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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虎行》拟作的主题演变及其表现

2019-01-04庄亮亮

关键词:纪昀上海古籍出版社四库全书

庄亮亮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550025)

乐府古辞的承袭与拟作,是中国诗发展与创作的重要内容,因而在此过程中形成了诸多以古辞为母题的集体拟作,如古辞《陌上桑》所引发“桑林母题”的拟作。而古辞《猛虎行》的主题以其丰富且易于改造的特点,同样在历朝历代被大量文人摹拟。在摹拟的过程中,大部分诗人因袭古辞原名,但有一部分改造题名或只是语句上关联的,如宋代王令的《猛虎》:“猛虎出白日,其欲未易量。人人有怒心,常惧不敢戕。”(1)傅璇琮、倪其心等:《全宋诗(第十二册·卷六九五)》,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8102页;第11541页。黄庭坚作次韵晁元忠的诗:“热避恶木阴,渴辞盗泉水。曾回胜母车,不落抱玉泪。晁氏《猛虎行》,皦皦壮士意。人生高唐观,有情何能已。”(2)傅璇琮、倪其心等:《全宋诗(第十二册·卷六九五)》,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8102页;第11541页。这类似是而非的拟作难以理清与古辞之间的准确关系。因此,笔者仅以古辞名为依据,辑得两汉至明清作者凡75人、作品80篇(其中以明朝拟作之风最盛,有高启、徐祯卿、王世贞和王夫之等36人拟作37篇),以观《猛虎行》拟作主题演变之一二。

关于《猛虎行》拟作的主题变化,刘三(2016)(3)刘三:《〈猛虎行〉古辞及其主题流变考》,《乐府学》2016年第2期,第154-170页。、邱美玲(2011)(4)邱美玲:《试论乐府古题〈猛虎行〉的发展演变》,《昌吉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第57-60页。立足朝代作了具体梳理和阐发,但单纯以朝代的代际变化来看《猛虎行》的演变有些不足,似在论述《猛虎行》的朝代特征,未能从整体上把握其演变。而真正对古辞拟作的主题演变进行探究的当如易闻晓(2009)提出的:“揆此以观不同时代的文人拟作,在很大程度上乃是某些共通主题要素、意象群体、语汇系统的不同组合,其中隐藏着大致相近的言语习惯与运思定势。换言之,文人拟作乐府本辞的集体仿效,在某种角度上说,是如‘代言体’般的借酒浇愁和展转相袭的共鸣抒写,在对文人拟乐府的整体理解中,这是重要的识见。”(5)易闻晓:《〈陌上桑〉拟作的主题演变》,《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第77-82页。基于分析文人拟作乐府本辞的本质特征,笔者发现《猛虎行》拟作的主题演变主要呈现三种特征:“猛虎”原始形象的转化与消解、主题情志的丰富与文人情趣的表达以及《猛虎行》诗歌功能的转变。

一、“猛虎”原始形象的转化与消解

古辞曰:“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6)郭茂倩:《乐府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21页。另《文选》有载古《猛虎行》“少年惶且怖,伶俜到他乡”(7)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十六)》,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735页;第2217页。与“禀气有丰约,受形有短长”(8)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十六)》,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735页;第2217页。。古辞的真实面貌已然难以再考,若将文献中所言不问真假的《猛虎行》残句穿凿起来又太过主观,但对“饥不从猛虎食”等句为《猛虎行》古辞,自然是确信无疑。因而“猛虎”形象在后世拟作中成为文人们着力的对象,原先的“猛虎”形象在这个过程中日渐丰富甚至被转化与消解。

