文采瑰丽“魄气”斐然,却缺乏“魂气”精神的支撑,诗歌显得“死滞”,称不上佳作。但也不是所有熟典都不可用,举例来说,像曹操的《薤露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与《苦寒行》“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等句就是巧妙的化前人典故为己用,仅仅在篇末一点而过,作为诗人抒发感慨的寄托,言简意赅,升华主题,这样也是可行的。
但是“去陈言”之求新是以诗歌的自然奇伟为基础,而非自己胡编乱造,故意用僻典、刻意追求生僻怪奇的字眼。像江西诗派最后流为堆砌典故、炫耀学问的象征,就是走入了这种误区,是所谓:
只是一熟字不用,以避陈言,然却不是求僻乃是博观而选用之,非可以饾饤外铄也。至於兴寄用意尤忌熟,亦非外铄客气假象所能办[3]17。唯有博览群书,深入揣摩古人的作诗之妙,多读多想,有自己的体悟与筛选材料的眼光,才是去陈言的正道。
(二)造言、选字——重在对起句、结句的淬炼
《昭昧詹言》中反复重申字句之重要地位,强调提炼字句在写作中的重要性。前文所述种种写作技巧落实到字句上,就是方东树强调的:造言,当言简意赅,殊于艰深;选字,必须清新典雅。
“不知用意,则浅近;不知用法,则板俗:不知选字造语,则滑熟平易。”[3]14其中,“滑熟”指同一种方法反复用;“平易”即平易近人,字句浅白,通俗易懂。前者恰如袁宏道后期的诗歌,不断重复自己曾用过的字法;后者尽管是文学大家元、白所倡导的作诗倾向,但后学者如果把握不到位会使文字过于平易,容易流俗,使诗歌显得缺乏文学趣味。这两种倾向都是方东树不赞成的,他提倡学子写诗要在用意精深的基础上,重视文字句式的淬炼,使字句典雅而古韵流淌其间。
他在文法与章法变换起伏的基础上更加强调起句、结句的设置。在这里首先谈写诗起句的重要性,以及如何开头的问题,他认为诗文的开头是最难的,起句凝结了全诗的妙处与精神。万事开头难,写诗写文亦如此,因此开头必须要给人以惊艳之感,如破空而来,莫测难料,不自人间,这样诗文创作方算成功了一半。方东树总结诗歌创作的开头方式有两种,一为以议论起,二为以叙事起。但两种开头方式都有弊端:以议论起,容易流入陈腐、散漫、轻滑;以序事起,则切忌平铺直衍、冗絮迂缓。谢朓、鲍照、黄庭坚都是擅长开篇的名家,也较为方东树所推崇。但其中小谢虽善于开头,但他只贯用一种开头方式,无法囊括所有起句技巧;杜甫的开头方式则丰富得多,峥嵘飞动错综变换,堪称古今第一妙象,因此建议学子学写诗时当研习杜甫,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然而在学开头时也要注意,不能把眼光拘泥于一家之言,在专精一家后还需迁引别家旁论,以丰富开阔自己的眼界。除了方东树最欣赏的杜甫外,李白、苏轼的开头也常有“天外落笔”之妙,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但如果作诗者才气精力有限,学不到李、杜、苏三家之妙,退而求其次,学习韩愈诗文开头的老成稳妥之风,也不失为可行之道。
接下来谈写诗的结句要有独特性,显示出高妙的意蕴,呈现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上文提到的小谢在结句上做得就不如起句,钟嵘最早提出了对谢朓首尾对比性的褒贬批评,《诗品》言其“善自发诗端,而末篇多踬,此意锐而才弱也。”[6]48方东树称:“凡结句都要不从人间来,乃为匪夷所思,奇险不测。他人百思所不解,我却如此结,乃为我之诗。”[3]239方东树在这里的比喻也很有意思,谈起句要从“天外落笔”,讲结句要“不从人间来”,合起来都是要人不落凡俗的意思,无论开头还是结尾,都要想他人之未想,写他人之未写,这才是“见自家面目”的创新精神所在。如果总按套路或前人的轨迹作诗,只写些大家都想得到写得出的东西,就又落入俗套了。