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遍的语言学与“可怜的语言学家”*
2019-01-15朱莉娅克里斯蒂娃
朱莉娅·克里斯蒂娃
(法国巴黎第七大学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院,巴黎)
龚兆华 王东亮 译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我将尝试概括一下我在为《最后的课程》①撰写的前言中提出的某些观点,同时加以发挥和阐明,由此可能会引发一些问题和探讨。
我认为在《最后的课程》中存在一种思想风格,这种思想风格可以用本维尼斯特自己曾引用过的赫拉克利特的一句话加以概括:“语言不言不隐,它只是意指。”②在我看来,从本氏在其《最后的课程》中所试图阐明乃至贯穿其全部著作的“意指”(signifier)一词中可以引出两个定义。
第一个定义是,“意指”不是交流,不是“意味着”,它不是传递一个信息或一种真理,而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超越语言的所有用法的“一种内在于语言的原则”,而非一种外在现实或一种外在于言语活动的超验性。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我们将会看到本氏关于这一“意指”的所有思考,如何一方面与哲学,另一方面与宗教形成鲜明对照。对哲学和宗教而言,“意指”以及“意义”本身是外在的:对哲学家而言,它们是需要探索的“真理”;对宗教而言,它们是需要培植的“彼界”。
第二个定义是,作为拥有一种内在原则即意指原则的语言,是一种“意指机体”(organisme signifiant)③。从《最后的课程》第12课可知,“意指机体”这一说法借用自亚里士多德,它指向亚里士多德的organon(工具)一词,不过从词源上看,也指向org,后者有运动、脾气、性格、激情、愤怒、热情、活力等多种意义,“高潮”(orgasme)一词即是以之为词根而成。“意指”的最后一个意义出自《最后的课程》,但亦见于本氏讨论波德莱尔和诗歌话语的手稿。他说:语言,作为一种活的,生成与自我生成的机体,是一种体验。我将对“体验”这个概念以及本氏《普通语言学问题》④第二卷中的一句话加以讨论。这句话是:“远在用于交流之前,言语活动首先用于生活。”⑤
我打算通过本氏的这些不同的文本,从细节上讨论“意指”的这两个侧面,即内在于语言的原则和意指机体。这使我想起我在《最后的课程》前言中已提到并对之进行深入思考的一则小轶事:本氏逝世前不久,曾在我的衬衫上写下“THEO”一词。本文中,我将引导诸位进行几段思考。首先我将谈到本维尼斯特的一些生平事迹,我与本维尼斯特的相遇,我在1967、1968和1969年以及他脑中风之后的那几年与他的关系,直到他1976年去世。在他罹患脑中风之后,我曾经努力想陪伴他,可惜未能如愿。其后,我将参照《最后的课程》以及《普通语言学问题》第二卷来讨论“意指”及其双重意义。第三部分我将谈及本维尼斯特在《最后的课程》中对文字的见解;之后第四个部分,我将讨论与机体更接近的“内在言语活动”(langage intérieur);最后,我将以上面提到的那则轶事作为结尾。
我认为有必要先回顾一下本维尼斯特开展语言学思考的历史和生平背景,因为这种思考不仅基于渊博的知识、他对过去的广泛了解,也自然根植于他的时代,并带有某种谨慎但实在,且始终切时的政治立场。在我看来,本维尼斯特的作品“尚未完成”,因为——尤其自《最后的课程》出版以来——他所致力于建立的关于言语活动的普遍理论大大超越了语言学的范围。不一定非要从事语言学,才能体会到他那广泛的跨学科兴趣。而且我认为应当将他的思考告诉现在的年轻人:他们对此知之甚少,甚至一无所知。
我们的“五月风暴”
诸位都知道,今天所有人都相信我们的生活浸浴在言语活动之中。这或许是真的,但那些只看到这张超链接网络表面的人,似乎没有看到言语活动的坚实度及其所有范围。在1960年代末,当时的青年知识分子已经接受这样一种观念,即人并不仅由其在生产中的位置(马克思主义)或生殖(精神分析)所定义,而是由其言语活动的体验所定义。所谓“结构主义”并不仅是一种形式主义或学校里教授的一种专业理论,而是一种存在于世的方式。正是因此,符号学成为思想自由的同义词,尤其在东欧国家。国际符号学学会正是本着这种精神创立的,它将波兰、捷克或保加利亚的年轻学者们集中到本维尼斯特、罗兰·巴特、格雷马斯、西比奥克等人的周围。我成为学会的总秘书,协助罗贝尔词典的主要负责人、资深语言学家约赛特·雷-德博弗(Josette Rey-Debove)负责出版工作。我们成为《社会科学信息》(SocialScienceInformation)杂志“符号学研究”(Recherches sémiotiques)专栏的编辑,这一专栏是西比奥克后来在印第安纳创立的Semiotica杂志的前身。
1968年4月我们前往华沙。我随身携带了安托南·阿尔托的《罗德兹书简》(Antonin Artaud,LettresdeRodez)。在我沉迷阅读时,本维尼斯特拿走了这本书,自己如痴如醉地读起来。如今时隔40年再次翻开这本书,我明白了这个文本为什么令他如此痴迷。当然阿尔托的文本确实触及语言,但其中还有其他东西令他着迷。我将引用这本书的一些段落来加以说明。
以其中的第一封信为例。这是一封写给法文版《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编辑亨利·帕里佐(Henri Parisot)的信。阿尔托在信中抨击刘易斯·卡罗尔的诗Jabberwocky⑥。在阿尔托看来,那只是附庸风雅者玩的一些无谓的文字游戏,而非源自“灵魂或心”:
我从未喜欢过这首在我看来故作天真的诗;我喜欢迸发出来的诗歌,而不是雕琢的语言。在我写作或阅读之时,我希望像波德莱尔的《腐尸》《一个女殉道者》或《基西拉岛之旅》那样使我感到自己的灵魂紧绷。我不喜欢那些肤浅的诗歌或语言,它们只是一些无谓的消遣或智力游戏。这种智力靠的是肛门,而不是灵魂或心……
所有不是像波德莱尔或爱伦·坡的诗歌那样属于灵魂的痉挛或来自灵魂的痉挛的,都不是真实的,都不能被接纳为诗歌……
