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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韬《春秋左氏传集释》的地理考证特点

2019-01-30于淑娟

关键词:江永左传

于淑娟, 方 姝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春秋》学博大精深,涉及文字训诂、三传异同、列国史事、天文历法、世系官制、疆域地理等多个方面,其中地理学是《春秋》经传学术传统中的重要领域,历来为治《春秋》经传者所重。正如清人江永所言:“读《诗》者以鸟兽草木为绪余,读《春秋》者亦当以列国地名为绪余。”[1]1942顾栋高也认为:“学《春秋》而不知地理,是盲人罔识南北也。”[2]总序,1古今殊异,地理的发展变化非常复杂,又往往关系到史实的考辨、经传大义的阐释,故很早就引起了经学家的重视。汉代严彭祖的《春秋盟会图》、西晋杜预的《春秋释例·春秋土地名》、京相璠的《春秋土地名》皆是显例。清代以前,《春秋》地理学的研究著作如杨湜《春秋地谱》、郑樵《春秋地名谱》、杜瑛《春秋地理原委》、杨慎《春秋左传地名考》、刘城《春秋左传地名录》、季本《春秋地考》等,虽有代际相袭之功,但无论在成就还是数量上都较为有限。清代是《春秋》地理学研究的鼎盛时期,“《左传》为地理考证提供了丰富的内容,从清初一直到清中期始终有人在做这方面的工作”。[3]《春秋》经传的地理研究于兹为盛,在地理考据上取得的成就尤其突出。

王韬的《春秋左氏传集释》(下简称《集释》)成书于1867年12月至1870年1月旅英期间,目前共有两部稿本,一存于纽约,一存于上海图书馆。因其成书于海外,从未付梓,且本为英国传教士詹姆士·理雅各(James legger)的《中国经典》助译所作,故不为世人所知。目前较深入的研究成果也仅有罗军凤《王韬〈春秋左氏传集释〉与晚清经学革新》一篇。《集释》共六十卷,是晚清独具学术特色的《春秋》经学著作。综观全书,其地理考证内容最为突出,学术特点也非常鲜明。

一、考证详实,阐发经传

王韬《集释》是本助译之书,为配合理雅各翻译《中国经典》的需要,因而具有选注的特点。在王韬选注的内容中,地理考证占比最大。以《集释》隐公元年和庄公九年为例。隐公元年共有经传条目27条,涉及地名考释的条目凡16条,占总条目近六成,这其中更有专门集释地名的条目9条。隐公元年经传中共出现16处古地名,依次为:蔑、鄢、宿、邾、郎、申、制、京、廪延、共、城颖、颖谷、夷、黄、卫和翼,而王韬对除了邾、共、颖谷之外的13处地名一一作了详细的解释。再如经传中庄公九年共出现了5个地名,集释条目仅有8条,其中5条是地名考释,经传中出现的地名无一遗漏,王韬全部进行了考证。由此可见《集释》确以地名考释为主要内容。

《集释》所释地理条目繁而不杂,多是对上下文理解至关重要的地名、险要关塞,可谓经传之肯綮。《左传》隐公元年:“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公曰:‘制,严邑也,虢叔死焉。他邑唯命。’”姜氏为何替共叔段请制地,庄公拒绝时所言“制,严邑也”,及虢叔死于制邑的潜在意义,是理解经文的关键,重点即是“制”地。《集释》引《战国策》中“三家分智氏地”时段规所言“分地必取成皋”及“韩果取郑”的史实,又引《汉书·地理志》“成皋,故虎牢,亦名制”,列《括地志》指出成皋现今的属地,再引《水经注》和《地理通释》对其地理位置及地形特点做了详细的描述:

萦带伾阜,绝岸峻周,高四十许丈,城张翕险,崎而不平……其地势自荥阳而东皆坦夷,西入县境地渐高。城中突起一山,如万斛囷。出西郭,则乱岭纠纷,一道纡曲其间,断而复续。使一夫荷戈而立,百人自废,所以谓之严邑。[4]4

