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离与认同:白朴遗民心态下的庙堂与江湖
——以《天籁集》为中心
2019-03-02李建江
李 建 江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白朴一生先经历金亡之丧乱,后亲见南宋之覆灭。其七岁时即逢壬辰之难,八岁时围城中失母,与姊随元好问北上,九岁时金亡,十岁时其父白华降蒙古,十二岁得以还家;三十六岁时,辞史天泽之荐举,抛家南游;五十五岁时,再辞董巨源之征辟。[1]其遗民身份是确定的,但其遗民心态是相对复杂而隐微的。白朴自身不仕元,但其弟及诸多交游人物俱是朝廷显宦,这就体现出他对新朝独特的疏离意识,即不排斥与朝廷人物的交往,但刻意避免甚至直接否定介入庙堂政治——元朝统治的可能。这种意识让他亲近江湖,并确立了自己的江湖身份,也就是在现实生活中坚守超逸精神的主体形象,具体表现为对山林生活的向往,对功名利禄的鄙弃,对游戏人生的豁达。庙堂与江湖二者中,他对后者有着更多的心理认同,即始终以江湖为生命精神的归宿,以此为前提对待现实人生。这种自我心态的真相在《天籁集》[2]中有集中体现,兹加以探讨。
一、现实政治事件:庙堂无意与江湖醉心
白朴对现实政治的拒绝,与年少时的丧乱记忆有关。巨大的精神创伤使他始终对于现实政治存在疏离心理,促使他将立身之处转向江湖。江湖身份的独立性让他重新找到了生命的存在意义,并于其中安顿生命精神。但江湖漂泊的动荡,促生了浓重的家园情怀,庙堂无意、江湖醉心与故园思绪交织,是其词的一大特色。这里我们以两组词作为分析重点。
先看《水调歌头·北风下庭绿》:
北风下庭绿,客鬓入霜华。回首北望乡国,双泪落清笳。天地悠悠逆旅,岁月匆匆过客,吾也岂匏瓜。四海有知己,何地不为家。
五溪鱼,千里菜,九江茶。从他造物留住,办作老生涯。不愿酒中有圣,但愿心头无事,高枕卧烟霞。晚节忆吹帽,篱菊渐开花。
白朴时年五十三岁。上片“天地悠悠逆旅,岁月匆匆过客,吾也岂匏瓜”,借用“匏瓜”的典故,说明自己无意仕途;天地逆旅,匆匆过客则承接前句“北风下庭绿,客鬓入霜华”,有年华易逝人生迟暮之感受;“四海有知己,何地不为家”则照应“回首北望乡国,双泪落清笳”,其示人以豁达潇洒之面目,而内心深处则不免乡愁辗转,情思缠绵。下片表明自我的江湖志趣所在,无意于世俗身份的显赫,而唯求精神世界的超然;所以愿顺从造物,天涯终老。
又《朝中措·东华门外软红尘》:
东华门外软红尘,不到水边村。任是和羹傅鼎,争如漉酒陶巾。
三年浪走,有心遁世,无地栖身。何日团圞儿女,小窗灯火相亲。
上片“东华门外软红尘”,指温香软玉烟柳繁华的世俗社会;“和羹傅鼎”,指功名利禄人间富贵的政治身份和地位。而白氏愿其“不到水边村”,展现自己对于尘俗的拒绝,对于心地宁静的持守;又崇慕“漉酒陶巾”,展现自己逍遥隐逸的心态,及对江湖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下片“三年浪走,有心遁世,无地栖身”,表现出羁旅漂泊的无奈,而“小窗灯火相亲”则透出世间脉脉温情,与之前望北国听悲笳而落清泪的书写相照应。