古辞《猛虎行》之“猛虎喻暴力害人的强盗之类,野雀喻荡妇娼女之流”(9)刘三:《〈猛虎行〉古辞及其主题流变考》,《乐府学》2016年第2期,第154-170页。的推论显然是不够全面的。虎,《玉篇》曰恶兽也。《说文》:“山兽之君,从虍从儿,虎足象人也。”(10)张玉书:《康熙字典(清)》,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年版,第1046页。在古代老虎经常成患又出没山林,因而为古人称之恶兽、山兽。强盗之说明显取于此,但非歌者全意。《詩·小雅·何草不黄》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言老虎游荡旷野,无所依傍。马瑞辰(1989)认为,此句意为“犹言彼兕彼虎也。兕、虎野兽,固其‘率彼旷野’”(11)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790页。。无论如何,老虎游荡野外这一属性是真实存在的,歌者将与自己同样游荡野外、无家可归但有气力的强盗比作猛虎,以示自己无家可归的处境。但也表现出即使处境相同也不愿意为盗的决心。本诗对“野雀”考虑则有所不同。野雀是有巢可归的,故有人喻之为荡妇娼女之流。但游子何以跟随荡妇娼女之流、以便居住在其家?实是可笑。赵正阶《中国鸟类志》载:“麻雀多活动在有人类居住的地方,性极活泼,胆大易近人,但警惕却非常高,好奇心较强。多营巢于人类的房屋处,如屋檐、墙洞,有时会占领家燕的窝巢,在野外,多筑巢于树洞中。”(12)赵正阶:《中国鸟类志(下卷·雀形目)》,吉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773页。子美其诗《题郑县亭子》亦言:“巢边野雀群欺燕,花底山蜂远趁人。”清人钱德苍《解人颐》载:“穿厨野雀分余饮,便是君家闯席宾。”(13)钱德苍:《解人颐》,岳麓书社2005年版,第28页。好与人居的麻雀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寄人篱下且偷食他人食物的,故而古人对麻雀的评价不高,时常与乌鸦等类并谈,如元稹《有鸟二十章》“山鸦野雀怪鹦语,竞噪争窥无已时”(14)彭定求、沈三曾等:《全唐诗(卷四百二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623页。,,綦毋潜《送储十二还庄城》“天寒噪野雀,日晚度城鸦”(15)彭定求、沈三曾等:《全唐诗(卷一百三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369页。。

综上,古辞中“猛虎”“野雀”只不过是意指内心苦楚的鸡鸣狗盗、寄人篱下之徒,故歌者即使在外漂泊、居无定所也不愿牺牲自己内心的操守去换一份虚伪的安稳。而在后世的拟作中大部分抛却了“野雀”的描写,而侧重于“猛虎”形象的转化与消解。

第一种转化是由古辞中游荡且略带可怜的“盗贼猛虎”形象,转化为更加具体且凶狠霸道的猛虎形象。如唐人李贺的《猛虎行》:

长戈莫舂,长弩莫抨。乳孙哺子,教得生狞。举头为城,掉尾为旌。东海黄公,愁见夜行。道逢驺虞,牛哀不平。何用尺刀?壁上雷鸣。泰山之下,妇人哭声。官家有程,吏不敢听。(16)彭定求、沈三曾等:《全唐诗(卷三百九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4425页。

晚唐诗僧齐己的《猛虎行》:

磨尔牙,错尔爪,狐莫威,兔莫狡。饮来吞噬取肠饱,横行不怕日月明,皇天产尔为生狞。前村半夜闻吼声,何人按剑灯荧荧。(17)彭定求、沈三曾等:《全唐诗(卷八百四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9583页。

另外还有宋人徐照的《猛虎行》“猛虎出林行,咆哮取人食”(18)傅璇琮、倪其心等:《全宋诗(第五十册·卷二六七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1399页。,元人周巽“磨牙吮血食人肉,威势惨酷伤群生”(19)纪昀、王太岳等:《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集部(第一千二百二十一册)性情集(卷一)》,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页。等。

第二种转化是猛虎形象从对社会底层盗贼的意指转化为社会中上层官僚权贵的暗讽。如明人刘基在其《猛虎行》中感叹与讥讽道:

君不见昔者牛哀病,七日化作猛虎形。躨跜衣裳佩带换毛尾,弃置衽席眠茅茨。怒牙出吻目闪电,顷刻不识妻与儿。昨日灯前相笑语,岂意今朝化为虎。呜呼,世上茫茫化虎人,秪应化心不化身。(20)章培恒、李灵年等:《全明诗(第二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428页。

从诗中的“昔者牛哀病”到后来的“化作猛虎行”,可见所指之人与刘基相识前后的变化,从其“衣裳佩带换毛尾”可见其一朝富贵后的姿态,富贵之后“怒牙出吻目闪电,顷刻不识妻与儿”,用恶兽老虎的形象来刻画负心之人。明人孙绪更直白:“君不见城中猛虎垂饥涎,吮民膏血不怕天。”(21)纪昀、王太岳等:《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集部(第一千二百六十四册)沙溪集》,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83页。此类诗句较多,不再列举。

《猛虎行》拟作过程中也出现猛虎形象与古辞相悖而行的消解现象。如明代诗人贝琼就用四言句重新书写猛虎的形象:

有虎有虎,在彼中野。高步风生,何物敢侮。以比直臣,独立无与。

前称长孺,后载文举。亦有埋轮,复闻破柱。为时所惮,豺狼气沮。

奈何今人,使我怀古。(22)章培恒、李灵年等:《全明诗(第二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88页。

