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知识论建构的社会背景探析
2019-02-22刘克兵
刘克兵
(1. 怀化学院 教育科学学院, 湖南 怀化 418008; 2.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23)
任何活的思想,都必定是在特定社会中的思想。因此,一种思想的产生,总离不开思想者对自身所处特定社会的审视和认识。朱熹知识论的建构,毫无例外也是一样。这既是他对唐末五代道德危机问题影响的审视,又基于他对南宋科技发展的清醒认识。
一、重构道德理想主义的努力
自唐末五代以降,儒家文化传统由于受到社会动荡等因素的影响和冲击,逐渐处于凋丧穷蹙之境:人心不淑,世风恶浊,各种违背儒家伦常的现象也层出不穷。欧阳修曾指出:“五代,干戈贼乱之世也,礼乐崩坏,三纲五常之道绝,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扫地而尽于是矣!”唐末五代儒家伦常的扫地,伴随而来的是道德水平的整体下滑及道德精神的严重扭曲。受其影响,北宋建国后,社会分裂的局面虽基本结束,但经济制度和社会结构的逐渐变化,为社会道德理念的认同增添了许多不确定的因素,因此人们的道德素质并未好转。至南宋,因生产关系变化而带来的商业经济的发展,更是影响了人的基本道德价值观念。一些人趋附权宦,不顾廉耻;一些人嗜利喜财,见利忘义;更有甚者,面对国家离乱和民生苦难,麻木堕落。对于整个社会道德风气失范的这种状况,朱熹在奏章中曾指出:“朝廷之上忠邪杂进,刑赏不分,士夫之间志趣卑污、廉耻废坏”[1]601。至于民风世情的颓坏,朱熹也有论及:
纲纪不振于上,是以风俗颓弊于下。盖其为患之日久矣,而浙中为尤甚。大率习为软美之态,依阿之吉,而以不分是非,不辨曲直为得计。下之事上,固不敢少忤其意;上之御下,亦不敢稍哺其情。惟其私意之所在,则千涂万辙,经营计较,必得而后已。……惟得之求,无复廉耻。父诏其子,兄勉其弟,一用此术,而不复知有忠义名节之可贵。其俗已成之后,则虽贤人君子亦不免,习于其说……呜呼!此岂治世之事而尚复忍言之哉?[1]603
可以看到,曾经在社会生活中扮演过重要角色的儒家整套道德观念系统,在当时的民众之中已被忽略,人人奔走营利而不顾道义,“风俗颓弊于下”。有鉴于此,为深刻总结唐末五代以来的道德危机教训,宋代诸多士大夫,如欧阳修、范仲淹、胡宏、周敦颐、二程、王安石等,多以匡正世风、重建道德秩序为己任,以建设个体的道德修为和道德操守作为价值追求和人生理想,朱熹亦是如此。
在朱熹看来,重构道德理想主义的背后,最高统治者君主的道德问题显得更为重要与迫切。众所周知,宋代政治上的一个重大变化就是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加强,皇帝集中央权力于一身,同时牢牢控制地方各州并使之直接隶属中央。这一措施的产生,虽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但也带来一些弊端。一旦皇帝的道德品行低下,任性妄为,很容易造成昏君害国现象的发生,从而给国家和人民带来无穷祸害。因此,在朱熹的理念中,如何抑制专制主义中央集权下王权的代表——君主之人欲的恶性膨胀,同时促使君主修身养德就显得尤为重要。
唐末五代以来道德危机对宋代士大夫的道德影响及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加强下君主可能产生的道德问题,在儒者看来都需要从根本上重振儒家的道德伦理来加以解决,从而恢复与维护社会的正常道德秩序。正如牟宗三先生所指出,不在整个社会形成崇高的道德人格意识,那么“有谁真能堂堂正正地站得住?有谁能负起救治与领导时代的大使命”[2]18?为深刻总结唐末五代乱象丛生的道德问题,朱熹努力为儒家伦理道德提供形上学的论证。究竟该如何重振儒家的道德伦常来挽救整个社会的道德危机呢?这成为他苦苦思索并力求解决的问题之一。
社会群体成员的道德下滑,需要一种能够唤醒其道德的思想武器来拯救,从而使社会大部分人员都具备挺拔坚贞的道德人格。唤醒社会群体成员的道德,很明显又需从道德的入基处开始。那么,道德的基础究竟为何呢?朱熹在复兴儒学的认识和反思中,重拾《大学》精神,尤其是八条目中的内在规定,主张以知识作为道德修养的逻辑起点,借以激发人心,树立新道德风气。朱熹这样认为:
