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妮·莫里森《孩子的愤怒》中的逃离主题
2019-02-21黄慧丽
黄慧丽
(黄山学院外国语学院 安徽黄山 245021)
莫里森在2015年出版的又一力作《孩子的愤怒》首次将目光聚焦于当代的黑人青年。此时,奴隶制早已废除,种族隔离,种族歧视在法律上也已明文禁止,黑人的生存状况得到了一定的改善。奥巴马竞选总统的成功更是激励着无数的美国黑人。美国社会的种族歧视真的消失了吗?美国黑人的生存状况得到了怎样的改变?“后女性主义”时代真的已经到来了吗?莫里森在这部作品中不仅向读者展现了深肤色对个人成长的影响,同时也关注了性暴力对不同种族儿童的伤害。
国内学者主要从作品中所体现的儿童性暴力、新种族观等方面对其进行了解读。本文将结合创伤理论分析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的逃离情节,探索他们逃离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及逃离主题的现实意义。
一、逃离的原因
(一)布莱德:肤色歧视创伤下的逃离。布莱德逃离的是缺乏母爱的家庭,而这母爱缺乏的根本原因是肤色歧视的结果。肤色歧视是种族歧视的子范畴,是指社会大众对浅肤色的偏好和对深肤色的歧视。肤色主义始于奴隶制时期,当时,皮肤黑些的黑人会被派到田间劳动,而肤色稍浅的黑人,通常是奴隶主的孩子则从事一些家务劳动。浅肤色审美观对美国黑人群体的价值观产生了巨大影响。人们以肤色浅为荣,因肤色深而感到自卑。甚至一些黑人男性和女性还热衷于使用漂白皮肤的产品,以期自己的皮肤能够变浅一些。在《孩子的愤怒》中莫里森浓墨重彩地描写了黑人女孩布莱德在肤色主义下所遭受的创伤。在布莱德出生的20世纪90年代,虽然种族歧视在法律上已被禁止,但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几个人理会。租赁房屋时,房东会编造各种理由拒绝租给黑人,即使租给他们,价格也会比广告上标出的价格要高。
肤色歧视是有害的,因为它对人的心理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不仅是在白人主导的社会里,即使在黑人群体内部,肤色歧视也很普遍。布莱德刚一出生就受到了妈妈的冷落,原因就在于她的皮肤实在太黑了,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他们的肤色都是很浅的。母亲甜心甚至想用毯子将她捂死,父亲因此怀疑甜心的不忠,致使他们三年的美好婚姻走到了尽头。
黑人群体普遍认为“肤色越浅越高贵”。[1](P4)他们在多年的人生经历中体会到了浅肤色给他们带来的好处:可以装成白人拿到食品店免费提供给白人的纸袋而不用花上五分钱去买;可以在百货商店光明正大地试帽子而不用担心会被拦下来;渴了不必非去“有色人种专用”的饮水处倒上一杯水。正因为如此,甜心在内心深处对女儿是抵触的。为了不接触到女儿的身体,她放弃母乳,改用奶瓶喂养她;给女儿洗澡时,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用打满肥皂的浴巾擦一擦”[1](P35)她的身体,然后冲掉;甚至连惩罚女儿也是用饿肚子或将女儿锁在房间这些不用触碰身体的方式。
母爱的缺乏使得布莱德极度渴望母亲的关注。她故意犯些小错希望母亲能扇她耳光或是打她屁股,因为这样母亲就能触碰到她了。迎合母亲的期望,她努力表现得很乖,很顺从。甚至为了取悦于母亲不惜做假证指认白人女性索菲亚·哈克斯利猥亵儿童。确实,当她走下法院台阶时,妈妈甜心开心极了,第一次牵了她的手并带她去打了耳洞买了耳环。布莱德觉得,“甜心对待我的方式就像个妈妈一样。”[1](P35)周围人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所有的母亲都在向我微笑,其中两个甚至真的碰了我,抱了我。父亲们冲我竖起了大拇指。”[1](P34)然而作伪证也让布莱德背上了沉重的精神枷锁。因此她许下了一个诺言:在索菲亚出狱之后给予她物质上的补偿。她为此准备了五千美元现金,三千美元的航空公司的礼券,一个路易·威登的手提袋加上一盒“真我女孩”产品试用装。希望通过这样的补偿让索菲亚能开始新的生活。但是事与愿违,索菲亚将她暴打一顿赶了出去。