诗歌中的猛虎“高步风生,何物敢侮”,一副威武、高大且一身正气的样子。诗人还将其喻为“直臣”,直接消解了古辞中猥琐的“盗匪”形象。而宋人徐照在其诗中写道:

猛虎出林行,咆哮取人食。居人虑虎至,荆棘挂墙壁。虎乃爱其身,惊遁不近侧。人兮不如虎,甘心堕荆棘。(23)傅璇琮、倪其心等:《全宋诗(第五十册·卷二六七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1399页。

虽然猛虎仍旧是“取人食”的凶狠形象,可诗歌的主旨在表达上先用欲扬先抑,再用对比的手法来讽刺人,显然诗中的猛虎化为“爱其身”的正面形象。还有唐人李咸用的《猛虎行》“猛虎不怯敌,烈士无虚言。怯敌辱其班,虚言负其恩”(24)彭定求、沈三曾等:《全唐诗(卷六百四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384页。,直接将猛虎与烈士形象对举;明人徐熥更是在其诗中将猛虎比作批评世事的“真理”开口者。总之,猛虎原始形象的转化与消解,还是归结于《猛虎行》本辞主题的逐渐弱化。

二、主题情志的丰富与文人情趣的表达

在某种意义上讲,古辞的承袭与拟作就是文人抒发自身情志的“代言体”,这便造就了同一古辞在主题演变过程中形成丰富的主题内涵。《猛虎行》在各朝各代都有文人集体拟作的情况,从情志上看有一部分抒发了文人对虎患的担忧,从而衍生出对老虎的憎恶;也有的是借“虎”的形象表达诗人对“人”的不满;还有的是借助虎的意象抒发自身的情感。最有意思的当属文人将“虎”的形象拟人化,通过与虎对话表达诗人的情感指向,这种带有文人情趣的表达,也为主题的演变提供新的形式。

《猛虎行》成为书写虎患主题的重要拟乐府来源。《猛虎行》古辞的主题言游子身处艰险却依旧坚守内心中正,此主题情志在陆机的拟作中仍旧沿袭,唐人吴兢在《乐府古题要解》中评价陆机的拟作“右陆士衡‘渴不饮盗泉水’,言从远役犹耿介,不以艰险改节也”(25)转引自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7页。,而且在起句的句式上仍可以明显地看到陆机对古辞刻意的模拟。唐人储光羲和南朝的宋惠连、孔欣也有起句句式的模拟,对照如下:

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26)郭茂倩:《乐府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21页;第422页;第422页;第422页。(古辞)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27)郭茂倩:《乐府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21页;第422页;第422页;第422页。(陆机)

寒亦不忧雪,饥亦不食人。人血岂不甘,所恶伤明神。(28)郭茂倩:《乐府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21页;第422页;第422页;第422页。(储光羲)

贫不攻九疑玉,倦不憩三危峰,九疑有惑号,三危无安容。(29)郭茂倩:《乐府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21页;第422页;第422页;第422页。(谢惠连)

饥不食邪蒿菜,倦不息无终里,邪蒿乖素尚,无终丧若始。(30)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二册)宋诗(卷一)》,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1135页。(孔欣)

此句式表达主要是“X不XXXXX,X不XXXXX”,使用该表达法基本与古辞表达相同的情志和追求(除明人邝露所作有出入)。近代黄锡朋拟作此诗时亦用此句式,但变为“X当XXXXX,X当XXXXX”,即变否定为肯定,而主题情志不变。这种句式被突破后,主题的情志与内容的书写变得更加多样化,占比最多的就是虎患主题。虎患主题很多掺杂着诗人讽刺人世的意向,笔者在此仅列举较为纯粹的虎患诗,以便区分诗人在诗中所表达的不同情志。且看南朝谢惠连与明人朱诚泳的《猛虎行》:

猛虎潜深山,长啸自生风。人谓客行乐,客行苦心伤。(31)郭茂倩:《乐府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22页。(谢惠连·《猛虎行》)

落日暗深谷,酸风振孤城。山子饥负嵎,耽耽谁敢撄。伥鬼被渠役,地灵恣尔行。

目光夹双镜,怒尾竖一旌。当途正择肉,依草饱食人。於乎猛虎天所憎,假手会遣飞将军。(32)纪昀、王太岳等:《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集部(第一千二百六十册)小鸣稿(卷一)》,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77页。(朱诚泳·《猛虎行》)

