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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六才子书”的思想渊源

2019-01-30刘天振曹明琴

关键词:袁宏道李贽金圣叹

刘天振, 曹明琴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确立文学“典范”的做法始于“六经”。“六经”为儒家经典,六书皆在“经部”之列,以“经”写“典”。“六经”之外,尚有许多确立文学“典范”的尝试,它们逐渐跃出“经部”的范围,开始赅括四部。宋元之后,通俗文学崛起,逐渐引起学界重视,其学术地位缓缓由边缘向中心挪移。明末清初的金圣叹将《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称为“六才子书”,加以评点,其方法画龙点睛,金针随度,实属文学史上确立文学“典范”的典型。他以“才子”之名统称“六书”,将其“才子文心”贯穿在每一部书中,使得“六书”用“一副手眼读得”。

金圣叹的文学“典范”思想不仅有赖于他超拔的才识,也受益于前人的启发,前代陈振孙、徐充、李卓吾、王季重、袁宏道等人的文学“典范”思想就从不同侧面影响了其“六才子书”思想的形成。

一、金圣叹与“六才子书”

金圣叹(1608—1661),字若采,活跃于明末清初,一生放浪不羁,奇才豁于胸中,以文学评点的形式注入文中。其著作据族人金昌叙录,有《唱经堂外书》《唱经堂内书》《唱经堂杂篇》,多达20余种,才气禀赋,常人难以望其项背。他深陷“哭庙案”,慷慨赴死,临杀头依然凛然赋诗,曰:“天悲悼我地亦忧,万里河山戴白头。明日太阳来吊唁,家家户户泪长流。”[1]壮烈悲慨,令人动容。《〈三国志演义〉序》云:“余尝集才子书者六。目曰《庄》也,《骚》也,马之《史记》也,杜之律诗也,《水浒》也,《西厢》也。谬加评订,海内君子皆许余,以为知言。”[2]379因深陷“哭庙案”,他的“六才子书”仅完成了《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与《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杜诗解》未成而罹难。其它“才子书”的评点散见于《金圣叹评点才子全集》《唱经堂才子书汇编》《金圣叹评点才子古文》等汇编本或类似《金圣叹选批杜诗》的选编本。“六才子书”以“才”为中心,他所推举的六位“才子”(即庄子、屈原、司马迁、杜甫、施耐庵、董解元)也是就他们文采横溢的共性而言的。“六才子书”集中体现了金圣叹的文学思想,尤其是通俗文学理论。他将《水浒传》《西厢记》与《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放在同等位置,打破了正统文人长期将小说、戏曲视为“末流”“小道”的偏见,为小说、戏曲“正名”,眼光犀利,胆气逼人。“六才子书”掀起了一股清代小说以“才子书”竟相标榜的潮流,争先恐后争夺“才子书”的一席之地,如《好逑传》位列清初“十才子书”之二,清代长篇小说《平山冷燕》又名《四才子书》,《白圭志》又名《第八才子书》《第十才子书》《第一才女传》,等等。通俗小说纷纷以“才子书”命名,不仅是通俗文学地位提高的体现,也标志着文学思潮的变化。

二、“六才子书”的思想渊源

鲁迅曾在《谈金圣叹》一文中说道:“清中叶以后的他的名声,也有些冤枉。他拾起小说传奇来,与《左传》《杜诗》并列,实不过拾了袁宏道辈的唾余。”[3]认为当时金圣叹及其“六才子书”的名气“冤枉”,“六才子书”并非个人独创,而是袁宏道等人思想的延伸。“六才子书”取法前贤,从宋代的陈振孙到明代的徐充、李卓吾、王季重、袁宏道,他们对金氏“六才子书”思想的形成都产生过不小的影响。

(一)陈振孙“六艺之后有四人”

陈振孙(1183—?),字伯玉,号直斋,喜藏书,为南宋大藏书家、目录学家。著有《直斋书录解题》,仿效《郡斋读书志》,二书被称为古代私家书目的“双斋”。“六艺之后有四人”的论法出现于《直斋书录解题》对《史记》的一则解题中:

“六艺”之后有四人焉,摭实而有文采者,左氏也。凭虚而有理致者,庄子也。屈原变《国风》《雅》《颂》而为《离骚》,及子长易编年而为纪传,皆前未有其比,后可以为法,非豪杰特起之士,其孰能之。[4]