《集释》所引文献充分体现了制地险要而易守的地势及其军事意义,郑庄公以虢叔死于制地为辞,王韬结合实际地形特点,认为是郑庄公“故托词以拒其所请耳”,这对理解经传的隐含意义颇有裨补。

再如《左传》隐公元年:“太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集释》据梁履绳《左通补释》考证廪延“一名酸枣”“在今河南卫辉府延津县北十五里”。[4]5廪延与延津相距极近,而延津乃自古战争险要之地,故王韬在案语中写道:

黄河故道自新乡东,流径卫辉府,汲县南七里谓之棘津。又东二十里为延津,正在廪延之北,乃自古战争险要之所。石勒破刘曜,进出于此,以河冰泮为神灵之助,号灵昌津。唐安禄山渡此破洛阳。[4]5-6

《集释》详述廪延与延津的距离、方位,选取“石勒破刘曜”和“安禄山破洛阳”两个史实以说明延津的军事意义,也就解释了共叔段收西鄙、北鄙,将领土扩展至廪延的意图及潜在的威胁。公子吕再次对郑庄公进言应阻止共叔段,不仅因为共叔段领地扩大,更因为占据延津必成大患。

由以上两例可以看到,《集释》的地名考证,引用文献材料恰切允当,详而不芜,简而有要,对阐发经义极有帮助。

《春秋》经传中有许多地名,或同名异地,或异名同地,因年代久远、原始文献记载不完备,这些地名是最容易引起混淆或误解的。《集释》对这类地名多有反复、详实的考证。《春秋》隐公元年:“冬十有二月,祭伯来。”《集释》首先引《路史》交待古祭城和祭伯城的地理位置,进而下案语,总结出祭地有三:“一为直隶大名府长垣县之祭城,当为祭伯先世之本封;一为开封府中牟县之祭亭,郑祭仲足之采邑也;一即管城,孔疏所谓‘本封绝灭,食采于王畿也’,则当由周迁东都后,祭伯改邑于此者欤?”[4]3这段案语已将祭地解释得比较详细了,但王韬对同年传文中再次出现的“祭仲”又加以考释。《左传》:“祭仲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王韬于“祭伯”条已考证开封府中牟县之祭亭为郑祭仲之采邑,于此条又不厌其烦地罗列杜预和《括地志》之说,并再引文献及地理实况加以考证。如引《春秋》经否定孔疏:“隐、桓、庄之际,祭伯、祭公、祭叔屡见于经,未尝灭也,则其说非也。”[4]5依据史实进行合理推断:“今长垣县属直隶大名府,南至开封府兰阳县九十里,安见郑不能有其地乎?”[4]5否定了其他两种流传颇广的说法。由此可见,对地名考稽异同,精益求精,是王韬《集释》地理考证的一大特色。

《春秋》经传中的同名异地现象较为复杂,有些并非是因古今之异而产生的地名之别,有时甚至还夹杂着同地异名的现象。如《左传》庄公八年:“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葵丘”两见于经传,另一处为《春秋》僖公九年:“夏,公会宰周公、齐侯、宋子、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于葵丘。”两处葵丘并不是同一地,属于同名异地。另有《左传》昭公十一年:“齐渠丘实杀无知。”此处渠丘即葵丘,与庄公八年之葵丘是为一地,属于异名同地。关于此三处地名,众说纷纭。综合各家考论,葵丘有四:考城葵丘、三台葵丘、汾阴葵丘和临淄葵丘。王韬援引众说之后,仍详加思虑,再作判断。如考释庄公八年之葵丘,先总述“解者有三说”,再精述其要义,并一一分析反驳:

一以为在今山东青州府临淄县西五十里,齐近都之地,此主杜预之说也。一以为在今河南归德府考城县东三十里,即僖八年(引按:桓公会诸侯于葵丘事见《春秋》经传僖公九年,《集释》下文两处皆作“僖八年”,此当为王韬笔误。)齐桓公合诸侯于葵丘,同是一地,以《郡国志》“外黄有葵丘聚”为证。马宗琏曰:“葵丘为齐、宋交界之境,中原襟要之区,故齐侯使二人戍之”,复可。《水经注》:“京相璠说齐西五十里有葵丘,若是,无庸戍之。”是京君亦以地近为疑,不知僖八年之葵丘乃宋地,非齐地,何烦齐戍。僖八年《传》,齐桓公合诸侯于葵丘,宰孔曰:“齐侯不务德而勤远略。”言“远略”,则葵丘之不在齐也明矣。至胡氏广又言汾阴有葵丘,或山阳西北葵城,葵丘宜在是。此则失之愈远矣。案:汾阴汉属河东,为晋地,山阳为邾、鲁二国地,齐境不得至此。是以顾栋高《大事表》独主杜说,谓二人以久戍而怨,非以远戍而怨也。揆诸当日情事,河南之葵丘距齐都殊远,二人既在戍所,即欲作乱,亦无由猝至齐都。而声闻相通,如是之速,其为齐都近地无疑。[4]103-104

王韬所列三说,分别是临淄葵丘、考城葵丘和汾阴葵丘。王韬赞同杜注的临淄葵丘说,以汾阴葵丘在晋地,山阳葵城为邾、鲁二国地,二者均不在齐国境内,无需齐侯派人戍守来驳汾阴葵丘之说。否定河南归德府考城葵丘的依据则是考城葵丘远离齐都,戍守葵丘的连称、管至父谋反作乱时无法迅速到达齐都,这显然与史实不符。《水经注》认为临淄葵丘既近齐都,便无需戍守,以此驳京相璠《春秋土地名》之说。王韬则以顾栋高的“久戍而非远戍以怨”为确论,恰与《左传》所记载相符合:“瓜时而往,曰:‘及瓜而代。’期戍,公问不至。请代,弗许。故谋作乱。”杨伯峻引《尉缭子》曰:“兵戍过一岁,遂亡,不候代者,法比亡军。”[5]第1册,189可见古代戍兵,一岁而代,正因为一岁期至。而“公问不至,请代,弗许”,故而二子作乱。王韬之考论博而不杂,明晰详实,恰与当今史学界多以临淄葵丘为确论的观点一致。

王韬对地名的考释,并非无谓的贪多求全、繁琐芜杂,而是严谨精深、首尾一贯,辅以“随见随释”的考证方法,使其论证全面深入,各处地名地望之间的联系与区别都清晰明朗,充分体现了其考论详实的特点。

二、发疑抉异,精微审慎

作为一部集释性质的经学论著,王韬《集释》的参考书目之夥不待多言,《水经注》《春秋土地名》《春秋地理考实》《汉书·地理志》等便是王韬地理考证经常征引的参考书。王韬虽大量捃摭,却并不盲从。郦道元的《水经注》“是乾嘉学者最为器重的典籍,具有优于其他典籍的权威……江永《春秋地理考实》如此,刘文淇《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亦如此”,[6]一旦《水经注》所记与其他典籍相左,乾嘉学者便多依从《水经注》,即使是孤证也不加怀疑。《集释》中对《水经注》的引用虽也非常频繁,但仍保有清醒的学术理性,并不一味地迷信权威,而是细加甄别,间有补正。

