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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珍妮特·温特森在《激情》中的历史书写

2019-01-12朱婉奇

信阳农林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历史主义维拉拿破仑

朱婉奇

(北京语言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3)

珍妮特·温特森(Jeanette Winterson,1959- ),英国现当代女作家,因其对爱与人生的描写和先锋的创作手法而享誉文坛。自1985年发表自传体小说《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以来,已经陆续出版了多部佳作,并因其杰出的文学成就获得了2006年的英帝国勋章(OBE)。温特森的作品语言凝练、内涵丰富、情节巧妙,在一个个看似荒诞不羁的故事背后,是她对希腊神话、西方经典童话、圣经和历史叙事等西方经典文学文本的改写及重述,使得作品在前文本指涉和嵌套之中衍生出无限的意义空间,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文学圣经。

《激情》(1987)是她的第二部作品,背景设置在拿破仑战争期间的法国、俄国和意大利,用双主线手法描写了法国乡村青年亨利从对拿破仑的崇拜到最终幻灭,以及威尼斯姑娘维拉内拉寻找自我的故事。对这部小说,国内评论家多从女性主义研究着手,如陈彦希的《珍妮特·温特森小说中的个体生命意识研究》[1],刘匀的《珍妮特·温特森小说的女性身体叙事研究》[2]。对于小说中的历史书写,刘琳慧的《珍妮特·温特森<激情>中的颠覆与重构》研究了小说中父权社会下男性占主导地位的历史叙事[3],陈静的《历史重访于魔幻,性别颠覆于叙事》研究了小说中的魔幻现实元素[4],认为其打破了男性独霸历史叙事的局面。

本文认为,在新历史主义视域下,历史文本与小说文本的界限逐渐模糊,都不能成为反映历史真实的存在,温特森通过小说中的历史书写消解了传统历史书写的宏大叙事,通过文本的虚构性、不可靠性和话语的权力关系质疑了历史书写的真实性,指出其人为构建的本质,然而温特森并没有拒绝一切意义,而是通过将边缘的、个体的历史书写与权威的、国家的历史书写并置、共存,指出其不可忽略的重要性,从而有效构建起接近历史真实的书写。

1 消解历史宏大叙事

杨金才指出:“新世纪外国文学对历史题材情有独钟,创作的重心大多是在历史的时空隧道中穿梭。”[5]海登·怀特(HaydenWhite)的新历史主义理论认为,“历史不再是大写的、单数的历史(History),而是众多小写的、复数的历史(histories),它们互存、共生,展现多声部的、复调的社会历史”[6]34。普通人包括弱势群体也被纳入历史关注的视野,能够取代大事件和伟大人物,登上历史舞台的中央。新历史主义解构了旧历史主义所强调的“正史”和“宏大叙事”。小说《激情》取材于18世纪末期的拿破仑战争,虽然以宏大磅礴的历史为背景,有伟大的征服者拿破仑、法国名将奥什将军和约瑟芬王后,但温特森却将笔触放在了亨利和维拉内拉这样的小人物身上,以他们的视角来重述这一影响了欧洲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改写了史学家眼中的正史。

历史上的拿破仑是战争英雄,法国的民族骄傲,而温特森在《激情》中将拿破仑从神坛上拉下,展现了其作为普通人的“激情”。小说第一章“皇帝”中开篇就写到拿破仑对“鸡肉”和“矮小的仆人和高大的大马”的偏爱[7]3。高卢雄鸡是法国的象征,历史上拿破仑偏爱雄鹰的标志,温特森以对鸡肉的激情暗示了他作为雄鹰的肉食者和侵略者本性。“他们都留下了自己的气味;波拿巴留下的是鸡的味道”[7]210,暗示了对拿破仑战争期间死伤无数的人民来说,他遗留下来的只有战争的伤害。而拿破仑身材矮小这一事实在温特森戏谑的手法下表现为对矮小仆人和高头大马的偏爱,赤裸裸地讽刺了拿破仑的骄傲和虚荣心。“他曾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他无法在撞球比赛里打败约瑟芬。”[7]19通过将遥不可及的政治权力与普通熟悉的日常生活并置,将政治成败与比赛输赢做对比,温特森将拿破仑作为历史征服者的形象缩小了,而将处于现实和日常语境中的普通人身影放大了。通过模糊历史与小说人物的界限,温特森将拿破仑塑造成一个军事独裁者和矮小、虚荣、情绪化的普通人,打破其在历史书写中的战争英雄形象,从其不为人知的一面来消解宏大叙事,构建起历史的小型叙事。

与拿破仑相反,小说的主人公亨利是一位来自法国乡村的小人物,对世间万物都抱有敏感而细腻的态度。怀着对拿破仑的激情,亨利应征入伍,成为法国远征军的一员。“我们都爱上了他”[7]12,但在一次军事演习中,拿破仑不顾恶劣的天气而强行要求士兵们登船操练,导致亨利损失了两千名战友,从此之后,亨利对拿破仑的激情逐渐冷却了下来,最终在入侵俄罗斯的那个“零度冬天”彻底熄灭,跟随其他人一起离开了拿破仑。

