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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反问句重音的程序功能及语用推理*

2019-01-15章礼霞

当代修辞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重音音高指向

黄 莹 章礼霞

(中国矿业大学外文学院,江苏徐州 221116)

提 要 话语标记语的程序功能是指说话人以省力高效的方式引导听话人获取推理路径的功能。重音的程序功能包括表意功能和表情功能。对重音语料的话语分析和音感实验结果表明,重音在反问句中表意与表情的程序功能协调一致:在表意方面,重音凸显指向已知信息的语用推理路径,同时强化主观性;在表情方面,重音凸显指向情绪产生根源的推理路径,同时强化情绪性。

一、 引 言

重音是发音时较用力、语流中听起来比其他音节突出的音节,主要通过与语句中其他词项相比在音高、音长以及音强等方面的凸显来体现。重音是语句中表达思想感情的一个重要韵律成分。本文中重音程序功能的概念是由关联理论中的程序性编码概念扩展而来。程序性编码是关联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指一个词(或其他语言表达式)所编码的信息是专门为帮助听话人在认知推理阶段理解说话人意指的解释性话语标记。重音等韵律手段即具有这样的程序功能(Wilson & Wharton 2006:1571)。但目前对于重音的程序功能的专门研究还比较少。大部分关于话语符号的程序功能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话语标记语的研究,如Blakemore(2002)对于but、so等话语标记语的研究。对于重音等韵律的程序功能的研究仅散见于关联理论的宏观论述中。Sperber & Wilson(1995: 203,209)在论述话语的隐含意义的语用推理时,认为重音具有指引作用,焦点重音将话语中突显的语用含义置于前景,使其具有特定的语境效果,从而使听话人结合语境做出认知努力,并找到关联。House(1989,2006,2009)、Wilson & Wharton(2006)、Fretheim(2010)、Beaver & Velleman(2011)等研究揭示了韵律具有如下程序意义:直接编码意图所指的认知效果、限制产生认知效果的语境、把听话人引至特定的系列假设、对意义明确的内容设定程序性限制、标明非陈述句的地位等功能。Wilson(2016)对关联理论中两个核心概念——概念意义和程序意义进行了区分,认为语言表达方式都具有程序功能。

关联理论学者对于重音的辅助推理功能的研究仅停留在较为宏观的论述,即以省力高效的方式引导听话人获取设定的推理路径。但是,对于如何通过程序功能引导听话人合理推理以达到交际目的并未给出较为详细的解释。鉴于汉语反问句的重音现象尚无深入研究,本文拟通过语料分析和音感实验的方法探讨汉语反问句的重音程序功能。

二、 反问句及其重音研究综述

学界对反问句的语用功能有多种界定,如强调、否定、诱导、提醒、评价等,但反问句具有否定性、情绪性和推导性这几点是得到普遍认同的(参见吕叔湘1982;于根元1984;郭继懋1997;冯江鸿2004;刘娅琼2004;于天昱2007;殷树林2009;胡德明2010;邵敬敏2013)。关于反问句的否定性,吕叔湘(1982:290) 认为,反诘是一种否定的方式:反诘问里若没有否定词,其用意在否定; 反诘问里若有否定词,其用意在肯定。殷树林(2009)认为反问句的形式和意义存在极性对立,是无疑而问的问句。而胡德明(2010)提出反问句的核心语用功能就是否定。邵敬敏(2013)也认为反诘本质上就是一种否定。关于反问句的情绪性,李宇明(1990:91)认为反问句同陈述句的区别在于反问句含有较重的感情色彩。邵敬敏(2013)指出反问句不单是表示否定,而是对交际对方所评述的对象、话题显示某种不满或反感的情绪,是说话人心理上的一种宣泄,包括沮丧、埋怨、气愤、讽刺、鄙视、斥责、反驳、厌恶等。于天昱(2007)统计发现,约70%的典型有标记反问句表示辩驳、埋怨、责怪。关于反问句的推导性,于根元(1984)、邵敬敏(2013)等认为反问句是一种对答语导向性十分明显的问句。殷树林(2008)和胡德明(2008)明确提出诱导说服是反问句的语用功能之一。