陈振孙主研经学,兼好文史,对经学、史学、文学均颇有独到见解。其于经学曾言:“孙明复《春秋尊王发微》不惑传注,不为曲说,真切简易,明于大夫功罪,以考时之盛衰,而推见王道之治乱,得于经为多,石介而下皆师事之。”[5]99赞赏孙明复述经“不为曲说,真切简易”,与论《左传》“摭实而有文采”持同一观点,间接说明其经学思想与孙明复是相通的。对于史学,他注重知人论世,鉴往知来。对前代史书,他论“《新五代史》之《列传》深得史法,然偶失断限”,又认为“《两唐书》之体例及文字,俱有可讥”,[5]102可见,有许多真知灼见。此外,对于诗文,他也有不少精彩论述,不仅能详述历代诗文的流变与优劣,且诗文之外,还特别强调作者的品格,“每有严正批评,颇得孟子论读诗文以知人之旨”。[5]115综合陈振孙对经史与诗文的见解,可以看出他非常注重“真实”“知人论世”等作文精神。金圣叹的“六才子书”也深谙此论,除《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与《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外,对其它“四才子书”也有精彩的论述。例如其《离骚经·叙略》如黄河滚滚之势,议论深刻独到,精彩卓绝。他曾提到以往之人读《离骚》的“五丑”,其中“一丑”曰:

往之读《离骚》者,有五丑焉。成书非不在案也,句亦不损,字亦不漫也,而如有禁锢者然,手不暂戮,目不暂睹,徒耳闻有冬烘先生之言,谓屈子遭人谗间,不得于君,憔悴枯槁,怀石沉死,《离骚》则其临绝命之辞云尔。于是遂如甚知《离骚》也者,一生但逢衣冠之会,杯翠之夕,有人谭及,辄复奋袂张髯,声泪并集,数屈子忠,数屈子过,数屈子怨,数屈子急,而实未曾涉读全文一通,此一丑也。[2]275

认为未曾涉读《离骚》全文,只知其“遭人谗间,不得于君,憔悴枯槁,怀石沉死”等事,便持偏颇之见,论其忠、过、怨、急,是完全脱离于《离骚》精神的“读法”。金圣叹还谓读《离骚》若不识其声,不察其字,则难以理解屈原情感上的沉郁顿挫和他的“大忧患”之心。可见,他的《离骚》“读法”是对“知人论世”精神的发展与深化。

此外,“六艺之后有四人”这一论断还充分体现了他的目录学思想。其所列的四部著作分别来自于“经史子集”,其中《左传》属于“经部”,《庄子》属于“子部”,《史记》是“史部”的经典著作,《离骚》属于“集部”。在陈振孙之前,文学“经典”是以“经”写“典”,儒家经典是文学的标杆和典范,如“六艺”与“六经”,“经部”著作一枝独秀。至陈振孙,兼取“四部”之文,与只取“经部”之文的“六经”“六艺”发出不一致的声音,打破和超越了以儒家经典作为独尊“典范”的传统。陈振孙的这一言论振聋发聩,将“四人”与“六艺”并提,行为大胆,立论出新。陈振孙之后,徐充、李贽、袁宏道等人继力发声,兼采“四部”。至“六才子书”,金圣叹不再局限于“经部”,而是广涉“四部”之文。

(二)徐充“六师赞”

徐充(1482—1553),字子扩,人称“兼山先生”。少以才名,但因参与告发邑令虐政而遭黜,失去应试资格。潦倒一生,布衣终身。他学识广博,才思敏捷,精通书法、字书、注释学、日用杂学等,一生著述颇丰。《六师赞》在传抄过程中几经亡佚,后被李如一收录在丛书《藏说小萃》里,该书刊于万历三十四年(1606),今最易见者为《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子部·丛书类)收录本。现今仍能一睹“六师赞”的风采,全然是李如一的功劳。徐充以《左传》《庄子》《楚辞》《杜诗》《史记》《韩文》为己师,为每师作“赞”。“充尝谓‘五经’之后有‘四书’,‘四书’之后天下有‘六籍’,舍是无足以法者矣。各系一赞,使自朝夕观省,常如严师焉。”[6]84以奇才写奇文,饱含真情,处处灌注了徐充的才情才思。其赞《左传》云:

左氏作传,发挥圣经。史参列国,组织纵横。词严义整,森列典刑(型)。取譬于乐,谓集大成。金声玉振,字字鍧铿。[6]84

文辞整饬,恢弘包容,将《左传》内容厚重、组织谨严、微言大义、论见独到等特征包纳在短短几十字中,文字功力深厚,洋洋洒洒。

其赞《庄子》,则恳切真挚:

南华撰子,实惟庄周。漆吏蒙人,字曰子休。时当战国,乱世悠悠。超迈之才,隐遁之流。养生为主,逍遥自游。使在孔门,鲁点可俦。放言肆志,傲物浮游。[6]85

展示了庄子的人物性情,乱世之中的悠悠超迈之才,秉持本心,逍遥浮游,怡然自得。

徐充的“赞”语如行云流水一般,字字贴近人物和作品,不虚美,不做作,言语恳切自然、真挚。除以上“二师”之外,赞《楚辞》,吐语婉切,情感动人。文首“嗟嗟屈原”四字便定下悲伤的基调,“谗佞日滋,三闾贵戚,委任莫施”是屈原及其《楚辞》的命运,他的一生是坚贞不屈的悲剧性的一生,徐充为之惋惜和不公;赞《史记》,眼界阔达,深邃长远,以“长江大河,千乘万骑”矜其沟连天人、贯通古今的厚重宏大的思想内涵。“譬诸方圆,规矩范世”赞其剪裁有度、叙事有法的驾驭能力以及对后世的巨大影响;《杜诗》之赞心胸豁然,由骨及髓,“能泣鬼神”,“人皆皮毛,我独得髓”二句精当地概括了杜诗的现实主义精神,不仅矜赏其“才”,也感叹其人生遭际,为杜甫“穷愁终身”感到辛酸和无奈;《韩文》之赞追根求源,余韵隽永,认为韩愈有“衰起八代,当世莫及”的功绩,其文章能“注五百家,纷纭捃摭。家传人诵,璧传十袭”,[6]85-87影响力广而深远。

以才写文,充分表现著者和所叙作品的个性,是徐充和金圣叹二人共同的追求。在以文字写“锦心绣口”这一点上,“六师赞”与“六才子书”是一致的。“六师赞”处处体现了徐充的超拔才思,“六才子书”展现的“才子文心”与其相得益彰。金圣叹颇负才学,《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与《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为后人啧啧称赞,领异标新,迥出意表,其未竟的《唱经堂第四才子书杜诗解》也非常出彩:

余尝反复杜少陵诗,而知有唐迄今,非少陵不能作,非唱经不能批也。大抵少陵胸中具有百千万亿旋陀罗尼三昧,唱经亦如之。乃其所为批者,非但剜心抉髓,悉妙义之宏深;正复祛伪存真,得天机之剀挚。盖少陵忠孝士也,匪以忠孝之心逆之,茫然不历其藩翰,况于壶奥。[7]57

金圣叹在评《杜诗》时,无一处不称赞杜甫的忠孝精神,也无一处不为之惋惜、痛心。“大抵少陵胸中具有百千万亿旋陀罗尼三昧,唱经亦如之。”“唱经”是金圣叹对自己的称呼,他在评点《杜诗》时,能以己之心观杜诗、观杜甫之心。他以“我注六经”而非“六经注我”的批评方式进行自由阐释:“圣叹之评六才子书,以其书文法即六经之文法,读者精于六才子书之法即知六经之法。六经之法明,则圣道可得而知,故评六才子书为发轫也。”[7]58他不为文本的内容、字句等所限,而是兴之所至,大加发挥,“非少陵不能作,非唱经不能批也”,实非自诩之语,的确实至名归。

作为“六才子书”的思想渊源之一,“六师赞”对“六才子书”的影响还体现在独特的命名方式上。常见的命名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用具体数字命名,如徐充的“六师赞”、陈振孙的“四人”以及李贽的“五大部文章”等;另一种是模糊化命名,如王思任的“古今文人”、袁宏道的“案头不可少文章”等。徐充可以仿效的命名方式有很多,但他独取“六”来命名,充分说明了“六师赞”在命名方式上对他的影响。“六”这一数字符号在中国文化脉络里有独特的意义,与中国人的思维紧密相关。它存在于方方面面,包括民俗生活、《易经》八卦、天干地支。数字“六”内涵丰富,既包括人们普遍认同的吉祥、美满之意,也有循环、周而复始、阴阳轮回等意思。具体到文学上,“六”还可表达完整、丰富之意。“六师赞”与“六才子书”内涵丰富、文笔优美、风格独特,无处不象征此意。“六”又可表达正宗、经典之意,“六经”“六艺”作为后世典范,“六师赞”与“六才子书”取数字“六”命名,与“六经”“六艺”之“六”遥相呼应,侧面彰显了徐充和金圣叹“典范化”命名的意图。

