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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理性到情感
——论《威克菲尔德的牧师》中的道德判断转换

2019-01-27尹丹东北大学外国语学院沈阳110819

名作欣赏 2019年33期
关键词:普里爵士希尔

⊙尹丹[东北大学外国语学院,沈阳 110819]

《威克菲尔德的牧师》是奥利弗·哥尔徳斯密(1730—1774)于1766 年发表的作品,是他唯一的一部小说,也是他最负盛名的作品,深得斯各特、拜伦、施莱德尔和歌德等人的推崇。小说讲述的是牧师查尔斯·普里姆罗斯一家八口一开始在威克菲尔德过着殷实富足、美满幸福的伊甸园式生活,后来却因错信他人而破产,不得不远走他乡谋生,之后又遭遇一连串不幸,变得一无所有:无栖身之所、无分文傍身、无儿女前途,但最终柳暗花明,收获幸福。

这部小说创作于1760年至1762年间,是英国社会革命余波未消的年代:1649年查理一世被推上断头台,封建王朝被推翻;1668年查理二世复辟王政;1688年光荣革命,又推翻了复辟的王朝,再加上之前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宗教改革运动,致使大众的思想处于动荡、迷茫之中,曾经占有支配地位的理性道德观念,即听从上帝的指引、以《圣经》教义为指导的宗教观念和从家族利益出发、以整体利益为先的社会教化思想,已摇摇欲坠,无法为那些需要道德判断的人们提供满意的答案,迫使人们不得不去寻找新的道德判断标准。

沙夫茨伯里(Shaftesbury,the Third Earl,1671—1713)便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诞生的哲学家。沙夫茨伯里虽然是一位英国哲学家,但他的哲学思想却深深影响了18世纪的英国、法国和德国。沙夫茨伯里在英语哲学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便是他的道德观念。他把道德判断看作是自我反思,提出道德品味(moral taste)和道德美(moral beauty)的概念,认为主观的道德反应是基于情感、基于经验的,类似于审美反应,是真实可靠的,是值得肯定和重视的,即:我们的内心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好的。这是18世纪人们争论的问题,是一种试图将启蒙运动扩展到经验主义的尝试,影响了许多感伤主义小说的创作。哥尔徳斯密就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创作了他的感伤主义小说《威克菲尔德的牧师》。

感伤主义小说(sentimental novels)中的“感伤”(sentiment)一词,在18世纪的含义,《牛津英语大词典》作如下解释:1.对某件事的感觉;精神上的态度(赞成或反对等);关于什么是对的或令人愉快的意见或观点;2.由情感而产生的思考或反思;3.文学或艺术中所表达的情感思绪;通过一段文字,而非表达方式,所表达的感觉或意义。也就是说,在感伤主义小说中,内心的特有感觉被认真对待,它强调感情的自然流露,所以更能激起读者的共鸣。哥尔徳斯密正是使用了这样一种文学形式,将自己的道德审美主张通过小说主人公查尔斯·普里姆罗斯的心理成长过程表达出来,希望最大限度地得到读者的接纳。

小说主人公查尔斯·普里姆罗斯,是一位牧师,受过良好的教育,熟悉《圣经》,遇事能冷静分析、理性对待,总是以《圣经》教义和社会美德标准要求自己。即便被投资人所骗而不得不花光绝大部分财产偿还债务,还要远走他乡才能维持生计,但他像《圣经》教义所期待的那样,“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他对投资人没有丝毫怨恨,还鼓励家人随遇而安。再加上他坚持一夫一妻制,强烈反对大儿子乔治的未来老丈人威尔姆特先生续弦,而导致乔治的婚事告吹。普里姆罗斯没有埋怨威尔姆特先生阻止了乔治和爱罗贝拉·威尔姆特的婚礼,他所受的教养不允许他那样做。面对这一系列家庭变故,他理智地安排乔治去城里谋职,因为乔治是牛津大学的毕业生,在城里可以谋得好职位,这样将来就有可能恢复家族富足的生活。普里姆罗斯自己带着妻子和其余五个子女搬到偏僻的乡村做牧师,拿着微薄的薪水,住在着简陋的屋子,安之若素,自得其乐。

然而,这一系列看似理性的做法,却因为没有意识到社会生活和环境的改变,而让一家人一步步陷入了危机。首先,因为生活所需,他让二儿子摩西去集市卖马,因为普里姆罗斯认为,摩西一向精明,是全家人中最合适的卖马人选,一定会将马卖个好价钱。结果,集市上的人利用摩西喜欢卖弄学问这一点而欺骗了他,使他将一匹好马换回了一副无用的绿色望远镜。普里姆罗斯不得不亲自上阵,将家里仅剩的一匹瞎马卖掉。结果,他被一位外表体面、谈吐儒雅的绅士所骗,一匹马只换回来一张欠条!更糟糕的是,他结交了乡绅桑希尔这个朋友。