我们可以创造语言,或以语法外的感觉来使用纯语言,但这种感觉自身必须是有效的,也就是说它是来自存在的……折磨,且不能容忍被遗忘……
挖掘存在及其言语活动粪便的诗歌,味道必然不好闻……
……维系在每个伟大诗人都曾浸泡过的痛苦的子宫存在之中,出生之时,便散发着臭味……
在此,我不对阿尔托关于语言表达和排泄物比喻的观点多加发挥。不过,当本维尼斯特住院时,我却想起了这个:那是在一个散发着臭味的(几个人合用)的病房里,尽管本维尼斯特身上还保留着语言,但作为语言学家的他却失去了说话能力……我只是想请诸位去注意弗洛伊德在1925年写的一篇文章:《否定》(DieVerneinung)。这位精神分析的奠基人将儿童的暴力、啼哭以及他的生理排泄——所有被排除出身体之物,与他身上最早出现的语言符号联系起来,这些符号即是表示“不”的符号,是否定性的移置,并由此成为语言的前驱。弗洛伊德之后的精神分析学家(特别是梅兰妮·克莱恩、伊凡·福纳吉和我本人)经常关注这一主题。我是想说明,阿尔托的这种明显的情结揭示了一种亚语言冲动暴力,而本维尼斯特在其关于内在言语活动的笔记中对此亦有暗示。不过,在华沙,本维尼斯特读到的是以下这些:
我喜欢那些饥饿者、病人、贱民和中毒者的诗:如维庸、波德莱尔、爱伦·坡和奈瓦尔;以及那些迷失在自己的写作中、受语言折磨之人的诗,而不是那些装作迷失以更好地展现自己对迷失的意识和写作的技巧的诗歌……
抛弃语言及其规则,将其扭曲,剥除声门的外衣,露出它性感的肉体,从中喷射出灵魂的精液和潜意识的呻吟,这样便好。但前提性器官必须感受到那种狂乱、赤裸、出自体内且又失落、天真、惊愕的反抗者的高潮…… 而这项工作又不应像被某种缺失所成就,在这种缺失中,风格在每个不协调的角落都散发出一种餍足的精神的臭味,构成对语言的内部的消耗…… 这样写出来的不是法语,每个人都能阅读,无论他来自哪个民族。
我们可以看出,阿尔托主张超越民族语言,进入言语活动由之而生的身体。在我们研究本维尼斯特或阿尔托的手稿生成之时,仔细重读这些段落并非没有意义。
在去华沙之前,我还读到1925年摩洛哥里夫战争之时《超现实主义革命》杂志上发表的一份极富政治性暴力的《宣言》。这份宣言今天已经很著名,但当时知道的人不多。我读一下宣言的结尾:“我们是精神的反抗;我们将流血的革命视为那些受你们羞辱的精神的不可避免的复仇。我们不是空想家:这场革命,我们只在其社会形式下构想。”这就是一份起义的号召。在这份宣言的签名人中,有亨利·列斐伏尔、乔治·普利策、路易·阿拉贡、安托南·阿尔托、安德烈·布勒东、勒内·克维尔、罗贝尔·德斯诺斯、保罗·艾吕雅、马克斯·恩斯特、米歇尔·莱里斯和菲利普·苏波,但我还看到了站在我身边的那个人的名字:温和的埃米尔·本维尼斯特。
不过,我发现这位大教授不愿意承认过去的这一英勇行为,至少不愿公开承认,这让我大惑不解。或许他阅读阿尔托的事使我胆子大起来,或至少让我觉得他回忆起此事时应该不至于不高兴,但是当我提到《宣言》上有他的签名时,对我一向很和气的本维尼斯特沉下脸来:“不过,女士,这只是个令人不快的巧合!”过了一会儿,可能是对自己生硬的语气感到抱歉,也可能是看到他的语气给我造成了惊吓和委屈,他把我拉到一旁,恢复和蔼的口吻对我说:“那是我的签名没错,但是不能说出去,如今我在法兰西学院。”不久之后我们回到巴黎,他坚持邀我去丁香园咖啡馆,《宣言》的那些签名者当年正是在这里聚会。他对我说:“您知道,我们当年经常在这里碰面,经常有人流血。流血,这不是一个比喻。非常暴力。我无法待下去,我离开了他们。但我不会忘记这些。”
我不是从这些话中得出结论认为本维尼斯特因为害怕危险或拒绝革命的理论而逃离了这个圈子。他选择退出,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是那种砸破墙壁或点燃火焰的性格;另一方面是因为在充满理论话语的学术界,他试图将鲜活肉体的某种体验与从超现实主义到阿尔托的那种爆炸性的语言联系起来。至少其语言学思想的演变可以证明这一点,在我看来,这一直持续至他生命的终点。为了更好地理解上面提到的这些事,接下来我将参照弗朗索瓦丝·巴代尔(Françoise Bader)搜集的本维尼斯特少年与青年时期的一些事迹,来谈一谈本维尼斯特生平的某些要素。
本维尼斯特生平简介
埃兹拉·本维尼斯特(Ezra Benveniste,后来才改名为埃米尔)1902年出生在叙利亚的一个说多种语言的犹太家庭⑦。他的这一出身背景跟同时代法国另一些伟大的语言学家很相似,如达尔美斯泰特兄弟(Darmesteter)、西尔万·列维(Sylvain Lévi)和萨洛蒙·雷纳奇(Salomon Reinach),他们都出身于多语种的犹太裔家庭,从小便通晓多种语言。他的母亲玛丽——也可能是玛丽安——出生在今天立陶宛的维尔纽斯,在保加利亚萨莫科夫的犹太大学联盟的学校里教授法语、俄语和希伯来语。本维尼斯特曾对我说,我让他想起他的母亲,我想是指我和她外貌相像。但他从未和我提起他的家庭或者他的犹太血统,也从未提到他的母亲曾在我的祖国教书。他的父亲,马塔提亚斯·本维尼斯特(Matathias Benveniste)出生在士麦那,不仅会说拉迪诺语,而且由于从小的语言环境,还通晓土耳其语、阿拉伯语、现代希腊语和各种斯拉夫语。十一岁那年,年轻的埃兹拉就被送到了法国,进入位于沃克兰街的犹太人拉比学校的一个小型的培训班学习。这个培训班的目的是为东方和非洲的犹太社群培养拉比(拉比(rabbi)在希伯来语中意为“老师”。古代犹太教中原指精通经典、律法的学者,后为执行犹太教教规、律法并主持宗教仪式者的称呼——译者注),有如我们培养共和国的小学教师。本维尼斯特在那里学了拉丁语、希腊语、希伯来语、德语,当然也特别用功地学了法语。远在东欧的玛丽尽可能地关心着儿子的学业,这从1918年她写给拉比学校的一封信中便可看出,信里说她希望埃米尔离开沃克兰街。实际上此时她儿子的语言天赋已经被来这里代课的印度学家西尔万·列维(一说萨洛蒙·雷纳奇)发现。于是本维尼斯特遵照他母亲的意愿离开了拉比学校,开始其高等教育的学业。在通过语法学的教师资格考试后,他进入高等研究实践学校,成为安托万·梅耶(Antoine Meillet)的学生,后来留校任教,再后来又进入声名卓著的法兰西学院教书。
