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台阶》主题解读

◎高 君

李森祥的小说《台阶》一经发表，特别是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后，深受广大师生的喜爱。但是关于作品的主题，却颇有争议。“了解中国农民勤俭、坚韧的性格，了解他们的艰苦生活，体会作者对土地家园和父老乡亲的深厚感情”；“对虚荣心旧观念的批判”；“对地方落后文化的反思”；“亿万农民的希望在于先进生产力，以此迅速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结束老牛拉破车的日子”；“对农村、农业、农民的关注”……凡此种种，都有点道理，也都有失偏颇。笔者认为，《台阶》表现的是农民骨子里的自卑，社会应该关注农民的精神生活，引导他们进行有价值的精神追求。

一、文本内容揭示了农民的自卑

1.从小说反映的时代背景和地方文化看。

《台阶》以浙东乡村为背景，从“父亲一天砍一担半，得一元五角”可推测出小说反映的时代大概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不可能是“文革”中，因为“文革”中是不可能允许上山砍柴卖和编织草鞋卖的，那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是要被割掉的。当然，更不可能是改革开放后的今天。现代的农民（特别是沿海地区的农民，造新房、盖别墅多的是。中国农民的自卑由来已久。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城乡的巨大差别，以及农民的工作环境、工作特点（农民的工作环境主要在室外，阳光炙烤，面朝土地或河湖，衣服易脏，辛苦劳累），加剧了农民的自卑心理。“在我们家乡，住家门口总有台阶，高低不尽相同，从二三级到十几级的都有。家乡地势低，屋基做高些，不大容易进水。另外还有一说，台阶高，屋主人的地位就相应高。乡邻们在一起常常戏称：你们家的台阶高!言外之意，就是你们家有地位啊。”这一地方文化来源于现实生活，即使现在，在很多农村依然存在着。但是，这一地方文化，加剧了农民原有的自卑，又催生了农民新的自卑。

2.从小说的情节看。

《台阶》以第一人称口吻讲述了“父亲要造一栋有高台阶的新屋”的故事。

开端部分，讲述父亲年轻时造了三级青石台阶，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父亲觉得自家的台阶矮了，立志造一栋有高台阶的新屋。体现父亲对生活有着更高的期盼和追求。

发展部分，概述父亲艰辛、漫长、执着的准备工作以及父亲在酷暑严寒中的辛苦劳作。凸显了父亲吃苦耐劳，一心造屋的坚定意志。

高潮部分，详细描述父亲建新屋和九级台阶的过程和感受。

结局部分，住进新屋，有了高台阶，父亲却老了。凸显了父亲建成九级台阶后的失落感。

“以前他可以在青石台阶上坐几个小时，自那次腰闪了之后，似乎失去了这个兴趣，也不愿找别人聊聊，也很少跨出我们家的台阶。偶尔出去一趟，回来时，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我就陪父亲在门槛上休息一会儿，他那颗很倔的头颅埋在膝盖里半晌都没动，那极短的发，似刚收割过的庄稼茬，高低不齐，灰白而失去了生机。”从结局看，新屋建成了，然而父亲并没有获得发自内心的满足感和幸福感。究其原因，是因为“父亲”骨子里是自卑的，九级台阶并没有根除内心的自卑。在当时的乡村，台阶低则家庭地位低，主人不受他人待见，父亲想通过造高台阶获得别人的尊重。然而在造屋的过程中，父亲似乎没有感受到村民的尊重。尤其是，新屋建成后，乡邻们似乎并没有露出羡煞的神态，见面时也只是轻描淡写的“晌午饭吃了吗？”的问候。“台阶”只是一个外在的形式，“父亲”却吃辛受苦为之努力了大半辈子，并用它来衡量自己的人生价值。“台阶”承载着父亲在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理想，也象征着人生的使命。然而，物质与精神的巨大落差，不仅不能根除父亲骨子里的自卑，而且加剧了这种自卑。