乡绅桑希尔看似慈善、温和、平易近人,普里姆罗斯的妻子黛布拉和两个年轻貌美的女儿欧丽薇亚及索菲亚都很喜欢他,因为她们还不能接受从伊甸园坠落到偏僻的乡村,而恰巧桑希尔这位又年轻又有财富地位的绅士对她们表示欣赏,让她们有了借助桑希尔改变生活现状的梦想。结果,大女儿欧丽薇亚被桑希尔诱拐私奔,不仅令全家人蒙羞,她自己也生死未卜。

在去寻找欧丽薇亚的途中,囊中羞涩的普里姆罗斯病倒在异乡,大大耽误了行程。后来他偶遇大儿子乔治。普里姆罗斯本来以为乔治在城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不料乔治却只是一个杂耍团的演员!乔治自离开威克菲尔德到了城里之后,并没有如愿找到合适的工作,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指望乔治复兴家族的希望落空了。普里姆罗斯不得不接受这又一重打击。后来,他在酒馆里遇到了欧丽薇亚。这是小说的一个转折点,是普里姆罗斯下意识地放弃理性而转向情感道德判断的转折点。

在刚刚得知欧丽薇亚上了陌生男人的马车而失踪的消息之时,普里姆罗斯的反应是“感到震惊”,“在此之前,她带给我们的都是快乐啊!如果她死了就好了!可她偏偏是与人私奔了,把我们家的名誉都给毁了,而我只能从别处再寻找快乐了”。虽然接下来普里姆罗斯马上想到,也许这不是欧丽薇亚的本意,不是她的错,但他最初的反应与莎士比亚喜剧里的父亲角色是完全一致的,即:女儿就应该履行女儿的职责,以维护家族荣誉为先,不能以自己的利益为先;若做了有损家族颜面的事情,就应当选择死亡以维护家族颜面。这正是当时社会的理性道德观。所以当时仍处于理性思维的普里姆罗斯希望“她死了”。另外,作为牧师,他还要求自己的行为符合《圣经》教义的要求,“我特别想杀了那个可恶的人,可是《圣经》告诫我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把左脸也转给他!’哦,虽然我不想这么做,但我会试着去做的!”这就是以理性判断和社会道德为主宰的普里姆罗斯,一个让读者觉得委曲求全却不值得同情的角色。

但是,当他在酒店里听到老板娘驱赶一位女房客并立刻辨认出女房客正是欧丽薇亚之时,他不假思索,立刻遵循自己内心的情感,“我立刻辨认出了那个声音是我可怜的欧丽薇亚的声音,我赶紧冲了出去。酒店老板娘正揪着她的头发,使劲儿往外面拽呢。我一把抱住这个可怜的孩子——欢迎你回家,不论怎样都欢迎你回家,我亲爱的差点丢了的孩子,我的宝贝,快到你老父亲的怀里来。虽然那个可恶的家伙抛弃了你,但世界上有一个人永远都不会抛弃你”。

这才是读者想要看到的主人公的模样。这种由内心情感所做出的道德判断,比遵从理智所做出的道德判断更值得称道,不是吗!这是普里姆罗斯在寻找欧丽薇亚的途中重病、得知乔治境遇、被旧识的管家欺骗,又加之以前的遭遇,逐渐意识到,曾经所崇尚的道德观、价值观都不适用了,还不如遵循自己内心的呼唤做出的判断正确。

普里姆罗斯依赖情感做道德行为判断之路并未终结,前路也并不平坦。当他带着欧丽薇亚回到家里之后,不幸又接踵而至。首先,他们家唯一的栖身之所以被烧毁了,接着普里姆罗斯锒铛入狱,是因为他不肯向桑希尔低头,不肯承认桑希尔与欧丽薇亚没有关系,而桑希尔需要普里姆罗斯的承认,这样他才能与美丽又富有的爱罗贝拉·威尔姆特小姐结婚。爱罗贝拉·威尔姆特小姐曾是乔治的未婚妻。后来,乔治也因此事入狱。欧丽薇亚因为伤心过度而病入膏肓,需要父亲出狱筹款救治。摆在普里姆罗斯面前的道路再明显不过了:向桑希尔低头,放弃女儿的所谓的尊严,否认儿子的所谓的保护,不然,全家八口人就得一起命归黄泉。然而,普里姆罗斯经受住了考验,他不想再违心地做任何事,他要听从内心的呼唤,他要维护女儿的尊严、儿子的孝心。普里姆罗斯从小说开始时的理性道德判断彻底转换成了情感道德判断。