他所受过的七年犹太教教育并没有在他的作品中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当然他也不可能忘记自己的犹太血统。或许他自己曾希望忘记,但历史环境却不会留给他这样的机会。1940年他被捕,后来成功逃亡到瑞士的弗莱堡。当时巴尔蒂斯(Balthus)、贾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皮埃尔·埃马纽尔(Pierre Emmanuel)、皮埃尔·让·儒弗(Pierre Jean Jouve)等人都住在那里,本维尼斯特很可能曾和他们会面。他在巴黎的住所被洗劫,他的兄弟亨利·本维尼斯特1942年被捕并被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有一件事经常被人忽视,本维尼斯特是1942年马克·布洛赫(Marc Bloch)写给法国犹太人总会(UGIF)的公开信⑧的签名人之一。法国犹太人总会是维希政府迫于德国的压力创建的组织,目的是更好地控制犹太人。这封公开信谴责维希政府对犹太人推行的隔离政策——这种政策是流放的前奏。其中特别呼吁:“必须在我们和我们的法国弟兄之间维持尽可能紧密的团结,不要试图在精神上将我们从这个民族共同体中孤立出去,即使法律不允许,我们也保持着对这个民族共同体的忠诚。”这种对法国——他的接收国——的认同,当然证明他有保护犹太人民和谴责隔离政策的考虑,但在我看来,这也是以后本维尼斯特思想的一个重要线索,即对共和国理想和世俗人文主义的坚持。对于这些价值,他像一个感恩的孩子,因此后来终其一生他以哲学和语言学为武器来捍卫这些价值,并反对任何形式的社会排斥。这种对世俗性的热爱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对犹太文化的参照从不明显。在这一点上本维尼斯特与时人所谓的“持不可知论的犹太人”如雷蒙·阿隆(Raymond Aron)比较相似。这种立场使他尽量避免对犹太教进行参照,不过,如果我们仔细阅读他的著作,从某些字里行间仍可隐约看出他对希伯来文和犹太传统的记忆。
在这种环境和通过赫拉克利特的格言“语言不言不隐,而只是意指”所体现的哲学背景的影响下,本维尼斯特著作中所参考的学科和流派的数量之众给他的读者们留下深刻印象,包括结构主义、乔姆斯基句法理论、现象学、超现实主义、精神分析、文学等等,它们共同构成了本维尼斯特复调乐式的思想风格。本维尼斯特并没有试图隐瞒这些思想来源,他只是努力采集所有围绕语言并随之而动的幼芽以探究语言的机制,但并不去建立一种固定的系统或某种确定的“模型”。
在似乎是本维斯尼特为自己指定的任务中,我们可以认为他试图回避美学:即由真求美,而不是相反。在我看来,这种对美学的回避在他的生活中也很重要。例如,当本维尼斯特沉浸在超现实主义的思想浪潮中之时,他写了一篇名为《雄水》(L’eauViril)⑨的文论,与上面提到的《宣言》同年面世。作为对里尔克的回应,这篇短文是一篇充满暗示的供状,揭示了这位年轻的语言学家对诗歌以及……对母亲形象的怀恋。我们知道,本维尼斯特11岁就离开了他的母亲,此后直至他母亲去世——那时他只有17岁——两人都未能再重逢。雄水指的是海洋,他将它描绘成一种母性的形象,但它只是“表面上是女性”,而拥有一种“潜在的雄性的暴力”:这是一种强有力的母性,“像男人一样强壮”,将荷马的“海洋老人”与洛特雷阿蒙所谓的“古老的海洋,伟大的独身者”联系起来。与此同时拥有母性与雄性的海洋形象或是某位独身者的性幻想对象,在后者的身上年轻的本维尼斯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种诗学尝试,本维尼斯特后来并未再继续。据我所知,在他留下的资料中,并没有其他此类的文章。不过,在与《最后的课程》同时期的论波德莱尔诗歌的笔记⑩中——这份笔记我接下来还将提到,他讨论了“内在言语活动”、叙事性和先于任何语法或叙事编码程式的诗歌,用里尔克的话来说,那是“另一种语言”,而本维尼斯特也差不多采用了同样的说法。
以上是关于本维尼斯特的生平部分,这也构成我接下来将要进行的理论思考的背景。
陈 述 符 号 学
首先是双重意指性。从《普通语言学问题》的第一卷起,本维尼斯特开始脱离曾启发其思想的结构语言学,并提出建立在“陈言”(allocution)、“对话”以及诸如“陈述”“主体性”“主体间性”等概念基础上的话语语言学。这些概念,特别是“施为言辞”(énoncés performatifs)概念,如今在分析哲学的理论中,得到了更好的理解。但是,在我看来,本维尼斯特的另一个参照,我们谈得仍然不够,这就是精神分析。他是米尔内(Jean-Claude Milner)之前唯一一位对弗洛伊德革命感兴趣的语言学家(我觉得本维尼斯特受弗洛伊德的影响更深,而米尔内则主要受拉康的影响)。《精神分析与语言的功能》一文中指出,陈述的主体性指向跨语言或前语言感觉的活动,后者超越了现象学家所言的意向活动。由此可见,本维尼斯特大大拓展了乔姆斯基语言学、结构主义语言学和分析语言学(分析哲学)以来的语言学研究的范围。另外,他将语言学推理引向弗洛伊德思想和某种“潜意识主体”:潜意识并不像语言那样构造,而是受“语言所抑制和升华的一种无秩序的力量”影响。我们现在已来到这条分界线上(这一分界我们上文在谈论阿尔托之时已提到),一面是对人的身体施加影响的冲动性活动,另一面是被视为抑制并升华这种冲动性的语言。本维尼斯特从“引入新内容——即审查力量中止之时的潜意识动机与特殊的象征机制——的裂缝”出发确认了这一点。
