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结构的变迁
——读《开放中的变迁》有感
2019-01-12李冰
李冰
(河南农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开放中的变迁》是《兴盛于危机》一书的续编,金观涛和刘青峰夫妇摒弃了以往的观念,根据自己的学术背景,“把来自控制论、系统论、突变理论中的内容和社会科学历史结合,转化成为他们自己在运用中不断成熟的新分析工具”[1]5。这一假说指出了在中央政府的意识形态控制下,社会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组织相互兼容,从而使中国政府可以实现对社会各阶层的控制。因而可以对传统的这种超稳定系统总结为,在近代化的不断冲击下一体化结构在传统的基础上开始瓦解,同时新的一体化结构的重构也加入了意识形态的更新。
1 超稳定的社会结构体系
以农业为基础的中华文明,在不断变迁的过程中成功对社会整体进行了全面的整合,并且历经秦朝到清朝两千多年的历史,期间虽战火绵绵,变革数千,但影响社会秩序的社会制度、社会运行规则、社会权威却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一历史经验一直延续,而书中提到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正是基于“一体化结构”。社会整体结构划分为上中下三层,处于顶层组织的是以王权为核心的封建官僚阶层,处于中间位置的则是以知书达理的君子为主的乡绅地主,下层则是以宗族为主的家庭成员,表面看三者之间合法性的依据观念不同,但是却都以儒家的“仁”为核心观念。为了更好地实现国家治理,顶层机构需要用“仁政”进行各方面的思想统一;服务于统治阶级的传统士绅则不断增强自身知识修养以便对远离中央的农村地区进行管理;以宗族为整体的封建家族,在宗族体系下更加强调儒家伦理观念,因此儒家思想观念贯穿于整个社会中,并占据了权威的主体地位。
国家、社会和家庭中的组织者均承认儒家意识形态的重要性,并在儒家“仁”的观念影响下形成系统的哲学观、社会观和伦理制度,作为一种普遍认同的规则,其帮助中央实现了对偏远地区的间接管理,达到了稳定社会秩序的目的。在这种模式下,社会生活虽然随着社会进步不断向前发展,但是社会组织方式却一直保持着基本相同的形态,伴随着社会结构模式从解体到重构的过程,具体表现为朝代的衰败,中央内部的官吏贪污,政府机构的臃肿,人民的税赋加重,社会整体的恐慌,此起彼伏的斗争最终导致社会秩序重塑。“由于人类本质上是社会性生物,其最根本的内驱力和本能会令他们塑造道德律令,从而使他们以群体的形式团结起来”[2]10,人民的观念意识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社会结构中的社会规则、社会道德、社会权威依旧稳定。
2 传统一体化结构的解体
到了近代,西方社会各方面的发展对中国本土除了经济和技术上的影响,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更是造成巨大冲击。面对新旧思想的碰撞,旧的思想观念明显不适应时代的发展,人民的个体观念开始萌发,突出表现为相继出现的一系列变革变法运动,即由个体观念解放到社会整体观念解放所折射出来的思想危机。
“我们相信,真正的智慧来自于忧患,因为只有忧患,可以把我们之精神,从一种定型的思想中解放出来,以产生一种超越而涵盖的胸襟,去看问题的表面与里面,来路与去路。”[3]2当西方用坚船利炮打开了古老中国的大门,并没有立刻激起当时人们的反抗,每当想起那段忍气吞声、饱受欺凌的近代史,人们都会为中国人受西方的冲击却麻木不仁的态度感到悲愤。不少学者认为中国古代的小农经济使中国人注重现实生活的维持,比较保守,袭故蹈常以节约生命力。但在社会急剧发生变革、一切皆不能长久的年代,却偏是“久”之观念在儒道两家被同时提出。