善恶终有报,他们迎来了救世主——威廉·桑希尔爵士。威廉·桑希尔爵士是导致普里姆罗斯一家悲剧的乡绅桑希尔的叔父,是后者的经济支柱。威廉爵士之前曾以穷人布切尔先生的身份与普里姆罗斯交好,后因为普里姆罗斯运用他的教养和社会道德标准判断,认为布切尔另有图谋,不值得结交。

威廉·桑希尔爵士是一位符合沙夫茨伯里道德哲学的人。文中数次提到他。在第三章中,普里姆罗斯从威克菲尔德迁往偏僻乡村,路上偶遇威廉·桑希尔爵士。当时威廉·桑希尔爵士隐姓埋名,自称是布切尔。布切尔向普里姆罗斯介绍威廉·桑希尔爵士,“他年轻时极其仁慈;因为那时他满怀热情,而这种热情又被归为美德,他就被这种美德带到了极致浪漫的境地。他很早就开始朝士兵和学者的方向努力,很快就在军队中声名显赫,在文人中也享有一定的声誉。奉承总是追随有野心的人,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从奉承中得到最大的乐趣。他周围挤满了人,这些人只向他展示了他们性格中良善的一面,因此他开始对全世界的人充满了同情,而忽略了个人的兴趣。他爱全人类;因为财富使他没有机会认识到世上有恶人存在。医生告诉我们,人的肌体是十分精致敏感的,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感到疼痛:别人遭受了痛苦,这位先生也感同身受。”这段“自传”显示了威廉·桑希尔爵士符合沙夫茨伯里所说的“人天生有德”。沙夫茨伯里认为,美德是自然的,人天生有一种同情感,仁爱是人类心灵最基本的品质;人自身的构造使他能在一切仁爱的情感和行为中发现幸福,而在与仁爱情感和行为相反的东西中发现痛苦;所以,道德的基础不在自私与自爱,而在宽厚与仁爱;不在理性或理智反省,而在“天然”情感。威廉·桑希尔爵士的成长与成熟的过程即是将这种情感判断如何运用得更为自然的过程。

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中,我们可以看见威廉·桑希尔爵士的这种自然的情感判断起了关键性的作用。“我的注意力被布切尔先生的叙述所吸引,以至于在前行的过程中,我几乎没有向前看,直到被家人的哭喊声警醒。当我转过身来时,我看见我最小的女儿正处在湍急的水流中,从马背上掉下去,与水流抗争。她沉没了两次,我没有能力及时去救她。我的感觉太强烈了,不允许我去救她:而同伴布切尔先生意识到她的危险,立即跳入水流中,尽管困难重重,最后还是把她安全地带到对岸。如果不是布切尔先生,我的女儿早就被淹死了。”沙夫茨伯里认为,道德和审美判断一样,都是即刻做出的,没有经过推理和思考。它是依靠内在感官做出的。内在感官是指人天生就有的审辨善恶和美丑的能力。内在感官即是人的情感。此时的威廉·桑希尔爵士已经完全依赖情感判断了,所以他在紧急情况下,能不假思索做出上述被人称颂的行为。而此时的普里姆罗斯还没有经过情感判断的考验,仍旧以理性判断为主,而理性告诉他:跳下水去救人,有可能丧生,尽管落水之人是他的亲生女儿!他需要时间去思考、去衡量。可有时候即使有时间去思考,做出的理性判断也并不一定值得赞许。《失乐园》中的亚当和夏娃就是例证之一。他们在决定是否吃禁果之前,都有机会有时间去思考,结果他们想:上帝不允许我吃那个智慧之树的苹果,可是撒旦讲的理由真是太好了,那么,好吧,就让我去尝尝吧!这便是通过理性思维所做出的决定,并不让人觉得值得赞许。所以,应该抓住即刻的判断。

小说的最后,坚持听从内心情感的普里姆罗斯迎来了美满的结局:在威廉·桑希尔爵士的帮助下,乡绅桑希尔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大儿子乔治与爱罗贝拉小姐重修旧好;大女儿欧丽薇亚不但有了财产,与乡绅桑希尔的婚姻也得到了法律的认可;小女儿索菲亚则嫁给了威廉·桑希尔爵士;曾经被投资人骗走的财产也有了着落。小说结尾皆大欢喜,进一步强化了这部小说的哲思:由情感做出的道德判断,更为正确,更为可靠。

哥尔徳斯密在18世纪,采用感伤主义小说这一最容易引起读者共鸣的文学形式,让我们去思考在道德哲学里占支配地位的理性主义的可信性。其小说《威克菲尔德的牧师》向我们提供了这一问题的答案:在丧失了生活的舒适区、在传统的道德观念被剥离之后,剩下的就只有对美好和良善的本能判断了,这种本能判断是值得被认真对待的。这一思考是渐进的历史运动的产物,是回归本源的路径。情感判断比理性判断更可靠,这是哥尔徳斯密通过《威克菲尔德的牧师》所做的道德回应和社会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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