盖自十五六时知读是书(按:指《大学》),而不晓格物之义,往来于心,余三十年。近岁就实用功处求之,而参以他经传记,内外本末,反复证验,乃知此说之的当,恐未易以一朝卒然立说破也。……人之生也固不能无是物矣,而不明其物之理,则无以顺性命之正而处事物之当,故必即是物以求之。[1]2037-2038
这段话乃淳熙元年(1174年),即朱熹已丑之悟(从“中和旧说”向“中和新说”转变)之后,他在同江德功的儒释之辩中,专门总结自己知识论中“格物”思想的形成过程时所说的一段话。“格物”是朱熹知识论思想中获取知识的主要来源,也是儒家经典之一《大学》中的本有之义。从这段文献中,我们可以看出朱熹主张“必即是物以求之”,即在格物获取知识的基础上“顺性命之正”,很明显体现出朱熹强调道德的知识基础。当然,朱熹对由知识而修身养德的思想自始至终是一以贯之的。
那么,如何遏制君主的恶性私欲之膨胀,促使君主修身养德以入于“尧舜之道”,从而避免出现昏君害国的现象呢?就朱熹一生的历程来看,他始终把“格君心之非”作为重点思考和努力实现的主题。而如何实现“格君心之非”,朱熹同样主张帝王在知识的基础上自正君心、自诚君意,从而使皇帝成为智慧见识和道德修养皆为卓绝的明主。朱熹还在王安石改革失败原因的分析总结中觅出了这一方法与对策。他这样总结王安石改革失败的原因:“其所论说,盖特见闻亿度之近似耳。顾乃挟以为高,足己自圣,不复知以格物致知、克己复礼为事,而勉求其所未至以增益其所不能。”[1]3380在朱熹看来,王安石“不复知以格物致知、克己复礼为事”,没有走上知识为基础的路径取向,从而在根本上导致了格正君心与改革现实政治的失败。正是在这样的一种前车之鉴下,朱熹认为,要从根本上格正君心的私欲,促使君主修身养德,同样必须以知识为基础,这成为他建构知识论的又一理论基础。
由上可见,从深刻总结唐末五代乱象丛生的道德问题教训出发,朱熹重振儒家道德伦常的努力是与其知识论的建构密切相关的。朱熹主张以知识为基础,收拾人心,转变社会道德风气,重整儒家的伦理纲常。这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朱熹知识论思想的构建,尤其是知识作为道德的基础这一知识论理念的构建。
二、对科技发展作出的理论呼应
两宋时期,相较于先秦与汉唐,在社会上另一个显著的变化便是科技日益发展。首先,印刷术、火药与指南针在宋代发明并得到广泛应用。宋仁宗庆历年间,毕昇发明活字印刷术,促进了宋代文化事业的发展。火药在宋代被应用于军事,主要用来制造武器并广泛运用于战争,这要比欧洲人早四百余年,对人类社会尤其是欧洲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指南针从北宋起也被普遍运用于航海,有力推动了宋代航海事业的发展。其次,天文与历法、算术、医术、物理、生物学、地理学、建筑学等方面在宋代同样较为发达。
在宋代科技发展的条件下,很多学者书写出了富有价值的科技著作。而这其中不能不特别一述沈括的《梦溪笔谈》一书,此书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宋代科技发展的集中反映。就《梦溪笔谈》而论,书中提供的科技资料颇多,最值得注意的是,如在天文学方面,沈括首倡“十二气历”、改进天文仪器。他还发现了月本无光,月光乃日光之反射。他说:“日月之形如丸……月本无光,犹银丸日之耀乃光耳。光之初生,日在其旁,故光侧面而所见才如钩;日渐远则斜照而光稍满。”[3]52此外,在农业、数学、物理学、化学与地学等方面的科学知识,也在沈括的这一科学文本中有所体现。沈括《梦溪笔谈》中的这些认识,从侧面反映出了宋代的科技发展。
我们知道,科学与哲学思想之间一直以来存在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从科学和哲学思想的互动关系来看,科学可为哲学思想的发展提供客观证据支持,也需要哲学思想层面的理论支撑。宋代科技的发展,在为理论的产生提供了方便的同时,自然需要思想理论界某些相应理论的产生以为呼应。
