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朋之尊杜学杜及所体现的诗学立场
——从王十朋夔州诗对杜甫的接受谈起
2018-11-13周沛
周 沛
王十朋(1112-1171),字龟龄,号梅溪,温州乐清人,绍兴二十七年被宋高宗亲擢为状元。他一生力排和议,主张恢复,历知饶、夔、湖、泉诸州,颇有治绩。朱熹将其与诸葛亮、杜甫、颜真卿、韩愈、范仲淹一起推为“光明正大”之君子,赞誉之情,可见一斑。
朱熹所列这五人,又皆为十朋崇敬效法的对象,对他们的学习,可以说,贯穿于十朋一生的为人为政与创作实践之中。其中,他对杜甫的师法就颇具典型意义。关于十朋之学杜,前人已有所论及,但多从思想内容等角度展开,在诗歌艺术技法,尤其是格律句法的安排使用方面仍有待深化,因而本文拟由此出发,展开考察。
十朋自青少年时期起,就常在作品中以杜甫自比,并屡屡化用杜诗成句,如:“楚国群臣谁恸哭,杜陵野客自吞声”(《读亲征诏书二首其一》)、“伤时眼泪满襟血,更把少陵诗句哦”(《伤时感怀》)、“千里战云新鬼哭,满天阴雨夜乌啼。臂弓腰箭谁家子?竟日鸣鞭跃马蹄”(《闻韩帅退保丹阳,远近忧惧,州县议结乡兵以备不虞,闾巷少年贯弓走马,若有得色感而有作》)。对杜甫其人、其诗的推崇与仿效在任职夔州时更是达到了高峰,这一时期的诗作典型地体现出王十朋对杜诗的接受,具有很强的代表性。因而,对这些诗歌进行分析,不仅可以看出王氏对杜诗诗法的取舍,由此还可进一步发掘出这种取舍背后所体现的王十朋一贯的文学思想与诗歌创作主张。
一、师法中的变化:少作拗律与力避生涩瘦硬
在夔州,杜甫迎来了诗歌创作的高峰,王十朋也同样在任职夔府时达到了自己的创作高峰。据统计,就目前可见的诗歌而言,王十朋是继杜甫之后在夔州作诗数量最多的诗人。
夔州,作为一个地标,自然而然地将相隔近四百年的两位诗人联系在一起。入夔途中所经之地、所见所闻无不触及王氏思绪,将其“胸中万卷杜陵翁”的诗歌储备调动出来,诗人只觉自己“眼中浑是少陵诗”(《过虎牙》)、“所历山川,皆少陵诗中景物也”(《初到夔州》)。这种感受融合眼前之景,发而为诗,诗歌便自动打上了杜诗的烙印。《过虎牙》中“虎牙铜柱为我好,却胜先生出峡时”的吟唱,化用杜甫途经此处所作《虎牙行》中“虎牙铜柱皆倾侧”之句,却又将杜诗的写景之语变为自我感受的抒发,不仅翻出新的诗意,整体的情感基调、风格色彩都与杜作大相径庭。途中所作的《自鄂渚至夔府途中记所见一百十韵》写自己离开饶州后一路的所见所思所感,同样以五言排律写景抒情,从内容到形式明显带有模仿杜甫《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的痕迹。在夔为官的过程中,凡登临观览、为政为民,甚至一饮一啄,诗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老杜及其诗歌,并将这些一一展现在自己的创作之中。在游卧龙山时,他“诗诵江濆忆少陵”(《游卧龙山呈行可元章》);为民接竹筒引水时则明确表示“夔以竹筒引水,见于杜诗”(《给水》题下自注);与同官饮酒赋诗慨叹古今时,率先咏出的仍是“樽前记得少陵诗,好向江头尽醉归”(《呈同官》)、“诸葛阵图台上看,少陵诗句酒中哦”(《与二同年观雪于八阵台果州会焉酌酒论文煮惠山泉瀹建溪茶诵少陵江流石不转之句复用前韵》)。时时忆念老杜,引其人其句入己诗的情况,在王氏夔州诗中可谓比比皆是。
