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非虚构写作的生态审美之维
——以田犁散文与诗歌集《爱,遗落在森林和草地》为例
2019-01-27王丙珍连国义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牡丹江157011
⊙王丙珍 连国义[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非虚构写作即纪实文学,是一种以亲身体验为依据的创作方式。因此,非虚构写作即自我写作、身体写作、体验写作、私生活写作、生命写作、旅行写作和创意写作等。如果说虚构文学强调叙事,以小说为主要体裁的话,那么非虚构文学则属于私生活的公共空间表达,强调个体的记忆、抒情和写意,包括日记、书信、传记、回忆录、报告文学、散文和诗歌等非小说文本。黑龙江本土作家、原鸡西市作家协会主席田犁主要从事儿童文学创作,作品主要有短篇童话《月亮的脸儿脏了》《夜里,花的队伍开走了》《好小偷》《玉米胡子和爷爷的牙》《金色鸟》《小矮人、花儿与鸟》;中篇童话《人狼李大》《冰人乔比》;长篇童话《神奇的小冰窗》;系列童话《森林童话部落》(四册)、《醉酒的狐狸与酒醉的猎人》(五册);童话集《天鹅公主与鹿王子》《老参仙剃头》和《月光下的小精灵》等,部分作品被编入《东北儿童文学史》和《黑龙江文学通史》,曾荣获北京的“小天鹅奖”、上海的“金翅奖”和“2019年国家新闻出版署农家书屋少儿推荐书目”。他自幼随父从辽宁庄河迁至牡丹江市林口县大通沟村,这里也是其创作、情感和心灵的家园,“扎根于森林”成为田犁创作的根脉。诗歌与散文集《爱,遗落在森林和草地》于2005年6月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揭示人与自然关系异化的现实、原因与问题,表达人类与环境和谐共处的终极关怀与审美理想。
一、童年的家园之美
田犁结合自我与自然关系的自传体维度,在童年生活的回忆中,详细地表述根深蒂固的乡土情结,从自然性的视角将大自然视为自我与童年的乐园、梦与童话。“我把自己这些童话称之为‘森林童话’,又叫作‘冻土带童话’,尽管我也根据传说塑造了一个森林小妖的形象,也让那些森林动物说人话,但我笔下的一草一木,以至黑熊找树洞冬眠,松鼠贮藏蘑菇等等每一个细节都是真实的,有的就是由一个真实的森林动物故事演绎而成的。”他清晰地表达环境、记忆和家园的联系,阐明自己散文创作的文学和美学标准,自然具有人性,人也具有自然性,在人与自然的对话中,消解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的矛盾。
《老家挽歌》《我回忆中的天方夜谭》《榆树墙》《小鸡》《阳光下走来我童年的梦》《玫瑰花开》《先落的雪》《雪在说什么》《门前的那片草地》阐述童年的快乐或忧伤是与自然环境变迁相伴的,童年的伙伴就是山水和动植物,童年的记忆是与世界相关的生态伦理道德问题。“它涉及周边之物,涉及通过生物——物理——化学和美学、情感及社会的附属性联系而给予家族、家养动物和与肉身相联系的环境的关怀。”田犁不仅仅是纯粹地描述自然环境,而是怀着悲悯众生之心,在回忆和自责中重组童年的生活经历,对生态失衡的现状、造成生态危机的现实、原因及其参与者展开质问与反思,通过记忆中的童年和老家之美,对比今昔自然环境惨败的“幸福”生活,为森林及森林中的万物唱出一首悲痛的生态恋歌:“人们常说怀旧不好。可是我总觉得我所怀念的也许正是现代人所向往的。因为我怀念的是老家草房前后的一排排老榆树,是那村前的清凌凌的小河,还有一片片鲜绿耀眼的草甸子,村周围那树木葱茏的山山岭岭。这山这水养育了这里的人们,可是为什么人们偏偏却一点不知道珍惜它,爱护它。几百年、几千年造物主才好不容易形成了这葱绿的山,这清澈的河,而人们只用十几年、几十年就把它给完完全全地毁了。毁了是多么的容易,要想再恢复就可能是我们永久的梦想了。老家的人们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可这是以牺牲那树那山那水作为沉重代价的。”(《老家挽歌》)