3.从塑造的人物形象看。

“父亲总觉得我们家的台阶低！”父亲为什么“总”有这样的感觉？父亲老实厚道，低眉顺眼，面朝黄土背朝天累了一辈子，没人说过他有地位，父亲也从没觉得自己有地位。但他日夜盼着，造一栋有高台阶的新屋，抬高自家的地位，获得村民的尊重。这意味着中国农民人性的觉醒，这也是较高层次上的人性需求。然而，想通过造九级台阶来实现这一需求，是无价值的，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从文中可以看出，父亲并不只是想改善住房，住上宽敞的房屋，他看重的是九级台阶。“台阶旁栽着一棵桃树，桃树为台阶遮出一片绿阴。父亲坐在绿阴里，能看见别人家高高的台阶，那里栽着几棵柳树，柳树枝老是摇来摇去，却摇不散父亲那专注的目光。这时，一片片旱烟雾在父亲头上飘来飘去。”这些描写，表明“父亲那专注的目光”关注的是“别人家高高的台阶”，表现了父亲对筑一个高台阶的向往和执着，反映出“专注的心思”——得奋斗，造九级台阶，和别人一样有地位。新屋建成时，“父亲从老屋里拿出四颗大鞭炮，他居然不敢放，让我来。……许多纸筒落在父亲的头上肩膀上，父亲的两手没处放似的，抄着不是，贴在胯骨上也不是。他仿佛觉得有许多目光在望他，就尽力把胸挺得高些，无奈，他的背是驼惯了的，胸无法挺得高。因而，父亲明明该高兴，却露出些尴尬的笑。”大半辈子的愿望实现了，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但是父亲却不敢放鞭炮，而且手足无措，即使“高兴”的笑也是“尴尬”的。这时候表现出的窘态，不是因为忠厚老实，也不是因为造房劳累，而是因为自卑，骨子里的自卑。“背是驼惯了的”，不只是农活的劳累所致，更多的是因为人前背后的内心的卑微。骨子里的自卑，使得父亲“胸无法挺得高”。即使是在他成功时，有许多目光（或许有羡慕的目光）在望他时，他也无法自信起来。

新屋建成了，台阶变高了，美好的生活开始了，然而父亲却像变了一个人。父亲精心护养新台阶，连磕烟灰也不敢。因为他指望新的九级台阶能让他出人头地，能获得村民的艳羡和尊重，如果磕坏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是向来习惯坐台阶的父亲坐新台阶时却不自在了。“他总觉得坐太高了和人打招呼有些不自在。然而，低了一级他还是不自在，便一级级地往下挪，挪到最低一级，他又觉得太低了，干脆就坐到门槛上去。”“挪台阶”表现了父亲真实的心理，骨子里的自卑，并没有因为台阶高了而克服，大半辈子习惯了仰视他人，怎么会习惯坐在高台阶上俯视别人！新屋造好，证明父亲圆满地实现了改善生活条件的生活愿望，“九级台阶”也造成了，但是父亲却没有感受到幸福和满足，而是困惑和难过失落。他的失落感，不只是源自身体的衰老，更来自人生失去了方向——造九级台阶，无法根除他骨子里的自卑，是无价值的精神追求。

二、李森祥对《台阶》主题的思考涉及了农民的精神追求

李森祥在回编者尤志心的信中说：“关于小说结尾，当初我的确没有把它当作悲剧来处理。在中国乡村，一个父亲的使命也就那么多，或造一间屋或为子女成家立业，然后他就迅速地衰老，再也不被人关注。我只是为他们最终的命运而惋惜，这几乎是乡村农民最真实的一个结局。但是，即使富裕起来的农民，他们最终的命运会不会有所改变呢？我个人仍然认为不能！这就牵涉到另外一个层面，如人生的两难，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些顽疾……当然还包括生命的终极目的等。”生命的终极目的是什么？

美国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提出了人类需求的五个层次：生理、生存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马斯洛认为，在我们身上存在着一种内在的精神生命，这种生命是宇宙生命在人身上的体现。它是“真我”，我们活着的最高目的就是实现“真我”，也就是自我实现的需要！父亲有“尊重需要”，渴望提高地位，渴望得到别人的尊重，这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他把获得别人尊重的愿望寄托在“九级台阶”上，这是无价值的精神追求。事实也证明，这种追求没有让他获得满足和幸福，因为别人并没有因此“尊重”他。无法实现“尊重的需要”也就更无法实现最高的“自我实现”的需要。乐乐老师在他的微博里写道：“每一个自觉卑微的个体都曾经为了尊严苦苦一生。……倒下来，也不曾觉醒。可本没有什么需要用生命的尊严来支付，可是不到某一个时候，还真就不懂。”无价值的精神追求伤身伤心！

