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形声字声符的互通
——以“躳”“躬”二字为例
2019-02-22何帅勇
何帅勇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州 350007)
《说文·呂部》:“呂,脊骨也。象形。”段玉裁注:“呂象颗颗相承,中象其系联也。”《说文·呂部》:“躳,身也。从身从呂。”段玉裁注:“从呂者,身以呂为柱也。”[1]7516按许慎的解释,“呂”是象形字,本义是脊骨,象颗颗骨块互相连接。如果按许慎和段玉裁的解释,“躳”是会意兼形声字,构件“呂”既表义又表音,那么声符字①“呂”是否本有脊骨义以及参构形声字的声符“呂”是否含有相连义?这是值得探讨的。
《说文·呂部》:“躬,躳或从弓。”《说文解字注》:“矦执信圭,伸圭人形直。伯执躳圭,躳圭人形曲。鞠躳者,敛曲之皃也。俗从弓身。弓身者,曲之会意也。”[1]7516按许慎的解释,“躳”和“躬”是一对异体字;按段玉裁的解释,“躬”是上体曲折的形象。那么,“躳”字何时与“躬”是一对异体字,何时“躬”行“躳”废,这是值得追究的。同时,何时“呂”“弓”两个声符可以互通以及声符“弓”是否或何时含有曲义?也是值得追究的。
一、 声符“呂”含相连义的可能性
(一)出土古文字材料例证
想要解决以上问题,必须先从古文字材料入手。
《说文·呂部》:“呂,脊骨也。”《说文系传》:“呂,脊肉也。”[1]7512按,《说文》的解释不是本义,吕表脊骨义当为假借用法,应是属“呂”字(“鋁”之初文)声韵(来纽鱼部)所载之别义。上面我们说过,“躳”的部件“呂”是“宮”的本字,用以表音,也可能兼表义,而表脊骨义的“呂”借的是“鋁”的本字②,音为来纽鱼部,所以“躳”不是从身从呂会意,不能把构件“呂”解释为相连的脊骨。另外,“呂”的甲骨文上下两个“口”之间本没有相连,篆文中为了字形美观,在两个“口”中间加了一个短竖[4],段氏所注“呂象颗颗相承,中象其系联也”及“从呂者,身以呂为柱也”,乃以小篆字形为据,尊许慎之说,认为“呂”是脊背颗颗相连的骨块。随着出土古文字材料的不断发现,我们可以知道许慎和段玉裁对“呂”的本义及声符“呂”所含意义的解释还有所欠缺。
(二)古代训诂材料例证
通过参构其他形声字的声符“呂”含有相连义的例子,可以判断“躳”的声符“呂”是否有含相连义的可能。由于声符“呂”和声符“宮”“弓”相通,可以互换,我们可以拿“”“”来举例:
综上,我们发现,“躳”字的构件“呂”应为声符无疑,至于说声符“呂”具有相连义,只可能是指“宮”的本字作为声符参构该形声字所蕴含的意义,可能是意指上下身相连或四体相连。
二、 声符“呂”“弓”的互通现象及声符“弓”含曲义的可能性
(一)出土古文字材料例证
“躳”和“躬”二字的关系,许慎认为它们是一对异体字。按照目前出土的古文字材料,战国中期新蔡葛陵楚简甲一9 号:“…又(有)瘳,③(躳)尚…”;新蔡葛陵楚简零293 号:“…之,(躳)毋…”;战国中晚期包山楚简226 号:“出內(入)寺(侍)王,自(荊)(之月)以(就)集(歲)之(荊)之月),□(盡)集(歲),(躳)身尚毋又(有)咎。”包山文书132 号简:“秦競夫人之人□(舒)慶坦凥陰□(侯)之東之里。”可以看出,“躳”字当释为“人的身体”,抑或是用人的身体来指代人。又战国中晚期的郭店楚简221 号唐虞之道16:“舜佢(居)於艸(草)茅之中而不(憂),弓(躬)為天子而不喬(驕)。”同是战国中晚期的包山楚简198 号:“於(),(且)志事少□(遲)得。”包山楚简卜筮祭祷201 号:“自(荊)之月以(就)(荊)之月,出內(入)事(侍)王,□(盡)(卒)(歲),(躬)④身尚毋又(有)咎。”[6]可见,当时“呂”和“弓”语音十分相近,作声符时可以互换,楚系文字中就存在着“躳”和“躬”这一对异体字。于是到了小篆,也有和[6]7515这一对异体字。秦泰山石刻字形作,西汉纵横家书字形作,东汉华岳庙残碑作[7],而后汉碑的隶书和唐碑的楷书字形皆为从“弓”。
综上,“躳”字出现于战国楚文字,不久后出现异体“躬”字,东汉“躳”改从“弓”声作“躬”,“躬”行“躳”废。因此我们可以知晓,东汉之前二字是一对异体字,声符“呂”和声符“弓”经常互换,那么当时“躬”应该也是“身”义,并无“曲身”义。如果把当时的“躬”的声符“弓”说成含有曲义,显然是不对的。最早也应该是东汉“躬”行“躳”废时,也就是“躬”字不再作为“躳”的或体字时,由于某些原因,人们将参构部件“弓”解释为曲义,与另一部件“身”会意而成“曲身”义,即上体曲折之义。
