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典籍中的重耳流亡故事和形象之差异看“语”类文献特点
2019-02-22王佳慧
王佳慧
(西南大学 汉语言文献研究所,重庆 400715)
西周以来文化发生了深刻变化,“德治”主义的构建促使了重言、记言传统的形成,由此出现了大量的语类文献。有关语类文献的性质,学者夏德靠认为:“‘语’是上古时候的一种文类,它以明德为体用特征,是古人人生经验和社会政治智慧的结晶。语类文体,是指载录具有一定教益或指导意义的人物言论(有时包含人物行为)的一种文体。”[1]学者俞志慧认为:“‘语’是古人知识、经验的结晶和为人处事的准则,其中蕴含着民族精神,充满了先民经验和智慧,是当时人们的一般知识和共同的思想、话语资源,其体用特征是‘明德’,这一体用特征是‘语’区别于同期其他文类的身份证明。它大致可分为重在记言和重在叙事两类。”[2]
晋文公重耳曾因“晋邦有祸”而流亡各国,以避灾祸。近年公布的清华简(七)中收录了一篇先秦文献《子犯子余》,简文记述了重耳流亡到秦国时的一些问答。整理者认为,简文的性质类似《国语》,不少研究者也对此持赞同的观点。学者陈颖飞认为:“《子犯子余》是一篇谈治国之道的说理文,堪为‘语’类文献的代表。”[3]
在传世典籍中涉及记载重耳流亡的故事主要分布在《左传》《史记》和《国语》中,并散见于《礼记》《说苑》《韩诗外传》《新序》《韩非子》《淮南子》《吕氏春秋》《汉书》《竹书纪年》等。因《左传》《史记》和《国语》中的重耳故事较完整,而《子犯子余》所述内容也与重耳流亡故事相关,故本文以此四者为例加以讨论。
一、四者宏观之对比
《左传》是一部编年体史书,以时间为序叙述历史。重耳故事主要集中在“僖公四年”至“僖公三十二年”。由于是编年体,所以重耳故事在《左传》中比较分散,但若我们把分散的材料组织起来,便可对重耳的经历有全面的了解,从而对其形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左传》中重耳形象较复杂,但总体仍是一个有勇有谋,充满了英雄气概的圣主明君的形象。
《史记》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撰写的纪传体史书,重耳故事主要见于《晋世家》。班固的《汉书·司马迁传》赞曰:“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迄于大汉”,可见《左传》和《国语》应该就是司马迁书写春秋这段历史的主要文献根据,因而《史记》在内容上和《左传》《国语》有共同之处。而在线性的叙述中,司马迁力求用一个中心思想来统摄人物整个的生平功绩,进而决定对材料的取舍和处理,因此具体故事情节也与《左传》有所不同。加之因体例有别,《史记》相比《左传》记载的重耳故事更较为集中,将重耳事件的描写整合在一起,整体性和结构性均强于《左传》,对重耳的刻画也更为集中系统,细致全面。《史记》中的重耳经历十九年的流亡生活,历经八国忍辱负重,从中学会了面对苦难,取信于民、爱惜民众[4]86。
《国语》是典型的语类文献,重耳故事主要集中在《晋语》中。《晋语》是《国语》中为数不多的记事记言并重的篇目,是整个《国语》中叙事结构性最成熟的部分。“于记言中展现故事情节,于情节中糅合虚构与想象以及一些充满幽默风趣的生动记述,是《国语》在情节构思上的艺术创新。这不仅是《尚书》与《春秋》所无,而且也是《左传》有所不及的。”[5]《国语》的记述主要通过一系列对话反映重耳形象,所记录的嘉言善语则旨在规劝德行,阐明道理。因《国语》重在记言,重耳的所作所为几乎都离不开群臣的话语议论,从而突出了重耳从善如流、知错能改的仁君形象,只是稍显缺乏威武霸气与沉着冷静的决策能力[4]85。
清华简(七)《子犯子余》的内容与传世文献有较大不同,主要记录了重耳流亡到秦国时,子犯、子余回复秦穆公的诘难,以及秦穆公和重耳分别问政于蹇叔,最终揭示出邦国兴衰存亡都决定于在上位者德行的主旨。简文中的重耳形象是借由子犯、子余及蹇叔之口侧面表现的,是一个喜欢安定,行为慎重守信,品行仁厚的圣主明君。他身上所具有的美好德行是以天命为准绳,是顺应天命的行为[6]。总而言之,此处的重耳是一个善良,胸怀远大抱负的仁人志士,他深知如何做一个圣主明君才能更好地统领邦国。