长久的江湖寄身,使其词中多有苍凉意绪,感伤情怀,但仍不改心志。这种江湖身份的执着与故园心眼的惆怅交织的情绪,在其词中可谓常见。如《贺新郎·喜气轩眉宇》“老我三年江湖客,几度登临吊古。怅日暮,家山何处”,既有“江湖客”的自我认同,又有“家山何处”的漂泊之叹。又如《满江红·用前韵,留别巴陵诸公,时至元十四年冬》“行遍江南,算只有,青山留客”,有人世孤独零落之感,亦有青眼江湖醉于山水之心;“破枕才移孤馆雨,扁舟又泛长江雪”,则有清冷之境,可见隔离尘世之意。
再看其拒绝征辟的《沁园春·监察师巨源将辟予为政。因读嵇康与山涛书,有契于予心者,就谱此词以谢》:
自古贤能,壮岁飞腾,老来退闲。念一身九患,天教寂寞,百年孤愤,日就衰残。麋鹿难训,金镳纵好,志在长林丰草间。唐虞世,也曾闻巢许,遁迹箕山。
越人无用殷冠,怕机事缠头不耐烦。对诗书满架,子孙可教,琴樽一室,亲旧相欢。况属时,得延残喘,鱼鸟溪山任往还。还知否,有绝交书在,细与君看。
此词写于其五十五或五十六岁时。上片写英雄事业转头成空的虚无,人生迟暮的伤感,以人事的易变凸显其内心坚守的笃定,与下片“越人不用殷冠,怕机事缠头不耐烦”所表达的断离尘俗烦恼的意义相合,表达出世俗社会价值追求的现实虚妄性。因而“金镳纵好”,然“志在长林丰草间”,故曰“麋鹿难训”,其所愿者在于追步巢许,遁迹山林江湖,这与下片“对诗书满架,子孙可教,琴樽一室,亲旧相欢”所追求的人间情感的满足与心灵世界的惬意相合,与“鱼鸟溪山任往还”的生活自由与从容相合,由此获得精神生命的安顿与永恒。结句“有绝交书在,细与君看”更是表现了自我态度的坚决。
这种避开庙堂、无心世俗价值的刻意的与持守江湖身份的坚定意念亦体现在《摸鱼子·用前韵,送敬之蒲君卜居淮上,敬之自翰苑蕲黄道宣慰幕官》中。此作于其六十一岁时。下片“九重闻道思贤佐,恐要济时霖雨”,遂使“鸾坡客,又向红莲幕府”,指现实政治对于人生的干涉,而白氏则愿“天若许,从所好,结庐相就开蓬户”,以田园成趣之生活为真实追求;并劝道“山人休去,怕蕙帐空悬,猿惊鹤怨,贻笑草堂句”,借用《北山移文》,认为追求世俗价值,会泯灭个体性灵,不能保全自我之精神生命。下片所写是其真正用心处。
类似的说法还可以《水龙吟·九日同诸公会饮钟山望草堂有感》为例,上片“自猿惊鹤怨,山人去后,谁更向,此中隐”,可见其对涉身世俗的名利事业的反感,及对遁迹江湖追求自我的处世方式的认同;下片“独爱丹崖碧岭,枕平川,人家相近”,又“老计菟裘,故应来就,林泉佳遁。怕烟霞笑我,尘容俗状,把山英问”,表明自己的人生态度,烟霞一生,林泉为伴。对于两次荐举征辟事,白朴的态度是明显拒绝的。
二、咏史怀古:兴亡更替之感与人世沧桑之叹
白朴在怀古诸作中,表达了浓重的历史感伤情绪,时代的巨变和现实的动乱,让他对于前朝遗迹别有人世沧桑感触。[3]这里以金陵诸作为分析重点。
《水调歌头·感南唐故宫就檃栝后主词》:
南郊旧坛在,北渡昔人空。残阳淡淡无语,零落故王宫。前日雕兰玉砌,今日遗台老树,尚想霸图雄。谁谓埋金地,都属卖柴翁。