由于反问句的情绪性、诱导性等特征,研究者也越来越注意到重音在语义推理中的作用。陈昌来(1993)指出构成反问句的一个本质要素是由重音的出现或转移体现反问语气。胡孝斌(1999)认为重音的不同也可以成为区别反问句和真性问句的条件:包含疑问词的问句中,疑问词重读是真性问句;而疑问词以外的词如动词重读,则是反问句。胡德明(2011)指出,对比是反问句重音的一个重要构成因素,特指型反问句疑问代词往往不带重音;若带重音,则往往带强调重音。反问句中往往是某个成分带有对比重音;如果没有对比项,动词前的副词等修饰成分和情态动词经常带有对比重音(如“有”“是”“这”“那”)。邵敬敏(2013)在探究疑问句的结构类型与反问句的转化关系时也发现,重音在是非问、特指问等转化成反问句的过程中起着重要的标记作用,如是非问加上重音就是典型的反问,特指问疑问词重音转移或超强重读,就是反诘语气。重音位置异常或强度异常是区分反问句和真问句的重要形式特征之一。

总之,关于汉语中反问句的研究主要聚焦其语用功能较少涉及重音在反问句中如何进行语用推理。根据邵敬敏(2013)对反问句反诘度的强弱级阶的划分,本文将情绪性低的、以说理为主的反问句归为表意型反问句,将情绪性高、以意传情的反问句归为表情型反问句。本文将结合语料中反问句重音的声学特征(如音高、音强、音长)从关联理论的视角对重音在表意和表情方面的程序功能及推理机制进行分析。

三、 重音的程序功能

3.1 重音在反问句中的表意功能

反问句兼具推理性和情绪性,所以同时具有表意和表情功能,但仍然有主次之分。我们认为,重音表意的程序功能是通过将焦点重音前景化来凸显语义推理路径,同时凸显对观点的强化。在反问句中,焦点重音指向对焦点语义的否定,并对否定进一步强化。反问句的语用含义是说话人主观设定的,它最终需要被听话人及时捕捉并正确理解。而对于听话人而言,反问句与一般句在形式上并无区别,它们实质的区别在于问点的指向性。一般问句是基于不知而问的,问点指向未知信息(有疑而问);反问是基于不信而问的,问点指向已知信息(无疑而问或提出质疑)。而问点的指向性是由语境决定的。说话人通过语境设置,使反问句的语用含义或意图具有明显的可推导性。重音承担了凸显说话人设定的推理路径的表意功能。

例(1)是央视二套电视辩论节目《对手》栏目 2011年 11月的一期主题为“异地高考可行吗”中的一个话轮,包含诸多类型的反问句,是解读反问句中重音表意功能的较理想的语料。例中两位嘉宾针对随迁学生家长提出的“以学籍作为高考核准条件”这一议题展开辩论,朱某反对放开异地高考,郭某则支持该观点。我们使用 Praat软件,根据音高、音强和音长这三个声学特征提取重音词语,以着重号标示。例中粗体加着重号表示重音在小句中最强,着重号表示重音较强。为了便于分析,我们在含重音更强的词语的小句前以数字标注。

(1) 朱某:我也想和今天在座的家长来问一个问题。大家觉得在今天我们的中国有没有可能实现,我们只要拿着学籍,说我高中毕业了,①我想去哪儿考就去哪儿考? ②做得到吗? ③如果我是云南的考生,如果我是贵州的考生,如果我是西藏的考生,我是宁夏的考生,你会怎么想? ④这个问题谁能回答我?

郭某:我来回答你,朱老师。⑤我拿着我的这个毕业证啊,我可以到任何一个地区考,这个可不可以实现? ⑥为什么一定不能实现呢?

例(1)中询问信息并不是辩论双方的语用意图。上例总共8个小句中出现了6个疑问句。从问点的指向性来说,都指向已知信息,具有质疑性质。从重音看,也基本符合以往关于反问句重音的认识,如特指问③、④、⑥中或者疑问词不重读、情态词重读(会怎么),或者疑问词超强重读(为什么),正反问①、是非问②中的二元选择核心项(有没有、做得到)重读。

篇幅所限,我们仅从问点指向和重音设置的角度详细分析了前3个问句的语用推理路径,它们分别代表了正反问、是非问、特指问的类型,如例(2)所示。

(2) ①大家觉得在今天我们的中国有没有可能实现,我们只要拿着学籍,说我高中毕业了,我想去哪儿考就去哪儿考? ②做得到吗?