三、文艺理论关于作品的解读观驱使我们作深层次的解读

于漪老师认为：“文本解读中第一层是作者的原意；第二层是文本的意义，是作者在写作时，未曾想到的，但在历史的进程中会产生的丰富多样的意义；第三层是读者，是读者个性化的解读，是读者创造性的阅读的。”李森祥在《站在父亲的肩膀上——〈台阶〉创作谈》文章里说：“每个人都有一个稳固的父亲的形象，可我心中终极的父亲形象在哪里呢？我必须寻找。我出身农村，父亲当然也应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农民……父亲可以没有任何地位，但他有些狡黠，能辛勤劳动，他最为可贵的本事就是能默默地积蓄一辈子的力量做成一两件事，比如造一间可供一家人容身的房子……这样的一个父亲不仅是我能接受的，而且还可以为他不经意间散发出的点点滴滴的人性光彩而感动。因为有了这样的寻找，那一瞬间我以为找到了心目中的父亲，终于塑造出《台阶》中的父亲。《台阶》给了我与真实而严厉的父亲沟通的能力。我读懂并理解了他。父亲用他的肩膀作为我人生的《台阶》，虽然我不赞成他棍棒式的教育方式，但我对他充满感恩。”从中可以看出，作者想表现的是，中国农民的艰苦生活以及他们的勤俭、坚韧的性格，表达对土地家园和父老乡亲的深厚感情。这是作者的原意。但是文本的意义应该表现的是农民骨子里的自卑，社会应该关注农民的精神生活，引导他们进行有价值的精神追求！这是作者写作时，未曾想到的，但文字语言中却蕴含的。

四、其他作品中农民形象也充满自卑色彩

鲁迅《故乡》中的中年闰土：自卑、衰老、迷信。

“阿！闰土哥，——你来了？……”

……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

骨子里的自卑以及封建礼法观念让“我们之间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拣选“一副香炉和烛台”则表明他精神的麻木，进行的是无价值的精神追求。

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反映的时代和《台阶》大抵相近。

孙少安与田润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一个是土里刨食的农民，一个是城里的吃“定量”的小学老师。在那个年代，一个是吃“公家饭的”，一个是自己从黄土地里刨食的，经济条件、社会地位的巨大悬殊，像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横在他们面前，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是遥不可及的。骨子里的自卑，使孙少安忍着巨大的悲痛，拒绝了可爱、善良的田润叶的爱。

梁晓声的《陈奂生上城》描写的是上世纪70年代末的农民生活。物质生活改善了。陈奂生相信生活还会越来越好。可让他自卑和不满的是，对着别人，“实在是无可说”，什么也说不好，一说就要被人家笑，因此“他渴望过精神生活”，他的新追求是“要是能碰到一件大家都不曾经过的事情，讲给大家听听就好了，就神气了”。只是为了“神气”，陈奂生也是进行的无价值的精神追求。

五、现实生活中的农民有很深的自卑心理

中国休闲服装零售第一品牌美特斯邦威董事长周成建曾因农民身份而自卑。1978年，小学毕业的周成建以数学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中学，但欢快的农村生活也随之渐渐消逝。就因为是农民的孩子，他经常被欺负。一次，一个城里的孩子用圆珠笔扎他的后背，“足足有两三厘米深”，周成建忆起当时的痛苦，脸部不禁扭曲。“所有的原因就是因为农村人的身份，让人瞧不起，从那时起内心深处我一直很自卑，总觉得自己矮人一等似的，总觉得自己怎么做都很难得到别人的认同。”接受记者采访时的周成建丝毫不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但我性格中天生中又有自傲的一面，越是自卑我就越想证明自己‘我是行的’”。《台阶》中的父亲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心理呢？

《台阶》向我们揭示了一个为大多数人忽略的主题：根除农民骨子里的自卑，引导他们进行有价值的精神追求。当然，新时代的农民毋须自卑。随着农业现代化，农机越来越广泛地运用到农业生产中，农民不再那么劳累。人工智能不断在助力农业发展，让农业变得越来越高大上。自信必将是他们的精神高地。民主、自由、平等，是他们的核心价值观。唱歌，跳舞，阅读文学作品，参观美展，听音乐会……是他们进行有价值的精神追求的表现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