漫长封建时代统治者的励精图治和国人崇古尊老的意识及“万国衣冠拜冕琉”的心态成为国人对西方快速发展的科技不甚了解、目光短浅、夜郎自大的症结所在,如书中提到:“中国对外来冲击的反应如此迟钝,恰恰也是超稳定系统的特征。”[1]5019世纪的中国已经吏治腐败、危机重重,在国家面临外来侵略时,一方面,意识不到问题出现的原因;另一方面,即使意识到面对西方的欺辱应奋起反抗,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和实力来应对外来民族的侵扰。在内忧外患中,太平天国运动的爆发迫使超稳定系统重视外来挑战。对于太平天国的作用,金先生指出:这场农民战争以极其残酷的方式缓解了“人口—土地”危机、消除了危及封建社会结构的无组织力量,使得清政府又维持了半个世纪的相对平静。
面对外部的坚船利炮,清政府希望可以在不触及皇权利益的情况下实现自强,故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理念作为思想引领。一般观念认为,洋务运动因为没有广泛的动员力而造成的社会影响甚微,但作者对其看法是:拉开了中国社会大变革的序幕。作者认为:“洋务运动作为中国传统社会用传统组织方式以实现防卫现代化的尝试,它必然失败的命运带来对儒家意识形态的第一次冲击,中国出现了局部意识形态的危机。”外来的科学技术无法与儒家的意识形态相融合,在传统的结构中推行现代化,注定了洋务运动的失败。洋务运动时期,中国没有多余的财政为工业提供充足的资金支持。在当时,社会群体以士绅和农民为主,他们关注的焦点倾向于农村,“而兴办洋务和现代工业是在城市里的新型事业,两者在方向上背道而驰”[1]63,所以这在一定程度上显现出洋务运动的局限性。
甲午中日战争对中国的影响则是史无前例的。儒家的理想社会模式破产,大部分儒生在反思中开始觉醒,放弃了“仁政”所代表的社会秩序观念,知识分子阶层力求通过政治体制改革来进行社会改良,虽然这种影响不是全面性的,但依旧对旧的哲学观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冲击。不过戊戌运动和君主立宪改革虽然使“官绅政治”开始产生解体的趋势,但由于无法与儒家意识形态兼容,最终必然遭到失败。
一直以来,人们大多认为辛亥革命冲破了旧体制,而清末新政只是统治阶级为维护皇权进行的自治,但作者认为清末新政中蕴藏着旧制度自我摧毁的因子。“一体化的解体,主要是因为学习西方社会政治经济模式被纳入官方指导改革的蓝图,造成了一体化结构的第一重调节机制的破坏。”[1]99清末新政提出的鼓励工商业发展、兴办近代学堂、派遣留学生等,鼓励了文化的多样性,从而使人们有能力告别旧的价值观。
清末新政之后,绅权势力崛起,1911年爆发的辛亥革命意味着皇权受到了挑战。在这一挑战过程中,旧的中央和地方的封建结构伴随着思想危机的变迁发生了一些改变,传统士绅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开始否定旧的家族观念,转变成新乡绅,这种变化一方面冲击着传统的旧体制,另一方面推动着现代化的进步,整体社会结构在其影响下呈现出现代化状态下的社会秩序混乱,进而造成传统一体化结构的解体。最上层皇权和占统治地位的意识被颠覆,但盛行于社会上层的意识并未渗透到社会的中下层,社会的中下层并未发生剧烈的变化,因此其失败不可避免。
史学家一般认为,辛亥革命胜利的重要原因在于革命团体数目的增加和对新军的渗透,作者则另辟蹊径,认为辛亥革命成功的关键在于全国各地成立的咨议局,咨议局将乡自治那一套理论带到了城市,促使皇权和绅权发生了对抗,从而使得社会各方面出现危机和动乱。
3 新意识形态的出现
