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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审美的光环下:试论张晓风散文中的诗性话语

2019-02-22

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张晓风诗性上帝

陈 矿

(武汉大学 艺术学院,武汉 430072)

台湾女作家张晓风作品风格独特、形式多样,散文最显光芒。余光中先生称她的散文是“亦秀亦豪”、“腕挟风雷”的“淋漓健笔”。张晓风的诗意散文有“璎珞敲冰之妙”,有“寒梅怒放之香”。她的散文体现出一种基督教的爱而悲悯和中国古典式的和谐雅致的艺术魅力的完美融合。作为传统文化的崇奉者,同时,又是一个虔诚的基督信徒,她有宽容的怜悯之心。西方奉《圣经》为基督文明的圭臬,中华文化深受儒释道的潜移默化,在看似两个大相径庭的领域,张晓风却能游刃有余地穿梭其中,书写自己至善至美的和谐天地。中国”和“基督”这些有着明确界线的概念却自由自在且和谐统存于张晓风的散文世界里。

一、古典传统与基督教精神的相遇

体味张晓风的散文,不难发现她那纯净的语言和诗性的智慧张扬着独特的个性色彩。探究她的文字世界,“中国”、“基督”、“诗”还有“美”是不容忽视的。从其创作和基督教义的关系来探视文章和个体的意义,会存在这样一个问题:用汉语如何转述基督思想?如何将诗性阐释和自我、自然、神灵进行完美融合?

“中国”与“基督”决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符号,而是各自拥有特殊复杂意义的标识。“中国”一词蕴藏着丰饶的意象、深邃的文化和厚重的生命,在张晓风的散文理念中是基石,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和凝聚力,在她心中它不是沉重的民族文化压力,而是一种心中自然而然喷涌而出的动力,是她一片神圣的心灵境地。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人文精神薪火相传,使得她的文章充满着对故国镂心铭骨的感恩,对寥廓自然的山川草木、虫鱼花鸟的吟唱,对千年沧桑变幻的历史风云的咏叹,以及对广阔的社会历史背景下的生命价值的沉思,这类情感贯穿在她整个创作生涯的每一个向前递进的段落,如水纹扩散,渐展其亦秀亦豪的美。

取法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诗经楚辞、唐诗宋词的意象,熔铸了个体的和谐审美情思,创作出别具一格的文学世界。她常常讲史,但不是以史证今,而是以历史故事、传说逸事为基架,从中发掘隐藏于民族背后的审美意境和文化蕴含。“中国”是她胸中的一腔沸腾之血,“有一个名字不容许任何人污蔑,有一个话题绝不容别人占上风,有一份旧爱不准他人来置喙。总之,只要听到别人的话锋似乎要触及我的中国了,我会一面谦卑地微笑,一面拔剑以待,只要有一言伤及它,我会立刻挥剑求胜,即使为刀剑所伤亦在所不惜。”[1]“中国”是她前世今生的最后皈依,也是她毕生坚守的圣地,“我的主,在我对中国的每一份爱里,求你为我加上责任。我将引这份爱中的痛苦为甜蜜,我愿以这份爱里的沉重为轻省。”[2]华夏文化与基督教文化相遇,两者之间存在着极大的民族、国家和宗教的界线隔阂,而她以文字和思想为经纬,搭建了两者之间互相沟通的桥梁,从而在个人、中国与基督间达到深层平衡,在个体本原持有的文化精神立场上实现了超时空的契合。

作为具有普世性意义的基督教并不是干枯的精神说教,林治平认为:“基督教并不是一种教条,一种思想,它是一股生命力的新生之力,凡它所到之处,往往会很自然地发生强大的力量,与一个人或团体恶习相抗争,在社会中产生净化的力量”[3]。张晓风将基督教义以汉语方式言说,却并不受制于传统文化中的矛盾与压力,在精神和理念层面上把中国式的爱和基督式的爱并置一处,在对基督心怀赞美感恩的同时也对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进行了一番褒扬。正是基督教义中上帝信仰的丰富性与合理性以宽容的方式注入了个体体内,从而使她跨越了文化和情感的樊篱,以汉语独特的演说方式融合了基督教义中的合理成分去体验生命。

张晓风散文有着诗性解释意味,是诗和解释学相结合的产物,在解释中渗透着诗性的智慧和美感,在诗情勃发中阐释世界的奥秘和存在,散文中关于“中国”和“基督”这两个理念就是通过诗性解释方式达到双向沟通的。张晓风没有把中华文化视作枷锁,没有把基督教义当作囹圄,而是将其作为思想的信仰的基石。她在行文之始就把“诗性”和“解释”结合起来,在广阔的世界中领悟人性与神迹。“她走的是一条沟通自然与历史、自我与神性意义的诗学阐释之路。”[4]