另还有唐人张籍、齐已,元人傅若金、徐贲,宋人刘敞,明人徐庸、石宝、卢云龙、苏葵,清人李华楠等,其中尤以明朝最多,是时江南虎患深重。

然《猛虎行》主题在演变中单纯写虎患只是其发展和变化之一,真正的主题演变是难以亦步亦趋的,因而在描写客观的虎患主题时文人情志的渗透,推进和丰富了其主题。在《猛虎行》中文人情志主要呈现两种:针砭时政与个人情怀抒发。在讽刺上,元人王冕、周巽、刘永之、刘基,宋人刘宰,唐人李贺,明人高启、王世贞、孙绪,清人韩洽、郁植等人,都有书写。个人情怀包括人的一切情感,但本文论述的个人情感仅指诗人不涉及外在社会环境的情感,包括失意、得志、旷达等诸如此类的情感。如唐人李咸用的《猛虎行》在消解主题的同时注入了自己杀敌阵前、马革裹尸的壮烈情志,这样的情志表达正是对古辞情志正面的丰富。明人邝露的拟作抒发羁旅的忧愁和仕途的失意:“未贵洛阳纸,谁分云梦田。燕然未磨勒,周南滞归旋。羁怀何郁悒,开匣视龙泉。凄凄沉光采,提携莫弃捐。”(33)四库禁毁书丛刊编纂委员会:《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十册)·峤雅二卷》,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601页。另有宋人刘敞宣言似的命运长啸:“陆不辞虎豹怒,水不避蛟龙争。众人亦有命,大贤岂虚生。”在刘敞的诗歌中展现更多的是诗人旷达以对的人生态度:“千岁犹须臾,四野如户庭……何如乘云御气游咸池,长啸濯我冠与缨。”(34)傅璇琮、倪其心等:《全宋诗·第九册·卷四七七》,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770页。李白所作的《猛虎行》情感抒发就更加多样化了,先写国破之凄凉、抒发自身的厚重国忧,后又抒发自己怀才不遇、仕途失意之落寞。

主题的改变与文人情志的进入有莫大关联,也正是文人大费笔墨的拟作,在《猛虎行》主题的表现上也形成独特的文人制作的风景,其突出特点表现在人虎对话的假设上。人虎对话模式是文人叙事情趣的一种反映,首发于元人周巽,起初只是人的单向言说。如“猛虎□,尔何愚,天遣乌兔肥尔躯”,“爪牙虽利将安施,食尔之肉寝尔皮”(35)纪昀、王太岳等:《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集部(第一千二百二十一册)性情集(卷一)》,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页。,这样的单向言说并没有得到老虎的回应,甚至没有对老虎进行任何的描述。明代开始出现虎的形象,甚至人虎的互动,如王世贞的拟作:“低头前告言:汝虎既为百兽之王……虎对之若不闻,咆哮木叶风纷纷。但欲得汝充虎腹,安用繁辞诉苦辛。”(36)纪昀、王太岳等:《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集部(第一千二百七十九册)弇州四部稿(卷六)》,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9页。在王廷陈的拟作中,老虎竟作正面回答:“樵告虎言……虎答樵……樵得虎言,仰天大叫,哀声彻云。”(37)纪昀、王太岳等:《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集部(第一千二百七十二册)梦泽集(卷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41页。另有李梦阳“猛虎闻言向我怒”(38)纪昀、王太岳等:《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李梦阳·空同集(卷六)》,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3页。的老虎情绪描写。到徐熥那里,老虎的回答更富思辨性:“猛虎前致词:‘我虎居深村,饥来啖牛羊。牛羊啖不足,方思啖人肉。人居城市与人伍,扑食同类何可数。谁言虎猛能咥人,世人之猛过于虎。’”(39)纪昀、 王太岳等:《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集部(第一千二百九十六册)幔亭集(卷三)》,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9页。徐祯卿更赋有戏剧性,在与猛虎对话后,猛虎竟动了悲悯之心:“沧浪之天更不慈,猛虎瞑目若摇思。便复舍我置道傍,我欲东归河无梁。”(40)纪昀、 王太岳等:《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集部(第一千二百九十六册)幔亭集(卷三)》,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9页。文人的叙事趣味在《猛虎行》的主题叙事上可见一斑。

三、《猛虎行》诗歌功能的转变

主题演变还受诗歌功能的影响,如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所说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诗歌写实功能,这意味着此类诗歌的主题是从对现实事件的描摹而生发出来的。《猛虎行》的大量拟作也注意通过对诗歌功能的改变,以达到为自身作“代言体”的目的。