成年后的布莱德事业有成,在加州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担任一家化妆品企业的销售经理。拥有了一辆“捷豹”,打扮时尚性感。她将原先的名字卢拉·安·布布莱德威尔改为布莱德。这个举动也意味着向过去告别,向被取笑、被伤害的充满创伤的童年告别。她离开了母亲,甜心说:“可她再也不打电话或是来看我了。她时不时会寄钱和东西给我,但我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见过她了。”[1](P48)布莱德逃离了童年的生活环境、逃离了家、逃离了母亲。在新的环境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然而,尽管布莱德事业做的风生水起,她的人际关系却处的不尽如意。只有一位唯一信任的人——布鲁克琳。直到布克·斯塔伯恩的出现,布拉德才有了“安全感和归属感”[1](P63)。
(二)布克:失去亲人创伤下的逃离。对于布莱德来说,布克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对于他的一切布莱德几乎一无所知。在小说的第三部分,关于布克的一切莫里森才向读者慢慢有了交代。如果说布莱德逃离的是肤色歧视导致的母爱缺失的创伤,那么,布克的创伤应激源则是“重要丧失”——亲人的离世。
布克在一个大家庭中长大,对于现代生活中的新技术持反对态度。在他眼里,大众传媒提供的只是供人消遣的东西,无法提供智慧与知识。电子游戏只能让人沉迷。布克的家人都喜欢读书,星期六早上会召开例会,讨论两个问题:“一、你又掌握了什么真理?二、你遇到了什么问题?”[1](P125)虽然家境贫寒,但家人之间互敬友爱,家里充满温馨。可这一切都在布克的哥哥亚当失踪后戛然而止。亚当是儿童连环奸杀案的受害者。罪犯是一名所谓的“世界上最好的人”。警察对于亚当的失踪态度默然,“又一个黑人小男孩失踪了,那又怎样?”[1](P126)家里的欢乐气氛消失了。布克的父亲曾是拉格泰姆爵士乐的爱好者,“如今他一张也不想放了”。[1](P126)布克亲眼目睹了亚当的惨状,“尸体很脏,被老鼠啃过,一只眼窝已经空了。”[1](P127)对于一个视亚当为崇拜的对象、如双胞胎的哥哥,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目睹这样的死亡,对他的打击是沉重的,让他“心痛欲裂”。[1](P126)更有甚者,凶手在性侵孩子时还砍掉了他们的手脚,将他们的阴茎切下放在糖果罐里,并将六名受害者的名字纹在了肩膀上。心理如此变态,手段如此残忍!莫里森通过这样的描写无情揭露了当今社会的黑暗与丑陋,也进一步加深了布克的心理创伤。可更不能让他忍受的是家人对此的态度:他们都小心翼翼地希望慢慢地忘记亚当,让生活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布克对此感到愤怒,在他内心深处,他要“用尽一切力气记住他”。[1](P130)他憎恨凶手,“他花时间设计着会给凶手带去无尽痛苦与绝望的惩罚”。[1](P133)布克对凶手的愤怒还表现在他在左肩上了纹了一朵玫瑰,这朵玫瑰不仅代表了他对哥哥亚当的思恋,更是对凶手永久的记忆。
最终导致布克离家的是他发现原先和亚当一起住过的旧卧室被家人改造了,所有他与亚当在一起时的美好回忆的东西消失了:两张单人床变成了双人床,遮光窗帘变成了白色窗纱,球拍、篮球、桌上游戏都没有了,甚至跟随亚当一起消失的那块一模一样的旧滑板也不见了。布克愤怒了,在听了父亲的一句“……要么老实待着,要么从这个家里滚出去”[1](P137)的话后,布克离开了家。布克的逃离是亲人的去世对其造成的心理创伤的结果,是对家人试图忘却亚当的不满。亚当所经历的性侵犯不是黑人所独有的。性侵犯、性暴力犯罪已是当今美国社会突出的问题。白人,尤其是白人女性也难逃厄运。