然而,王十朋夔州时期的创作并不仅仅限于追忆老杜、化用其成句典故,他还有意识的袭其题材体制进行模拟仿作,但在学杜仿杜的具体过程中,在格律、句法等的运用表现和创作风貌上又呈现出自己的特色。
以杜甫夔州诗中成就最为显著的七律为例,老杜夔州时期的七律不仅作品数量、艺术水平达到高峰,且颇多探索性地试验与创变,如以七律形式写作联章体组诗等,特别是对格律声韵的关注与探索,导致夔州时期的拗律数量倍增,并促使七律这一诗体最终发展成熟,拗体的创作又与杜诗沉郁顿挫风格的形成密切相关,拗律“使原来平顺的声调变得拗折,这就突破盛唐七律平和优雅的格调”,造成风格的变化。
与杜甫相同,王十朋夔州时期的诗艺锤炼意识显著增强,除多次反复与友人唱和次韵外,还有长篇排律、“禁体物”等彰显技法、挑战自我的作品。但在占到夔州时期所作诗歌近一半的七律七绝中,拗体却并不多见,其所作多为节奏和谐、风格平实自然的常体。如《题诸葛武侯祠》:“八阵图旁丞相祠,风云惨淡会当时。功成岂止三分汉,才大非惟十倍丕。渭上忽传司马走,蜀中长起卧龙思。我来再拜瞻遗像,泪满襟如老杜诗。”此诗与杜甫《蜀相》同是诗人借游览武侯祠之机表达对蜀汉丞相诸葛亮雄才大略、忠心报国的赞颂及出师未捷、功业未成而身死的惋惜,末句更是化用杜诗“长使英雄泪满襟”之句,在瞻拜慨叹诸葛武侯的同时,表达了与杜甫异代同悲的共鸣之感。诗歌采用的是仄起而首句押韵的正体七律,整体的句式节奏多为“四三”或“二二三”,末句略有变化作“三一三”,基本符合七律的固定节奏,较为稳固和谐。全诗以议论为主,除首句交代武侯祠的地理位置外,未对祠堂中的建筑、布局、景物等作过多的描述。首联由来至祠堂引发出对三国纷乱时势的追忆;颔联承其意,对诸葛亮在混乱时局中展现出的才华和可能创立的功业予以肯定;颈联以“忽传”之语一转,转入对武侯功败垂成的叹惋,末句既延续全诗之情感走向,又照应题目与开头、点明题旨,说明自己是因拜谒祠堂有感而为此诗,很好的起到收束全诗的作用。虽不若《蜀相》之由记行写景到议论抒情,富于变化曲折,但依旧章法谨严,气脉顺畅,自然紧凑,风格浑厚质直。当然此处十朋所模之《蜀相》原诗亦为正体七律,似不足以说明王氏对体制诗法的取舍问题,那不妨来看看他对《白帝城最高楼》这类拗律典型的模仿。
杜甫的《白帝城最高楼》被公认为其拗体七律的代表之作,除中间两联内容意思相对外,全诗平仄失对、失粘、孤平、拗救齐出,为“变声第一”。王十朋《登制胜楼》诗:“梁栋翚飞百尺楼,江山满目壮夔州。鸟穿云过白盐去,鱼透浪来清瀼游。控扼地临三峡险,朝宗水会百川流。古今制胜人何胜,天下奇才忠武侯。”所咏对象亦为高楼,也采用七律的形式,且亦押尤韵,五个韵脚字中还有三个与杜诗相同,但除却颔联因“白”为入声字,应平而仄,后句以“清”救之而为拗句外,全诗皆合格律,仍为仄起入韵之正体七律。