《春秋》隐公二年:“夏五月,莒人入向。”王韬引杜注和京相璠《春秋土地名》来解释地名“莒”和“向”。对于“莒”即“今山东沂州府莒州”的观点,王韬是赞同的,但对“向”的考释则持不同意见。《春秋土地名》、杜注、《水经注》均认为“向”在龙亢。“京相璠曰:‘向,沛国县,今并属谯国龙亢。’”[4]11杜注:“谯国龙亢县东南有向城。”[7]14《水经注》引京相璠和杜预之说以为据。王韬指出龙亢故城在凤阳府怀远县西北八十里,距莒甚远,于理不通,认为“此是有二向也”,并引《太平寰宇记》“密州莒县”条“故莒子国也”“春秋时向邑,故城在今县南七十五里”,[4]11认为向城在莒县南,“以道里计之,此向当与莒相近,盖莒人入向后遂有其地”,[4]11赞同《太平寰宇记》的观点,并综论经传所见之“向”地,认为宣公四年鲁“伐莒取向”、僖公二十六年“公会莒子、卫宁速,盟于向”之“向”,当与《太平寰宇记》所说莒县之“向”为一地。“《水经注》于地理甚为精核,然言向在龙亢,则似偶误。”[4]12王韬虽认可《水经注》的学术价值,但并不盲从,而是抉微发疑,务求精深。

《集释》地理考证之精微审慎,既表现在不随意苟同,也表现在不轻易否定。作为保存最完整的《左传》古注,杜预《春秋经传集解》自诞生之日起便备受关注。清儒对杜注的批判,从清初顾炎武《左传杜解补正》、惠栋《春秋左传补注》、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开始,声势日渐浩大,至李贻德《春秋左氏传贾服注辑述》则尽弃杜注,专辑贾逵、服虔之注,欲代而废之;乾嘉时期马宗琏作《春秋左传补注》、沈钦韩作《春秋左氏传补注》、焦循作《春秋左传补疏》,另辟蹊径,从义理上对杜注进行了更为全面的批驳;直至晚清,清儒批杜之风仍余绪未绝,如廖平《春秋左传杜氏集解辨正》、章太炎《春秋左传读》、俞越《春秋左传平议》等,皆属此类。无论是学术规范抑或义理考证,杜注的权威地位在有清一代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甚至有学者因不满杜注的义理阐发,进而对杜预进行人身攻击。相较之下,王韬对杜注的态度则公允平正、审慎精严。

杜注因字义训诂、义例阐释等方面的不足和疏漏,在清代备受伐挞,但它在历法与地理考证上取得的成就却是无法轻易否定的。“杜氏之最精且博者,莫如作《长历》以正《春秋》之失闰,作《土地名》以考列国之地理,其学诚绝出古今。”[2]2567《集释》在地理考证上,许多条目都征引杜注。如《春秋》僖公二十六年:“齐人侵我西鄙。公追齐师至酅,弗及。”关于“酅”之地望,王韬开篇即言:“杜预注:酅,齐地,‘济北榖城县西有地名酅下’,今泰安府东阿县西南有酅下聚。”[4]255“酅”又见于《春秋》庄公三年:“秋,纪季以酅入于齐。”杜预认为这两处之“酅”并非一地,僖公二十六年之“酅”在齐地,而庄公三年之“酅”则为纪邑:“酅,纪邑,在齐国东安平县。齐欲灭纪,故季以邑入齐为附庸。”[7]133对于两处“酅”是否为同一地,王韬在该条目案语中引用杜注,并查验今地,根据酅、鲁、齐的实际地理位置和经传记载作了深入考证:

按:庄三年,纪季以酅入于齐,杜预注云:“酅,纪邑,在齐国东安平县。”纪在齐东,酅为纪邑,则亦在齐之东。鲁在齐南,鲁追齐至酅,则酅必近鲁。一属安平,一属榖城,杜注是也。[4]256

杜预《春秋经传集解》语言简明,很多时候往往简写甚至不写论证依据和过程,只有结论,这与魏晋时期学者不喜汉儒章句之繁琐堆砌有关。王韬征引杜注而详述自己的考证过程与依据,体现了精微缜密的学术特点。

再如《春秋》庄公十年:“公败宋师于乘邱。”《集释》中有“乘邱辨”条目曰:

乘邱,或以为鲁地,或以为宋地。应劭《地理风俗记》曰:“济阴乘氏县,故宋乘邱邑也。”张华《博物志》亦云即古乘丘。《汉志》“泰山郡乘氏县”,颜籀注:“公败宋师即此地。”此二家皆以为宋地,与杜注异。近时惠氏栋据此以驳元凯云:“杜以齐、宋次于郎,故指为泰山之乘邱县,但转战所及,乘胜逐北,岂必尽属鲁地?杜氏盖望文生义,非实有所据也。”按:惠氏之说非也。[4]109

“乘邱”有二说,杜预以为应在鲁地,应劭、张华和《汉书·地理志》皆认为在宋地。清人惠栋《左传补注》更以应劭、张华之说来驳斥杜说。王韬则直言惠栋之说“非也”,并根据传文公子偃“自雩门窃出”,雩门乃鲁城门,推断“败宋师必在鲁之近郊”,宋之乘邱距鲁都太远,“即使长驱追逐亦未必能至此”,因而否定宋地说。济阴之乘氏县,虽与鲁都相距非远,“然非鲁近郊,故未有言鲁败宋师于此者”,又否定了济阴说,并引《礼记·正义》以佐证其说。惠栋所代表的清代汉学在当时影响极大,加之清代批杜之风盛行,在此学术背景下,王韬并非一味以难杜批杜为能事,而是以公允平和的治学态度,立足于传文史实,佐以相关文献,审精辨微,力求于地理考证方面有所突破,实属难能可贵。

三、以实辨伪,综贯经传

中国古代经学的地理考证研究中,实地考证较为少见,学者大多是通过文献记载,对山川国邑的地名区划作古今沿革的考论。清代康乾时期,虽然已经开展了以科学方法测绘地图的官方活动,但经学家们在考辨地理时,仍多依据史料记载,缺少勘验。王韬《集释》作于海外,亦未能实地勘验,但在考释地理条目时,其注重查核今地、综考经传史实的特点仍非常明显。

图4设定中心埋深不同质量也不同相同,z1=20m,z2=40m,m1=400,m2=1000。对该模型利用式(8)进行成像。

在考察古地今属、辨明异说时,核验地图是王韬常用的考证方法。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集释》僖公九年“会于葵丘”条:

旧说葵丘宋地,在今河南归德府考城县东三十里,非也。葵丘当在今彰德府临漳县。自来言葵丘所在者有数说,杜注:“陈留外黄东有葵丘”,则在今卫辉府考城县东。《郡国志》:“外黄有葵丘聚,齐桓公会此城中”,此即本诸杜说。惟按汉外黄城在今杞县东,与睢州接界,睢州北境本古考城县地,乾隆四十八年始移考城治黄河北岸,而以其南境入睢州,则以今地核之,外黄葵丘当今杞县、睢州之间,言考城者特仍从前旧说耳。一在今彰德府临漳县,《水经注》:“《春秋古地名》云:葵丘,地名,今邺西三台是也。邺城西北有三台,皆因城为之基,巍然崇举,其高若山。”马宗琏曰:“管子筑五鹿、中牟、邺以卫诸夏,邺本齐桓所筑,葵丘宜在邺,与宰孔勤远略之言合。”孔疏云:“或曰河东汾阴县为葵丘”,非也。“《经》书夏会葵丘,九月乃盟,晋为地主,无缘欲会而不及盟也”(引按:出自杜预《春秋释例》),此说甚是。是时宰孔先归,途遇晋侯,必在今河北地方。盖是时晋都绛,自绛至邺必由怀、卫,自邺至周亦必由怀、卫。若会于汾阴,晋侯不得反向东行,宰孔归路亦必无得遇晋侯之理。惠栋、全祖望以为惟在汾阴,乃是西会,不知自齐视之,不特邺在西,即陈留亦西也,惟陈留差近,不可云“勤远略”耳。数家之说,当以邺为葵丘为允。[4]192-193