该例的问点指向是:正方嘉宾必定是基于对p1(即全面公平)这个前提的认可,而作出q1行为的。问①和问②是针对已经认可和表达的观点再提问,具有质疑性,问点指向已知信息。

其重音设置如下:重音词语“有没有(可能实现)”和“做得到吗”将是与非两种选择凸显出来。对正方嘉宾已持观点提出质疑,意图是将听话人引向“没有可能”或“做不到”这个推论。问①中的其他重音词语则是为凸显说话人的逻辑推理服务的:“大家”是提请持“有可能”观点的家长们注意,是介入标记;“在今天我们的中国”着意向听话人强调当今中国制度尚不够完善,可能有投机现象;“我们只要(拿着学籍)”和“我想去哪儿考(就去哪儿考)”凸显的是个人自由意志。综合起来其基本逻辑是:在不完善的现状里,按个人自由意志行事是行不通的。这些重音词语像路标一样向听话人凸显了指向这个反问句“做不到”的语用推理路径。

同理,问题③中重读“云南”“贵州”“西藏”“宁夏”等词语,凸显它们是边远地区,受国家现行高考政策照顾。这些地区的考生当然会觉得不公平,因其利益会受到外来考生的冲击。“怎么想”既有确定答案,重读“会”字会激活听话人认知中的归一度,即“会”还是“不会”。根据说话人的预设,答案指向“会”,而且“如果”和“会”都重读,还凸显了一种假设对比关系,即“一定会(这么想)”。

问题④(这个问题谁能回答我?)中,说话人对于前面的逻辑比较自信,重读“谁能”是要强调自己认为“没有谁能”的主观性。而从⑥中可以看出,郭某准确理解了朱某的基本意图并以同样的语气进行了还击。

问题⑤(我拿着我的这个毕业证啊,我可以到任何一个地区考,这个可不可以实现?)中,郭某重读 “我(来回答你)”,是强调 “我能”的意思。“拿着”“可以”“任何”凸显了正方诉求的焦点,即以学籍作为高考的核准条件是完全可行的。问⑤是针对这个诉求的设问,语气缓和,没有明显重音,而问⑥则是以反问形式提供了答案。重读“为什么”是质疑朱某所持的理由,而重读“一定不能(实现)”则是凸显朱的观点。既然不认可朱的理由,自然也就不接受基于这个理由的观点,由此产生反问句的否定语义,即这是能实现的,不会产生新的不公平。

重音在反问句中的表意功能还表现在凸显主观性上,即强化说话人的观点。凸显所重读词语的显义或隐义是重音最基本的功能。比如例(1)中的问⑥(为什么一定不能实现呢?),特别重读“为什么”,质疑对方的理由,由此否定对方基于此理由而产生的观点,这比直接使用相应的陈述句“这个能实现”更强化了说话人的观点,实现语用增效。

3.2 重音在反问句中的表情功能

情绪性是反问句的一个显性语用特征,而情绪在声音上有直接的表征。高激发度的情感(如愤怒、高兴等)的声学特征表现为基频升高、能量加强和语速加快;低激发度的情感(如悲伤)的声学特征表现为基频降低、能量减弱和语速减慢。我们认为,重音表情功能是凸显指向情绪产生根源的推理路径,同时凸显对情绪的强化表达。鉴于反问句常用来表示责怪甚至愤怒,我们选取了网上的一个热门视频“东北小妞批评爸爸”和我们自建的愤怒情绪语料库,分别使用了话语分析和实验的方法。

我们先对“东北小妞”中的反问句重音表情功能进行解析。在这个时长350秒的家庭视频中,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女孩看到爸爸抱了邻居家的一个小男孩后,醋意大发,向父母哭诉自己的委屈和不满。孩子情感表现真实自然,是研究重音表情功能理想的自然语料。整个语篇大约70句话,主要是小女孩独白,其中出现了12个反问句。例(3)显示了反问句大概的语境和重音标识情况。我们对重音的提取依然是依据音高、音强、音长及听辨效果综合判断的,问句序号顺接前面例(2)。

(3) 我真不想看到眼前这一幕。还抱上吴欣尧了,还抱住他。你有能耐抱他,你有能耐,你有能耐喜欢喜欢我呀。(哭)你有能耐你就喜欢喜欢我。⑦ …喜欢喜欢我吗,你就有能耐喜欢我吗 ?(伤心委屈) ⑧你为什么你连吴欣尧都有喜欢了,你为什么就不喜欢我呀 ?(委屈、质问)⑨……抱我,比我还沉的东西,你都敢抱起来,……,有我,你怎么就不敢抱起来呢?⑩……干过很多的错事,就是你干的,为什么就没有你不干的错事呢?你为什么呢?你为什么就不能不干错事一回呢?为什么干错事的老是你,不是别人?为什么?为什么干错事的总是你呢?为什么?……你要知道我的真诚。我多么真诚,多么孝敬!我是那么个人吗?我是那么个人吗?

