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视野与底层观照:《弗罗里达乐园》肖恩·贝克的叙事审美探寻
2018-11-14
美国导演肖恩·贝克被誉为最关注贫穷和弱势群体的导演之一,他一直致力于花自己的钱拍那些好莱坞不愿意讲的故事。2015年《橘色》的上映,让很多人记住了该片导演的名字——肖恩·贝克。贝克打动人心的地方不仅源于他使用iPhone手机完成了影片的拍摄,更在于他对于社会边缘人生活的观察与关注。2017年5月由肖恩·贝克执导的影片《佛罗里达乐园》在戛纳国际电影节上首映,此次贝克关注的是居住在佛罗里达州迪士尼公园附近的底层民众,她们在名为魔法城堡的旅店中艰难地生活着,欺骗、讨要、争执等生活要素,使她们无力编织太过美好的梦想,却也让她们从不屈服于残酷的现实。这部影片延续了贝克擅长的对底层民众生活的关注,主题残酷而温暖。同时,贝克借助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儿童视角的选取,试图更完美地展现他的艺术追求。
一、真切生动的人物形象
影片《佛罗里达乐园》以单身母亲哈莉与女儿莫妮穷困却又充满乐趣的生活为主线。有评论称《佛罗里达乐园》达到了“现实主义电影发展的新境界”,虽然此赞誉带有吹捧的色彩,但却强调了影片的现实主义风格。恩格斯对“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概括,成为历来人们关注的现实主义作品的鲜明特征。由此,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成为创作现实主义文艺作品的基本功。在影片《佛罗里达乐园》中,导演肖恩·贝克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倾注了极大的努力。除了小女孩儿莫妮的天真与活泼打动着观众,哈莉与魔法城堡旅店的经理鲍比这两个人物形象同样令人印象深刻。
作为一个单身母亲,主人公哈莉的出场引来的不是大众对她的同情,而是厌烦。哈莉的装扮总是带有浓重的叛逆气息,她染着绿色的头发,胸前是大片的花朵纹身,胳膊上、腿上、腰上、手上更是点缀了各种风格的纹身。年轻女性对时尚的追求在哈莉身上变为一种有关暴露、轻佻的理解。哈莉与女儿莫妮生活在廉价的汽车旅馆里,哈莉对女儿的“放任式”管理一方面让人看到了儿童天性的舒展,另一方面也引人担忧。但是,在温饱问题尚不能得到很好解决的情况下,与哈莉谈论女儿的成长问题是难以想象的。事实上,哈莉并不是不想打工赚钱,而是在多次申请就业失败后,她开始变得消极,终日在看电视、吸烟、浏览社交网络中虚度光阴。哈莉是叛逆的,放荡不羁的,但却又是包含母爱的人物形象。尽管哈莉与女儿的生活极为贫困,但她并没有将莫妮看做是自己生活的累赘,而是处处替女儿着想,竭尽自己所能让莫妮在快乐中度过每一天。当母女两人倒卖香水赚到钱后,哈莉立刻带着女儿疯狂购物,满足她对饰品、零食的喜好;当顽皮的莫妮犯错误时,哈莉不是无条件地袒护她,而是要她按照正确的方式去补救;当莫妮因为路途遥远不想走路时,早已因为生活而心情沮丧的哈莉并没有借机发泄自己的不满,而是耐心地蹲在地上,背起女儿慢慢走回家……对哈莉来说,莫妮是她的宝贝女儿,更是她的精神支柱。在哈莉第一次接到儿童家庭管理局的上门警告时,表面冷静强势的她内心却万分惊慌,她开始打扫房间,开始把私藏的毒品转送他人,让自己的房间看起来更加温馨阳光。虽然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结局,但这一次哈莉决定为守住女儿倾尽全力。哈莉和莫妮的经历让人同情,哈莉表现出的母爱让人钦佩,我们不禁感叹:母爱无关学识,母爱无关素养,她是一种本能,一种可以生发出巨大力量的本能。超越常规的认知,导演肖恩·贝克在影片中塑造了一位叛逆却又充满爱意的年轻母亲形象,为影片增色不少。