(三)李贽“宇宙五大部文章”

中晚明时期,王阳明心学取代程朱理学成为士阶层的主流思想,王阳明“承绝学于词章训诂之后,一反求诸心,而得其所性之觉,曰‘良知’”。[8]心学影响到诸多文人的人生态度及文学主张,如李贽、王世贞、冯梦龙等,明代文学思潮得到极大解放。李贽(1527—1602)有“宇宙内有五大部文章”的论法,周晖《金陵琐事》云:

太守李载贽,字宏甫,号卓吾,闽人。在刑部时已好为奇论,尚未甚怪僻。常云,宇宙内有五大部文章:汉有司马子长《史记》、唐有《杜子美集》、宋有《苏子瞻集》、元有施耐庵《水浒传》、明有《李献吉集》。余谓《弇州山人四部稿》更较弘博,卓吾曰:“不如献吉之古。”[9]

李贽的“五大部文章”指《史记》《杜子美集》《苏子瞻集》《水浒传》《李献吉集》五部经典著作。李贽的文学观念以“童心说”为核心,“五大部文章”也是“童心说”观念的形象投射。关于“童心说”,李贽在《焚书》中曾有精彩之论:

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故吾因是而有感于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说甚么《六经》,更说甚么《语》《孟》乎?[10]

他以“文出童心”为作文的理念,把《水浒传》《西厢记》等通俗文学称为“古今至文”。在“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主义旗帜大行其道之时,李贽的言论可谓标新立异,惊世骇俗。于“五大部文章”,他虽没有系统的论述,但从散见的杂文论集里可知其大端。论及《史记》,他认为:“《史记》者,迁发愤之所为作也,其不为后世是非而作也明矣。其为一人之独见也者,信非班氏之所能窥也与!”[11]689他曾与袁宏道一起谈论杜甫曰:“今人徒知杜甫诗之妙,不知甫是甚么样人……当时甫漂零严武幕下,一日乘醉,忽然张目大言曰:‘严挺之乃有此儿!’你看是何等气岸!”[12]他也曾评价苏轼云:“子瞻自谓嬉笑怒骂皆可书而诵,信然否?夫嬉笑怒骂即是文章,则风流戏谑总成佳话矣。”[11]683谈及李梦阳,他称“李公梦阳以命世雄才,洞视元古”,“李公才最高,其人负气,傲睨一世,以是得奇祸,坎壈终其身,世咸疾之如仇”。[13]上述关于“四大部文章”的论述主要集中在论“人”,谈论的是司马迁、杜甫、苏轼、李梦阳四人的品性、才情与人格。他高度赞赏四人的品性,言辞之间透露出“作文即做人”这一思想。四人或有本真和非凡的气度,或敢于发“一己之论”,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或负才傲世,真情率直,共同之处在于都能发自本心。显而易见,李贽将以上著作列为“五大部文章”之中,是其“童心说”影响下的选择。

金圣叹的“六才子书”承袭和强调了李贽的这一观念。他以“才子书”称呼六部作品,极其推重作者的才情和品性。金圣叹曾论:“庄周有庄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马迁有马迁之才,杜甫有杜甫之才,降而至于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14]2“四大部文章”之外,影响金圣叹最大的应属《水浒传》。李贽“五大部文章”的独创和出奇之处在于将《水浒传》与《史记》和杜甫、苏轼、李梦阳的诗文并列,甚至认为它超出了《史记》《汉书》等正统史学经典作品。李贽曾论评《水浒传》曰:“昔贤比于班马,余谓进于丘明,殆有《春秋》之遗意焉。”[15]在李贽的文学实践下,通俗文学受到极大重视,与经、史、诗、文处于同等的位置。李贽之前,许多小说家、批评家也曾对《水浒传》与《史记》二者的关系作过探讨。如李开先《词谑》云:“《水浒传》委曲详尽,血脉贯通,《史记》而下,便是此书。”[16]汪道昆《水浒传叙》亦曰:“夫《史记》……真千秋绝调矣!《水浒传》中警策,往往似之。”[17]二人都将《水浒传》与《史记》并重;但直至李贽,才以“经典化”的方式将二者并列。“宇宙五大部文章”之说在《水浒传》后世学术地位的真正确立上具有不菲之功。