大体而言,《左传》和《史记》都是将一个个故事连接起来推动情节的发展,用了大量篇幅来描写重耳流亡各国时所遭遇的种种经历以及他即位以后的各项举措,故事情节丰富,叙述内容具体。《国语》和清华简《子犯子余》则主要通过人物的对话,辅之以少许的故事情节记录历史,对话丰富,内容具体。上述是一个宏观的分析,而在具体历史事例中分析,更可以看出它们之间的差异。
二、四者具体事件之对比
《左传》和《史记》比较注重对情节的描述,人物形象往往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逐渐鲜明;而以《国语》为代表的语类文献对故事情节的进展却不甚看重,更多的是通过记录人物之间的对话,从而塑造人物形象。
如在重耳过五鹿之时,《国语》记曰:“过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举块以与之,公子怒,将鞭之。”[7]说明当时的重耳仍血气方刚,不能忍辱于人,还没有达到后期的忍辱负重,宠辱不惊。但在听了子犯所言:“天赐也!民以土服,又何求焉。天事必象,十有二年,必获此土。二三子志之,岁在寿星及鹑尾,其有此土乎!天以命矣,复于寿星,必获诸侯。天之道也,由是始之。有此,其以戊申乎!所以申土也。”重耳便“再拜稽首,受而载之”,接受了土块,说明他具有知错能改的良好品行。而《左传》中只记了子犯简单一句话“天赐也”,《史记》则记为:“土者,有土也,君其拜受之。”《左传》和《史记》不同之处主要是子犯劝诫重耳的理由。《左传》为“天赐也”,然后重耳“稽首”,表现出他不违天命,依礼行事,突出一个“礼”字;而《史记》中子犯解释为“土者,有土”强调对土地占有的吉兆。
如在《国语·晋语四》描写齐姜劝重耳离开这一情景中,记录很详细。齐姜长篇大论地陈述缘由,晋国动荡的局势需要一个圣主明君,而齐国的霸业已逐渐衰败,无法再给予重耳辅助力量,但他的周围仍有忠实的谋臣不离不弃,天象也征兆着他需离开继续其伟业。但“公子弗听”。当时的重耳贪图安逸享乐,只着眼于眼前的安稳,没有政治远见,而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于是齐姜和子犯商量,把重耳灌醉后用车拉走,其酒醒之后发现被骗“以戈逐子犯”,之后二人争论的一幅场景也跃然于纸上。此时他仍然是一个沉溺于享乐,骄而易怒的贵公子形象。而《左传》和《史记》对这一段的描述仅仅是叙述事件过程,姜氏劝诫重耳的语言也很简洁。
又如“重耳婚媾怀赢”中,《左传》直接记录了“秦伯纳女五人,怀赢与焉。”[8]1816,而《史记》也仅记载了一句司空季子劝诫重耳莫因小失大。但在《国语》中详细交代过程,把重耳和怀赢结为姻缘的原因也一一论述。司空季子以黄帝为例劝诫重耳,娶妻要避开同姓,是害怕灾难的发生,说明这么做是合情合理的。子犯对此发表了看法,他认为将要夺取子圉的国家了,娶他的妻子又有什么难处。子余也以《礼志》的记载为例,告诉重耳将有求于人,一定要先接受别人的请求。通过三人的劝诫之语,传达出教化的思想,告诉公子重耳正确的做法。重耳为了不失去秦穆公对他的扶持,忍辱娶了自己的侄媳妇,并且处处礼让她,极其谦卑,说明他已经能屈能伸,明白自己的处境,懂得取舍利弊。这时的重耳和简文中塑造的重耳形象极其具有一致性。
再如《国语》记载,重耳离开齐国先后经过卫、曹、宋和郑四国,待重耳到达楚国时,楚王设宴迎他,在宴席上发问,若日后公子重新返回晋国,如何来报答我呢? 当时虽然重耳仍是逃亡之臣,却不卑不亢允诺于楚王,若日后晋楚两国发生战争,他当“退避三舍”。楚王称赞道“晋公子广而俭,文而有礼。其从者肃而宽,忠而能力。晋侯无亲,外内恶之。吾闻姬姓,唐叔之后,其后衰者也,其将由晋公子乎。天将兴之,谁能废之。”[8]1816从楚王对重耳的称赞,侧面烘托出重耳的贤德与聪慧,以及他坚韧不拔的高尚品格,即使身处逆境,也坚守自己内心。但这个事件在《史记》和《左传》中都未留下记载。《晋语》将重耳的若干史事作了记述,构成一个长篇叙事的构架。但在叙述“故事”同时又以“记言”的方式,阐明道理,以告诫世人。