亨利是一名知识分子,同样矮小、瘦弱、苍白,但却满怀着同情与爱心,他没有像军营中其他的小伙子那样去嫖妓,反而是一直带着一本《圣经》;他看到被他们入侵的那片俄罗斯土地上同他们家乡一样淳朴可爱的人民,立即停止了帮助拿破仑侵略的行为;在回到威尼斯之后甚至帮助维拉内拉杀死了那个把她卖作军妓的丈夫,而后俯首认罪不牵连任何人。在被判入精神病院后,亨利终于找到自己内心的平静,愿意在监狱里一个人生活下去。亨利打算种下一颗柏树,“我很高兴能知道生命会比我长久,这种快乐波拿巴从来没能理解”[7]216。温特森以亨利在精神病院的生活暗示了拿破仑在科西嘉岛上的流放生活,但不同的是,亨利感悟到了生命的真谛,找到了内心的平静,而拿破仑却“体重增长、脾气糟糕”[7]210,一点点丧失自己的英雄身份。从这个角度来看,原本的小人物由于内心的成长变成了一个大写的人,而历史上的英雄最后却死于悲愤交加之中,成为小写的人。通过解构历史人物,温特森打破了英雄与小人物的二元对立,呈现了个体在历史进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和作用。

新历史主义小说通过将史书的中心人物视作他者,将边缘人物视作主角的做法对史书进行“去中心化”。对于历史叙事视角的转换实际上就是历史观的转换,旧历史主义视域认为历史是由少数人书写的宏大叙事,而温特森通过这种“去中心化”的视角消解了历史的宏大叙事,构建起关于历史的小型叙事,在边缘人物的讲述中寻找历史真实。

2 对历史书写真实的质疑

琳达·哈钦(Linda Hutcheon)提出历史编纂元小说(historiographic metafiction)的概念,指具有自我省察特点的历史小说。它颠覆历史和文学的二元对立,解构历史真实,对历史“去中心化”,不关注主要人物,反而描摹边缘人物,同时彰显小说的虚构性质[8]。如沃(Patricia Waugh)所说,“建构一个虚构的幻象,然后揭穿这个幻象”[9]68。温特森试图让读者相信这个故事的同时又在不停地打断读者,“我是在给你讲故事。相信我”[7],提醒读者小说虚构的本质。在旧历史主义视域下,历史和小说分别对应着“外部真实”和“艺术真实”,而历史编纂元小说解构了小说和历史的真实性,认为二者都是叙事,真假难辨是它们共同的本质,同时叙事体现了书写者的主观意识,历史书写的目的在于对现在的意义,因此并没有一种真实,而是有多种可能性[8]。

小说中温特森对个人记忆的历史与历史真实做了一番讨论。亨利有记日记的习惯,认为这样在晚年的时候就不会受到记忆的欺骗。而同伴多米诺却认为现在“对事情的看法不会比以后的回忆更真实”[7]42。亨利认为老人们用模糊、撒谎的方式来编织过去,历史之所以美好是因为有太多粉饰和编织的成分,历史真实并不存在。亨利还记下了拿破仑的每次讲话,现场聆听的时候总是非常感动,然而“直到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大多数句子是多么怪异”[7]44。正如多米诺指出的,对于现实的记录也并不一定是历史真实,因为对于现实的理解会发生变化,即使有了确凿的历史文本,对之解码的过程也充满了虚假和不确定性。

历史书写者本人也有局限性,像多米诺指责亨利是个胆小懦弱的年轻人,他所记录和理解的并不是事实真相一样,而亨利却表示自己对客观事实并不感兴趣,只想记录自己的想法,这就说明了亨利的视角也不是客观公正的,而带有强烈的个人主观色彩。通过他所记叙的历史,只能成为他个人的历史,这也正符合新历史主义小说用众多小写的、复数的历史(histories)来代替大写的、单数的历史(History)这个观点。但正如亨利指出的,他知道将来自己的感受一定会变,因此只想记住自己现在是怎么想的,说明即使是单独的、小写的历史(history),想要客观公正地记录下来也并非易事,即使是个人书写的历史也不存在完整、统一和真实性,而只是些零散的、碎片式的记忆话语。

海登·怀特(Hayden White)的新历史主义理论还认为历史书写方式是权力关系的体现,表现出隐性的权力本质[10]。历史语言建构的本质使历史叙事成为一种“话语”(discourse),一种意识形态,反映了权力的交织。在一次军事演习上,天气突变使得任务充满了危险性,拿破仑却要求按原计划执行。温特森从亨利、拿破仑和正史三个视角来叙述,首先是亨利的日记:“1804年7月20日。今天有两千人淹死了。”[7]36然后是拿破仑的视角:“为什么?就算天塌下来我们也能用长矛的尖顶把它撑起来。”[7]37最后是看似客观的正史的叙述:“第二天早晨,两千名新征入伍的士兵到达了布洛涅。”[7]37在这三种叙述中,拿破仑的话语体现了他作为法兰西帝国执政者的自信与骄傲,正史记叙了不掺杂任何情感的客观事实,而只有亨利的叙事提及到了这两千条无辜牺牲的生命,然而在被视为真实的历史记录中,拿破仑的话语和看似客观的历史记录成为被保留下来的声音,而亨利等小人物对于逝去战友的蚀骨的悲伤则被掩埋,在历史的长河中销声匿迹。