一般认为新文化运动是出于外来文化的影响和文化心理,作者则认为,将新文化运动视为中国现代史的开端,而抛开与洋务运动、戊戌变法、晚清新政和辛亥革命这些事件的内在联系是不科学的。他认为新文化运动是在历史规律的基础上出现的,伴随着社会变革发展前进的。民初共和的失败,使传统士绅在社会危机的影响下转变自身定位,急切想要融入城市。农村出现了经营地主也就是所谓的土豪劣绅,他们素质低下,经常欺压百姓,在战争中与军人合力加重农民的负担,使整个社会下层动荡不安。在意识形态方面,知识分子自身思维活跃,容易抛弃儒家意识形态的哲学观和社会观;在新文化运动之前,有大量西方思想流入,进化论被引入哲学观,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模式引入社会观,旧意识形态的完整性受到破坏;清末新政中培养出来的一代青年日益长大,这些留洋学子学成归国,对旧意识也形成了有效冲击。因此,作者认为:“新文化运动的意识形态更替只不过是甲午后开始的局部意识形态认同危机不断加剧的后果,是意识形态和政治结构二十年来互动过程的最后阶段。”[1]183
新意识的建立,一般伴随着割裂与旧意识的衔接。与这个过程相伴而行,新文化运动主要分为两部分,一方面是对西方民主科学的推崇,国人自觉地舍弃传统儒家文化的思想体系;另一方面是启蒙的异化,价值逆反后与传统相结合,为新意识的产生奠定基础。在这个过程中政治劫持了启蒙,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随之诞生。在新文化运动的早期,西方的“民主”和“科学”被视为学习的典范,“当知识分子普遍向往乌托邦时,巴黎和会粉碎了西方在道德上的先进形象,西方作为乌托邦的对象幻灭了”[1]207。苏联十月革命的成功经验则导致乌托邦寄托对象的转变。马克思主义与当时知识分子的需求一拍即合,成为指导思想。“新文化运动中,意识形态三个子系统的变化结果又恢复整体性。”[1]184意识形态的变化带动了社会上经济、政治和文化的变化,马列主义和三民主义成为符合社会结构修复的两个最优选择。
4 新一体化结构的最终建立
1919年以后,以三民主义为指导思想的国民党和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的共产党成为社会的主流。在时代背景之下,两党对外面临着帝国主义的压迫,对内面临着军阀势力和城市士绅的双重打击,合作成为当时的必要选择。由于共产党没有雄厚的物质支持,因此在城市开展运动不断受挫,只能转战广大农村地区。共产党在开展群众运动时注重对农民进行思想动员,进而得到广泛的支持,自身力量壮大后冲击着国民党的主导地位,因此二者之间的矛盾不断加深,最终导致国民党开始对共产党进行追捕。国民党为了在思想上与共产党进行斗争,将三民主义思想进行了结构上的扭曲,企图成为主导意识形态,但是并没有得到广泛的支持,其对共产党的不断打压与阻止对农民的思想动员反而使其在底层群体心中的地位越发下降。
“社会分裂为人数不多的过分富有的阶级和人数众多的无产阶级的雇佣工人阶级,这就使得这个社会被自己的富有所窒息,而同时它的极大多数成员却几乎得不到保障去免除极度的贫困,社会的这种状况一天比一天显得愈加荒谬和愈加不需要了。”[3]348分化加剧的态势导致民众对社会的满意程度不断下降,在国民党统治区民怨沸腾。
在传统社会构造的政府统治层中,由于拥有丰富的资源对广大地区进行控制,官僚机构坐享资源优势。国民党的发展正是伴随着城市的不断兴起与壮大,在传统官僚机构的基础上逐渐取代其地位,并且对社会进行新的一体化整合。这种新的一体化政权构造,在结构上存在巨大的问题,它缺乏中下层的广泛支持。因此,一方面造成了上层机构臃肿,过分重视军队建设和官员享乐;另一方面,在内忧外患的境况下,能否实现对农村的动员十分重要,但国民党镇压农民运动导致它不能深入农村。同时,传统士绅阶层管理乡村的方式开始瓦解,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政府对农村地区的管理,偏远地区开始被边缘化。由于国民党主要集中在城市,对于农村地区不了解、不深入,因此不能像共产党那样开展广泛的社会动员,其最终走向失败是必然的。抗战胜利后,无组织力量蛀空了国民党的社会组织结构,泥足巨人在角逐中终于走向末路。
当然,有所失必有所得,国民党退守台湾,在大断裂中极大地消除了社会结构中的无组织力量,消除了残存于党政军界的腐败分子,“蒋介石第一次真正控制了国民党”[1]346。