但同样作为语类文献的《子犯子余》几乎没有情节,全部都在记言。简文记述公子重耳流亡到秦国时,秦穆公向子犯发问,晋邦发生祸乱,重耳不能平息,反而出走,是因为子犯谋略不足吗?子犯回答是因为重耳“好定而敬信,不秉祸利,身不忍人。”秦穆公又以同样的方式向子余发问,是因为没有辅佐他左右的大臣吗?子余回答道,“吾主之二三臣,不闬良规,不蔽有善。”“幸得有利不忻独,欲皆昆之。事有过焉,不忻以人,必身擅之。”重耳虽然势力弱小,但却心志强大。秦穆公和重耳又分别问政于蹇叔,他回答二人的语句,互为应和,论说邦的兴衰存亡都决定于在上位者,借子犯、子余及蹇叔之口,侧面烘托出重耳是一个具有仁善之心、忍辱负重,有博大胸怀、心志强大、沉着冷静、深有谋略的形象。
《国语》和《子犯子余》虽同为语类文献,但是同中有异。《国语》作为长篇的史书,虽然是语类性质,但也有不少的记事,甚至它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还要把章节整体组织成一个叙事的框架。《子犯子余》篇幅较短,因而看不出叙事的框架,把记事作为了背景材料,主要目的在于记言。在先秦的语类文献中,二者存在的不同之处,是因篇幅的长短造成。《国语》追求记事,《子犯子余》似因篇幅较短,无法追求记事,多为记述富有教化意义的语言。
《国语》是借助于记述整个历史事件来传达作者的一些观点和想法,正如沈长云先生分析的那样:“《国语》的体例大致都是选择一些过去的历史故事,托名那个时代的历史人物加以评议,以使人们从过去‘邦国成败’和历史人物的沉浮中汲取治国修身的经验教训。为了引出人们的评论(即“语”),必然要有事情的缘起,但记事并不是目的,只不过作为’嘉言善语’ 的引子罢了。”[9]而《子犯子余》简文主要是五位历史人物之间的交流对话,他们的对话并不像日常口语,更像是经过了艺术化的加工处理。它不是记事史作,历史情节并不完整,和《国语》相比较几乎不具有故事性,更多的是说教,给人以思想教化。
通过以上分析可见,《左传》《史记》和《国语》中的重耳形象均随情节逐渐发生变化,由开始的血气方刚转变到后来的成熟有谋略,较为丰满而立体。而清华简(七)《子犯子余》中的重耳仅具有正面、积极的色彩。
三、结语
《国语》是重点记言的文献,其叙事性自然无法同叙事出众的《左传》相提并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国语》中就不存在叙事和情节。相反,《国语》虽为记言,但毕竟是以事带言,其中已经开始了叙事意识的萌芽,并且在各国“语”中出现了有意识的叙事和故事情节。《晋语》是整个《国语》中比较突出的一部分,其篇幅有九卷之多,几乎占据了整个《国语》的半壁江山。而《晋语》突出的叙事能力更是令其脱颖而出[10]。《国语》《子犯子余》和《左传》《史记》相比较,它们记述的侧重点不同。《左传》《史记》重在记载故事情节,记述具体史实,在这个记载的过程中,人物形象得以丰富饱满。而在《国语》《子犯子余》这类语类文献中,不侧重人物形象刻画,也不侧重情节记录,故事情节只是言语发生的一个背景,而重在依托情节展现出人物的对话,通过话语传达人物思想,最终达到教化明德的目的。不过,《国语》和《子犯子余》亦有不同,不仅是形式上的篇幅不同,还有在叙述内容上的不同,长篇的《国语》追求记事,而短篇的《子犯子余》几乎没有情节,也看不出叙事构架,整体把记事作为背景材料,以对话为主。
《国语》相较《子犯子余》在语言上亦有较为明显的区别。《国语》语言较正式,上下文之间有较为严密的逻辑,语言描述间互为铺垫。而《子犯子余》记述语言更为口语化,简文将其四者的对话一一排列,似是当时人将主题相关的段落编写在一起。相较之下,《国语》显然经过刻意的编纂整理,而《子犯子余》一类则像是编纂整理《国语》时所依据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