普通语言学的这些新的维度,本维尼斯特后来在《普通语言学问题》第二卷中又重新拾起。出于对索绪尔的异议,本维尼斯特提出了意指性的两种类型:符义学与语义学。我将尝试利用这两个概念来说明《最后的课程》中所简单论及的“文字”问题如何在这一理论中加以理解。本维尼斯特将符义学与语义学区分开来,符义学(在此我们仍然与索绪尔的理论很接近)研究的是以任意性联系为特征的符号:所谓“任意”指的是能指与所指的联系源自社会规约(如“书”在法语中为livre,英语中为book)。这是一种封闭的、二元的、语言内的、系统化的、制度性的总括的意义。对本维尼斯特这样灵魂中流淌着无政府主义血液的人而言,重要的是肯定语言、社会规定、交流的制度性特征。这一作为权威与基础的符义学以聚合和替代关系为特征,这一点让-克洛德·高概与伊蕾娜·冯诺格里奥在为《最后的课程》撰写的绪论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不过,言语活动的这一维度尚不足以发挥陈述主体的自由,它还需要语义学。与符义学意指模式不同,语义学表现为:句子将符号的所指或意向(intenté)连接起来。在这一点上,本维尼斯特频繁地影射现象学上的意向性。这一现象学概念曾影响多位语言学家,包括高概和冯诺格里奥在绪言中提到的亨德里克·博斯(Hendrik Josephus Pos)。我认为本维尼斯特走得更远,暗指了胡塞尔的“超验主体”。胡塞尔的主体是只能由句子构造之述谓主体,它只能通过构建述谓程式(主—谓)才能够存在。不过,现象学家们从胡塞尔出发还提出了一种感觉的、前述谓的维度(本维尼斯特在其后期的手稿中才涉及这一点)。不过,他仍然受益于现象学的“述谓论题”与“共在”(Mitsein)的概念。本氏指出,语义学以连接和组合关系为特征,在此“符号”变成了“词”:“书”不再仅仅是某一参照物的符号,也被赋予了某种意向(如“我给你带来一本书”),它被连接在陈述行为中对另一个人说的话语里面。本维尼斯特着重强调言说者的活动乃是位于语义学维度中。言说者在以第一人称“我”向第二人称“你”讲话的情境中调动语言,而第三人称(这已经是在《问题》第二卷里讨论了)则位于话语之外:“在符义学基础上,作为话语的语言构建出一种特定的语义学,一种由单词组合产生的意向之意义,其中每个词只保留其作为符号的一小部分价值。”
这一关于双重意指模式的构想开启了一门新研究,本维尼斯特在1966年的法语哲学大会和1968年的华沙国际符号学大会的发言中都曾做过介绍。本维尼斯特坚持主张超越符号的概念和作为系统的语言,强调这种双重模式的重要性,一是在语言内分析中开启一种新的意指维度,即区别于“符号”维度的“话语”维度;二是跨语言分析,是建立在陈述语义学基础上的对文本和作品的所谓“元符义学”(méta-sémiotique)分析。本维尼斯特对这一理论的创新性有清楚的认识,新颖的东西总是很难成形,甚或必然是未完成的。因此,他写道:“我们完全处在对某种尚不能被完整定义的特性的初步思考阶段。”这一贯穿整个语言学的导向,要求对人文学科的配置进行重新组织。
立足于其时代以及《普通语言学问题》第二卷的《最后的课程》,似乎延续着这一思考。它指向本维尼斯特倾情呼唤的这片新大陆,而他讨论“诗歌语言”的《波德莱尔》手稿也将成为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关于意指性的这两个侧面——符义学和语义学的更多讨论,诸位可以参考我为《最后的课程》撰写的前言。现在我想更详细地说明本维尼斯特对文字的看法。因为文字问题不仅在《最后的课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也在意指性两极之间发挥着中继作用,有助于重塑意指性两极的理论。
文字、生产、衍生
实际上,文字成为语言具有 “生产”与“衍生”能力的杠杆。这些概念不应从生成语法的角度进行理解(也正是因此,我才特别指出本维尼斯特坚持将语言视为亚里士多德所谓的“机体”,并坚持在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中探讨语言),它们的意义涉及心理机制的复杂性。我们知道,文字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哲学与文学研究中的一个核心问题:如罗兰·巴特的《写作的零度》、德里达的《文字学》《声音与现象》均与之相关;在文学领域,则有《原样》团体的相关著作,特别是其成员菲利普·索莱尔斯(Philippe Sollers)的《极限体验与书写》,另外还有新小说。本维尼斯特并没有提到这些作品,但它们显然激发了他的兴趣,使他从语言学角度对文字问题进行了严格的系统阐述。
他首先与索绪尔的文字观保持距离:索绪尔认为文字附属于语言,它只是对语言的一种模仿。《最后的课程》在这一点上说得很清楚,本维尼斯特通过探讨书写行为、文字的学习以及历史上各种类型的文字,对索绪尔的观点提出质疑。本维尼斯特特别强调他并不追寻文字的起源,他经常对我说起源问题并不属于语言学的范围。第9课明确指出这一点,他所感兴趣的是对意指性的图形表现的各种不同的方法。
那么,作为“符号”与作为“话语”的这两方面的意指性是如何以图形表现的?符号指向一种参照物的外在性并包含所指。本维尼斯特所质疑的,是他称为“书籍文明在文字与语言、言语与思想之间建立的无以复加的紧密联系”(第9课)。本维尼斯特关于这一主题的思考对我们非常重要,尤其在我们探讨书籍文明是否可能走向消亡的时候。
本维尼斯特努力将“言语”“文字”与“语言”剥离开来,以了解文字何以是一种特殊的符号系统。他没有将文字视为语言的附庸,而是试图通过观察文字的历史以及文字的学习,以看清它的特殊性究竟在何处。简而言之,通过将言语与文字分开,为了让后者成为一种“高度的抽象”,书写言说者(locuteur écrivant)从言语活动中脱离出来,将言语转化为图像,这种“言语的图符化(iconisation)”使他意识到他以前习而未察的一点:言语流由可分解的单位构成。本维尼斯特指出,这一意识伴随着某些重要的损失,比如失去了说话、身体等方面的接触,但也有一些好处:“外在化”(extériorisation)与“交流”。因为通过文字,我们的思想可以在我们的身体之外存在;它也可以让我们与那些从未谋面的人交流,此外还可使思想被记忆和保存。不过,除了这些“实用”的方面以外,在本维尼斯特看来,文字主要的优点在于它是“第一次伟大的抽象”:“它(文字)使语言脱离其语境与情境的要素,成为一种独立的现实”,使书写言说者认识到言语与思想都是由表现为物质符号或图像的词构成。这是第一点。