这篇散文揭示最大化地追求物质的意识形态是环境恶化的背后动因,人们以获取利益为信仰。田犁试图把生命哲学和森林文学融合起来,创作了系列自传式生态散文和诗歌。《我回忆中的天方夜谭》以自然事物作为小标题,借用童年时期的人与万物的同一性思想,串起蘑菇、木耳、大粪、野菜、苏雀和老屋的审美意象,记录儿时的人生事迹和山村原生态的生活,若得若失地怀念那一去不复返的快乐时光与曾经的自然美景:“唯有我家乡那矮小的山岭,那曾经伴我度过了自由童年的小山,那低矮的灌木下密密麻麻的小蘑菇呀,点缀了我的童年……过去有句话叫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贪婪的人们,终于把小时候的山吃成了秃头,哪里还有生长小黑木耳的母体。”(《我回忆中的天方夜谭》)
作者童年的生活对应人类的开发和城市化进程,意指人与自然关系恶化的微观变化史,造成这一混乱的根源在于自我人格赖以生存的环境丧失与人类生态价值的缺失之间的循环关系,“那些已经失去他们作为自我同一性感的人,还倾向于会失去他们与自然的关联感。他们不仅会失去与无生命的自然,如树、山等有机联系的体验,而且还会失去他们向有机生命的自然(即万物)进行共情的能力”。加之,人们对自然的过度开发造成生态的失衡,导致许多生物物种的灭绝,让人类处于空虚、孤独的境地。田犁强调整体性的生态观,人类绝不高于万物,而是与万物平等的生物,人与万物构成命运共同体。人类有责任照顾而不是毁灭自己所栖息的这片森林。他要重塑人类落叶归根和重回生态环境故土的家园意识中,构建世界主义保护生态的价值本位。
二、森林中的生命和自由之美
田犁珍爱的生命是自由的生命,他渴求的自由是生命的自由,生命和自由成为其森林生物中心主义的来源。田犁作品集属于生态文学,生态文学即森林文学、生命文学、绿色文学和新乡土文学。“一个从文化生态的角度来看待文学的方式就是将其视作一种全面的、自反性的、话语间的生命写作形式,它可能包含并参与了所有这些生命的不同意义的表达。”他以游记模式和生命与自由的审美意象凸显森林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占有的中心位置,森林是生命和自由的象征与载体,不仅散发着花草野果和动物的味道,而且弥漫着童年的味道、深情的味道、乡愁的味道、生命的味道、自由的味道、反问的味道和反思的味道。北方森林和草地中的牧羊人、小白兔、红蜻蜓、苏雀、榆树墙、灯笼果、野玫瑰、蘑菇与黑木耳都成为田犁笔下的生命意象,“作为一位坚守生命情怀的作家,田犁已经凭借其真诚的写作赢得了人们的真心认同与尊敬”。森林中的绿色代表自然、清新和生命;生活中的绿色保护眼睛和心灵;艺术中的绿色渲染富有生机的情化视觉;审美中的绿色表征原生态、春天、希望、童年和健康。
田犁的北方环境自传体写作采取的道路是追求个人自由并且对抗人造的环境,作品蕴含着人性、个性、自然性、民族性和地方性。田犁在钢筋水泥中感觉到无限的压抑与恐惧,他只有刻意地远离城市、社会和文化的约束,让自己沉浸在森林和草地的自然景观中,将环保意识描绘成自我探索的途径,生命与自由的起源与意义自会呈现。中国原有的“天人合一”的生态思想在城市化中显得无能为力,城市与自然的对立更是生活方式的对立,“即使拥有各种强烈的尊重自然精神的文化传统和象征姿势,他们也可能从事广泛而深入的生态系统变革,这些变革削弱了他们以一种既定生产方式生存下去的能力”。我们看到作者一种绝望的努力,以便逃出城市生活环境令人窒息的囚笼,回归广阔而自由的自然和精神家园,自由关联着自然和生命:“苏雀是美丽且善良的,然而它很傻。因为去吃几颗谷粒,它坠入人家事先为它准备好的笼子。于是,它被人欣赏,被人玩弄,它失去了自由,不能飞翔。而只因一颗小小的谷粒。苏雀在笼中不安地叫着,跳上跳下,残忍的人们,谁也不理它。”(《美丽的苏雀,很傻》)
田犁“为生命代言”地由物推人、换位思考、移情、陌生化,不仅涉及自我个体,而且把自我与文本提高到更广泛的生命和自由意义上,呈现人类应对万物生命的理解与尊重,“在你开始创作之前,自然界中有太多的生命需要你去体会”。他用苏雀的“傻”与人类的“奸”相对比,因为他就是那“残忍的人们”中的一员。作者虚用责问苏雀的话语,实则反思自己童年时代的捕雀行径。“苏雀呀,你真傻,一点也不知道生活中存在的险恶。我始终搞不明白,苏雀为什么就这样傻呢。现在,人们已经很难再看到成群的苏雀了,连单只也鲜见了。是聪明的人把傻苏雀捕光了呢,还是傻苏雀终于恍然大悟人的狡猾凶残,远远逃离了一双双人间黑手。”田犁面对苏雀被人们赶尽杀绝的现实,终究难逃对童年时期的悔恨与成年后良心的谴责。另一方面,对比可以自由飞翔的苏雀,他与森林的亲密联系已被割断,只能被迫地如笼中苏雀一样地生活和死去,这就是人类自作自受的自食其果。
