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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茨短篇小说中的身体叙事艺术
——以《二十九条臆想》为例

2019-01-27张阿娜南方医科大学广州510515

名作欣赏 2019年33期
关键词:女护士主体小说

⊙张阿娜[南方医科大学,广州 510515]

乔伊斯·卡洛尔·欧茨是美国当代重要的女作家之一,“由于她的作品中弥漫着不得缓解的恐惧感,以及她所表达的对生活的悲观,她被称为‘美国文学的黑夫人’”。欧茨有着源源不竭的创作力,她创作的文学体裁涉及小说、诗歌、戏剧、散文及回忆录等,作品几乎触及美国生活的方方面面。她的创作手法多样、多变,尤其对心理现实主义手法的尊崇令其作品具备了独特的文学特质。“绝大多数短篇小说是我在写作中运用实验的方法的一种形式……它们进行的基础源于心理现实的基础,但它们经常发生在不同的意识之中。”

欧茨笔下小说对“身体”的关注渊源已久。包括早期四部曲中《他们》为了逃离家庭出卖身体的莫琳、《奇境》忍受丈夫控制与摆布的彼得森太太。欧茨笔下人物多是创伤性碎屑下残缺的主体,他们在“他者”的窥视下奏响了孤独与欲望的变奏曲。《二十九条臆想》是一篇从传统到后现代过渡的代表作,小说以意识流动为线索,穿插细节以攫取读者在阅读中发现的喜悦。小说中的精神分裂女患者对他人潜在对话的左顾右盼折射出内心的对话关系。通过她分裂的臆想建构自我的存在与社会的疏离。小说的臆想在“我”、女护士与患有精神病的女人之间辗转变换,逐渐穿插细节展开人物对话与情节并最终融合为一。“叙事之趣味在于其插曲或者节外生枝。这些插曲可以图示为圆环、结扣、线条的中断或者曲线。”欧茨试图利用一个含混不清的观察者造成读者阅读时的困惑,从而达到掌握读者思路的目的。人物关系在臆想世界的疑谜中得到展现:女病人与其丈夫之间一触即发的紧张关系;女病人与杰第思大夫之间的暧昧与冷漠;“我”、女护士与女病人之间的如影随形与疏离。

一、身体:婚姻的困兽之境

以“我”、女病人为圆心,辐射出与杰第思大夫、丈夫之间的关系,透视出两性关系的复杂。女病人的身体被束缚于婚姻的牢笼之内,企求逃离婚姻,获得自由。她年轻但没有朝气,害怕心跳逝去以及生命的终结。"I am dying.I am disappearing ."(“我快死了。我正在消逝。”)这句梦呓似的重复突出了她的神经特质。女病人害怕丈夫发现自己想要离开他的秘密而把她杀了。她居住的街区环境恶劣,时有入室抢劫和吸毒的青年。她的婚姻就是“陷阱”,而她的肉体坠入一个永远不能逃离的陷阱受尽摆布。身体的完整性是一个人自我存在之基,而身体和感知力又是主体的自我感知、完整体验之源泉。

第1至8条是女病人自言自语的独白式倾诉,构成一个叙述序列,潜在对话者是杰第思大夫。女人的自我感官印象中突出了“心跳”(hearbeat)。“我能听见心跳离我而去。在我身体里,却渐渐离去。这是事实。我突然醒来,它又回到我体内,跳得很厉害。我以起床来驱除这宝贝,这心跳。”女病人总想到死,心跳成为她强烈的感官无处不在。同时她压抑着自我不想让“他”(女病人的丈夫)听见。心跳构成小说的节奏点,“节奏作为配置声音材料的形式,通过体验可以接受、可以聆听、可以认知,因为它是布局的形式;而作为一种情感取向,节奏则属于它要实现的内在的愿望与张力的价值,因此,它是建构的形式。”通过“心跳”可以感知到女病人不稳定、紧张濒于崩溃的精神状态,同时又折射出她内心逃离婚姻的焦灼欲望。

在1至8条的叙述序列中,各小节之间环环相扣,利用细节讲述填补空白。这就要求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是一位具有“行动着思维”的参与者,小说并未完全坠入意识流的窠臼。空白是文本隐而不露的联结点,它们既标示了各种系统组合与文本角度之间的差异,同时也在促发读者形成观念的行为。如第2条对人物及地点做了看似随意的交代。第3条点明了女人和医生之间的亲密关系;交代了医生名字。结尾处以过去完成时回忆医生对女护士说过的话,并且用斜体标明:

Dr.Geddes had said to me a few days before .Do you want to encounder real life ? Or are you afraid of it ?