王韬先是罗列考城葵丘、汾阴葵丘和三台葵丘诸说,再核之以地理实况。陈留县外黄城葵丘在今杞县、睢州之间,近齐都,与《左传》记载宰孔所说的“齐侯不务德而勤远略”不符;若果如孔颖达所说在河东汾阴县,虽符合“勤远略”之言,但宰孔由葵丘归周、晋侯自晋去葵丘,则二人不会在半路相遇;唯有三台葵丘既符合宰孔、晋侯相遇的史实,又符合宰孔“勤远略”和“西为此会”之说。今人杨伯峻在此条注释中亦列出四地葵丘,认为考城葵丘和三台葵丘“皆在齐之西,均与《传》合。杨守敬《水经注疏》主在考城说,是也”。[5]第2册,354王韬不盲从旧说,亦不追随乾嘉汉学从文献到文献的传统治学方法,而是倾向于查验地理实况与经传史实的切合。其援引经传内证、结合实际位置,理据充分,足见其地理考证重实去伪的特点。

再如穀丘一地的考证。《春秋》桓公十二年:“秋七月丁亥,公会宋公燕人于穀丘。”《集释》:“穀丘,杜预以为宋地,顾栋高从。近江永以为地近定陶,当为曹地。今按:穀丘在今曹州府治北三十里,与宋都归德相去非远,以为宋地,固亦可通。”[4]83关于穀丘之所在,杜注和顾栋高《春秋大事表》认为在宋地,而江永对杜注进行了订正,认为当在曹地。王韬没有盲从任何一家,而是查验地图,发现穀丘今属地与宋归德府相距并不远,认为两种说法均可通。王韬查验的地图,“是明清以来常见的舆图,如明《广舆图》、清《舆地全图》等,其中可以看到明清以来各行政区域的划分,但看不到春秋时期的地理状况”。[6]没有确切的结论,是因为王韬身处海外,没有实地勘测的机会与条件。王韬提出的两可说法,恰恰是缘于不妄下定论、严谨认真的治学态度。

王韬的地理考订也继承了乾嘉学风的文献功夫,即综贯经传、全面考订,其治学思路正如其所言:“《春秋》经传惟《左氏》早著竹帛,故经文诸字多有可据。”[4]15如《左传》隐公五年:“王使尹氏、武氏助之。”《钦定春秋传说汇纂》认为山西汾州有尹吉甫墓,尹氏之采邑当在此,王韬否定此说曰:“今核之于《传》,则殊不然。昭二十三年王子朝入于尹,是子朝从京入尹,从尹入王城,皆在周地。若山西汾州,距河南较远,其地属晋,虽有尹吉甫墓,当非东周尹氏之邑也。”[4]27考释隐公五年的条目,却核之以昭公二十三年的传文,足见王韬淹通《左传》全文之功力。

《春秋》地理学发展至清末已臻成熟,尤其是经过乾嘉学者“掘地三尺”的考证训诂,顾栋高《春秋大事表》、洪亮吉《春秋左传诂》、沈钦韩《春秋左氏传补注》等精研覃思的地理考证之外,更有惠士奇《春秋地名考略》、江永《春秋地理考实》等地理专著。珠玉在前,晚出于其后、成书于异国的《集释》,能够不囿于前贤而有所创新,勇气可嘉。

《集释》与清代《春秋》地理学联系密切,但王韬并无明显的学术派别之见,加之《集释》本为理雅各助译之用,受西方治学思想的影响,《春秋》经传地理学考证既有综考文献、广博淹通的乾嘉学风,也倾向于查验实况,具有参考经传、合理推论的特点,是王韬于地理考证重视实证的体现。虽然囿于现实条件,《集释》于地理考证方面未能走得更远,但却呈现了《春秋左传》地理学研究的新动向。

