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画家》主人公小野的日本身份认同
2019-02-15王飞
王 飞
(长沙学院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22)
心理学家埃里克森(Eric Ericson)指出,面对时空变迁,认同主体的身份认同有“更新”和“守旧”两种倾向,对于认同主体来说,“不仅存在重构适应性身份认同的心理机制,而且还有保护和提升已有身份认同的倾向,(因为)个人有一种保护和防卫自身身份的内驱力”[1]P37。国族身份认同具有典型的本质主义倾向的“身份内驱力”。在遭遇身份危机和焦虑时,认同主体就会选择努力重构国族身份认同。国族身份认同是“原初身份”(primary identity)的一种,对个人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根据社会学家詹金斯(Richard Jenkins)的定义,“原初身份”是人生早期建立的身份认同,由于其更加有活力和复原能力,所以与其他身份认同相比,原初身份在人生以后的阶段更难改变[2]P41。社会学家史密斯(Anthony Smith)在《国族身份》(NationalIdentity)一书中指出,“国族身份认同,通过国族的集体人格与独特文化,为个人在世界中的定义和定位提供了强有力的途径”,“与一个国族认同,并非仅指与一个事业或集体的认同,而是通过国族的重生,获得个人的更新与尊严”[3]P17,161。面对身份焦虑,石黑一雄的许多小说人物都通过回忆往事,努力“保护和防卫”作为原初身份的国族身份认同。在石黑一雄的身份书写中,国族身份认同构成人物身份认同的重要一维。
在《浮世画家》中,军国主义画家小野产生身份焦虑的重要原因,便是面对战后日本时代的变迁、社会价值的巨变,他却仍旧坚守个人的记忆和国家的历史,选择认同那个已然逝去的军国主义、封建主义时代的价值观[4]P27。正是这种冲突让他产生了严重的身份焦虑。在社会价值观方面,小野没有能够与时俱进,而是一直坚守个人的和国家的辉煌过去,试图为自己重建国族身份认同。正如社会学家所言,对某一国族的“忠诚和贡献”是国族身份认同极为重要的“标志和原则”。麦克隆(David McCrone)和比筹佛(Frank Bechhofer)将国族身份认同的“标志和原则”定义为,人们在“声明国族身份、评判他人有关国族身份的声明”时所使用的标准,这些标准包括“出生地、口音、祖先、肤色、居住地以及对国族的忠诚与贡献”等[5]P29,99,103。对于一直强调通过职业成就贡献国家的小野来说,职业身份认同与国族身份认同密切相连。在战前日本民族主义和军国主义盛行的背景下,小野的画家职业生涯将其从功利主义、唯美主义一步步引至通往爱国主义、军国主义的路上。这四个“主义”,分别以四个导师为代表,其实正是小野画家职业生涯发展和日本国族身份认同建构的一个路线图。
一 依托职业身份的国族身份认同
事实上,整部《浮世画家》就是以叙述者兼主人公小野的身份焦虑与身份认同的冲突为中心而展开叙述的。其中,最核心的冲突就在于,由于世易时移,持有不同价值观的他人与小野产生冲突而引起他的身份焦虑,以及这与他通过回忆“复活从前的自我”[6]P43而建构和巩固职业身份认同、国族身份认同之间的张力。小野以日记形式记述的回忆是“一种回顾式的回忆形式,这种形式与讲述相似……讲述是在冲突、分裂和异化之后所进行的战胜过去的努力以及共同的分享”[7]P91。正是他对记忆的讲述,抵抗了身份焦虑所带来的“冲突、分裂和异化”,从而建构起以自身职业身份为依托的日本国族身份认同。
正如评论家指出的,在其叙述进程中,小野总“喜欢以其(职业)成就感为中心进行迂回”[8]P49,“他在记忆中来回穿梭,(实际上是在)试图呈现一个尚可接受的身份和过去”[9]P44。与《远山淡影》中的绪方以及《长日留痕》中的史蒂文斯相似,小野建构其身份是通过回顾自己的辉煌过去,尤其是自己在过去的社会地位,而这种地位则是通过其在职业当中所取得的成就而实现的。当然,他们的职业又都与各自的民族和时代背景紧密相连。小野关于自己地位的思考贯穿于整部《浮世画家》。实际上,整本小说大致讲了这样两个故事:一是在军国主义盛行的过去,小野是如何一步步走向其职业上的成功;二是在世易时移的现在,周围的人又是如何看待小野的。社会现实引起小野的身份焦虑,他只有通过回忆辉煌的过去、建构自豪的职业身份,才能抵抗这种焦虑。当然,他的职业身份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与日本社会及日本民族紧密联系在了一起。不妨先来集中关注小野关于自己社会地位的思考。