第4条“

Afraid

”。斜体的运用给人以视觉的冲击,有力地突出了“害怕”这一意识的感官印象,折射出婚姻带给她精神上的摧残。

二、孤独:婚外的无望对话

人格是分裂的,是被他者决定的,我们日常所说的“我”只是一个幻觉的自我意象。女病人的病症是社会化的结果,是被他化的直接体现。人物之间的对话消解了传统对白之间的问答形式,比如取消标点、将对话双方的话语、动作杂糅在一起。小说从形式上消解了人物对话的情感色彩,表现为一种客观冷静的叙述风格。女病人在婚姻里逃脱无望,婚外与杰第思大夫的暧昧关系也充满敷衍与冷漠。

女病人对医生的关注总是“热切的”“凝视着”“贪婪而又焦急地注视着他”“如此贪婪地注视着他”“注视”等。所谓“凝视”,是主体的“某种自我切割”,是“主体在一种根本性的摇摆不定中悬挂于其上的幻想所依赖的这个对象”。女病人的目光总是聚焦在医生身上,对“我”则忽视不见。炽热的目光关注下实际上是精神冲动的体现,即欲望。女病人呈现出美国人灵魂深处孤独的战栗,“欲望”是“他者”场域中的欲望折射。文中女病人对医生的注视(第3、5、7、11条)暗示女病人对杰第思大夫的倾慕。相反,小说同时多次强调女病人对“我”视而不见,“我”处在视而不见的真空中,“我”是另一自我存在逃避的结果。小说叙事视点在女病人和“我”之间的滑动、跳跃,从而造成了一种主体的外位性。主体在这里是迷蒙的、清晰的、不断变化的、耐人寻味的。在滑动与跳跃的间隙,小说将对整个背景世界、伦理行为等散落在字里行间。

杰第思大夫在第22条参加聚会时对“我”诉说,对女病人念念不忘。诊疗中女病人想要离开丈夫,追求自由。而杰第思采取的是一味地压制与反向劝解。女病人的话总是还未说完,医生总以“和他谈谈,解释解释”来敷衍拒绝。他对女病人的感情十分冷漠。当女病人的丈夫暴怒之下来诊所找杰第思的时候,杰第思只想草草息事宁人。女病人的小孩吸毒后出了车祸,“我”劝杰第思大夫去看女病人,他却说再等等。女护士臆想了女病人被丈夫杀害的情节,彰显了女病人在这场婚姻中无路可走的困境。女病人最后被丈夫“杀害”,杰第思只是毫无悲痛地将其当作工作之余的谈资,很快转到别的话题之上。

三、主体:自我的分裂逃离

小说全篇是一位孤独灵魂的自白,仰赖于不同指向的双声语,即暗辩体、带辩论色彩的自白体、隐蔽对话体。“我”与女病人、女护士三者的分离与合一反映了女病人婚姻生活中深重的孤独与困苦,两性关系的创伤导致她精神上的双重身份意识,即意识分裂的扭曲变态。她以逃避的态度躲藏在另一个分裂的意识中,而他者冷漠的态度注定了逃避主体的悲剧性。福柯认为,“人类主体不是一个具有某种本质或本性的自我存在物……是各种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因素的产物”。女病人正是各要素聚焦下的体现。

名字是身份的象征,是联结身体与自我的象征。无论是精神分裂患者、女护士还是“我”,都没有具体的名字。没有名字的人是隐形的人,以此来逃避外界的伤害。臆想是对现实世界逃离的一种方式,也是精神分裂病患者得以栖身的虚构世界。精神病患者试图逃离婚姻的困苦,她的恐惧掺杂的是丈夫带给她的精神暴力结果。她作为受害者接受了生活中的暴力,作为继续生存下去的可能,将自己精神分裂多个角色是其唯一的出路。臆想的优势在于:这对于真实的自我是安全的,与他人隔离与自由,以此得到自我满足和控制。