金圣叹将《水浒传》与“权威著作”并列,是李贽文学观念影响下的选择。金圣叹“腰斩《水浒》”这一举动“前无古人”,其“读法”也奇绝出彩,当时即引起轩然大波。然而无论金评《水浒传》取得多大成就,都不能忽视它与李评《水浒传》思想上的继承关系。从文学思想和评点的具体内容上,皆可见金圣叹所受李贽的影响。李贽倡导“童心说”,认为《水浒传》至情至性,灌注“童心”;金圣叹倡导“尽性说”,与“童心说”本质上是一致的。此外,金圣叹还对李贽的《水浒传》“忠义观”大加鞭挞,如其《读第五才子书法》云:

一部《史记》,只是“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旨意。《水浒传》却不然。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故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后来人不知,却是《水浒》上加“忠义”字,遂并比于《史记》发愤著书一例,正是使不得。[18]234

他的“反忠义”观与李贽针锋相对,看似水火不容,实则联系颇深。金圣叹强硬的态度不仅反映了他“反向立论”以标新立异的意图,还体现了他对李评《水浒传》的熟稔于心——比如在李评本中,有许多处批上了“可删”“俗”“恶道”等字样,在金评本中这些内容就看不到了[19]——足见金圣叹对李评《水浒传》研究之透彻。金圣叹对李贽评点的内容或汲取,或扬弃,进行了充分的消化和吸收。

(四)袁宏道“案头不可少之书”

李贽和袁宏道(1568—1610)二人对金圣叹及其“六才子书”都产生过深刻的影响,不同之处在于,李贽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对《水浒传》这一作品的评论上,袁宏道的影响却已触及到了金圣叹的通俗文学观念,更加深刻和广泛。清代吴道新《文论》云:

昔王季重谓古今文人,取左丘明、司马迁、刘义庆、欧阳永叔、苏子瞻、王实甫、罗贯中、徐文长、汤若士,以其文皆写生者也。袁中郎谓案头不可少之书,《葩经》《左》《国》《南华》《离骚》《史记》《世说》《杜诗》、韩柳欧苏文、《西厢记》《牡丹亭》《水浒传》《金瓶梅》,岂非以其书皆写生之文哉![20]

王季重即小品文大家王思任,其观点和袁宏道有很大的相似之处,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二人均有先进大胆的通俗文学观念。二人所列“经典”中,小说、戏曲所占比例很大,王思任所列王实甫、罗贯中、徐渭、汤显祖等人都是通俗文学的大家;而袁宏道所赞赏的“案头不可少文章”中,《西厢记》《牡丹亭》《水浒传》《金瓶梅》四部著作都属于通俗文学。在明清目录书中,通俗文学几乎没有一席之地,目录书对通俗文学要么不予收录,要么将本该归入《集部》的著作收入《子部》,造成了通俗文学的散佚、错位、误读。明代目录书中收录通俗文学的有高儒《百川书志》、晁瑮《宝文堂书目》及王圻《续文献通考》。清代目录书家的小说观念相较明代更加落后,著录小说、戏曲的目录书极少,大型正统目录书《四库全书总目》视小说如“洪水猛兽”,思想上极端鄙视通俗文学,宋代的平话、话本、元明的演义都未能录入《提要》。王思任、袁宏道思想上能锐意求新,打破传统束缚,实在难能可贵。袁宏道对小说评价很高,出言大胆。其《花阵绮言·题词》说:“是编也,或神随目注,意马先驰;或情引眉梢,心猿不锁;或怀春来诱,词恋恋于褰裳;或冗隙相窥,愁萦萦于多露。丽词绮言,种种魂销,暇日抽一卷,佐一觞,胜三坟五典、秦碑汉篆,何啻万万。”[21]这一段文字是针对“丽词绮言”的言情小说而论的。袁宏道从艺术和审美角度欣赏小说,认为小说具有“种种魂销的艺术感染力”,非其它艺术可比。他极力抬高小说的地位,将它与“三坟五典、秦碑汉篆”并驾齐驱,虽有矫枉过正的痕迹,但此举此言可谓向以“正统”为尊的学界扔了一枚炸弹,使之得以有机会重整学术秩序。袁宏道曾为《东西汉通俗演义》作序,篇幅不长,却充分反映了他的通俗文学观念。他说:“汉家四百余年天下,其间主之圣愚,臣之贤奸,载在正史及杂见于稗官小说者,详矣。”[22]71将稗官小说与正史并提,认为二者皆能反映“主之圣愚,臣之贤奸”。序言还从侧面表达了他对李贽文学观念的推重:

里中有好读书者,缄嘿十年,忽一日拍案狂叫曰:异哉,卓吾老子吾师乎!客惊问其故。曰:人言《水浒传》奇,果奇。予每检“十三经”或“二十一史”,一展卷,即忽忽欲睡去,未有若《水浒》之明白晓畅、语语家常,使我捧玩不能释手者也,若无卓老揭出一段精神,则作者与读者千古俱成梦境。[22]71

袁宏道写这篇序文时,李贽已经去世了,他对这位伟大的思想家无比怀念。在“卓老精神”的影响下,他将视角和眼光从《水浒传》拓展开来,对《西厢记》《牡丹亭》《金瓶梅》等通俗文学著作也给予极大的关注,列为“案头不可少文章”。对于明清谈之色变的禁书《金瓶梅》,袁宏道也大加称赞。明代弄珠客的《金瓶梅序》云:“《金瓶梅》,秽书也。袁石公亟称之,亦自寄其牢骚耳,非有取于《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22]81金圣叹将《西厢记》称为“第六才子书”,并在其《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篇首列出六条阐述《西厢记》的“淫”与“不淫”。第一条便云:“有人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后日定堕拔舌地狱。何也?《西厢记》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自从有此天地,他中间便定然有此妙文。”[18]341金圣叹称《金瓶梅》断断为妙文,这与袁宏道读《金瓶梅》“第睹数卷,甚奇快”之论异曲同工,足见二人在通俗文学观念上的联系。

袁宏道曾以“论酒”言文学经典,如其《觞政》中有云:

凡《六经》《语》《孟》所言饮式,皆酒经也。……《蒙庄》《离骚》《史》《汉》《南北史》《古今逸史》《世说》《颜氏家训》、陶靖节、李、杜、白香山、苏玉局、陆放翁诸集为外典。诗余则柳舍人、辛稼轩等,乐府则董解元、王实甫、马东篱、高则诚等,传奇则《水浒传》《金瓶梅》等为逸典。不熟此典者,保面瓮肠,非饮徒也。[23]

他以《水浒传》《金瓶梅》等为逸典,且认为“不熟此典者,保面瓮肠,非饮徒也”。明沈德符《野获编》也有记载:“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24]袁宏道的通俗文学观念是内化于心的,他将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视为文学经典不是刻意标新立异,而是深谙以“小道”论通俗文学极不合理这一道理。其通俗文学观念既深且广,尖刻大胆。他为打破通俗文学偏见所做的努力是极大的,也是极艰辛的。其《听朱生说水浒传》诗云:“少年工谐谑,颇溺滑稽传。后来读《水浒》,文字益奇变。‘六经’非至文,马迁失组练。一雨快西风,听君酣舌战。”[25]激赏《水浒传》,将它凌驾于“六经”和《史记》之上,当时可称奇论,轰动一时。这种言论必为当时及其后的正统批评家们所不容,对他的批评和流言蜚语也此起彼伏,层出不穷。但现在来看,其论虽然有偏颇不当之处,却破旧立新,精神可贵,这种宁为“正统”不容的无畏精神和所付出的艰辛努力,至今仍值得敬仰。另外,袁宏道的立论越犀利大胆,对当时及其后的文学家和批评家的影响就越深。《闲情偶寄》曾谈到:

施耐庵之《水浒》,王实甫之《西厢》,世人尽作戏文小说看,金圣叹特标其名曰“五才子书”“六才子书”者,其意何居?盖愤天下之小视其道,不知为古今来绝大文章,故作此等惊人语以标其目。[26]