本维尼斯特在第8课中接着指出,对思想的图符化是“言说者与其自身的一种独特的体验”之源,“体验”(expérience)一词在《普通语言学问题》第二卷中已经多次出现,在此又频繁出现用以指人的自我构建的一个关键时刻。言说者——特别是学习文字的儿童——意识到他所写的文字并非来自说出的言语、被运用的语言,而是来自内在言语活动,这是一种整体的、概括的、非语法的、暗示性的、快速的、不协调的,只有自己能够理解的言语活动。由此,他的任务是将这种混沌的思想转化为可交流的图形。这一面向每个书写言说者的任务,被本维尼斯特称为“将内在言语活动和思想转化为他人可理解的形式之操作”,“图符表现同时构建言语与文字,文字组织思想与言语”。因此,文字图形既不仅是外部书写形成之物,也不仅仅是需要书写的观念或书写的意向,而是文字“组织”了言语活动本身。文字是对语言的一种组织,它建立了一个外部对象——图像,但通过这种图形操作,它也使书写者能够以更协调的方式组建自己的言语活动。我们知道,会书写的言说者与从未书写的言说者自我介绍的方式绝不一样。书写是一种驯化思想的方式。
本维尼斯特关于思想“与言语的制造和文字的习得一起形成”的观点与德里达所言的“原迹”(archi-trace)相近——他可能读过德里达,但从未和我提到过。所谓“原迹”,就是从心理下层图像到痕迹的易化(frayage)(“易化”(frayage)是弗洛伊德用以描述精神机构功能的一个神经学术语,指的是“兴奋”选择抵抗降低的通道从一个神经元传递到另一个神经元的过程。克里斯蒂娃在此用以指从心理下层图像到痕迹的运动。——译者注)对德里达而言,原迹的概念意味着在采用某种书写形式之前,某种心理状态在组织思想流。这也正是本维尼斯特在与索绪尔“文字附属于语言”的观点保持距离的同时,在第2课中评论皮尔士时所试图表达的“图形符号将思想与书写图形及语言表达结合起来”,也就是说同时将它们进行组织、结合并驯化。因此,图符表现和语言表现平行发展,这使人隐约看到“思想”和“图符”的另一种关系。与“思想”和“言语”的关系相比,前者不那么逐一对应但更为“整体”。本维尼斯特提出假设,认为文字与内在言语活动、潜意识相关联,故而也与潜意识的混沌力量、它的缺陷以及它的语言游戏等相关。他在提到超现实主义写作时便发现了这一点,后来在《波德莱尔》手稿中,他又从符号学角度再次加以重申。
在我看来,《最后的课程》的这些笔记,如果依照本维尼斯特在论潜意识的文章中对内在言语活动的论述加以阐释,可以补充现象学意向理论。尽管文字伴随语法运动——因为现象学意向意味着述谓,但它指向某种不那么逐一对应之物,指向尚未被从语法上加以组织的整块的意指。因此,书写言说者的这种内在言语活动并不只限于命题性,它还调动梦境和主体建构的脱节状态或先于主体建构的状态。在此,本维尼斯特试图在语言学概念中引入现象学和弗洛伊德的声音。
本维尼斯特指出,文字历史上的两次革命阐明了语言的双重意指性(在此本维尼斯特关注的不是书写“行为”,而是文字的“历史”)。第一次革命以一类文字为代表:在这类文字中,人们从语言的双重意指性出发发明了一种书写“声音段”的图形系统,从而产生数量有限的符号。这使得书写言说者无需再现事件信息的内容,而是再现该信息的语言形式。在表意文字中,假如要书写“我给您带一本书”这一信息,则是画一个手拿书本的人的图形,也就是说这种书写方式考虑的只是句子的内容,而非句子本身。伟大的革命发生在中国:中国人发明的汉字表现的是被描述事件的语言表达,而非事件本身。在赞颂汉字发明者的天才之时,本维尼斯特也指出这一天才发明很大程度是因为汉语是一种单音节语言:每个词对应一个音节。中国人懂得善加利用其语言的这一优势,并设计出一批能够消除歧义的符号。
通过文字将言语(而非事件)图符化的第二个阶段以多音节语言为代表。它们进行一种高级的切分:不再切分成“声音段”或单词,而是切分为音节,并由此产生一些变种如苏美尔文、楔形文字、阿卡德文或埃及文字(第10课)。图形表现历史上这一被本维尼斯特视为关键性的阶段是闪米特字母文字。在这种文字中, 辅音图形承担意义,而语法功能则由元音化承担。本维斯尼特指出,在这种文字中“语义学在符义结构中占主导地位,辅音优先于元音”,并由此推导出其“词源或语义学考虑多于语法考虑”(第11课)。
相反,将音节分解为辅音和元音的希腊字母则失去了词根的语义指涉,从而导致集体指涉的缺失,并促使个人在陈述主体性的构建中发挥更大的创造性。文字的这一演变使言说者不再参照圣书中那种集体的信息、意群式意指模式,而是赋予言说者更大的个体表达自由。本维尼斯特认为,这一演变,与翻译不断增长的便利性相结合,在通向自由与世俗性的进步中或许扮演着一种决定性的角色。由此出发可以开启多个研究方向,它们仍有待于进一步的探索(第7和第10课)。
另一个与文字的组织作用相关的要素在我看来也很重要。书写汉字、希伯来文或字母文字意味着一种特定的存在于世的方式。本维尼斯特在第14课指出了这一点,并划出一条相当清晰的分界线:一方面,在东边,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和中国,都是以文字至上为特征的书写文明为主,在这些文明中,书吏在社会组织中扮演着中心角色;另一方面,在西方世界,书写物则相对受轻视(例如,在荷马的作品中,graph一词仅有“刮、擦”之义),且并不指向意群和古老的语义学。
在勾勒出文字所驯服的意指性的类型后,本维尼斯特接着讨论文字的一些新的特征。文字不仅组织语言,也延长了书写物。本维尼斯特思想的一个新阶段以此为起点。他没有走向新的语言相对主义,他所感兴趣的,是了解图符化如何开启并精炼内在言语活动的形式化。文字(第12课)这种符号系统更类似于“内在言语活动”而不是“话语链”。这种我们赖以构成的混沌思想,其错综复杂在文学体验中也得以呈现。文学带来一种新的语言风格,将前语言流组织成某种个人神话。在本维尼斯特看来,因为作家是在表达他自己的神话,他也就继承了文字发明者的事业。
走向对虚构的思考
在探讨了作为语言语法自我符义化(auto-sémiotisation)的文字之后,本维尼斯特走向对虚构的思考,但并未贬低前者在后者的构建中所起到的作用。他认为应以另外一种思想组织形式来理解语法,从而创造出新的词语或词语的组合,形成隐喻和隐喻组合。
我想花点时间强调一下作为写作的组成部分的“叙事逻辑”所扮演的角色,这里所谓“写作”应从广义的思想组织的角度加以理解。我们在当代理论中找到两个这方面的例子,一个是现象学理论,另一个是心理语言学理论。