当然,科学是有关现实世界的,是对客观存在的反映,而佛老之学重视的是对虚无本体的关注,其理论与科学自是格格不入,只有对现实世界关注较多的儒家之学中的相应理论才能与之匹配。关学和洛学是北宋理学诸家中首先较多关注自然科学的派别,这可从各自主要代表人物张载和二程的著作、言论中找到证据,如张载的《正蒙》篇和二程的格物致知论。对自然科学的这种重视,他们很明显也有相应的理论支撑,张载的穷理论和二程的格致论即是明证。而他们的这些理论是儒家知识论的组成部分,与知识论息息相关。此后,作为二程四传弟子的朱熹,也以知识论的建构呼应了宋代科技的发展。可见,宋代理学中的知识论,提醒世人对现实世界科技成果的重视与关注,在一定程度上适应了宋代科技发展所需哲学思想理论层面支撑以为呼应的需要,而这其中又以朱熹的知识论及其建构更为显著。
宋代自然科技的发展,为朱熹掌握丰富的自然知识提供了便利,他通过自己的仔细观察和对书本的阅读得到了大量的科学知识。在此基础上,朱熹自然会关注与科学相关的知识理论。作为时代精神的代表,朱熹在建构理学体系时,注意到了科学是对客观世界存在的反映这一特征,他以此为依据,开始考虑知识论中知识的客观来源——“物”。他还考虑了两宋繁荣发展的科学技术需要理论支撑,并着手解决之。朱熹本人是一个具有丰富科学知识、饱含科学精神的人,他从小时候起就注重观察自然现象,并对探索宇宙与自然的奥秘保持浓厚的兴趣直至知天命之年,从而在科学上取得了很多重要的认识。例如,在宇宙结构上,他发挥浑天说和宣夜说的思想,认为“地者,气之查滓也”[4]119,“天以气而依地之形,地以形而附天之气。天包乎地,地特天中之一物尔。天以气而运乎外,故地搉在中间,阝贵然不动”[4]119。也就是说,“天”是一团永恒运动着的气,“地”只是“天中之一物”,是“气之渣滓”。此外,他认为日月、星辰只是“气之清者”,“只在外,常周环运转”[4]119。他还以“自然云气”的观点,重新解释了古代的“九天”之说,提出了与德国康德的星云假说相近的“九重云气”说。朱熹说:“《离骚》有九天之说,注家妄解,云有九天。据某观之,只是九重。盖天运行有许多重数。”[4]141在天象上,朱熹不但以气化观点合理地说明了雨、雷电等自然现象,而且还以数的观念对雪花的六角晶体形态作出了合理说明:“雪花所以必六出者,盖只是霰下,被猛风拍开,故成六出。如人掷一团烂泥于地,泥必灒开成棱瓣也。又,六者阴数,大阴玄精石亦六棱,盖天地自然之数。”[4]141他还通过实地考察“高山上多有石上蛎壳之类”[4]3119的现象,提出了化石是生物残骸的原理。另外,在探讨梦的形成原因上,朱熹否定了已有的“神告”或“魂游”之说,他认为“魂与魄交而成寐,心在其间,依旧能思虑,所以做成梦”[4]3625,即认为梦是人在睡眠时的一种潜意识运动。
与朱熹这种科学精神相对应,他以“理一分殊”、天下万物包括自然之物均有“理”为基础,把格自然之物包含于作为获取知识途径的“格物”之中,从而把科学纳入他的知识论范畴。这种对儒学以及理学与科学之间关系的解释,无论对于儒学的发展,还是对于古代科技的发展都具有积极的意义。正是由于朱熹的科学精神和对科学知识的坚信,他对宋代科技理论层面支撑的需要有着清醒的认识,并以同样注重客观基础的知识论呼应了这种关注客观世界的科技。
三、结论
可以看到,朱熹生活的南宋社会,有两点比较明显而相互背离的变化和特点:其一,自唐末五代道德危机以来至南宋还迟迟没有改观的社会成员的道德失序,以及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加强下君主可能出现的道德问题;其二,社会科技至南宋已经发展到一定的水平,形而下的自然科技为形而上的“知识论”中“物”的客观存在提供坚实依据支撑的同时,自然需要相应的学术理论以呼应之。作为一位儒者,朱熹有着平治天下的志向,对于这些社会问题他肯定不会置之不理。如何从理论上深刻总结唐末道德危机教训、重构道德理想主义,以及从形上层面呼应科技,成为朱熹的努力方向与使命担当。正是在这种社会背景下,他坚定地用知识论的建构来解决和呼应这些社会道德、科技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既体现出朱熹重振儒家伦理纲常“外王”理想的社会担当,也反映出他对社会科技发展离不开相关理论呼应的敏锐洞察。可以说,朱熹正是基于这些社会背景不断思考,建构起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知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