四、《春秋左氏传集释》与清代春秋地理学

清代《春秋》学中的地理考证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明末清初,顾祖禹以毕生精力著成《读史方舆纪要》一百三十卷,其中的《春秋》经传地理考证可视为清代《春秋》地理学发展之肇端。随着清代考据之风的兴起,《春秋》《左传》地理学成为显学,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是现存清代第一部《春秋》地理学专著。该书引证文献丰富,考证准确详备,订正了不少杜注孔疏的错误。紧随其后有沈淑《春秋左传分国土地名》、江永《春秋地理考实》、沈钦韩《春秋左氏地名补注》、范士龄《左传释地》等。据笔者粗略统计,目前所能看到的此类著作至少有二十部,其中不乏极有价值的著作,可谓成果斐然。这是王韬写作《集释》的基础和材料,但能否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完善、发展甚至超越,也成为衡量《集释》学术价值的标杆。

《集释》所征引的书目以清代地理学著作为主。全书引用最多的是江永的《春秋地理考实》,这是有清一代成就卓著、为世人推崇的《春秋》地理学著作。四库馆臣认为:“其订伪补阙,多有可取。虽卷帙不及高士奇《春秋左传地名考》之富,而精核则较胜之矣。”[8]《春秋地理考实》共四卷,避免了《春秋地名考略》贪多务得之弊端,体例简洁,博征文献,言而有据,“共解释《春秋》经文和《左传》在内的地理实体共约1 440条”,[9]详辨春秋地理之同名异地,补正杜注之阙误,驳正《汇纂》、孔颖达《春秋正义》等其他传世文献之讹误。稍后的刘文淇《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沈钦韩《春秋左氏地名补注》以及今人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在地理考释方面均多采其说。

《集释》中有很多条目整段援引《春秋地理考实》,但王韬并非仅仅简单罗列江永观点,而是利用后出优势,多加补充、完善,斟酌他说,甚至有所超越。如《春秋》闵公二年:“春王正月,齐人迁阳。”对阳国的历史及其地望,《考实》考论如下:

杜注:“国名。”疏:“《世本》无阳国,不知何姓。杜《世族谱》《土地名》阙,不知所在。”《汇纂》:“今青州府沂水县有阳都城,即阳国也。”今按:沂水县今属沂州府,《水经注》:“沂水南迳阳都县故城东,县故阳国城。”今在沂水县西南。按:《姓氏书》谓召康公之后为阳伯,齐灭之。”[1]28

关于“阳”地,杜预《集解》只说:“阳,国名。盖齐人逼徙之。”[7]219《春秋释例》中亦无记载,孔疏中明言《世本》无载,可见文献考证之难。江永列《汇纂》《水经注》《古今姓氏书辨证》三家之说,考证阳地当在沂州府沂水县西南。《考实》原文在《集释》中被略作调整,加以引用,王韬随后补充:“或曰阳国在今青州府益都县东南,齐逼迁之于此。”[4]147此说当据《汉书·地理志》“东海郡”条:“都阳,侯国。应劭曰:《春秋》‘齐人迁阳是’。”[10]惠栋《春秋大事表》认为应注相互牴牾:“一国两属,未详孰是。”王韬列此诸说后,引马宗琏《春秋左传补注》曰:

近马氏宗琏云:“城阳阳都县,应劭已明言此故阳国,是为阳之旧都。其后齐人迁之,是自城阳阳都迁于东海都阳,故应注‘都为齐人所迁’。郦元《水经注》亦以阳都为阳故国,齐人利其地而迁之,与应说同。”然则阳之立国,始则在今之沂水县,后则在今之益都县。齐既迁而旋灭之,其地遂入于齐。[4]147

马氏以史事为据,援引应邵之说并梳理地名的变化,显然比江永及惠栋的观点更可信。王韬参考众说后即下案语,认为阳国立国之始在沂州府沂水县,后被齐国逼迁至益都县,旋即被齐国所灭,其地归齐。《集释》综考江永、惠栋、马宗琏诸家之说而能超拔其上,提出更为全面的观点,体现了王韬对清代《春秋》地理学成果的融贯与发展。