慨悲歌,怀故国,又东风。不堪往事多少,回首梦魂同。莫上小楼上,愁满月明中。
这首词上片写故宫遗迹荒凉颓败,当日繁华皆荒芜不存,一片兴废变迁之伤感。下片化用后主词句,表达自我世事改换,人世沧桑之无限心绪,所谓“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其所依据的,是古今情感特别是遗民心态的共通性,以及在总体表达模式上的类似性,由此使抒情的具体时空模糊化,获得现实书写的合理性。白朴借此表达故国情怀,故园思绪,寓意幽深,耐人寻味。
再如《瑞鹤仙·登金陵乌衣园来燕台》:
夕阳王谢宅。对草树荒寒,亭台欹侧。乌衣旧时客。渺双飞万里,水云宽窄。东风羽翅,也迷却、当时巷陌。向寻常百姓人家,孤负几回春色。
凄恻。人空不见。画栋栖香,绣帘窥额。云兜雾隔。锦书至付谁拆。刘郎只见惯,金陵兴废,赠得行人鬓白。又争如复到玄都,兔葵燕麦。
这首词上片化用刘禹锡诗句,表达兴衰更替的历史感慨。下片写物不是人已非的沧桑感叹,有万事到底成空的伤心。应当说明,乌衣园来燕台,是作者抒发历史情感的载体,但不是唯一载体。时空可异,文化—心理结构则类同。因此,在阐释词意时可以将书写场景置换为金都。此种情感不仅更适合彼地,或许会更为深刻沉重。这类词是白氏有意借前代遗迹,以及历史体验积淀而成的表达形式,寄寓当时世事苍凉无端之情,使词意本身具有了历史的和现实的双重的认知价值。
同样的情绪也体现在《沁园春·我望山形》中。此词上片写金陵历史壮阔风云,下片“长江。不管兴亡。谩流尽、英雄泪万行。问乌衣旧宅,谁家作主,白头老子,今日还乡。吊古愁浓,题诗人去,寂寞高楼无凤凰。斜阳外,正渔舟唱晚,一片鸣榔”,则有英雄风流消磨尽,事业从来只有空的无限怅惘,所写是历史记忆的缀合片段和现实世界的客观展现,但所抒发的情感则超越具体时空而具有普遍意义。
因为这种历史陵谷变迁情绪的存在,使其不能对元朝有彻底的心理认同,因而在咏史怀古时亦表明自我心迹追求。如《摸鱼子·问谁歌六朝琼树》,这首词上片历史兴亡感慨不再多说。下片则抒发自我志趣情怀,这种情感来自于对历史沧桑的深刻认知,更加强调个体价值的充分实现与现实利益的刻意疏离。因此虽有“生平苦”之身世飘零之愁,而更重要的是能得“幽趣”。醉卧风雨,垂钓烟云,达至精神世界的充实与自我心灵的满足,以生活的悠闲感淡化了时代风云变幻的紧张感,也淡化了现实统治秩序的动乱感,从而获得了山水田园的超然境界,进一步体现出其对江湖身份的认同。
又如《水调歌头·初至金陵,诸公会饮,因用北州集咸阳怀古韵》:
苍烟拥乔木,粉雉倚寒空。行人日暮回首,指点旧离宫。好在龙蟠虎踞,试问石城钟阜,形势为谁雄。慷慨一尊酒,南北几衰翁。
赋朝云,歌夜月,醉春风。新亭何苦流涕,兴废古今同。朱雀桥边野草,白鹭洲边江水,遗恨几时终。唤起六朝梦,山色有无中。
这首词的兴亡感慨不必多说,值得注意的是,“慷慨一尊酒,南北几衰翁”“新亭何苦流涕,兴废古今同”,于悲慨中蕴含一种通透洒脱气质。既已知“六朝梦”俱化为无形山色,终究成空,于是“赋朝云,歌夜月,醉春风”,这种江湖逍遥生活,便成为自我生命安顿的要义所在。我们可以这样说,白氏此中所展现的江湖生活是带有一定的理想化色彩的,是艺术的,是审美的,具有超功利性和超世俗性,是安放一切生命情感的重点和终点。