回忆录式旅行散文以具体地名为标题《完达行》《我们去当壁镇》《绥芬河的诱惑》《鸡西太阳城》《乌苏里密林行》,描述这些本来属于“世外桃源”的民族文化和生态乌托邦,然而,边远、荒凉、野蛮的北方不可避免地甚至首当其冲地成为生态被严重破坏之地。游记的区域主义体现作者以“北方荒野”为根基的世界观、审美观和道德观,他的地域认同是北方边缘的生态环境,而不是占霸权地位的城市社会。作家追求人格的独立和生命的自由,以游记模式记录其在密林、草地、河边的行走与漫游,在行走与漫游中欣赏自然的生命与自由的同时,也目睹人类践踏生命的无畏和暴行。他在《我们去当壁镇》中回忆亲眼所见的城里人对小动物的杀戮,追问打猎何以成为他们旅游的目的和寻求刺激的方式:“从绿色葱茏的湖冈边传来枪响。这时,几只蓝灰色的湖鸥从我们头顶飞旋了几圈,便惊慌地逃走了。原来,那边有两个人在打鸟。‘打着了吗?’我的同伴喊。只见其中一个人举起一只湖鸥晃了一下。哦,真的打到一只。”(《我们去当壁镇》)
田犁在描述人物的地域身份中让其感叹开发森林旅游人类付出的代价,在这种地域性的生态关怀及环境焦虑中建构地方认同、文化认同、身份认同、生命认同和情感认同。它的价值源于山村的质朴及对森林的依附,在一个全球化自然失衡与环境保护的语境中揭示其生态写作的目的,以期唤醒人们对森林悠久历史的记忆和热爱自然的本性:“夜色愈发浓重,湖畔沙滩上却人影绰绰了。哦,是那些在屋子里吃饭的人,居然也跑到沙滩来了。新鲜与自由,任何人都同样需要啊!”
他通过向导赫哲族老人葛德胜万物有灵的信仰、保护生命的狩猎原则和适可而止的生活法则,透视赫哲人在森林中生活千万年的秘密,揭示一个北方狩猎民族的生态文化及人与自然共生共存的历史。而今,赫哲族的生产生活方式已然远去,只留下后来者或摧毁者的迷思:“几天来,同样走的原始森林,此时却增加了神秘感。我们都觉得似乎刚刚同一个活生生的部落的人们告别,在这去的古老森林里走着。一路上,葛德胜老人唱着古老的民歌。他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呜呜咽咽,时而娓娓动听。我们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能从那些悲壮的调子里,感到是在诉说一个民族的历史。”(《乌苏里密林行》)
田犁运用赫哲族的生态智慧与民间文学传统引导读者改变观念,不要把自然看作谋取财富的资源,而是像赫哲族祖先那样,将森林看作是他们生活的家园和生命的存在之所。我们必须找回人类与这片森林的历史价值和天然联系,强化文化多元性与生物多样性的相互关联,从文化生态与社会生态的视角出发,让森林重获生命、自由、平等和正义,才能停止对森林的采伐并对所造成的后果保持警惕,才能在完好无缺的大自然中保住生命并感受心灵的悸动。
三、爱自然万物的情感之美
后印象派与梵高一样都认为艺术应该表现画家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田犁对故乡山水的描绘是深情的,其中既有对自然之美的狂喜,也有对自然之伤的痛楚。他的情感扎根于北方的森林与草地,饱含人与人之间浓郁的亲情、友情、爱情与师生情等,以及人与环境之间的故乡情、森林情和草地情,更有自然本身的生命、自由与欢畅。“在审美过程中,人的身体和自然生态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身体的感觉器官都成为审美感受的一部分。”诗人所有的情感都与环境息息相关,在人类和大自然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为了表现他与这片森林间强烈情感的联系,经由文本将爱与自然万物相结合,甚至超越了生死,表白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比人类更富有生命力的春芽:“春芽,大胆地仰起头来/我不是在絮絮叨叨向你讲那/古老的冬天的故事//是的,我有过美好的青春/那是在遥远的夏//是的,我也辉煌地经历了冰刀雪剑/那是已过去了的冬//然而,今天我只剩下枯槁的身体/春天,唯有留给你了//让我躺下吧,来做你的一点/肥料……”(《春芽,快些长吧》)