以韩愈的纪游诗《山石》为例: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度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生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促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这首诗巧妙地运用了赋体中“铺采摛文”的手法,看似简单的铺陈记事、模物状景,其中却饱含浓烈的个人情感色彩,使之物相尽形,达到辗转生发的艺术效果。这首诗为传统的纪游诗开拓了新境界,展现了韩愈“以文为诗”的作风,汲取山水游记的特点,对视角的移动以及意象的选择煞费苦心,移步换景,而步步生妙。如从踏上山石行径到夜深之时,实际上的见闻感触当然很多,被诗人择取的却只有“芭蕉叶大栀子肥”“僧言古壁佛画好”等最能体现山野自然风光与舒适无忧的情景,与“为人鞿”的幕僚生活相对比,进而引出诗人“疏粝亦足饱我饥”的归隐念头,层层铺垫至结尾的感慨形成。整首诗对情景的筛选安排,以及对不同景物在特定时间与场景里所呈现不同面貌的捕捉,是其区别于其他纪游诗精妙绝伦之处,此即为韩愈“不从人间来”的笔力。
前面单独强调了起句与结句的重要性,是适用于各类诗体的创作,后面方东树则对作七律时每联的字句要领做了一个相对完整的梳理:
起句须庄重,峰势镇压含盖,得一篇体势。起忌用宋人轻侧之笔……寻常五六多作转势,不如仍挺起作扬势更佳。结句大约别出一层,补完题蕴,须有不尽远想。大概如此,不可执著。结句要出场,用意须
高大深远沈著,忌浅近浮佻凡俗[3]377。首先,起句要有气势、庄重浑厚,打好地基,使其能撑得住整首七律的气魄,像宋人作诗那般轻描淡写式的开头是最不可取的,举例来说,如陆游《书愤》以“早岁那知世事艰”一句叹息为始,这种平铺式的开头就略显平淡,不够庄重,学诗者须引以为戒;要学杜甫“风急天高猿啸哀”“玉露凋伤枫树林”,还有高适“高馆张灯酒复清”这类饱含气势的开头,将浓重的情感寄寓在高阔的景色中,起势来得勇猛、境界开阔,接下来几联才有发挥的空间。至于五六句,按照一般的作诗法当为“起、承、转、合”之“承、转”处,但这样写又易流于时俗,不如将意境与情感再拔高一层,使诗文更具格调。结尾要能收束全诗,将高亢的基调沉稳下来,其次点题并将立意深化,使之意味悠长,体现作诗的气韵。
对字句的淬炼除了上述对七律各联的写法要求外,还当注意情景、声响、色泽等方面的综合运用,如:
叙述情景,须得画意,为最上乘[3]20。
诗人成词,不出情、景二端,二端又各有虚实远近大小死活之殊,不可混淆,不可拘板。大约宜分写,见界画:或二句情,二句景;或前情后景,前景后情;或上下四字三字,互相形容;尤在情景交融,如在目前,使人津咏不置,乃妙[3]377。
兴会选色,须鲜明妍茂,忌衰飒黯淡[3]378。
音响最要紧。调高则响。大约即在所用之字平仄阴阳上讲,须深明双声叠韵喜忌,以求沈约四声之说[3]378。
方东树对情与景的要求,一方面强调诗情要有画意,认为诗中有画是最上乘的境界;一方面重视情与景二者的协调运用,既要能分清何为景语何为情语,又要能灵活运用,无论怎么写都要实现情景交融的目的,才能给人以生动形象、如在目前之感。此外,还略提及色泽、音响的问题,认为写诗描写颜色时,须色泽明丽而忌黯淡,除以悲景叙悲情的情况外。桐城派文章学的因声求气说,在方东树的诗论中也有所发挥,他认为造言用字要讲求音韵美,应遵从沈约“四声八病说”,避免声律上的毛病,如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钮、正钮等声病。
三、《昭昧詹言》作诗理论得失