总体而言,小女孩的情绪呈现伤心委屈、愤怒质问、又渐趋缓解的走势。图1中12个反问句的平均音高折线最高值位于问⑧和问⑨部分,平均音高在500Hz与600Hz之间,而后面的平均音高大致在400Hz与500Hz之间。平均音强变化都不太大,介于80—84db之间。

图1 12个反问句平均音高折线图

这些反问句中的重音,基本符合胡德明(2010)、邵敬敏(2013)的论断,如重音出现在对比项中、特指问中疑问词或者不重读,或者强重读等;其表情功能为:凸显指向情绪产生根源的推理路径。下面我们对问⑧进行详细分析(下面语图截屏中后半句“你”和“就”的空间太小,音高没有显示完整,分别为418Hz和546Hz)。

图2 问⑧的praat语图

问⑧中出现了全篇单句平均音高和词语音高两项最大值。与小女孩相对平静状态下平均音高400Hz左右相比,问⑧中前半句出现了603Hz的基频,综合音高、音强和音长等因素,“你为什么”和“你连吴欣尧”重读明显,而后半句中的“不喜欢”重读最为明显,“不”的音高高达711Hz,音强和音长也是超常的86db和0.35秒,“喜欢”的三个数值也分别高为554Hz、82db和0.71秒。这些重读词语对比性质明显,即吴欣尧和“我”的对比,爸爸态度的对比,喜欢他不喜欢“我”,而这些依照“我”对亲子关系的理解和期待,都是不合情理、让人伤心委屈乃至愤怒的。这些重音词指向的推理逻辑是:你(我的爸爸)喜欢吴欣尧(别人的孩子),这是不对的,你不喜欢我,这太不应该。突出的词语都指向了愤怒、委屈的根源,包括“为什么(不能理解你的理由)”“你连……都(出乎情理、意料)” 等,符合我们对重音表情功能的假定。

总体来看,整个语段中出现最多的就是“为什么”特指型反问句, 9个“为什么”中有7个被重读,其中强重读3个,凸显了对爸爸行为动因的质疑、不理解,“不干(错事)”“不能不干(错事)”“干错事”等词语重读是凸显孩子对爸爸的期待,因期待落空产生不满。问和是两个是非型反问句,一句话重复两遍,但重读节奏不同。根据前面语义“我多么真诚,多么孝敬”,可以推测这两句是想表达“我不是那么个人”。在信息新旧原则的作用下,重复出现的两句话重读节奏分别为“我是……人(吗)”和“是……人(吗)”,前面一句“我”是新信息,也被重读,后面一句只重读了核心的“是……人(吗)”,都凸显了“我不是……人”的本意,以自己的“对”反衬爸爸的“错”,表达申辩的语气。另外,从上面的情绪走势图来看,情绪激烈时,重音的频率和绝对值都是相应增加的,印证了重音对情绪表达的强化作用。

除了对自然语料的分析,我们对实验性语料的分析也印证了重音表情功能的假设。我们在研究重音对于愤怒情绪表达的作用时,设计了60句带短语境的话语,陈述句和反问句各30句。我们请了6名普通话标准的汉语母语者(3名男性、3名女性)分别以中性、较怒和大怒三种情绪读这60句话,然后进行数据分析。关于音感实验的详细过程和结果,将另文讨论。

我们使用Praat对不同情绪程度的重音的分析发现,无论是陈述句还是反问句,中性语调情况下,重音不明显,而在较怒和大怒情绪中,重读非常明显。总体而言,重音大致落在两类词语上:一是表达主观性的情绪词、副词等;二是指向言外之意的中性词语,二者都指向了愤怒的原因。重音落在情绪词或其他表达态度、程度等主观性强的词语上时,根据这些词本身的效价或程度指向可以推导出情绪产生的根源;重音落在中性词语上时,其弦外之音则主要是为了帮助听话人推导出愤怒的原因。

四、 结 语

本文根据反问句的情绪性和诱导性等特征,以语音实证的方法,验证了重音在特指问、是非问、正反问等各种类型的反问句中的表意和表情程序功能。通过分析语料发现,反问句重音表意功能主要体现在通过将焦点重音前景化来凸显语用推理路径,同时凸显对观点的强化;其表情功能主要表现为凸显指向情绪产生根源的推理路径,同时凸显对情绪表达的强化。当然,重音的表意功能和表情功能并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重音程序性的连续体。其中一端趋向于表意,另一端趋向于表情。在较理性的中性话语中表意功能更强。在情感激发度较高的话语中,则表情功能更强。重音在反问句中表意与表情的程序功能协调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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