《猛虎行》古辞的诗歌功能显然只是为了表明自己身处困顿却仍旧洁身自好的高古情操,即抒怀功能。在后来的演变过程中,这种抒怀功能同样保留在大部分拟作中,相反,有些拟作不再遵循这样的功能。《猛虎行》新开发的功能大致可分为两类:讽刺与规劝。其讽刺功能在内容上可分为三个部分:讽刺整个社会环境、讽刺特定人群和讽刺人心。

明人韩上桂所拟作言“世道有波澜,人情多反覆。保性任虚舟,存形尚愚谷”(41)韩上桂:《蘧庐稿·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七十八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109页。,表达的是看清现实后的绝望;元人刘永之长篇拟作《猛虎行》更是淋漓尽致地描绘了一幅人间惨象:白天军官劫掠、晚上猛虎食人。这一部分诗作是出于对现实的描写,讽刺意味不浓厚,主要表现的是苦情色彩。而诗人对特定人群的讽刺可谓不留余力,尤其是贪腐的官员与地痞恶霸等类人。如高启诗所言“猛虎虽猛犹可喜,横行只在深山里”(42)纪昀、王太岳等:《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集部·高太史大全集(卷一)》,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9页。,暗讽山外的“猛虎”更加横行霸道;元人王冕有作“纵使移家向廛市,破獍□□喧成群”(43)纪昀、王太岳等:《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集部(第一千二百三十三册)竹斋集(卷下)》,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2页。,讽刺官员和恶霸对人民的残害。还有对其他人群的讽刺,如刘基对突然富贵者的讽刺以及屈大均对入侵中原的后金的痛骂与无情的讽刺。更有甚者,在拟作中将一切人间惨剧指向人心之“恶”,如徐照有“人兮不如虎,甘心堕荆棘”(44)傅璇琮、倪其心等:《全宋诗(第五十册·卷二六七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1399页。,徐熥直言 “人居城市与人伍,扑食同类何可数。谁言虎猛能咥人,世人之猛过于虎”(45)纪昀、王太岳等:《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集部(第一千二百九十六册)幔亭集(卷三)》,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9页。。这些讽刺拟作明显已脱离古辞坚守自身操守的主题,而转至对外部世界的观照。

这些拟作还有以规劝为主的另类主题,同样也是《猛虎行》拟作重要的诗歌功能转变。其中,最出名的当属韩愈为规劝李宗闵所作的《猛虎行》,《新唐书》载:“宗闵性机警,始有当世令名,既寖贵,喜权势。初为裴度引拔,后度荐德裕可为相,宗闵遂与为怨。韩愈为作南山、猛虎行视之。而宗闵崇私党,熏炽中外,卒以是败。”(46)欧阳修:《新唐书(卷第一百七十四)列传第九十九》,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237页。《南山》《猛虎行》都是韩愈寄予李宗闵的,两首赠诗均表现出浓重的劝诫意味,诗中《猛虎行》曰:“虎坐无助死,况如汝细微。故当结以信,亲当结以私。亲故且不保,人谁信汝为。”(47)彭定求、沈三曾等:《全唐诗(卷三四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835页。语情切切,非深厚友好的关系绝非至此。但除该篇之外很少有明确规劝对象的,多是以世人、后人作为对象来书写的,如胡应麟写道:“永戒后人,为恶勿长,为善勿疑。彼不余信,请视此诗。”(48)纪昀、王太岳等:《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集部(第一千二百九十册)少室山房集(卷四)》,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6页。也有通过劝虎兼劝人的:“何不渡江去,稳卧南山陲。”(49)江源:《桂轩藳十卷(续修四库全书·第一千三百三十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7页。

乐府古辞为后世的拟作提供了丰富的母题,在历代集体拟作过程中必然发生非递进式的演变,而这样的演变始终受同样因素的影响:文人的创作方式与情志的加入。一旦文人进入,不同的文人在不同程度上将诗歌古辞“私有化”“个人化”,从而违背古辞的原本主题。本文所论《猛虎行》作为古辞主题演变的典型事例,从猛虎形象的转变与消解、文人情志与其情趣的创作方式再到拟作的诗歌功能的转变,都反映了乐府古辞拟作主题变化的特点。这些恰恰证明易闻晓对于文人拟作乐府本辞的集体仿效所产生主题演变的推论,同时也证明主题演变研究仅从朝代的代际变化观其演变,虽能涵盖时间维度却难以窥其全貌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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