哈莉在有限的条件下尽力爱护着女儿莫妮,而鲍比则将他的责任心浸注于自己的事业上。作为旅店的经理,他每日为旅店的内外结构设计、卫生状况、收支预算等等而操劳。他认真听取旅店负责人对于工作项目的调整规定,也在用心关爱和守护着旅店的每一位住客。当哈莉母女因为调整住宿需要住到隔壁旅店时,鲍比主动为她们申请折扣,或是垫付消费。当患有恋童癖的老人路过想要伤害孩子们时,鲍比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狠狠地告诫他再也不要出现在这里。当住客格洛丽亚无视规定,擅自在泳池边赤裸上身晒日光浴时,鲍比严厉地指责她,并强调这种行为对孩子们健康成长的危害。从外表看,鲍比似乎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他因自己没能处理好家庭矛盾而感到郁闷,也常常因为不能按时收到房租而训斥住客。但鲍比的内心又是善良的,魔法城堡旅店的温馨离不开他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他会大胆地将旅店粉刷成偏暖的淡紫色,也会柔和地对栖息在旅店门口的鸟类送上“祝你们生活愉快”的问候语。面对生活的不如意,哈莉和鲍比会消极,会退宿,甚至会咒骂命运的不公,但肖恩·贝克却选择较多地呈现出根植在他们内心深处的美与善。面对理应承担的责任,他们从不推脱;面对儿童的天真与活泼,他们欣然享受。正是在平静与冲突的差异中,在温和与暴躁的对比中,哈莉与鲍比两人的形象在短时间内得以走入观众的内心。尽管他们是生活中的平凡人物,却用真实性与生动性生发出夺目的人性之光。
二、体察生活的底层叙事
在2015年的圣丹斯国际电影节上,导演肖恩·贝克因影片《橘色》而备受关注。《橘色》主要讲述了有关变性妓女的故事,故事情节虽然简单松散,但影片的选材却让观众看到了肖恩·贝克对于社会的底层民众,尤其是边缘人的同情与关注。《橘色》的成功为贝克能够顺利拍摄《佛罗里达乐园》筹到了资金,使他能够更好地将底层民众真实的生活面貌展现出来,把自己作为一个电影人的意义诠释出来。“底层”一次最早出现在意大利马克思主义思想家葛兰西的《狱中札记》中,他用了Subaltern Classes一词,可以翻译成“底层阶级”,是指一种革命力量,是指被排除在欧洲主流社会职务的处于从属地位的社会群体,是马克思意义上的无产阶级、农民阶级和其他被压迫的阶级。中国评论界所使用的“底层”一词,虽然深受葛兰西的影响,但是在实际的运用和讨论过程中,又被赋予了一层中国特色的含义。中国学界所关注的“底层”是一个在过去社会主义平等经验比照下、对当今不平等社会结构的投射概念,这个概念指的是在物质上、文化上、权力上被排挤到社会边缘的社会底层人民。
在影片《佛罗里达乐园》中,肖恩·贝克采用了对比的方式来完善对于底层民众的生存状态的关注。除了哈莉、莫妮母女之外,影片还描绘了艾什莉母子的家庭生活,两个家庭在生活质量、家庭氛围等方面存在一定的差异性。哈莉与女儿莫妮的关系非常亲密,这种亲密表现为对血脉的珍视,同样也建立在对教育、教养的忽略的基础上。哈莉将自己对生活的态度毫不保留地展现在女儿面前。她从不担心自己的纹身与浓妆会对女儿产生不良影响,甚至连需要上传的性感照片都由莫妮拍摄;没有能力支付餐饮开支,她就理所应当地拜托好友艾什莉帮忙;需要去娱乐场所消遣,她就无所顾忌地告知年幼的莫妮,甚至并不隐瞒关于低俗场所的信息。由于哈莉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临近交房租的日子,她总会跑到廉价商品店铺购买高仿的香水,带着莫妮一起向外来游客推销假货,以此为生。