我首先想到胡塞尔和他赋予——以述谓为基础并超越述谓的——虚构的地位。 他将“fiktion”(虚构)视为现象学和所有研究精神生命的科学的“生命要素”,意即虚构运用转置为清晰图像的丰富而准确的感觉材料,为抽象物“施肥”。
另一方面,认知派学者最近将叙事引入他们的研究之中,探索儿童早期的表达法——单词句(holophrase)。单词句出现在儿童咿呀学语后会说单词之时。例如“奶瓶”,当幼儿说“奶瓶”之时,他的意思是“我要我的奶瓶”。他还不会完整地提出这个要求,但它已经隐含在单词句中。因此,对心理语言学家而言,单词句已不仅是乔姆斯基主义者所认为的天生的叙事结构,而是一种叙事素,一个小叙事。它隐藏在单词背后,并在之后发展为语言行为(performance)。换句话说,心理语言学家将交互主体性和主体间性引入前语言中,并认为其中存在一整套前语法的但并非无意义的情感运动——我称之为“符号态”(sémiotique),它在那些有语言习得障碍的人那里仍然可以听到。在弗洛伊德、梅兰妮·克莱恩(Melanie Klein)及其弟子们的观点之外,我还指出对早期母子关系的观察揭示了他们是一个整体。在精神分析学上,我们还有“原初幻想”(fantasmes originaires)的说法,这应是儿童所拥有但没有能力说的“叙事素”,需要在移情治疗中加以倾听以使他更易获取语言能力。心理语言学家还有“前叙事壳”(enveloppe pré-narrative)的说法:当儿童说“奶瓶”之时,重要的是要分析叙事壳以通向底层的主体间性运动。
上面的这些讨论已经远远超出本维尼斯特所坚守的语言学的领域。我之所以提到这些,因为他那所涉极广的语言理论,包括文字理论在内,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即使不是独一无二也属于极为罕见的语言观:他不是将语言视为工具,而是视为一种意指机体,一种生命性质所依赖的主体间性,如果没有这种主体间性,则生成语法学家所设想的那种严格意义上的语言能力绝无可能发展。
本维尼斯特这一系列思想主要见于《最后的课程》,而其生前出版的著作中较少提及(如内在叙事性、整体性、体验等);其中,我将把诗歌语言独有的创造性问题提出来讲,这一创造性通过“对词语的选择和组合”进行。这一说法见于本氏讨论诗歌话语和波德莱尔的手稿笔记。在这份笔记中,本氏探讨了波德莱尔和兰波的一些诗句,诸如“我的回忆之母,情人中的情人”“如黑夜亦如光明一样广阔”“这是圣城,坐在西方”等:这些提及一种经历体验的隐喻处于并列关系中,属于叙事写作,但并非故事(récit)。这些复杂的意指性是由相近的隐喻组合所暗示的,其中任何一个词都无法单独表达,这让人想起本维尼斯特在第14课论及里尔克的诗歌时谈到的那种“改变文明面貌的不同于语言之语言”。在此,书写确实是一种奠基性行为(奠基性这个词可以从它所有的外延加以理解),故而本维尼斯特将它定义为“人类有史以来经历的最深刻的革命”。
本维尼斯特对文字的思考的第三个阶段就到此为止。第一个阶段是对语言图符化的思考,使人理解言语活动的要素与规则;第二个阶段是发现文字内在于言语活动;在第三个阶段,文字被视为能够催生其他言语活动的活动。
文字与语言关系的这种特殊性也强化了本维尼斯特的一个最终的认识:文字与语言的“意指方式完全相同”。文字将意指性从听觉“转移”到视觉,是一种“二级形式的言语”。言语是一级形式,“文字是转化的言语”。本维尼斯特这样写道:“手与言语的相互结合创造了文字。”文字与言语之关系等同于听到的言语与陈述的语言之关系。文字重新占有言语,以便传播、交流,亦便认识(符义)、理解(语义)。文字乃是语言 “阐释性”( interprétance)之“利益相关者”。这一将言语固定在一种符号系统中的言语接力者仍然是一种言语系统,只要我们将后者理解为一种能够生成其他符号系统的意指性,以至数码载体上的符号系统,如博客和推特……
本维尼斯特在此引领我们进行的对言语活动的思考何其广博!文字是转化的言语,手与言语的结合创造了文字,本维尼斯特在文字中所发现的这一切也应在语言中寻找。他仿佛这样告诉我们:“不要割除语言的所有能力,将它削减成一种苍白的代码。”这种将语言视为“在建工程”(work in progress)的观点,自然促使他提出了关于无限性、无穷性的问题。这个问题,本维尼斯特在第13课中,通过引用柏拉图的《斐莱布篇》及其对数字、有限性和无限性的思考,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们如何从语言所隐藏而文字所揭示的所有这些能力中,归结出有穷之物? 本维尼斯特指出这一点上语法学家与数学家很像,后者是通过将无穷归结为有穷之数以加把握。而诗人通过新的词语连接以丰富语言的能力,实际上也意味着语言与数字一样,也是无穷的。同样在第13课,本维斯尼特还强调文字丰富了语言对感觉进行编码的能力,并将文字视为对感觉的体验。
有一点或许令人惊讶,本维尼斯特并未将语言和数字无穷性的这种魔力与卡巴拉学说相对照。卡巴拉学说的信徒以经书的字母进行各种精妙的计算,以揭示其中某种隐藏的意义。本维斯尼特没有这么做,因为尽管他的语言观或许曾受到他从小浸淫其中的犹太教思想的影响,但它主要仍是沿循被我们称为“本体神学”(ontothéologie)——即希腊哲学和基督教哲学——的道路。本维尼斯特属于这一传承序列:亚里士多德思想、中世纪的“表意方式”(modi significandi)研究、文艺复兴语言学、19世纪语言学等等。希腊哲学和基督教哲学都极其重视无穷性这一概念,而本维尼斯特在语言学研究中,通过诗人和诗歌语言的隐喻性,也在语言中发现了这种不断更新的能力。
再回到我在上面提到的本维尼斯特用手指在我的衬衫上划写的“THEO”一词之前,我想着重指出无论在《普通语言学问题》第二卷还是在《波德莱尔》手稿中,本维尼斯特不停地强调语言既不是一个系统,也不是一条话语“链”,而是生产、衍生、运动。诗歌语言“与交流的性质完全不同,诉说一种言语活动传递的而非描述的情感”。因此诗人远不止是信息传递者,而是以他的内在言语活动和“肌肉感受”(impressions musculaires)来“感染”读者。这些肌肉感受“源自诗人的身体”,要求一种言语活动的爆炸形式,以至于它们不再面向社会规约的群体,而只面向属于一个新群体的单位:“没有任何其他社会制度能够接纳、庇护、传递它,除了……语言机体和语言学”。本维尼斯特将语言学视为普遍性(universalité)本身:“语言学具有普遍性,但可怜的语言学家在普遍性世界中无所适从”。