小说以小野对其“豪宅”的描述开篇,从而引出豪宅的来历。这栋房子其实是十五年前从杉村家买来的。最值得注意的是,前任房主杉村明的女儿关于房屋买主所做的“信誉调查”。在众多的“候选人”当中,他们最终选择了小野,据小野自己的回忆,是因为“他的道德操守和成就”[10]P5。小野在回忆时说,当时“内心深处曾感到多么满足”,因为这是他当时社会地位和职业成就的最好证明。他的职业身份与社会地位密切相连。小野正是通过向后看,而重新召回了自己的骄傲和尊严。小野虽然声称“把名声地位之类的东西看得很淡,本能地对此不感兴趣”,也“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有很清楚的认识”[10]P17,却在小说中通篇回顾自己过去的成就与地位。他擅于用一种委婉曲折、甚至不可靠的叙述方式,从他的豪宅、得到豪宅的经过以及他人对他的评价中,展现自己的地位以及对自己地位的自豪,以此来建构自己的职业身份。另一段来自小野得意门生黑田的评价将小野的社会地位推至顶峰:“如今他的名望已经超出了艺术圈,扩展到生活的各个领域……我个人毫不怀疑,先生的名望还会与日俱增,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最大的骄傲就是告诉别人,我们曾经是小野增二的弟子”[10]P25。
小野关于自身地位的叙述不仅停留在过去,偶尔还会扩展到现实当中。比如与绅太郎在川上夫人的酒馆里喝酒这一场景。当川上夫人说起自己一个亲戚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工作时,绅太郎说:“像先生这样地位的人推荐一下,不管是谁都会买账的。”[10]P18关于绅太郎的提议,小野是这样想的:“其实我心里也知道,绅太郎的断言也有一定的道理。如果我愿意去试一试,说不定又会为我的影响力之大而感到惊讶。就像我说的,我对自己的地位从来没有清醒的认识。”[10]P20小野潜意识里将过去的地位与现在的地位相混淆,说明他是想要通过回忆过去进而抵抗现实中的地位落差与身份焦虑。而后来,绅太郎为了在东町中学谋一个教职而来找小野的那一幕,对于小野的身份却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反讽:绅太郎来找小野,要的不是推荐信,而是想求他写一封信,以声明绅太郎曾反对过他所提倡的军国主义观点。
二 从爱国主义到军国主义的身份认同
值得注意的是,小野在回忆过去的社会地位时,总是将自己的地位与所谓的“日本的新精神”相联系。比如,他回忆由于自己的努力而促使左右宫开业时说:“这又一次说明,人有时候会突然发现他的地位远比他自己以为的要高。我从来不把地位放在心上,所以带给我这么大成就感的并不是左右宫的开业,而是我很骄傲地看到我一段时间以来坚持的观点得到了支持——也就是说,日本的新精神与自我享受并不矛盾。”[10]P78把这段话与小野在小说后面回忆自己在左右宫对学生说的话相联系,便能看出小野作为画家的社会地位与他所说的日本“新精神”的内在联系了。他对学生说自己一直以来努力在做的就是“超越我们周围那些低级和颓废的影响”,发扬与传承“我们民族的精魂”。下面就是小野关于日本“新精神”的一段“宣言”:“如今,日本终于出现了一种更为阳刚的精神,而你们都是其中的一分子。实际上,我希望你们会成为新精神的先锋而得到承认……我们大家聚集的这个酒馆,就是这种新精神的见证,我们在座的各位都有权利感到自豪”。正是日本的这种“更为阳刚的精神”将经常光顾那里的人“团结在一起”[10]P90-91。小野将宣言的听众从桌旁的人扩展到周围的所有听众,将他对自身职业地位的自豪提升至对日本“新精神”的认同与自豪,从而使得他的职业身份认同最终与国族身份认同合二为一。