再如《春秋》隐公十一年:“春,滕侯、薛侯来朝。”“薛”地文献记载甚少,杨伯峻称:“杜注谓小国无传记,其君之世不可知。”[5]第1册,75-76江永对薛国的考证亦不多,只是据《汇纂》认为薛国是为齐国所灭:“小国,无记,世不可知,亦不知为谁所灭。《汇纂》:‘今薛城在兖州府滕县南四十里。’今按滕文公言‘齐人将筑薛’,又薛为齐田婴食邑,则薛当是田齐所灭。”[1]11相比之下,王韬《集释》的考证显然更加全面而精深:

薛,任姓,侯爵,皇帝苗裔,夏车正,奚仲所封,后迁于邳,仲虺居之,以为汤左相。《地理志》:“鲁国有薛县”,今滕县东南四十三里有薛城,即其地。宋洪迈《容斋随笔》:“薛自奚仲受封,历夏、商及周末,传六十四代,享国千九百余年,始为宋偃王所灭。”其说盖本《国策》,但《策》止云伐,未云灭,且此时之薛似非任姓。《竹书纪年》:“邳迁于薛”,则薛已灭矣。盖齐先灭后灭邳(引按:语义不通,据上下文意,或当为“先灭邳后灭薛”),先取邳地以封田忌,后取薛地以封田婴。然则齐之灭薛(引按:《集释》原文中无“薛”字,据文意补),当在周显王四十年后矣。[4]41-42

《集释》不仅考证出薛国所在,还虑及奚仲迁地的史实(迁地之事见《左传》定公元年薛宰之说),参考《容斋随笔》和《竹书纪年》,总结薛国历史和为齐国所灭的大概时间,将《考实》的结论推进一步,考证出薛城在今滕县东南四十三里。此条目《集释》虽罗列《考实》的内容,但并不止步于此,而是征引《汉书》《竹书纪年》及宋人笔记,博取古今众说,毫无成见,体现了兼收并蓄的特点。

王韬对江永《春秋地理考实》征引最为频繁,很多条目更是整段摘引。但即便如此,《集释》中观点不从江永的条目也有很多。如《春秋》桓公四年:“春正月,公狩于郎。”江永据《公羊传》云:“讥远也”,认为“郎”与《左传》隐公元年“费伯帅师城郎”中的郎地相同,在兖州府鱼台县之东北。[1]15而《集释》则认为此处郎地当在鲁国近郊,同时驳斥《公羊》“讥远”说:“《公羊》以为地远而讥之者,非也。狩无常地,不得以远近为讥,诸家之说皆非是。”[4]65“诸家”所指除了《公羊》《春秋地理考实》,还包括杜预《集解》、张洽《春秋集注》等著作,王韬面对众多权威著作,既能吸收承继传统学术成果,又能据理以断,客观求实,展现了独立清醒的学术判断。

《考实》之外,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沈钦韩《左传地理补注》、惠栋《春秋左传补注》等,也是《集释》的主要参考著作。王韬对这些清代《春秋》地理学的成果,同样采取既兼收博采又考疑辨误的治学方法,体现了惟实求精的治学精神,对清代《春秋》地理学的完善与发展作出了一定贡献。

理雅各在自序中介绍江永《春秋地理考实》时,曾自言其对《春秋》《左传》地理之困惑,尤其是古地今属,“身为一个外国人在翻译《春秋左传》,有时候免不了会发生这样的错误:通过接受康熙《钦定春秋传说汇纂》的地理考证,然后会发现一个省的地区布置安排已经改变”。[11]作为理雅各《中国经典》助译之书的《集释》,王韬于地理考证用力尤勤,随文释、反复释、补释,均极常见。除了助译身份的影响,清代学术风气也是《集释》重视地理考证的另一个决定性因素。生于清末的王韬,不免受前代学者的影响,治经尤重地理,同时前辈精湛详实的学术成果也为他提供了充分的养料。《集释》融通经传、考证详实,发疑抉异、以实辨伪,故而能够在清代《春秋》地理学硕果累累的基础上犹能有所完善、发展甚至超越,成为晚清《春秋》地理学研究中不可忽视的经学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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