节奏基本上为“二二三”“二二二一”“二二一二”的常用节奏,并无“杖藜叹世者谁子”这样的奇绝之句。且不似杜诗多用舌齿音和闭口音,如首句“城尖径昃旌旆愁”全为牙音和齿音,阅读时由于气流摩擦不畅,自然造成艰涩的效果。王作则注意在舌音、牙音、齿音间杂以唇音和喉音,并多用开口音来进行调节,因而显得更加高亢。篇章结构亦顺承而下,并无艰深曲折。通篇章法由登楼起笔,颔联承首联楼之高与登楼后所见之“江山满目”而来,写鸟儿穿云飞过白盐山、鱼儿乘浪游于清瀼水,皆紧扣登上高楼后所俯瞰之夔州江山,同时上句以“鸟穿云”衬托楼之高,下句见水中游鱼则又引起下联之“地控三峡”“百川会流”。此联与杜诗一样都以云雾、江水和动物意象联结,但不似老杜“云霾龙虎”“日抱鼋鼍”那样刻意采用险怪的语言物象,而是选取了“鸟”“鱼”这类常见物象,又以“白盐”“清瀼”的实际景物入诗,从物象选择、色彩搭配到所传达出的诗意,都给人清新流丽之感。颈联延续前意写地势之险,但已为尾联翻出“人何胜”打下伏笔。全诗皆用平常之语,未有生僻之词,整体风格壮伟不险怪、声调雄浑不拗怒。同依此韵的次韵之作:“下视瞿唐缥渺楼,规模雄压十三州。良筹合向暇时运,缓带宜来高处游。列障四时环坐好,大江千古抱城流。后山植木成阴日,谁识十年前故侯。”(《再用前韵》)亦除末句“十”为入声,而以“前”救之之外,基本合律。全诗节奏除末句为“二三二”外,多以“二二三”或“二二二一”出之,结构章法严整、稳健浑厚。可见,此期王十朋所作以常体为主,且力避拗折艰涩之感,不造险怪之境。
当然,王十朋并非不能或从不作拗体。如任国子监司业期间,王十朋咏梅之诗曾受到胡铨称赏,并因此获赠七绝一首,所赠之作题下明确标注“效吴体”。吴体诗,本为“诗流不屑效之”的俚俗之体,后因“杜公(杜甫)……时出变调;凡集中拗律,皆属此体”,才引起关注,由此可知,吴体亦属拗体。而对胡铨之诗,王十朋依韵奉酬,亦以“吴体”答之。此虽非律诗,也可作为王氏为拗体的一个例证。又如赴夔途中所作的《题湖口驿》:“芦花洲渚江人邦,我来把酒临西窗。五祖六祖山照眼,清流浊流水同江。孤山大小各崭绝,钟石上下相舂撞。千帆出没烟雨里,何如鸥鹭飞双双。”首联、末联皆三平尾,三四联间失粘。首句“江”、二句“来”“把”“酒”“西”平仄皆不合格律;颔联“祖”字当平,以下句“流”字救之;颈联“下”字以本句“舂”字救之;末句之“帆”“没”“飞”亦相拗救。全篇皆拗,程度几乎与《白帝城最高楼》相近,又多用重复字,有似歌行体调之婉转流动。又如其在会稽为官时所作的《九日与同官游戒珠寺用去年韵》“九日重登古蕺山,劳生又得片时闲。菊花今岁殊不恶,蓬鬓去年犹未班。蓝水楚山诗兴里,鉴湖秦望酒杯间。醉中同访右军迹,题扇桥边踏月还。”第三句“今”字本应为仄声,由下句“去”字救之,同时“去”字亦救本句“犹”字;第五句“楚”字以下句“秦”字救之;第七句“同”字又由同句“右”字拗救;亦为典型的拗体,只是风格典雅清丽,并无艰涩之感。郑定国曾举此诗为例,说明王十朋在诗歌体制方面“效杜老之迹隐约可见”。
二、原因探析:区别学江西者之“诗无杜、韩”