这种“新精神”其实就是爱国精神,正如接下来小野提到的自己得意门生黑田的一幅名为《爱国精神》的画作。那一时期黑田的创作反映了小野自身的观点,黑田成为小野的一个“影子人物”(double)。关于这幅画小野说:“看到这样的标题,你大概以为画面上是行进的士兵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其实,黑田的观点是:爱国精神植根于很深的地方,在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取决于我们在哪里喝酒、跟什么人交往。”[10]P91得意门生的观点也就是小野自己的观点。实际上直到战后,小野还依然十分认同这样的“爱国精神”,正如他所说:“今天,每当我看到这幅画,仍然会感到一种满足感”。小野的满足感来自两个方面:一是自己的社会地位——“我在这个城里的一点威望”,一是爱国精神——“为这样一个(滋生和促进爱国精神的)地方的开张做了我一点小小的贡献”[10]P92。我们又一次看到,小野将自己的职业身份认同与国族身份认同联系了起来。
小野的爱国主义认同在战前日本的社会背景下逐渐发展成为军国主义认同。日本的民族主义和军国主义其实早在明治维新之后就开始发酵。流行于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一首日本民谣很好地说明了日本当时逐渐抬头的军国主义:“很显然,有一种‘民族法则’/然而一旦时机成熟,定要记得,/就会出现弱肉强食”(There is a Law of Nations, it is true,/ but when the moment comes, remember,/ the Strong eat up the Weak)。这一趋势发展至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全国上下都弥漫着一种创建“大日本帝国”和“大东亚共荣圈”的热情,诗人、牧师以及宣传家都极力鼓吹“大和民族”的优越性以及“帝国之路”的崇高性[11]P19-22。整个国家的爱国主义逐渐发展成为军国主义思潮,这正构成了小野画家职业生涯发生转变的时代诱因。若将小野自己的画作《放眼地平线》与黑田的《爱国精神》对比一下,便可看出这种转变。《爱国精神》中日常生活的隐性爱国主义变成了《放眼地平线》中士兵们明目张胆的军国主义。小野这样描写他的《放眼地平线》:“画面下部是一组占主导地位的形象……三个……神色坚定的战士。其中两人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中间站着一位军官,举着长剑指向前方——西边的亚洲。他们身后……是一片太阳军旗……左下角写着:‘没有时间怯懦地闲聊。日本必须前进。’”[10]P211《爱国精神》中的喝酒、“闲聊”,此处却被认为是“怯懦”。小野的爱国主义逐渐过渡到军国主义。由是,他的日本身份认同也走上了极端的民族中心主义身份认同之路。
三 “影子人物”映射的国族身份认同
致使小野向军国主义国族身份认同转变的关键人物是他的老同事松田智众。正如小野自己在这段叙述中将《放眼地平线》与松田直接并置时所说:“我想说明跟松田的相识对我后来事业的影响。”[10]P212由于小野总是透过松田的眼睛来看待自己,而且关于松田的回忆贯穿小说始终,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认为松田便是小野的另一个 “影子人物”。通过细致分析小说中小野与松田在过去(战前)和现在(战后)交往的几个片段,可以考察小野与职业身份认同交织在一起的国族身份认同。这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小野对自己“影子人物”松田的认同。回忆他俩的初识时,小野第一句就说:“他的思想吸引着我。”[10]P212那么,松田有着怎样的思想呢?来看下面两段引文:
“天皇是我们当然的领袖,然而实际上是怎样的呢?他的权利都被那些商人和他们的政客夺走了。听我说,小野,日本不再是落后的农业国家。我们现在是个强大的民族,能跟任何西方国家抗衡。在亚洲半球,日本像一个巨人,屹立在侏儒和残废中间。可是我们却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人民越来越水深火热,我们的孩子死于营养不良。与此同时,商人越来越富,政客永远在那里找借口、扯闲话。你能想象任何一个西方国家允许这样的局面存在吗?他们肯定早就采取行动了。”
……