这种情绪在其他咏史怀古词中亦多见,有的也更明显。如《石州慢·丙寅九日,期杨翔卿不至,书怀,用少陵诗语》
千古神州,一旦陆沉,高岸深谷。梦中鸡犬新丰,眼底姑苏麋鹿。少陵野老,杖藜潜步江头,几回饮恨吞声哭。岁暮意何如,快秋风茅屋。
幽独。疗饥赖有楚萍,暖老尚须燕玉。白壁微瑕,谁把闲情拘束。草深门巷,故人车马萧条,等闲瓢弃樽无绿。风雨近重阳,满东篱黄菊。
这首词上片所写故国之思深沉悲怆,抑郁不自禁。下片起首言自己生活之清苦,而所在意者仍是无人把“闲情拘束”,即使“草深门巷,故人车马萧条,等闲瓢弃樽无绿”,依旧念到“风雨近重阳,满东篱黄菊”。
可见,咏史怀古词既体现出其沧桑的历史情感,也反映出其疏离政治的现实心境,更表达了归宿江湖的人生情感,其意蕴是丰富的。
三、交游事件:关于祝贺之语的认识
这类词属于应酬之作,表达情感必须考虑到具体的对象和环境氛围,依照一定的范式要求,与真实自我存在认知距离。我们以两组诗作为分析重点。
《春从天上来·至元四年,恭遇圣节,真定总府请作寿词》:
枢电光旋,应九五飞龙,大造登乾。万国冠带,一气陶甄,天眷逢古雄燕。喜光临弥月,香浮动、太液秋莲。凤楼前,看金盘承露,玉鼎霏烟。
梨园。太平妙选,赞虎拜兕觞,鹭序鵷联。九奏虞韶,三呼嵩岳,何用海上求仙。但岩廓高拱,瓜瓞衍、皇祚绵绵。万斯年。快康衢击壤,同戴尧天。
这首词是应真定路总管兼府尹贾文备之请而作,白朴时年四十二岁。词的上片写元世祖忽必烈的帝王气象,写王朝的承平之景,境界雄阔。下片是对王朝国祚的美好祝愿,也有对未来社会图景的憧憬。这是否能作为白朴现实政治态度的转变依据呢?应该不能。这首词是应命代笔之作,在主旨表达与文辞组合上必须考虑到贾文备的主观认知,顾及其作为朝廷重臣的政治身份,而不能宣泄自我的政治情感。这是一种约束性的书写,其真正的思想认识不能据此判定。其作于同年的《石州慢·丙寅九日,期杨翔卿不至,书怀,用少陵诗语》就有深刻的历史沧桑感和江湖情绪的抒发。又《摸鱼子·真定城南异尘堂同诸公晚眺》:
敞青红、水边窗外,登临元有佳趣。薰风荡漾昆明锦,一片藕花无数。才欲语,香暗度,红尘不到苍烟渚。多情鸥鹭,尽翠盖摇残,红衣落尽,相与伴风雨。
横塘路。好在吴儿越女。扁舟几度来去。采菱歌断三湘远,寂寞岸花汀树。天已暮。更留看,飘然月下凌波步。风流自许,待载酒重来,淋漓墨,为写洛神赋。
词的上片意境幽雅超尘,写“红尘不到苍烟渚”的宁静,藕花无数香暗度的清新,多情鸥鹭伴风雨的闲适,心境一片淡然;下片则写扁舟来去的随意,月下徘徊的潇洒,以“风流自许”,而非以尘世为期,表达出自我认同中的江湖意绪。这也可看作是白朴遗民心迹真相的又一体现。因此,《春从天上来·枢电光旋》中的情感不是白朴的,而是贾文备的。
再看两首词,《水龙吟·九月四日,为江州总管杨文卿寿》:
雁门天下英雄,策勋宜在平吴后。金符佩虎,青云飘盖,名藩坐守。千里江皋,一时淮甸,扫清残寇。看人归厚德,天垂余庆,阶庭畔、芝兰秀。