由此我们可以推测,选择“弓”为“呂”替代偏旁可能是因为“弓”像人的脊骨形。因为“呂”是假借为脊骨义的,所以我们不能说“呂”像脊骨形,而应该只是因声托义;后人们为了明确假借义(脊骨),选取了与“呂”语音相近而形体又象脊骨形的“弓”来作为替代⑤。而“呂”旁也并未被完全取代,于是在当时形成了一对异体字。到了东汉,“呂”旁由于表意性不如“弓”旁,逐渐被废弃了,“躬”正式取代“躳”成为了正体。而部件“弓”由于形体的特殊性不知在何时被后人赋予了“弯曲”的含义,于是“躬”字就产生了曲身义。这也是段玉裁注“躳(躬)圭人形曲”的原因。
(二)传世文献例证
各时期传世文献中“躳”和“躬”也是一直作为一对异体字出现的。也就是说,东汉之后,“躬”字成为正体,流行于世,但“躳”字并未被完全废弃,偶尔也能作为“躬”的异体字出现。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五:“梁则高祖叔达,恢弘阙躳,泯规矩,合童蒙。”宋庄季裕《鸡肋编》卷下:“渊圣皇帝以星变责躳。”清周亮工《庚子重九杂感》:“叹息此为躳,不若薤上露。”所以我们上面直接说“‘躬’行‘躳’废”不大准确,应说明在社会主流用字上“‘躬’行‘躳’废”。
通过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相结合的方法,大致可以确定“躬”弯曲义产生的时间段。《管子·霸形》:“桓公变躬颉席,拱手而问。”其中“躬”《汉语大词典》解释为“将身腰弯下”[8],但其实“变躬”才是“将身腰弯下”的意思,“躬”字仍为“身”义,并未包含“曲”义。《说文解字注》:“佝偻之状曰鞠躳,曰匑窮。”《说文·革部》:“鞠,踏鞠也。从革,匊声。”[1]3311《广韵·屋韵》:“鞠,踏鞠,以革为之,今通谓之毬子。”按,“鞠”是古代一种游戏所踢的“足球”,其形制是用皮革做成一个圆囊,里面用毛填充。[4]210球为圆形之物,圆义、曲义相通,故“鞠”又引申出曲义。《篇海类编·鸟兽类·革部》:“鞠,曲也。”[5]2479《仪礼·聘礼》:“执圭,入门,鞠躳(躬)焉,如恐失之。”《论语》:“入公门,鞠躳(躬)如也,如不容。”以上两则中的“鞠”即为曲义,“躳(躬)”为身义,合为“曲身”之义。段注中的“鞠躳”亦是如此,则“匑窮”应与“鞠躳”相似,“匑”在此应用作曲义,“窮”应为身义,通“躬”。《玉篇·勹部》:“匑,匑,谨敬貌。”《广雅·释训下》:“匑,谨敬也。”[5]261《史记·鲁周公世家》:“及七年后,还政成王,北面就臣位,匔匔如畏然。”裴骃集解引《三苍》:“匔匔,谨敬貌也。”唐柳宗元《佩韦赋》:“刿拔刃于霸侯兮,退匑匑而畏服。”可见,“匔(匑)”字原为曲身义,即“曲体弓身表示恭敬不安”,后引申出曲义。由于声符字“躳(躬)”原为身义,故“匔(匑)”字“曲”之含义极可能为其另一构件“勹”所载。唐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躳,谨敬也。又作躬。”⑥至唐初韵书释“躬(躳)”为“谨敬”,说明当时“匑(匔)”和“躬(躳)”皆可单独表曲身义,由于时间的推移等原因,人们从原来仅以构件“勹”表示“匑(匔)”之曲义,转变为赋予“躬”的构件“弓”以曲义。宋末元初吴自牧《梦粱录·车驾诣景灵宫孟飨》:“躬身不用拜,唱喏直身立。”明吴承恩《西游记》第五十二回:“行者躬身唱箇喏。”清曹雪芹《红楼梦》第五十七回:“王太医只管躬身陪笑。”按,这些例句中的“躬”明显为弯曲义,应是由曲身义引申而出。
三、结论
通过以上讨论,我们可以得出:“躳(躬)”字意义的引申为“身体—用身体指代人—自己、亲自”,东汉时“躬”取代“躳”成为社会主要流行用字;“躬”曲身义产生的时间最迟不会晚于唐朝初期⑦,词义变化的原因可能与声符构件“弓”形体的特殊性有关。
注释:
①参构形声字的声符本来是一个独体字或合体字,我们将其原来作为独体字或合体字的形态称为“声符字”。
②脊骨之义原无本字,初借“呂”(鋁之初文)为之,后来才造了“膂”字。
③本文所引楚简字形皆来源于武汉大学简帛研究中心“中国古代简帛字形、辞例数据库”。
⑥唐代的韵书和清代的段注因循古以“躳”字为先释义,但实际上当时社会主要流行的用字是“躬”。
⑦从秦小篆开始,“弓”字形体弯曲程度加大,时代变迁,人们不明其造字本意,“躬”被赋予了“曲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