金圣叹通过学习、消化和取舍袁宏道等人冒“正统”之大不韪的文学思想,最终成就了“六才子书”的气度和格局。

三、“六才子书”的独特之处

金圣叹的“惊人语”集合了前人的思想智慧,从陈振孙、徐充到李贽、袁宏道,都滋养了“六才子书”的形成。陈振孙的目录学思想影响了“六才子书”的作品选择,在论“经典”作品时,金圣叹能将眼光集中于“四部”,经史与文集皆在其中。“经典”选择上的平衡对“六才子书”的传播与接受也大有裨益,能避免思想激烈而略失偏颇。陈振孙的“六艺之后有四人”之论振聋发聩,是“六经”“六艺”之后的鲜见发声,为徐充、李贽、袁宏道、金圣叹奠定了理论基础;徐充对金圣叹及其“六才子书”的影响主要在于书写“锦心绣口”和命名方式上;李贽和袁宏道二人对金圣叹的影响主要体现在通俗文学观念上。李、袁二人称得上学术界的“狂人”,他们敢于为通俗文学发“不平”之音,志在扶正通俗文学的地位,迫切地想要扫除学界的“小道”偏见。金圣叹选择先评《水浒传》及《西厢记》二书,足以说明他与李、袁二人具有同等的迫切感。金圣叹不是开创者,而是集大成之人,在赞赏“六才子书”的成就时,不能割断它与前贤的联系。

“六才子书”取得的成就虽然与徐充、李贽、袁宏道等人的影响密不可分,但如若没有金圣叹的奇绝才思,仅凭学习和承续前人是不够的。蔡丐因《金人瑞》一文评“六才子书”“纵横批评,明快如火,辛辣如老吏。笔跃句舞,一时见者,叹为灵鬼转世”。[7]49“六才子书”无论从内容还是行文上,都具有大格局、大气度,其以文为乐,以文为戏,以一种超功利的、审美的以逞示笔舌之灵妙并藉此游戏娱乐的文章写作姿态进行创作。[27]21胡适在《水浒传考证》中赞扬道:“金圣叹是十七世纪的一大怪杰。他能在那个时代大胆宣言说《水浒》与《史记》《国策》有同等的文学价值,说施耐庵、董解元与庄周、屈原、司马迁、杜甫在文学史上占有同等的位置,说:‘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这是何等眼光!何等胆气!”[14]1-2胡适与鲁迅对“六才子书”的批评本质上并不冲突,只是侧重点不同罢了。胡适所言并没有否认“六才子书”的思想渊源,而是对金圣叹过人的眼光和见解大加赞赏。

“六才子书”的独特之处还在于,用“一副手眼读得”:“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如读《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读《西厢记》手眼读得。如信仆此语时,便可将《西厢记》与子弟作《庄子》《史记》读。”[18]342除完整的评点本《水浒传》和《西厢记》之外,金圣叹对《杜诗》《史记》等也有零散的评点,虽然评点的文学体裁完全不同,但评点的方式和风格却与评点小说、戏曲是一致的,皆以“才”为中心,以“才”为根柢,注重抒发“才子文心”。金圣叹对“才”的突出强调与此前李贽与袁宏道重“童心”“性灵”一脉相承,其理论实质是对作家主观个性的高度重视,对作品真实自然的审美特点的积极追求。[27]11金圣叹强调“才子文心”的表达,他评点《水浒传》,一旦读到精彩处,便以“奇才”“妙绝”“妙妙”“奇句”“奇语”等词作评,非故意重复或夸张,而是被作品折服和吸引,实属情之所至。

此外,金圣叹将自己的情感完全融入“六才子书”中,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的态度和看法,一方面是受了阳明心学主张“个人心性流露”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与其性格有关。他注重直抒其怀、尽意表达、言辞犀利,抒发见解毫无顾忌,正所谓“自有《西厢》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7]3其《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文首即云:

《西厢记》断断不是淫书,断断是妙文。今后若有人说是妙文,有人说是淫书,圣叹都不与做理会。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耳。[18]341

认为《西厢记》“淫”与“不淫”全在观者,“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耳”,可谓一语中的、见解深刻。对于《水浒传》,金圣叹直指施耐庵著书目的与《史记》不同,不在于“发愤著书”,而是“闲来无事”,“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还认为后人给《水浒传》加上“忠义”二字实属牵强附会。如此这般直言不讳、直吐胸怀,正是金圣叹的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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