二、向死而在的诗性言说

蕴含在世界宇宙的万事万物承受着此消彼长的命运,对生命的载体而言其过程也可能漫长,就整个浩瀚的世界而言,每个人、每件物充其量不过是人类历史书页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标点符号罢了。“上帝与人相遇的地点,在我们心中,在我们的灵魂和我们自己的生命之中,在我们人际之间。”[5]张晓风对于生命的言说,既有传统文化中悲悯情怀,也有基督教中的宽恕感念。源远流长的中国诗文哺育了她中国式的生命感念经验,同时在上帝光芒的照射下也塑造了她对生命主客体的特殊感悟。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提升人性的特殊方式,是世界和我们这个民族的终极关怀的圣地;美,也兼有拯救的能量,她一再强调华夏文化之美,意在通过美来改变人们日益对生命的漠然态度,同时寓宗教的宽和仁爱于诗性言说中达到纯净人们迟钝感官的心灵效果。

在她眼里,生命之门既是客观存在,可以发现、体验,这种主观经验的言说之美也是上帝关爱下的创造。作为一个对世界怀有强烈情感的作家,她的任务是尽可能来恭敬虔诚地记录山川草木的呼吸、花鸟虫鱼的律动以及风霜雪雨的歌咏,她不愧为吟唱自然生命的圣手。史学家善于在宏大的历史框架中纵横驰骋,审查与分析,以显示其思想的深刻与厚重,然而张晓风俨然一位训练有素的画家寥寥数笔便勾勒出自然的轮廓。看雨中的红莲,她觉得“像一堆即将燃起的火,像一罐立刻要倾泼的颜色”,并感悟生命如雨,人如莲在其中“雀跃”、“沉吟”,并忍受“寒冷和潮湿”,“无奈与寂寥”,“以晴日的幻想度日”。(《雨之调》)在大自然中散步,“以为自己是一株恬然的菜花”,是“一缕宛转的气流”,是“明灿的阳光”。恍惚中忆起:“上帝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并“深切地体会到造物的深心”,“热爱有生命的东西来”。(《画晴》)她“独自一人来面领山水的圣谕”,“俯视脚下的深涧”,以为“浪是水的一种偶然,一种偶然搅起的激情”。(《常常,我想起那座山》)张晓风从自然中体悟生命,感受生命的力量,倾听神性的声音,在她那里,自然的风景、心灵的潮涌和神性的思考是完全融汇在一起的,从而突破了时空的暌违展示了生命中无限的渴求。这种领悟是不可言说的言说,人们终其一生的探求与追问也只是要获得如饮醍醐的、对生命的感悟。咏物,实则是她与生命本真的对话,也是人神共存自拟可感的经验世界中把握生命原初的意义和指向。万物皆在,对应的是一份超越世俗感官的阈限,打通“心”“我”隔离的局面之后的独特心境。

生命的逝去有着不可逆转的强大引力,生死之间的一刹那便造就了生者与死者的阴阳永隔。“基督教人生观的一个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我们看到了死亡之门以外的东西,即我们看到了在这个现实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彼岸世界。”[6]一个人关心彼岸世界的生活,一般而言也会怀有真正的爱去关心现世中的人。在《孤意与深情》中,她书写了与俞大纲老师的交往故事,一个固执而宽和的中国读书人形象跃然纸上,在他离去后,她才懂得他孤意与深情的矛盾所在。在《半局》中,她为杜公的离去悲恸万分,平日虽无干无涉,至死才明白他对于“我”而言是“相知相重、生死不舍的朋友”。在《大音》里,她记叙了“一生都在背负着十字架”的音乐家史先生给予自己“无声的大音”和“沉寂的巨响”。对于戏剧恩师李曼瑰的感激与爱戴在《她曾教过我》中表露无遗,由于相信永生,即使痛苦也不太在乎——可“我深信一个相信永生的人从基本上来说是爱生命的,爱生命的人就不免为死别而凄怆”。张晓风以爱善待周围的人,以宽容的心接纳世间事,“永生”或许是个奢侈的字眼,在她心中的“生死”虽有基督教的超脱尘世的意味,但真正面临友人、老师的永别时仍带有恻恻的哀鸣。生死对她而言是随时可以终止的契约,而人间至真至纯的爱却是跨越生死的桥梁,解读生死的钥匙。因为诉求传统古典文学的生死观,因为禀承基督永生的信仰,所以张晓风常表现出传统人文式的为他人的逝去的扼腕叹息和怜悯痛楚,而一旦真正人间天堂两相阻隔,她仍葆有基督徒式的微笑为他人送行,并对他人在天堂的旅程衷心祝福。在张晓风的文章里,我们基本看到的是对生的无限击节赞叹和欣喜,对死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它的黑色压力。