毛泽东在革命实践中敏锐地察觉到国民党当中开始凸显的尖锐矛盾,带领着共产党扎根偏远的农村地区,在艰难中开展革命斗争。红色根据地的出现和发展,恰恰根基于国民党是弱一体化整合模式。共产党在红色革命根据地宣传马克思主义,推动其不断中国化,以便成为动员农民和工人的指导思想。来自底层的劳动人民从没有权利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实现了权利和身份从无到有的转变。与农村地区相对的城市地区历经战争的洗礼不断沦陷,城市当中接受新式教育的爱国知识青年为了实现国家统一纷纷加入共产党,在党内担任重要的中上层干部,因此,这样一个维系社会正常运转的上中下三层结构得以形成。共产党形成的三层政府管理机构,通过一些简政运动避免走上国民党的机构臃肿的老路,防止给农民造成不能承受的负担。共产党让下层劳动人民充分发挥其价值,让农民获得管理的权力,处于中上层的知识分子则充分发挥自身的聪明才智,领导农民开展运动,最终实现了社会结构的完美整合,也发挥了社会动员的效果并取得了最后的胜利。“经过一百多年的奋斗,中国终于又找到一种既能实现辽阔农业社会整合,又可以抵御外来侵略的社会结构。”[1]370建国后,党采取红色意识形态治国,通过三反五反清理了社会中的无组织力量,“在共产党的组织系统内,有近无限的干部来源,官僚机构可以覆盖从中央到基层的一切层次”[1]371,国家掌握了前所未有的动员力与控制力,无疑可以广泛地动员农村的人力和物力,为现代化和工业化提供经济基础。社会生活在国家的动员之下也开始实现现代化,社会治理更加有序和稳定。
从新民主主义过渡到社会主义,一般认为是由于“一化三改”使得我国的农业、手工业等资本主义工商业得到了迅速发展,而作者认为:“中国放弃新民主主义进入社会主义是一体化结构和经济系统耦合不可避免的结果。”[1]392社会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只有依靠一体化国家官僚机构的控制和调节才可以解决,因此也意味着新的社会结构的建成。然而,金观涛先生依旧认为,新建成的社会结构并没有超出中国超稳定结构的逻辑,只不过中国传统社会以儒家思想为指导改为以毛泽东思想为指导,在今天开放的大环境下,不免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冲击,因此解决意识形态更替问题依旧艰巨。
5 结论
《变迁》一书,将自然科学的系统论观念引向社会科学,将近现代史中出现的各种问题用“一体化结构”这种模型来进行阐释,讲述了一体化结构在面临西方工业文化冲击下,社会结构经历了一体化结构的解体、意识的变迁和新社会结构的最终建立三个阶段。书中提出了超稳定系统的假说并通过一系列的历史事件加以阐释,如洋务运动、戊戌变法、清末新政和辛亥革命,传统一体化结构三个组织层次的整合解体,新文化运动的爆发代表着意识形态的更替等。三民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作为两种社会意识,对当时的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国民党的组织成员和经济来源主要来自于城市,并且无法把建立的意识形态深入农村,导致社会的动员力不够,社会呈现倒三角的结构形态。共产党分析了中国的特点,有意识发展一部分农民作为社会组织者,一个以农民为对象的意识形态认同团体就此形成。恩格斯曾讲述:“一个想争取自由独立的民族,不应该仅限于用一般的作战方法。群众起义,革命战争,到处组织游击队——这才是小民族致胜大民族,不够强大的军队抵抗比较强大的军队和组织良好的军队的唯一方法。”[4]337强大的社会动员力是革命取得胜利的法宝。《变迁》一书也对中国当时的社会经济结构进行了相关方面的论述,说明政治上层建筑、思想上层建筑必然要同经济基础相适应,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唯物观的基本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