我望戟门如画,气佳哉、危亭新构。年年此席,风流长占,中秋重九。丹桂留香,绿橙供味,碧萸催酒。有庐山绝顶,苍苍五老,赞君侯寿。
此词作于白氏五十三岁时。上片赞扬杨仁凤(字文卿)的勋业卓著,武功异出;下片有对风流长在的期许,有对潇洒生活的陶醉,对他的美好的祝愿。内容主要是对个体的社会价值的褒扬,对现实政治仍然缺乏亲近的书写。白氏作为山西名族,本身便与庙堂政治和地方统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存在的现实性,决定了白朴不可能与朝廷官吏完全隔绝。但应当说明,白朴的诸多贺词多是重在表现其人的个体存在意义及两人的交契之情,刻意维持了对世俗权力的疏离。且这些词的表现形式具有相似性,如《沁园春·十二月十四日,为平章吕公寿》:
盖世名豪,壮岁鹰扬,拥兵上流。把金汤固守,精诚贯日,衣冠不改,意气横秋。北阙丝纶,南朝家世,好在云间建节楼。平章事,便急流勇退,黄阁难留。
菟裘,喜遂归休,着宫锦,何妨万里游。似谢安笑傲,东山别墅,鸱夷放浪,西子扁舟。醉眼乾坤,歌鬟风雾,笑折梅花插满头。千秋岁,望寿星光彩,长照南州。
吕文焕为南宋襄阳守将,在孤立无援的境地誓死坚守,最终不得已降蒙古。当时,无论是南宋社会,还是北元朝廷,都对他抱有深切的同情式的理解。这篇祝寿词里,上片对他的忠肝义胆、勋业功名极力颂扬,说明白朴对于名节问题较为通达,没有过于苛刻的要求。这种观念的主要原因是其兄弟及师友等多有在新朝从政者;现实根由则在于金元之际及南宋末年,战祸丧乱频仍,巨大的生存痛苦与精神失落,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对于安定时世的无限向往,淡化了金末士人的民族偏见,使得他们对于接受新朝政治没有激烈的反抗情绪。但对于白朴自身来说,疏远庙堂而着意江湖是其安顿生命的路径选择,具有强烈的心理认同。词的下片写吕公致仕后的快意洒脱的生活,兼有对他的祝福,贴合寿词的本意。
综上,我们可以总结出这类词作的一个基本的写作模式:一是对于功业的赞颂,善于将个体形象置于大的时代背景中,场面雄壮,境界高阔,气势飞扬,这是对写作对象的价值认可。二是贴合祝词的写作要求,不离本旨,表达对他人的美好祝愿,如前文提及的“有庐山绝顶,苍苍五老,赞君侯寿”“千秋岁,望寿星光彩,长照南州”。三是在词中艺术化地表现对方的生活状态,带有白朴自我的人生期许,因此大多以江湖情怀展现其中的清逸意趣,可视为一种想象式的理想境界,如“丹桂留香,绿橙供味,碧萸催酒”“醉眼乾坤,歌鬟风雾,笑折梅花插满头”。四是其所抒发的情感多针对个人,而对于具体的政治生态采取疏离态度,这符合其遗民身份的自我定位,具有“一以贯之”的统一性。
因此依据这些词,我们可以判定,其主要的政治态度仍未改变,他还是选择江湖,安顿自己精神生命,远身庙堂,但不能不受到整个政治环境的影响。他努力保持个体独立性,对自己世俗社会中的江湖身份的认同是很明显的。
四、生活世界诸相:世事与情怀