总之,新历史主义认为历史和小说作为特定话语,都是人为构建起来的符号系统。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指出,“历史话语从本质上讲是一种意识形态话语,或者更简洁地讲,是一种想象的话语。”[11]历史不再具有真实性,而是一种人为话语,试图记录甚至解码历史的过程都变得不再可能,即使个人书写的历史也充满了随意和主观性。在这种意义上,没有真实的历史,也没有真实的历史文本,只有建构多元的历史维度,才能最大程度上接近历史真实。

3 构建多元历史维度

传统历史批评视文学作品为时代精神或主要思潮的体现,而新历史主义则认为没有一个统一的或占据主流的精神或思潮,而是各种思想相互冲突,其中任何一种都不能对时代做出总体性的解释,因而文学作品也不能反映其全貌,每部作品只能覆盖历史画面的一小部分[12]72。温特森在消解权威历史、质疑历史真实性的同时,通过主题的选择及多变的叙事手法构建了多维历史,呈现了历史的不同侧面,力图去除宏观历史,而展现个体的、细微的、多角度和深层次的历史。

温特森将亨利这个小人物的叙事推向历史舞台中央,以边缘化的个体身份对抗历史真实和宏大叙事,构建属于个体的、主观的、发展的历史。亨利因杀了维拉内拉的丈夫而进了精神病院,维拉内拉试图营救他出去,亨利却拒绝再次逃亡,他渐渐沉溺于对往事的幻想之中,终于找到了平静。当再次打开他的笔记本,看见原来的回忆,虽然当时怀着一种狂喜和激情写下,然而直到对真实的自我进行探查、反思和重新认识之后,才能真正理解这段记忆和历史。自我受制于时间,通过记忆不断生成变化,对记忆的追寻与反思虽不能达到客观真实,却能谱写一个变化的个人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讲,记忆构建了个人历史。正如亨利所说,“我会继续写下去,这样我以后总会有东西可看的”[7]221。对于记忆的重新认识和理解正是构建个人历史的过程。

温特森还穿插了女性视角维拉内拉的故事,构成双线叙事。与亨利对拿破仑的崇拜不同,维拉内拉不恨法国人,但也忽视他们。在对战争的反思中,亨利认为是法国年轻人对拿破仑的激情使得他们义无反顾地追随他,但是在维拉内拉看来,“人类是暴力的。如此而已。”[7]151通过亨利和维拉内拉对历史的不同理解,说明历史很大程度上是由个人的不同感受构建而成的。他们的说法都没有错,但也都不全面,只反映出历史的一个侧面。在这个意义上,由无数个人书写的、细微的和主观的历史取代了真实历史和宏大叙事,成为更能接近历史真实书写的存在。不仅如此,温特森还模糊了亨利和维拉内拉的社会性别。亨利虽然身为男性,但矮小单薄、敏感细腻,更接近于传统意义上拥有柔弱特质的女性,而维拉内拉虽然身为女性,却长有男性船夫才有的脚蹼,喜欢女扮男装,爱上一位贵妇人,性格大胆热烈,具有男性的冒险精神。温特森对他们性别上的模糊有助于建立一个超越性别界限、更加平等公正的叙事视角。通过亨利和维拉内拉的相互补充,历史不再是由一方单独书写,而是以独立平等的中性视角书写而成。

尽管温特森小说中的历史书写否定了一元的、宏观的、确定的历史,认为历史是多元的、碎片的、不确定的,但并不完全否认历史真实、历史的进步和宏大历史叙事的重要性,也没有陷入悲观主义、虚无主义或虚假的相对主义。对历史的颠覆、解构及重构是为了探讨当下的问题,或为当下带来启示,强调历史对理解当下的现实意义,而在温特森的小说中,这一主题始终是“爱”,使主人公们在个人的、断裂的历史中找到自我。

4 结论

洛奇(DavidLodge)在《站在十字路口的小说家》(“The Novelistsat the Crossroads”)一文中指出,对于文学现实主义的美学和认识论的怀疑如此强烈的前提下,小说家被迫在“非虚构小说”和“奇幻小说”(fabulation)中做出选择,而不止一位小说家选择了后者[13]34。新历史主义视域下,小说家们往往拒绝传统历史的宏大叙事,转向小人物甚至边缘人物的视角,在消解历史宏大叙事的同时构建起对于历史的小型叙事,以众多小写的、复数的历史(histories)来代替大写的、单数的历史(History)。通过指出历史及小说文本的虚构性、不可靠性和话语权力关系质疑了历史书写的真实性,指出其人为构建的本质,在个体的、细微的、多角度和深层次的历史书写中建构起多维历史维度,找到属于自己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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