在卖香水的生意被警告后,哈莉又不得不在色情网站上贴出自己的照片,招揽“客人”,为自己和女儿赚取生活费。由于条件的有限,哈莉每次都要在租住的旅店完成色情交易,因而招来邻居们的鄙视。哈莉整日疲于为三餐而奔波,甚至不得不从事非法的性交易,生活的艰辛让她无暇顾及道德和修养的重要性,遇到不公平的对待,她就大吵大闹;身无分文,她就到周边酒店骗吃骗喝,而这些在莫妮看来,并非可耻之举,而是必备的生存技能。尽管细节处哈莉总会流露出对女儿的爱护,但这种处于本能的爱护带给莫妮的只能是重复她的歧途。她似乎从未站在长远的角度考虑,尽力改变自己的生活状况,尽力改善莫妮的成长环境。影片结尾处,当哈莉得知莫妮挣脱了儿童家庭管理局的工作人员,偷跑出去时,她失控地大吼大叫,那种对女儿安危的担忧、对生活的绝望情绪几乎要冲出屏幕,那种无力与无奈令人深感深感。
相比哈莉母女的拮据生活,艾什莉的收入则勉强可以维持她们母子两人的生活开销。尽管艾什莉也是一副叛逆模样,但她的“放荡”是有限度的。在儿子斯库提面前,她会注重自己穿衣的得体。她把家里布置得相对温馨,让儿子感受到家庭的整洁与温暖。虽然快餐店的工作让艾什莉感到身心疲惫,但她并没有如哈莉一般舍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她每天都以积极的状态投入到工作中,她知道只有认真工作,才能实现自己的“经理梦”,才能带给儿子更优越的生活。然而,艾什莉对生活的乐观态度总会面对来自底层生活圈的多种冲撞,幸运的是,她没有气馁,而是选择理性看待。当艾什莉意识到儿子斯库提在莫妮的带动下,变得越来越没有规矩时,她主动切断了与哈莉母女的联系,将儿子锁在家中。虽然儿子的不解与眼泪令她心痛,虽然莫妮的挽留令她不舍,但她更加清楚作为母亲的责任。当艾什莉发现哈莉在旅店内从事色情交易时,她气愤的不是哈莉的堕落,而是她无视这种行为对整个旅店生活氛围的不良影响。最终,出于对莫妮的担心与保护,艾什莉不顾哈莉的艰难处境,主动向儿童家庭管理局拨打了举报电话。如果说哈莉对抗贫穷和歧视的方式是歇斯底里的吵闹,那么艾什莉则选择默默地忍受,默默地改变,同样生活在社会底层,艾什莉有一种不被苦难打倒的坚守与坚强。肖恩·贝克长于在影片中讲述底层民众的故事,在一次采访中,贝克直言:“我希望关于边缘人群和亚文化的故事被讲得越多,这种意识就传播得越广,这些人就不用变得那么边缘。我不是政客或者决策人,我只是个电影人和讲故事的人。我的目标就是给这些通常不人性化的隐藏人群一张人性的面孔,这样大家能受到鼓舞去建造一个更好的世界。有时将一个问题曝光出来是实现改变的第一步。”肖恩·贝克对底层民众生活的观察是细致的,对他们的困境的暴露是尖锐的,这种由艺术关联现实生活的方式不禁令人深思。
三、独特新颖的儿童视角
影片《佛罗里达乐园》早在公映时便贴上了“儿童”的标签,但看过影片后,观众不难发现《佛罗里达乐园》是借小女孩莫妮的童年生活,让更多的成年人了解那些被物质主义剥削的的生活。托多罗夫曾评论道:“视点问题具有头等重要性确定事实,在文学方面,我们所要研究的从来不是原始的事实或事件,而是以某种方式被描写出来的事实或事件。从两个不同的视点观察同一个事实就会写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事实。”文学作品注重视角的选取,影视作品也不例外。影片《佛罗里达乐园》中的主要事件都是围绕莫妮和她的小伙伴们展开的,通过采用儿童视角,肖恩·贝克将原本充斥着凝重气氛的故事在轻快纯净的背景中慢慢讲述出来,使影片产生了更好的启示效果。