三、日常生活与神秘体验的耦合

工业社会的文明尽管给人们生活带来了日新月异的飞速发展,但同时也相应增加了人的苦恼和忧虑,使得人们无暇顾及周遭事物的变迁。人的审美感官在大量重复和机械规约下已经钝化,对日常生活都似乎贴上了恒常不变的标签。然而在张晓风的诗性触觉中,仍可感到上帝无所不在的神迹的显现和呼唤,于是,一些人们司空见惯的或一些不易发现的美,便以新鲜面孔重新显现。在自然万物和古人遗留的文化面前,在与自然态律的和谐共处中,透过日常生活经验的审美维度揭示自然、神迹、个体间的奥秘。

作家对神秘的特殊情感体验投射于文本之中,就形成了某种对生命、天地、造物主原初的构想。张晓风的许多散文都可以看成是“不分行的诗”,是对自然世界和神迹显现的祈祷与赞美。在与上帝的对话中,人与上帝便可以发生某种亲缘性的内在联系。

“宗教徒作为社会中既深入世俗又超越现实的特殊阶层,本身所具备的神秘性和虚幻色彩以及其中必然包容的绝对的人性,使他们呈现出复杂和矛盾的情状。”[7]张晓风的眼光越过了世俗羁绊,在与自然的遇合中,为大地注释,为河流系传,为花草笺证,为她所遇到的一切作一次诗意的记录。“有一种话,你没有看见,却笃信它存在。有一种声音,你没有听见,却自知你了解。”(《神秘经验》)作为圣言的倾听者,她常以默想和沉思在平俗世态中抽析出来自另一世界的圣谕。风景在她眼中是“有性格的”,自然在她心中更是与神相遇的精神畛域。她咏赞春天的娇憨敏感,混沌无涯,将柳絮视为一株柳的分号,她对于小女儿遇见的湛蓝天空,发出了敬畏生命的神圣赞叹:她期待与彗星的践约中领悟生命的壮美……在自然与人文世界里,人为的机械切割与划分,使人的感官局限于方寸之间,任何承载记忆的方式都变得越来越简单。张晓风善于整体与局部两相对照的审美思维,站在主体世界与客体世界的临界点上,不囿于“此在”与接近永恒的难以抵达的终点,立足于鸿蒙太空和凡俗人世的平衡点之上,以富有亲和力的心性去传递疏证神迹遍布的自然意蕴。

除却人有限世界和情感经验中的神秘因素,反观实实在在的生活实体,那些细微的神秘触感和独言独语的默想恰恰提升了人对熟视无睹的事物的敏感性和契合性。在《礼物》一文中,张晓风对朋友馈赠的种种礼物的回忆体验,既有对聚散无常的阐发,也有对上帝造化的赞美。《母亲的羽衣》里,她面对小女儿“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提问,引发了对“神秘的羽衣”的联想,体悟到默无一语承受着无数尖锐割伤的爱之宽忍。更为奇妙的思绪源于她对中国古代典籍的崇敬与欣喜,对花的“乍然相见的惊喜”引发了她对《诗经》的美丽幻想视其为“花经”。她的《春之笔记》是她对繁花绽放的情语,是她对微小不易察觉的生命的重新定位和注释。“神圣的爱,穿越无限的时空,从上帝那里来到我们这里。”[8]纵横于古典意境和宗教情怀之间,穿透有限与无限的时空阻隔,她以一种超乎自然的力量于冥冥之中寻访大地的沉浮,叩问宇宙的奥秘。在美感、洞见与真谛、神性的经纬交织的宇宙系谱中,她为读者指点勾画出一副立体可感可触的动人画卷。“上帝的显现越加临近,它临近人际领域,临近潜伏于我们之间,隐身于‘在此之间’的王国。”[9]在张晓风的世界里,上帝的位置既在心中至高无上的地方,又在周围平等的环境中隐现,这种理解态势恰好应和了某种平等的需要,一定程度上削减了上帝遥不可及的高度,另一方面又不至于使神迹沦为泛理解的庸俗范式之中。