在自传体移情的比喻与想象中,田犁传达献身式的对自然的爱及其想与森林融为一体的愿望,“理智和感情不再互相对立,生命为背景所象征,世界似乎变得重要起来、美丽起来,而且通过‘直觉’为人们所掌握”。而今,他追寻诸种遗失在森林和草地的爱,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爱还将面临没有遗失之地的危险。爱来自哪里?人类在生死轮回中不过是大自然的孩子,即使死亡也不过是回归自然的一种方式,促成下一轮的生机。“人确实是自然中的生物;他连同他的精神性是从地球的生命演化中发展出来。自然并不与精神相对立,而是关联着精神。精神甚至是自然根据自己的运行法则而发展出来的产物。”森林和草地中枯朽老死之物对整座森林的影响力仍是举足轻重的,它能成为孕育小树和小草的摇篮,人类正是在大自然中学会了生命轮回的知识和榜样。
雪是田犁诗歌和散文集中另一主要审美意象,表征自然、自由、生命和生态之间的爱及他对自然万物的爱。《雪》《雪在说什么》《先落的雪》《雪天,我在等绿色的梦》《雪地,我去把你寻觅》《雪的选择》《我怕,雪在悄悄地融化》《初冬,我寻不到美丽纯洁的雪》《雪花》《雪地》《雪衣》《今夜无雪》等。雪也是北方地域事物的代表,作者在《雪的选择》中赋予雪以生命,将其比作环境本身,在意欲呵护却又无能为力的矛盾中,谴责人们毫不留情的摧毁行为,叹惜自然无法抵抗的无助与无奈,“雪落在潮湿的地上,等待着去融化。有人走过来,踏出一行深陷的黑脚印。仿佛谁弄污了你白白的脸。雪,不该在这时候落下。然而,既然落下,它又无法去选择。只好去融化,只好任人去践踏。那曾经多么纯洁而白净的雪呀”。
田犁的非虚构写作以北方自然环境变迁为线索,对应“北方性”“龙江性”“森林性”和“草地性”,他的自传体作品呈现北方生态环境对应的工业化、城市化和城乡差别等大开发阶段造成的生灵涂炭。森林和草地是一种文化符号,是狩猎民族和游牧民族的发源地,是流放群体和逃生民众的汇聚之所,代表在中国文化地理上对农业土地的替代,虽然这种文化孕育了生态思想与传统,这里的人们认同生态主义视域下的区域家园意识,但北方的生态环境仍然处于边缘化、被掠夺、被忽视、被践踏的地位。《爱,遗落在森林和草地》现在是、将来也是生态文学的一个重要作品。在生态全球化视域中,期待生态写作的深层文化模式将会受到足够的重视;在地球环境屡遭破坏的当下,希冀非虚构写作记忆中的生命之殇和生态之美能够唤醒每一颗敬畏生命和热爱自然的心灵。
①田犁:《童话哪里来》,《中外童话》1994年第10期。
②〔法〕纳塔利·勃朗:《走向环境美学》,尹航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9页。
③田犁:《爱,遗落在森林和草地》,北方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文中相关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④〔美〕罗洛·梅:《人的自我寻求》,郭本禹、方红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7页。
⑤〔德〕胡伯特·扎普夫:《文化生态、文学与生命写作》,选自阿尔弗雷德·霍农、赵白生主编:《生态学与生命写作》,蒋林、聂咏华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
⑥ 黄大军:《坚守生命的深情——探析田犁作品集〈爱,遗落在森林和草地〉》,《中共济南市委党校学报》2019年第1期。
⑦〔美〕戴维·哈维:《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胡大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13页。
⑧〔美〕雪莉·艾得斯:《开始写吧!——非虚构文学创作》,刁克利译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54页。
⑨ 吴承笃:《自然的复魅之维与生态审美》,《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
⑩〔美〕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刘大基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76页。
⑪〔德〕沃尔夫冈·韦尔施:《美学与对世界的当代思考》,熊腾等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33—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