(三)布鲁克琳和蕾恩:性暴力创伤下的逃离。在莫里森的这部小说里不再是单纯地描述黑人的生活状况,白人同样也成为了该故事的主角。布鲁克琳和蕾恩都是白人女性。在她们的成长过程中也经历了性暴力创伤。性暴力是创伤应激源“暴力事件”的一种。布鲁克琳的性暴力创伤来自于她的叔叔。叔叔对她动手动脚,意图不轨,可是布鲁克琳却无处叙说,因为妈妈总是酗酒,对她不管不问。年仅14岁的布鲁克琳很小就养成了察言观色,洞察一切的本领:“我一向能觉察到别人想要什么,我该怎么取悦他们,自然也能反其道而行之。”[1](P154)面对如此不负责任的妈妈和对她不怀好意的叔叔,布鲁克琳同样也逃跑过。而蕾恩的离家则是源于母亲让她当雏妓来赚钱。蕾恩因此很怕男人。觉得男人很恶心。对母亲也是充满了憎恨,当布莱德问及如果她有机会见到妈妈,会对她说什么时,她回答,“不说什么。我要砍了她的脑袋。”[1](P113)童年的性暴力导致心灵的扭曲,很显然,童年的经历给蕾恩留下的可能是一生的阴影,她对男人的态度可能会影响到她对未来配偶的选择。
二、逃离主题的现实意义
莫里森在此借助逃离主题再现了当代黑人的生存状态和他们在美国主流文化排挤下的精神困境。奴隶制的废除使黑人免于遭受肉体的奴役,但精神奴役依然存在。精神奴役指的是白人通过自己的价值观逐渐地影响美国黑人。[2]长期以来,黑人一直处于被剥削和被歧视的地位,白人主流文化不断地向黑人群体渗透,向他们灌输白人文化的优越性和合理性。在白人文化的冲击下,黑人感到困惑,逐渐迷失了自己,心灵也变得扭曲。浅肤色人歧视深肤色人,甚至亲人之间也互相歧视。
另外,在莫里森的这部作品中我们发现,父亲,尤其是女性主人公的父亲总是缺席的。布莱德的父亲在她出世不久就离家而去;蕾恩根本不知道爸爸是谁;而布鲁克琳的父亲在文中也未提及。作为带着两个孩子独自生活的母亲,莫里森对于单身家庭中成长的孩子所面临的教育问题表示了关注。莫里森作品中对于三位母亲的刻画表明女性在家庭教育和家庭生活中的不足与缺陷,说明父亲的角色在家庭生活中也是不可或缺的。文中三位女性的逃离在某种程度上父亲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由于父亲的不在场,孩子缺乏安全感,母亲也因丈夫的离去只能独自带着孩子而感到生活更加艰辛。布莱德的妈妈“只能去找更便宜的住处”,[1](P6)蕾恩的妈妈靠出卖肉体为生,而布鲁克琳的妈妈则整日与酒相伴。
在《孩子的愤怒》中,莫里森向读者展示了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父爱在场的重要性。同时,她也表明言语的沟通和相互的理解是治疗创伤的良药。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曾写道:“沟通是健康,沟通是真实。”[3](P146)缺乏沟通会产生误解,导致隔阂。布克留下一句“你不是我想要的那个女人”[1](P9)便离开了布莱德。布莱德因此郁郁寡欢,开始了对布克的追寻。布克因为哥哥亚当的不幸离世而悲痛欲绝,他和家人在纪念亚当的方式方面产生了矛盾。布克想要“成立一项数额不多的同名奖学金”[1](P138)来永久地纪念亚当,却遭到了父亲的反对。他们选择假装一切都已结束,重新过回以前的生活,这是布克所不能容忍的。在与父亲的一次争吵中,他甩门而去。直到布莱德找到了他,他们互相说出了彼此的秘密,布克才如释重负。他开始真正地审视自己:“他到底凭什么觉得自己有吹小号的天赋,能独自撑起一场葬礼?凭什么他觉得能以音乐为语言,诉说记忆、表达赞颂、填补失落?”[1](P192)布克最终丢掉了小号,也意味着他逐渐从童年的创伤记忆中走了出来。未来,他将和布莱德一起共同迎接新的生命,开创新的生活。
三、结语
《孩子的愤怒》中逃离的主人公不仅有黑人也有白人,他们或逃离肤色歧视带来的童年创伤记忆,或逃离成人所带来的性暴力,或因亲人的骤然离世而无法释怀。莫里森通过描述作品中主人公形形色色的逃离,展现了现代黑人群体在白人主流文化排挤下的生存状况和精神困境,表达了对现代家庭教育中父亲角色缺席的担忧,进一步关注了言语沟通在促进情感方面的积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