在《普通语言学问题》中,本维尼斯特谈到一种“构成对话条件的瞬间的、稍纵即逝的主体性”。作家的这些前主体性状态和身份暂显即逝的状态,我在第二阶段的海德格尔那里也找到类似的观点。我说的不是那个撰写《存在与时间》的海德格尔——在这本书中言语活动被视为“言谈”(rede),视为话语和主体间性;而是《在通向语言的途中》的海德格尔,在此他将语言视为“道说”(sage),“被说出之物”,并通向非述谓之物。在思考荷尔德林的作品时,海德格尔在他自己原先关于意向问题的观点中破开了一个缺口,谈到了被他称为“将成为语言之物”(le venirla langue)的概念。在我看来,这也是本维尼斯特在内在言语活动中所追寻的东西:一种通过语言将成为语言之物的意指性。此物并非凭空而来,因为无论孩子还是作家都总是浸浴在言语活动中:一种自言自听的言语活动。我之所以提到在本维尼斯特那里听到这第二个海德格尔的回音,也是为了迅速指出他们的区别:本维尼斯特摆脱了海德格尔所谓的语言本质中那种随时可能变得“疯狂”的“放任”。本维尼斯特总是注意将这种无穷的创造性与组合关系(syntagmation)联系起来:它必须可被说、可被表达。无论在所言物和所写物的无声构造还是图形表现中,都需要某种规矩,以便使信息得以传递。在这一点上,本维尼斯特正是我认识的那个本维斯尼特,他总是对制度和律法——特别是共和法律和教育法律——充满敬意,同时又注意在这一范围中引入一种创新的自由空间。
THEO为何?
现在我要谈谈我一直希望再讲一次的关于“THEO”的故事。
本维尼斯特罹患脑中风后,我曾多次去看望他,有时是和托多洛夫、贾法尔·穆安法儿(Djafar Moïnfar)或皮埃尔·诺拉(Pierre Nora)一起去。
其中有一次我请他为我买到的一本英文版《早期希腊文献中的波斯教》(1929)签名,这是他的第一部著作,我从一位东方学古玩商那里购得。他用颤抖的手以印刷体大写字母写下他的名字:BENVENISTE,并补上日期1971年9月23日,又迅速改为1971年9月24日。可见,他仍然在场于对话行为中,而且保留着时间的概念。
1971年,《语言》杂志出了一期献给本维尼斯特的“语言认识论”专刊,这一期由我主编,封面上写着“致敬本维尼斯特”,他对此非常高兴。后来,我和皮埃尔·诺拉(他是伽利玛出版社“人文科学文库”的主编)还给他带去了1974年出版的《普通语言学问题》第二卷。1975年,尼古拉·吕伟特(Nicolas Ruwet)、让-克洛德·米尔纳和我本人编了一本文集献给他,题为《语言、话语、社会:献给埃米尔·本维尼斯特》,由瑟伊出版社出版。他对此也很欣慰。当然,阅读这些书对他而言过于疲累,或许令他欣慰的更多是这些书的存在本身,而不是书中的内容细节。
我的拜访逐渐稀疏,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去看他,后来我突然收到他妹妹的一封信,她告诉我她哥哥想见我。这时本维尼斯特已经无法说话,他是在他妹妹给她看的一份名单上,用手指我的名字示意想见我。
于是我接受邀请去拜访他。我看到他神态安详,尽管他心里显然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我某件重要的事。根据他用手在我衬衫上划的谜一般的符号,至少我是这么解读的。这件事当时令我有点尴尬,我以为他想吃点或喝点什么,于是我递给他一张纸让他写下来,他在上面写下了“THEO”一词。之后我没再问出什么,我们的交流就到此为止。
在很长时间内,本维尼斯特先在我的衬衫上后来在纸上写下的这个谜一般的词一直困扰着我。我确信它隐藏着某种意义,但无法解读。我花了很长时间去压抑住这件事,不再去想它,直到有一天伊蕾娜·冯诺格里奥邀请我为《最后的课程》撰写前言。通过对本维尼斯特的生平经历和思想历程——从拉比学校的生活一直到他关于诗人创造一种新语言的超语言体验的思考——的全面了解,我开始确信“THEO”这个词正是代表在两个身体的相遇中、在主体间性(关于主体间性如何运转,本维尼斯特在《普通语言学问题》中已有明确说明)中实现的意指的无穷性。简单地用一个词来说,那就是意指性。普遍的意指性在两个言说的身体的相遇中实现。“身体”在本维尼斯特生前出版的著作中较少出现,《最后的课程》有一些,但只是暗示,在《波德莱尔》中则变为明示——“寻找某种语言的诗人的肌体和感觉”。两个身体的相遇,可以言说出至于无穷的话语。
我由是确信“THEO”一词正是这一“神圣之物”(res divina)——古典著作的注解者用这一说法来指称世界的无穷性——的符号。如果他不是在精神上疏远犹太教,并以语言学家的身份成为希腊—拉丁本体神学传统的继承人,那么他或许会写下“YAHVE”(耶和华)。在写完《最后的课程》前言时,我的理解便是这样。
借由另一次邀请的契机,我的思考得以推进。2013年10月,马克-阿兰·瓦克宁(Marc-Alain Ouaknin)邀请我到法国文化电台的一档早间节目“犹太经典”去谈普鲁斯特。瓦克宁是作家和哲学家,不过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也是一位拉比。录完节目后,他走近对我说:“我读过您为本维尼斯特的《最后的课程》撰写的前言,我想我知道本维尼斯特为什么写THEO。”出于好奇,我便向他请教。他解释道:“您说本维尼斯特疏远了犹太教思想,这当然没错。但他在拉比学校学习的犹太经典不可能不在他脑中留下任何记忆。而在对《妥拉》的犹太经典注释中,尤其在《巴比伦塔木德》Yoma54A中,拉夫·耶胡达(Rav Yehouda)以一幅色情的画面来比喻神的超验性:就像耶路撒冷圣殿中分隔至圣所与圣所的幔子上呈现的‘两个乳房’,‘既可见又不可见’。”瓦克宁向我进一步解释说:“幔子后面的约柜(“约柜”是用以放置上帝与以色列人所定契约之柜。据《旧约·出埃及记》,约柜中盛有上帝赐予摩西的“约版,”即刻有十诫的石板——译者注)的两条横杆会在它金环中滑动,并顶到幔子上。从幔子另一边看,就像是女性的两个乳房”。《塔木德》将这一教导与《雅歌》的这一句诗联系起来:“我以我的良人为一袋没药,常在我胸前” (《雅歌》,1:13)。瓦克宁补充道在这句诗中,“胸”字的希伯来文为Shaddaï,这个词也是神的一个名字。他由此得出结论:“我认为本维尼斯特在您衬衫上写的THEO,不是别的,正是Shaddaï这个名字。”在他看来,与所有拉比学校的学生一样,当年的埃兹拉即使不是非常了解Yoma54a篇,也不可能不知道Shaddaï一词的双重意义。本维尼斯特对根植于犹太传统的年轻时代的记忆,就这样重新进入他那无穷与肉身共同游戏的语言观中。