方东树的兴趣和成就主要在理论,而创作成就不高。他不遗余力地鼓吹桐城文论并创造性的将之迁移到论诗,沟通了诗学和文章学的世界,力求实现“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相结合,所著《昭昧詹言》对写作技法多有论列,是一部影响较大的诗词写作与批评理论著作。“创意、隶事、文法、章法、造言、选字”为方东树的学诗六法,是他在书中对指导学子应如何进行诗歌写作的理论总结,后代论者多承认这些技法在科举盛行时适应了士子们的需要,可见其有可教可学可模仿的价值。虽然他的诗学没有一个自抒机轴的独立完整的理论体系,既不独标神韵,又不专主格调,而是体系较杂,有点兼收并蓄的倾向,但从另一方面看,他能广为吸收,不拘一格,继承了不少前代诗论家的诗学理论,可从中择取精华继承学习。
桐城派的学问因其重视教学的倾向,都带有讲究路径切实的特点,诗学也不例外。方东树诗学特别典型地体现了桐城派教师之学的经验特征,他的理论可以单独列出一个学诗法,对方东树来说,学习的目的终究是为了写作,他讲说的学诗之法,经常也就是写作的原则,他在《昭昧詹言》中提出了诗歌创作基本技巧。方东树作为一名书院教师,其职业本能让他既想讲章法技巧,又想遮掩掉这一部分,怕落于二流而被时人讽刺。盖因自古论诗是不谈作诗技巧的,其传统由钟嵘的《诗品》发端,历代诗话往往不会清楚直白的告诉人怎么写诗,而只说诗怎么好、好在哪里,其评论语言大多抽象让人难以准确把握,更有甚者只把自己认为的好诗选出一个集子来让读者自己体悟。至于教人怎么学诗、写诗往往是那些村塾、私塾先生的任务。
出于对写作理论和批评理论的自觉辨析,方东树的《昭昧詹言》评论作品往往不是纯粹作价值判断,而是示人写作路径。但由于他自身思想的矛盾性,他一方面想对写作理论做一些具体而微的阐释,一方面又想尽力掩饰这种意图,使得其理论略显割裂性。尽管他对诗歌写作理论有所触及,体现出一种实用价值与开创性,但对诗话传统仍表露出相当程度上的保守性遵从,没有脱离以抽象化、比喻式语言说诗的传统,对诗歌写作理论的指导尚不够深入,没有再做更透彻、更系统的解读。“以古文法论诗,源于韩愈的‘以文为诗’”[7]73,方东树的主要关注点还在写作的“复古”与“求新”交融、行文的起伏层次上,尽管偶有提及字法与句法的问题也不过只言片语,评点几位诗人、几句诗的好坏而已。
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对部分作家评价失当,或者说过于低估,有时还表现出前后评价的矛盾性,如对陆游、黄庭坚、李商隐等。他论诗以韩、杜为宗,认为韩愈之文、杜甫之诗是后学作诗的典范,对于李白的诗,他欣赏但不建议学习。在提及陆机时也带有一些偏见,他认为陆机和刘勰在思想上很有见解,但创作一般,这种认识是基于他对古文的提倡,对骈体、赋体的反对立场。在陆、刘的时代,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的界限并未十分分明,陆机的《文赋》本身就是作为一篇文学之赋而非理论著作创作的,方东树没有意识到《文赋》与《文心雕龙》本身就是一种文学创作,片面的将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割裂开了。
方东树谈诗讲求气韵以及写诗的气势,一定程度上是对王渔洋“神韵说”的批判继承。他说:“王阮亭专标神韵,此又非也。导人作伪诗懦词,终生不见大家笔力与兴象气脉矣。如山水清音,园中林之秀,岂足尽天地之奇观乎。”[3]29王渔洋也强调作诗结句留有余韵,达到言有尽而意不尽,意有尽而情无尽的效果,所以结尾切忌议论。方东树认可这一点,但他认为王氏神韵说的的格局略小,缺乏浩荡开阔的气势,就像园林之微缩景观又怎能盖过河山大川之奇伟呢,且有时过于追求余韵,反而忽视了对山水景色特征的把握。尽管方东树对气韵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但对于学诗者而言,摸索气韵的规律对自悟的要求很高,不如沈德潜的格调说好理解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