“在”是张晓风散文中的特殊关键语词,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介词,而是有“存在”的含义,与哲学概念中的“存在”相似却不等同:后者有着清晰可见的逻辑推演,前者则是书写者物我皆然的艺术境界。“万物皆在”,“岁月也在”,在客观存在的物质世界共生共存中,传达一种物我相融的美好情境,正如她指出:“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常常,我想起那座山》)“人”在世界中,“物”在世界中,“神”也在世界中,这三位一体的“存在”和谐共生、完美共存,所以有了“我”去领略“山水的圣谕”。神是贯穿历史前后、无所不在、无时不在的“永在”,“我”是受制于时空阻拦的个体的有限的“在”,自然因神和人的“在”而“在”。人、神、自然三者之间构成了彼此应答、彼此唱和的互动有机统一体:自然因为与人、神相遇合显得更加美丽,神性因人在自然中的感念而显得更真实。“我”不是自然的隐匿者,而是领受神的谕旨,为其证名的一个“在”者;同时,“我”也是神的一个载体,是神迹存现于自然万物中的一个标志。“我”说:“父啊,让我知道,你充满万有。让我知道,你在山中,你在水中,你在风中,你在云中。容许我的心在每一个角落向你下拜。当我年轻的时候,教我探索你的美。当我年老的时候,教我咀嚼你的美。终我一生,叫我常常举目望山,让我在困厄之中,时时支取从你而来的力量。”(《到山中去》)“神秘主义认为,灵魂是被囚禁在物质之中,救赎就是让灵魂从时间和肉体的世界中挣脱出来,获得拯救。”[10]在人生的亲证中,外在的诱发与内在的动力互依互存,无所仰赖的全人与无所不容的上帝相遇,凝聚统一的“我”与无限无形的“神”互动互渗,有情有义的自然与有限有形的人互相疏证。张晓风作为诠释存在本体与生命本体的诗人,她对“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做了最为形象的解释,这种灵智的注解分明是诗化的哲学,是民族文化、文学传统在自然延伸中闪现的诗性智慧。

四、幻觉式审美与十字架下的感召

冥冥中每个人都承载这来自社会、历史、他人、自己不同方向和不同程度的压力,这种承担是双向的:既有社会规约性,也有生命个体自主性。作为传统文化和基督教义的代言人,张晓风将灵魂置于民族的积淀和宗教光芒的双重关照中,自觉或不自觉会为一种超世的悬浮感到惊喜,同时也为灵魂与肉体的分离所带来的漂泊感到要急切地寻求某种栖息。“无限的、无条件的爱具体地感性地显现出自身的存在,成为感性的肉身存在。”[11]由于怀有对上帝的爱,她在上帝的光环之下获得了某种对世俗关爱、对生命珍惜的一种爱的能力。

宽容、浪漫、博爱的基督形象带有言说者的幻觉式审美倾向,化为笔下的感性文字则呈现出一派地地道道可亲可敬的平民意识。张晓风的早期文章中有着少女式对美好生活的感恩赞美,如《地毯的那一端》中描写体现两性相携相依的等待和幸福,《绿色的书简》中对弟妹家人的谆谆教导,《圣火》中对小妹的叮嘱不可忘记来自他人给予的爱……随着年龄的推移,文章更集中反映出对大千世界种种现象的冷眼思考,因为她意识到“步下红毯之后”“有着更重要的剑要配,更长的路要走”。《矛盾篇》分为三个大段落,经历红尘磨难,对爱情对输赢对生命中的大喜大悲有了更为洒脱和明澈的认识。新的矛盾在历史与现实的背反之中酝酿,在真与伪、善与恶的张力关系中隐现,上述作品中初露端倪的对生命、世界的诸种言说在后期化成了一个宏大网络:时间和空间有条不紊纵横交错,人,只不过是繁复网络中一个小小的交叉点,但即便是微小的点,也有生存表达和参与的能力。