“现在我们应该打造一个像英国和法国那样强大而富有的帝国。我们必须利用我们的力量向外扩张。时机已到,日本应该在世界列强中占领它应得的位置。相信我吧,小野,我们有办法做到这点,但还没有找到决心。而且我们必须摆脱那些商人和政客。然后,军队就会只听从天皇陛下的召唤。”[10]P217-218
此处的引文便是小野通过其“影子人物”松田之口说出的“军国主义”宣言。小野后来那副代表作《放眼地平线》也正是松田军国主义思想的形象表达。松田接下来的一句“我们这样的人,小野,关心的只是艺术”更为明显地从反面提醒了读者:小野和松田一样,都将政治与艺术混为一谈,都将职业身份认同逐渐等同于国族身份认同。此外,说松田是小野的“影子人物”还有另一个原因:即使在战后日本的今天,小野依然选择认同松田的观点。可以通过松田去世前小野去拜访他的那一段叙述看出来:“他当然更没有理由在幻灭中死去。也许,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时确实看到某些瑕疵,但他也肯定认识到,他能够引以自豪的正是这些方面。正如他自己指出的,他和我这样的人,我们欣慰地知道,当年我们不管做了什么,都是凭着一腔热血去做的……当一个人从内心深处产生信念时,一定也会这样想的。”[10]P252-253小野的这段内心独白表面上是在评价松田,实际上却是对他自己一生的反观和总结。虽然自己的人生有“某些瑕疵”(谁的人生没有瑕疵呢),但他“能够引以自豪的(却)正是这些方面”,也就是他的画家职业、社会地位以及他“一腔热血”投入的“军国主义”事业。
鉴于小野是通过回忆过去从而建构职业身份认同和国族身份认同的,可以说,小野其实一直活在过去,正如小说中的傻子平山小子——小野的另一个“影子人物”一样。关于平山小子,小野这样描述道,“在战争前和战争中,他唱战歌、模仿政治演说,成为‘逍遥地’著名的街头一景”[10]P73,得到人们的夸赞。但在战后,因为不能“与时俱进”[8]P46而变得人人喊打,最终被打得残废,送进医院。反讽的是,小野自己其实就是另一个平山小子,过去的价值观在他脑海里扎下根来,所以整本小说都充斥着小野的“怀旧”情绪。在对过去的回顾中,他为自己建构了职业与国族合二为一的身份认同,正如小说结尾处他说的那样:“我经常想起一个特定的时刻——是一九三八年的五月,就在我获得重田基金奖后不久。事业发展到那个时候,我已经获得过各种奖项和荣誉,但重田基金奖在大部分人心目中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而且我记得,我们就在那个星期完成了我们的新日本运动,并取得巨大成功。”[10]P253而小野内心充满了“成就感和满足感”就不仅仅是针对其画家职业和社会地位了,更是由于“新日本运动”的巨大成功。小野说:“那是一种内心深处的喜悦,坚信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公正的承认。我付出的艰辛,我战胜的疑虑,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取得了真正有价值的卓越成就。”[10]P256这正是评论家所说的石黑一雄“每部小说结尾处,主人公那种略带奇怪的自我满足的时刻”[6]P25。说其“奇怪”是因为,一方面小说主人公内心充满了冲突和焦虑,另一方面,作为读者却能发现隐含作者加在主人公身上的那种善意的反讽。主人公小野认同的范围,逐渐从个人、职业、社会扩展至国族层面。通过回忆逐渐找回自己的职业尊严,建构起自己的日本国族身份认同,这才是小野在小说结尾处体验到一种“略带奇怪的自我满足”的真正原因。
战后美国占领下的日本,新旧、东西文化相互冲突,处在一个重要的历史转折期。《浮世画家》主人公小野面对时移世易的日本,为了抵制社会转型带来的身份焦虑,选择退回到原初性的日本身份认同,通过回溯战前的职业成就与社会地位重建了自己的国族身份认同。透过“影子人物”黑田、松田、平山小子等的爱国主义和军国主义认同,小野逐渐追回了自己与职业身份认同相互交织的日本身份认同。现实当中小野替松田的辩白,也成了他为自己错误往事的辩护,显示了他对战前日本价值观的认同。石黑一雄通过将主人公置于战前日本的历史背景下,对小野日本身份认同建构的过程进行细致讲述,对爱国主义的正反两面做了全面考察,给全球化时代读者以深刻的启示:温和的爱国主义国族身份认同理应得到大力提倡,但极端的爱国主义,如民族中心主义和军国主义则需要极力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