白朴的个人生活多呈现出玩世的一面[4],这种玩世心态产生的根源,仍在于其选择世俗身份存在的方式,正如么书仪先生所说:“战乱使人产生了与太平时期不同的对于生命的体验。因而导致了对于功名利禄的新的认识,对于亦隐亦俗生活方式的普遍认同,甚而至于对耳目声色和口腹之乐的狂热追求。”[5]追求世俗之乐,安顿新旧更替之时动荡的生命精神,成为其个体生活的一个重要方面。遗民心态和江湖身份的双重认同,使其对于现实生活有一种潇洒不羁的态度。我们以三组词作为分析重点。
一组是玩世之作,先来看《水调歌头·予儿时在遗山家,阿姊尝教诵先叔〈放言〉古,今忽白首,感念之余,赋此词云》:
韩非死《孤愤》,虞叟坐穷愁。怀沙千古遗恨,郊岛两诗囚。堪笑井蛙裈虱,不道人生能几?肝肺自相仇。政有一朝乐,不抵百年忧。
叹悠悠,江上水,自东流。红颜不暇一惜,白鬓忽盈头。我欲拂衣远引,直上崧山绝顶,把酒劝浮丘。藉此两黄鹄,浩荡看齐州。
这首词运用韩非、虞卿、贾谊诸人典故,说明世俗功名对于生命精神的负累,介入政治过深带来的对生命本真的戕害;而孟郊、贾岛“诗囚”“诗奴”则困于心灵的逼仄空间,不能突破生活现实,使艺术精神陷于枯躁状态。因此他认为及时行乐,是体现人生意义的合理形式。下片具体写这种人生理想的实现方式,是拂衣远去,把酒菘山绝顶,意态潇洒,有魏晋风度。这首词主要是阐明世俗之累,说明玩世而生的正当性。《沁园春·夜寐,就树摘桃啖之,于中一枚甘苦,觉而异之,因为之赋》:
渺渺吟怀,望佳人兮,在天一方。问鲲鹏九万,扶摇何力?蜗牛两角,蛮触谁强?华表鹤来,铜盘人去,白日青天梦一场。俄然觉,正醯鸡舞瓮,野马飞窗。
徜徉,玩世何妨,更谁道,狂时不得狂。羡东方臣朔,从容帝所,西真阿母,唤作儿郎。一笑人间,三游海上,毕竟仙家日月长。相随去,想蟠桃熟后,也许偷尝。
这首词中,《庄子》鲲鹏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崇高与蛮触争胜千里于蜗角之上的渺小,都被置于词人的精神之问中,进一步说明白朴对于世俗功名的鄙薄;而“华表鹤来,铜盘人去,白日青天梦一场”,更以历史的虚无幻灭感解构了人生庙堂追求的现实意义,白日青天梦醒之后,带来巨大的心灵空虚感,使人更加能体会名利之求的悲哀。下片则直接点名自我的人生选择——玩世,并以东方朔为人生的理想典型,其目的在于超脱俗世是非,在红尘中体会真实的哀乐,正如仙桃亦有甘苦一样,身世漂泊与世事酸辛都是人生的必经过程,由此才能成就人生精神的完满,从而获得世外仙境的想象式的快乐,与心灵的绝对自由,这也就进一步反映了其对于江湖身份的自得之意。
白朴的这种人生境界,可称之为“睡乡境界”。其在《水龙吟·遗山先生有醉乡一词,仆饮量素悭,不知其趣,独闲居嗜睡有味,因为赋此》:
醉乡千古人行,看来直到亡何地。如何物外,华胥境界,升平梦寐。鸾驭翩翩,蝶魂栩栩,俯观群蚁。恨周公不见,庄生一去,谁真解、黒甜味。
闻道希夷高卧,占群峰、华山重翠。寻常羨煞,清风岭上,白云堆里。不负平生,算来惟有,日高春睡。有林间剥啄,忘机幽鸟,唤先生起。