人在世受苦既是宗教和哲学上无可逃避的主题,也是文学和艺术的构成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主题,因自觉承担苦难,生命个体因此而有沉重的价值所在。在寻求生命本体和世界本体的解释的漫长道路中,“心”与“我”的分离造成了“心”悬浮俯观“我”在尘世感性显现行为是否符合道德伦理层次上的规定,是否在与他人交往的互动关系中明辨善恶是非。我们不是在一种无意义的现实里独自寻求意义的孤独生物,而特别时刻的孤独境域是为人清理自身和周遭罪恶和污垢的契机。张晓风的《癫者》在我看来不似散文,更像几则涵义晦奥的寓言,是以此来隐射世俗化潮流中人类信仰岌岌可危的状态。癫者为战争题材的电影失声痛楚,他明白“真的战争将残酷千倍”;癫者在婴儿室预言婴儿死于各种非命的方式:“死于刀,死于枪,死于车轮,死于癌,死于苦心焦虑,死于哀毁悲恸,死于老”;癫者买不到多余的“缺货”的“爱情”商品,捕不到空一无物的风;癫者看见兄弟、夫妻、父子反目成仇;癫者痛感满街的疯人后准备逃离,以致最后在人间蒸发。癫者,是内心世界和外在现实相互矛盾冲突作用下的狂欢式表层特征,里层则是道德焦感的集中例证,深层是对整个看似有序实则失衡的现代意识形态的披露和渴望重塑美好原初世界的诉求。任何有良知和正义感的人都会流露出对不公正、黑暗丑陋的不满,何况是一个在心灵深处悬挂着象征仁爱谦和怜悯的十字架的作家!与生俱来的忧国忧民,丰富的想象力,精雅的言辞,偾张的情感脉络成就了她行文中明澈的思想和清隽的诗性哲理。在十字架的感召下不由自主的徘徊,人的受难体验构成了历史和现实互动作用下的隐晦漩涡。十字架上的上帝以巨痛为代价意在言明爱的存在乃是宽容和慈让,从某种效果讲对净化道德和艺术发展起到了无可替代的积极作用。现代科技领域对人类社会客观世界了解探求越多,社会秩序机械化程度越高,就越容易使人沦为规律和理性的奴隶,甚至牺牲品。肉体的薄祭是对现世苦难历程的回响。作为人生存意义和精神寄托的宗教,回答了人们心中关于现世、彼岸的疑问,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普遍规约在人身上的压力。张晓风强烈的艺术自律行为和道德焦感体验,促使她不断地所诉时代的困惑,不停地以诗意方式追问人的价值所在。她虽在迷谷中踟蹰过,但这样的自省是为了一种化蛹为蝶式的超越。在《癫者》这篇散文末尾处,她不是预祝一小孩成为“大癫”吗?也许,这便是解决所有纠缠在心的症候的钥匙:超越在未来。

在上帝光环的照耀下,人生存之有限尤其弥足珍贵,尽管现实世界充满不合理的斗争、冲突、灾难以及意外的死亡,这些都随时否定了人间幸福和人与人之间的爱,但超越了人生存本身纯粹的痛苦悲剧就能心怀真诚遥视到十字架上的未来。人接近上帝不是靠严密的逻辑推演和寻求客观对立物,而是在内心深处透过现实感觉上帝的存在。对于张晓风而言,历经现实尖锐无情切割仍保留一颗感恩的心,谛听上帝的箴言,完善自我人格,提升自我境界。步下红毯的她,意识到“有更重的剑要配,更长的路要走”,而爱与宽容是她投递给人家的橄榄枝。人常常置身于两难的困境:一方面身怀美好世界的期盼,另一方面目视现实的苦难深渊。霍克海默在《论宗教》一文中说:“人类在历史的前进过程中丧失了宗教,但这种丧失却留下了印记。宗教信仰所保留下来并使之保持活力的那部分冲动和欲望,已经从充满约束的宗教形式中摆脱出来并成为社会实践的创造性力量。”[12]十字架是希望之源,它指向永恒的生命、美好的爱和幸福的实现;带血的痛苦经验是人对自身和社会意识形态的曲解造成的后果,惟有通过批判和救赎以及创造性构想和行为,未来才能在自由与和平中诞生。张晓风不是在广场中央振臂呐喊的宣告者,也不是一个俯视微弱生命的审判者,而是一个怀有慈悯之心的审视者并以充满诗性智慧的文章向世人阐释倾听宇宙万物的奥秘。在《幸亏》中说道:“让河流流经好人和坏人的门庭,这是上帝。让阳光爱抚好人和坏人,这是上帝。不管是好人坏人,地心吸力统一将他们仁慈的留在大地上,这才是上帝的风格,并且不管是世人多么迟钝蒙昧,春花秋月和朝霞夕彩会永远不知疲倦的挥霍下去,这才是上帝。”她安然拥有一切,“是由于那种包容和等待,那种无所不在的覆照和承载,以及仁慈到溺爱程度的疼惜”。积极的参与感知和义不容辞的责任感,既是中国古典文化中人文精神的延伸,也是基督教教义领受与回报的体现,它们和谐统一于张晓风心中,使她超越了个体与现世的羁绊而又不囿于古典与现代精神的泥淖里。在“祈祷”中,她希图容忍现实不足、超越现实局限从而达到人生的圆满,更重要的是在“感恩”上帝畀赐的满心喜悦的领受,使她沐浴在上帝初始之光的同时有撒播知足酬谢的爱的种子,这便是她终极福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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