影片开头,莫妮和斯库提在旅店二楼向楼下吐痰,吐到了别人的车窗上,被要求清理后,两个小朋友不仅没有为自己的错误而愧疚,反而在擦洗玻璃的过程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莫妮更是礼貌地邀请本是“受害方”的简希一起清洗,两人因此成为亲密的朋友。在6岁的莫妮眼中,美食和玩耍是最重要的事情。来到自助餐厅,她会一边尽全力往肚子里塞东西,一边感叹:“这才是生活,比环游世界还棒!”得到慈善机构送来的面包,她第一时间与好朋友们一起分享。由于条件的限制,她玩耍的场所十分有限,但她总能扮演好“领导”的角色,每天带着斯库提到周围的每家旅店玩耍。在她看来,坐在大街上发呆也比憋在家里要有趣得多。莫妮未经世事熏染,也没有过多的道德约束,在她看来,生活中的一切都充满着美好和乐趣。第一次向人讨要冰淇淋成功后,她不认为这种行为应当受到鄙视,在品尝冰淇淋美味的同时,她也不忘反驳售货员的训斥。为了给新朋友简希留下好印象,她忘记了鲍比的叮嘱,毫不犹豫地将旅店的电闸拉了下来,比起停电给他人造成的困扰,莫妮更关心简希会不会因此觉得自己很酷。没有母亲的看管,莫妮的胆量越来越大,有一次竟然放火烧了一栋废弃的别墅,引来周围居民的慌张和疑惑。
作为单亲家庭的儿童,莫妮缺少了温暖的父爱母爱,缺少了应有的家庭管教,却也在自由自在的生活中尽情地享受着童年的欢乐与新奇。莫妮是淘气顽皮的,也是善良热情的,如蒙台梭利所言:“儿童是每一个人的温情和爱的感情汇聚的唯一焦点。一谈到儿童,人的内心就会变得温和、愉快。整个人类都享受他所唤起的这一深厚情感。儿童是爱的源泉。我们一触及到儿童便能触及到爱。”莫妮虽然生活穷困,但并不意味着她待人粗鲁无礼。面对来自他人的帮助,她会礼貌地答谢;面对陌生的购物者,她会微笑着送上“旅途愉快”的祝福。面对地上的积水,她则会善意地提醒大家小心滑倒。与母亲哈莉的玩乐生活并不能带给莫妮足够的愉悦,莫妮更加看重与伙伴们共享生活的乐趣。炎炎夏日,与斯库提和简希一起分享“骗来”的冰淇淋总能让莫妮沉醉在“胜利”的喜悦中。凄迷雨天,她则喜欢拉着简希的手一起到附近的树林中“探险”,像一个大姐姐一样保护着简希。为了送给简希难忘的生日礼物,莫妮甚至特意请求哈莉带她们去附近的郊区看满天的礼花。当魔法城堡旅店的楼道中每天传来莫妮与伙伴们欢快的笑声,似乎这里早已远离贫困与拥挤,只剩下安逸与幸福。莫妮虽然没能获得足够的关爱,但她却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当三个小伙伴来到废弃的别墅时,莫妮走进一间宽敞的房间,畅想着以后自己的床和书架的摆放位置,流露出对知识的渴望,对富足生活的向往。当莫妮邀请简希到树林里玩耍时,她指着一棵倾斜地大树,向简希介绍道:“我喜欢这棵树,是因为它摔倒在地上,却从未停止生长。”莫妮年纪虽小,对待生活却有着自己的态度。她从不向母亲索要玩具,从不怪罪这个没有爸爸的家庭。面对他人对母亲的斥责,她总是第一时间为母亲送去关心与问候。或许她早已立下志向,如那棵树一般,虽然困难重重,但仍要顽强地生长。正是通过莫妮等儿童的天真稚嫩的眼光,影片《佛罗里达乐园》将一些触碰道德规定甚至法律规定的行为轻松化,在简单明晰的镜头切换中映射出引人深思的内涵意蕴。
结语
1971年,美国佛罗里达州的迪士尼乐园建成,并成为全世界面积最大的迪士尼乐园。肖恩·贝克将此次拍摄的影片命名为《佛罗里达乐园》,讲述的却是与迪士尼乐园中的肆意消费截然相反的穷苦生活。从记录片《外卖》中的在纽约打工的中国非法移民,到《橘色》中生活在好莱坞的变性妓女,再到《佛罗里达乐园》中穷困潦倒的哈莉母女,肖恩·贝克总是试图借助底层民众的勇敢与坚强,让观众在感受生活的残酷与无奈的同时,鼓励大家放下歧视与偏见,共建平等美好的人类家园。相比单纯追求票房忽视品质的影片,肖恩·贝克对艺术的尊重与理解才应当真正成为被关注与被宣传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