此词上片写醉乡之不可行,睡梦之真滋味,并借用庄生梦蝶的典故,说明“睡乡境界”中精神的自由状态;借用南柯一梦的典故,说明尘世浮名的虚无。下片则写在野生活的美好与恬适,借陈抟高卧的典故,说明生命精神的纯粹自然,有忘记凡俗的超越美。词中所提及的“醉乡”多是对现实的拒绝和逃避,以精神麻木对抗内心痛苦,永远无法真正安顿自己的生命;“睡乡”则是将自身置于现实生活之中,以超然淡泊的心态面对时代变换,呈现出潇洒从容的江湖姿态。在《水龙吟·予始赋睡词,诸公赓和三十余首。一日,友人王文卿携肴来访,话及梁园旧游,因感其事,复用前韵》中亦说:“蓬鬓刁骚,角巾欹堕,枕书聊睡。恨匆匆未办,莼鲈归棹,又秋风起。”可见“睡乡境界”与其江湖身份是紧密结合的,是江湖意趣的精神映照和理想呈现。
“玩世”之外,白朴的词作中还体现出其深情的一面,命运之慨叹与思念之缠绵交错,是这类词的一大特色。如《水龙吟·丙午秋,到维扬,途中值雨,甚怏然》,此词作于作者晚年。词的上片写景衰飒枯寂,意境凄凉萧瑟,抒情背景的暗淡决定了情感的基本特质,其中既有离情哀怨,又有断情悲伤,更有漂泊苦涩;下片则写重来时“春风人面”不在的怅惘迷离,“孤城不见”一句带来情感记忆的悬空,“情缘未了”一句带来情感对象的缺位,“旧曾行遍”的历史追溯,终究成为“无言有恨”的人生事实。关于这种比较强烈的伤感意绪的表达,其根源在于白氏丧乱经历的深刻性,和对于生命悲欢离合的悲剧主题的真切体验,使他在表达男女之情时不可能不渗透个人情绪和世情感悟。江湖寄身的现实与人情静好的理想,具有一定的矛盾性,白朴对于江湖身份的认同,及精神层面的“玩世”意识,使其恋情亦处在和生命的动荡感中,正如《木兰花慢·感香囊悼双文》:“记恋恋成欢,匆匆解佩,不忍忘他”,“叹物是人非,虚迎桃叶,谁偶匏瓜。”《点绛唇·翠水瑶池》:“玉笙吹断,总作空花观。”《玉漏迟·故园风物好》:“楚峡行云,便赋尽高唐,后期谁报。”都是在表现这种情感的生灭动荡,以及由此带来的虚幻之感。
五、结语
白朴两辞征辟荐举,始终在精神上疏离庙堂政治,以独立人格立于世俗社会,这说明其思想本质仍然归属于遗民类型;通过对自己江湖生活的艺术化书写,构建了安顿生命的理想境界,其对江湖身份的认同更加强烈。又因为白氏家族与金元官僚系统的复杂联系,使他不可能完全断绝世事,进入陶渊明式的隐逸心境,获得真正的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绝对快乐,所以词中也不乏应酬之作。但通过对这些词的表达意义和写作模式的分析,我们不能断定其遗民心态发生过质的改变。
作为前代遗民,其意识深处对于丧乱的记忆是深刻的,对于时代的陵谷变迁也是敏感的。诸多的咏史怀古之作,是窥探其历史情感和世事体悟的关键所在。即使有“玩世”之心的存在,也不能消解现实动荡带来的沧桑心态和痛苦体验,以及对于诸多人事的虚无认知。这种情绪在他的情词中体现得尤为深刻。
综上所述,可以确认,白朴的遗民心态是复杂而矛盾的,其体现形式应作具体分析。但由于丧乱体验的真实,精神创伤的巨大,生命动荡感的强烈,使得无论何种形式的抒情,都有明显的个人色彩。这是白朴式的乱世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