人在“他者”的眼中得以确证自身。人试图以另一个人的角度来定义自己,只有当一个人通过自己的眼睛在另一个人的眼睛中看到自己,才能在他人的眼睛中赋予自己身份,只有相互的认可才能产生健康的视角平衡。小说中的“我”可以不断地转换视角、变换身份、进行臆想。人物角色及视角的转换、人物关系等依赖于分裂出的“女护士”理性的独白,分布在第2、3、5、6、17、19、26条之中。如第2条开头:“我没杜撰她,没杜撰她的一切。大多数的话是她说的。”作者有效地掌握着读者的思路,控制着读者感情上的距离。利用一个本身含混不清的观察者,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最有效的途径。又如第17条开头:“我没提到孩子们——”女护士在记录的间隙通过女病人的叙述臆想出其生活。杰第思大夫阻挠劝解女病人不要离婚,原因在于孩子们怎么办。女护士的理性语言使小说在现实与臆想之间转换,形成了时空跳跃的效果。在转换中不断补充新的信息,使人物关系得到一步步完善。

四、独特的叙事技巧

《二十九条臆想》是以想象为经纬构筑的一篇杂志小说。她强调作者的媒介作用和写作的技巧,表现在叙述主体对读者视角的控制。臆想的内容可以被叙述主体随时否决,或者叙述主体对臆想内容可以自由控制。潜层对话主体试图让读者相信叙述内容的真实性。叙述者往往会直接以坦白的语言告诉读者:"I have not invented her,not all of her."(“我没杜撰她,没杜撰她的一切。”)大多时候,叙述者会坦言臆想的不真实性:"I have to invent her face because most of it is gone." "So I will invent most of her……"潜层对话的叙述主体还会突然站出来打断叙述,声明会擦掉、抹去之前的叙述。如第15条中的"Erase that .Change that ."第22条中的"I want to cross this out ;erase these words ." 第27条中的"I am inventing him as I stand in the corridor,erasing one man and inventing another ." 小说结尾说道:"Of all of us,only you remain ."(“在我们之中,只有你留下。”)“你”就是臆想叙述的潜在对话者——读者。作者与读者的隐秘交流就通过读者得以完成。这种叙述的可逆性使小说带有了现代性意味。

尽管小说由意识流构筑全篇,但这并未完全消弭情节的发展与可读性,诀窍在于细节的穿插。细节被赋予了存在的意义:正是由于细节建构了一条隐秘的线索,成为收束全篇的透明的网。欧茨将小说聚焦在“事件”“特征”或者特别的地方,比如斜体的使用。斜体意在强调,给读者造成强烈的感官印象。

此外,人物的对话是小说结构上的线索,可以作为独立的故事来阅读,有很强的跳跃性。这类似于电影中的蒙太奇叙事手法,通过镜头的剪辑跳跃来展现对话、表现人物的特点及与他人之间的关系。臆想主体控制着读者的想象空间,造成虚幻的感觉。小说中的对话,是小说全部经验的中心,在对话中,作者的声音仍然起主导作用。对话集中的段落实际上是由作者精心制定的互相连接而又相互统一的有机整体。欧茨通过建筑层面的物理空间、碎片化的日常都市空间、身体权力运作的社会空间,使小说呈现出碎片化特点。同时,蒙太奇手法的运用造成了时间上停滞的感觉,体现出后现代特征。

①McMichael,George eds.

Concise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

[M].Upper Saddle River,N.J.:Prentice Hall,1998:2269.② Leif Sjoberg,Joyce Carol Oates .

"An Interview with Joyce Carol Oates" Contemporary Literature,Vol.23,No.3

[M].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Summer,1982),267-284.

③〔美〕J.希利斯·米勒:《解读叙事》,申丹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60—66页。

④〔美〕布鲁克斯(Brookes,C.)、〔美〕华伦(Warren,R.P.):《小说鉴赏》,王万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年版。(以下引文皆出自本书,不再另注)

⑤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一卷):哲学美学》,晓河、贾泽林、张杰、樊锦鑫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19页。

⑥ 马云龙:《拉康论凝视》,《文艺研究》2012年第9期,第26页。

⑦ 莫伟民:《主体的命运——福柯哲学思想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332—3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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