过后瓦克宁又给我寄来一封信,详细说明Yoma54a所言的约柜横杆与幔子如何作用,并附带至圣所和约柜的平面图资料。
本维尼斯特的这一举动当然远非举止失仪,它与他的身世相关,而他或许是想通过这个动作向我传递他的身世的“戳记”。如今我更加确信,在研究本维尼斯特的语言观以及他在最后的那些文本中所关注的意指的无穷创造性问题时,应将他自小接受的宗教教育纳入考虑范围。
阿伦特和托克维尔都曾这样写道,法国与欧洲是仅有的通过世俗化和思想解放打破传统的文明。我的个人工作,我作为女性、理论家和作家的体验,也是根植于这一世俗的人文主义。如今我们已站在幔子的另一边,而幔子也已被打开,我们可以自由地阐释不可表现之物。我们应当对传统进行重估,以免使我们的语言观脱离了它那永远鲜活而无穷的潜力。
本维尼斯特的写作由脑中风而突然中止。我从不相信他因此失去了所有智力,我感觉他始终在脑中继续思考他的作品。如今我们阅读他的著作之时,这一思考仍然在进行中。或者,在最后的七年中,他始终在思考着他自己的意指观,以自己的内心语言书写,以至他想在一位来访的年轻女子的心间划下并传达给她这谜一般的、无穷尽、不可名之物。
注释
① 《最后的课程》(Dernièresleçons, Collège de France (1968 et 1969 ), Paris, Seuil/Gallimard, 2012)系本维尼斯特1968—1969年在法兰西学院所讲授的课程的内容。由本氏学生、法国当代著名符号学家让-克洛德·高概和手稿专家伊蕾娜·冯诺格里奥根据本氏的讲义手稿和学生笔记编辑而成,于2012年面世。克里斯蒂娃为该书撰写了题为《埃米尔·本维尼斯特,一位不言不隐唯意指的语言学家》(EmileBenveniste,unlinguistequineditninecache,maissignifie)的前言。笔者曾著文对该书的主要内容作过简要介绍,可参考:龚兆华《最后的课程,未尽的探索——本维尼斯特〈最后的课程〉评介》,见于《语言学研究》2014年02期,p.103-113。——译者注
② 参见埃米尔·本维尼斯特《语言中的形式与意义》(mile Benveniste,Laformeetlesensdanslelangage), 见于《普通语言学问题》第二卷(Problèmesdelinguistiquegénérale, t. Ⅱ, Paris, Éditions Gallimard, 1974), p.229。
③ 参见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最后的课程》(mile Benveniste,Dernièresleçons, Collège de France (1968 et 1969 ), op. cit., 2012), p.115。
④ 本维尼斯特的语言学思想主要见于两部《普通语言学问题》(Problèmesdelinguistiquegénérale),它们分别于1966和1974年面世。其中多数重要篇章已有汉译版,可参考:埃米尔·本维尼斯特《普通语言学问题(选译本)》,王东亮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译者注
⑤ 参见埃米尔·本维尼斯特《语言中的形式与意义》, 见于前引《普通语言学问题》第二卷, p.217。
⑥Jabberwocky是刘易斯·卡罗尔最著名的诗歌之一。该诗最早见于1871年出版的《爱丽丝镜中奇遇记》(ThroughtheLookingGlass,andWhatAliceFoundThere) 。
⑦ 参见伊蕾娜·冯诺格里奥《本维尼斯特的名字与其它:从埃兹拉到埃米尔》(Irène Fenoglio:Lepré-nometsesmarges:d’Ezraà Émile), 见于前引《围绕本维尼斯特》, p.329-376。
⑧ 这封公开信发表于1942年3月31日,由马克·布洛赫倡议,签名人包括克雷米厄(Crémieux)、弗里德曼、列维-布吕尔(Lévi-Bruhl)和本维尼斯特等人。目的是吸引诗人关注法国的犹太人隔离政策。
⑨ 见于《火石,黑色的普罗旺斯》(Pierrefeu,Provencenoire, Saint-Paul-de-Vence, Éditions Maeght, 1945), p.75-77。亦收录于弗朗索瓦·巴代尔《本维尼斯特的文学历程》(Françoise Bader,Uneanamnèselittéraired’ÉmileBenveniste, Incontri Linguistici, 1999, n°22, Pise et Rome, Istituti editoriali e poligrafici internazionali, p.53-55)。
⑩ 本维尼斯特论诗歌语言的手稿在本氏故去后按其遗愿被捐给法国国家图书馆,此后尘封数十年,少有人问津。2011年方由青年学者克洛伊·拉布朗蒂娜(Chloé Laplantine)誊清出版,题名为《波德莱尔》(Baudelaire,Limoges, Lambert-Lucas, 2011)。笔者亦曾著文对该手稿的思想进行整理、总结和批评,可参考:龚兆华《本维尼斯特论诗歌语言与日常语言之别》,见于《当代修辞学》2016年第6期,p.50-60。——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