从上节所引诗歌如《题诸葛武侯祠》等不难看出王氏在夔州的心境并非全然平和,虽然在夔州的大多时间他似乎过着与同僚登临小酌、诗酒风流的快意生活,事实上他心中始终郁积有难以消除的不平之气,这从他来夔前后的诗作中皆可看出。收到易任消息之初,他就曾流露出不愿赴任、意欲归隐的情绪“出守江湖日念还,又扶衰病入巴山。不能早作归田计,愧过渊明五柳湾”(《过五柳湾》),“我正迷途倦奔走,何繇来向此栖身”(《宿栖真寺》),“皇恩若许归故乡,拭眼重来看修竹”(《题翠轩》),导致这种消极情绪弥漫的原因,固然有母亲祭日、亡姐下葬不得归家而导致的思乡与遗憾,但这是宦游在外的士人都无法避免的,因而并非关键症结之所在。更深层的原因,诗人自己隐约有所透露“来去鄱阳各有因,却疑行止亦由人。此心可鉴惟天日,公论难欺有士民”(《怀鄱阳士民》),“孝子忠臣公论在,送行诗似少陵章”(《次韵王景文赠行四绝》)。他一再提到的“公论”、表白的“心”究竟为何,导致这一切的这个“因”又是什么,若联系其离开中央任职地方的现实背景即可了然。
隆兴元年北伐的失败正是王十朋自劾、结束在京为官、开启地方任职政治生涯的直接原因和转折点。主和派的排挤、加之易任夔州前夕张浚的去世都使王十朋只能将一腔报国之志转移到地方政务上来,“暮年身似杜陵翁,流落乌蛮白帝中”(《闻得吴兴》),这种身世之感、关心国运民瘼的忧国忧君之心与杜甫的遭际和心理状态可谓一脉相承。因而自入夔以来,他时时忆念杜甫,集中体现的是一个“忠”字,“流落杜陵老,平生一饭忠”(《杜殿院挽词》)、“少陵别业古东屯,一饭遗忠畎亩存”(《连日至瞿唐谒白帝祠登越公三峡堂徘徊览古共成十二绝·东屯》)。不断强调和突出杜甫之“忠”,实质上是夫子自道,是对自我心理的书写和表白。在《初到夔州》题序中,王十朋自言“虽才非太公,不能五月报政;然忠犹杜甫,未尝一饭忘君”,诗中又说自己“忠怀雅合杜陵诗”、“守臣忧国愿,端似杜陵翁”(《十八坊诗·庆丰》)等等,皆借自比杜甫来直陈自己的忧国忠心。在《初入巫山界登罗护関云雾晦冥默祷之因成一绝》中更是直言:“西来水陆备艰辛,只为君恩不为身。”
他在夔州还搜集当地古往今来的贤士并分别作了两组颂赞的组诗,其中多有忠臣的典型,如屈原、诸葛亮等,在其他诗歌中王氏对他们亦多赞扬,尤其是对诸葛亮北伐的失败给予无限同情,并屡屡将这种叹惋之情表现在诗作之中,如前述《题诸葛武侯祠》等。而在“清时耻谈兵,武侯其戏予”(《梦观八阵图》),“老臣苦欲争天下,嗣子何曾思蜀中”(《连日至瞿唐谒白帝祠登越公三峡堂徘徊览古共成十二绝·昭烈庙》),“一家天下裂三都,忠愤填胸出阵图。千载相知惟白水,此心元不为吞吴”(《连日至瞿唐谒白帝祠登越公三峡堂徘徊览古共成十二绝·八阵图》)等句中,那种因恢复无望的失落愤懑生发而成的郁勃不平之气似乎就要喷泄而出了。
因此,在江西诗风占据主流的情形下,王十朋之学杜而少作拗体,力避拗折生硬,是否与江西诗派有关就值得进一步探究。王氏夔州时期所作的《读东坡诗》似乎可以为这一问题提供解答。该诗题注云:“学江西诗者,谓苏不如黄,又言韩欧二公诗,乃押韵文耳。予虽不晓诗,不敢以其说为然,因读坡诗感而有作。”全诗略长,但为方便论述,现列如下:
东坡文章冠天下,日月争光薄风雅。谁分宗派故谤伤,蚍蜉撼树不自量。堂堂天人欧阳子,引鞭逊避门下士。天昌斯文大才出,先生弟子俱第一。天人诗如李谪仙,此论最公谁不然。词无艰深非浅近,章成韵尽意不尽。味长何止飞鸟惊,臆说纷纷几元稹(自注:有言欧公诗味短者,王介甫云:“‘行人举头飞鸟惊’之句,味亦甚长。”)浑然天成无斧凿,二百年来无此作。谁与争先惟大苏,谪仙退之非过呼。胸中万卷古今有,笔下一点尘埃无。武库森然富摛掞,利钝一从人点检。莫年海上诗更高,和陶之诗又过陶。地辟天开含万汇,少陵相逢亦应避。北斗以南能几人,大江之西有异议。日光玉洁一退之,亦言能文不能诗。碑淮颂圣十琴操,生民清庙离骚词。舂容大篇骋豪怪,韵到窘束尤瑰奇。韩子于诗盖余事,诗至韩子将何讥。文章定价如金玉,口为轻重专门学。向来学者尊西昆,诗无老杜文无韩。净扫书斋拂尘几,瓣香敬为三夫子。
三、诗学立场:“博观”“自成一家”的意识与“文道兼重”的主张
王十朋也曾不止一次地在诗中谈到“句法”问题,未仕前在家乡与友人的唱和中称扬友人之诗“句法天然自圆熟”(《郑逊志胡叔成谢鹏刘敦信万廓邬一唯和诗复用前韵》),这与《读东坡诗》中对“浑然天成无斧凿”的推崇体现出诗人诗歌创作的一贯追求,但事实上在这种一脉相承的背后,诗人对句法的追求和看法已在创作实践的探索与锤炼中,经过了对不同楷模的学习和思考,在实质上有所深化与飞跃。
这一过程中也包括对江西中人的效法与借鉴。王十朋虽未明确表示过学习黄庭坚,且反对江西后学“苏不如黄”之说,但他对黄庭坚却是颇为肯定与称扬的,除赞其书法“自成一家”“可爱如其人”(《王抚干(蒙)赠苏黄真迹酬以建茶》)外,对其诗也曾给予高度评价,称其“直笔非谤史。天遣来黔涪,诗鸣配子美”(《续访得七人 黄太史》)。而在《陈郎中赠韩子苍集》一诗中则不但明说自己曾学习江西派韩驹的句法,还透露出对黄庭坚的高度赞赏,明确将黄氏列入推崇取法的诗歌创作大家的行列:
唐宋诗人六七作,李杜韩柳欧苏黄。近来江西立宗派,妙句更推韩子苍。非坡非谷自一家,鼎中一脔曾已尝。丈人珍重赠全集,开卷烂然光焰长。诗如此公固足贵,赐出仁者尤难忘。兼金白璧不足道,愿宝兹集为家藏。鲰生幸脱场屋累,老境欲入诗门墙。古诗三百未能学,句法且学今陵阳。
第三句由“近来江西立宗派”自然转入对韩驹的推崇,一个“更”字将韩驹与其他江西中人区别开来,其中的原因就在于“妙句”二字,也即韩驹句法之高妙。但十朋没有进一步就其句法如何高妙作出解说,只是用了多个典故和比喻极力赞颂其诗歌的价值,篇末更是将韩诗与《诗经》相对举,明言自己欲学韩氏句法以为学诗入门之径。江西诗派本就因有法可循、“法度”森严才吸引了大批学习与追随者。十朋此处虽因赞韩驹而有自谦的意味,但也表示出他对江西中人的学诗路径亦有取法,他对法度的肯定由此也可见一斑。
更何况,夔州时期王十朋还曾以“武事论诗笔”,对周行可句法之森严予以褒扬,说他“句法严于细柳军”。细柳军,用汉代将领周亚夫驻军细柳(今陕西省咸阳市西南渭河北)以防御匈奴典故。因周亚夫营中戒备森严,即使汉文帝亲来劳军亦不得入,后因以此指称军队之戒备森严。十朋或因行可与周亚夫同姓而戏用此典,但亦表现出他对诗歌句法的讲求。句法之森严成为他评判诗歌优劣的一大标准。
十朋转益多师,尤其钦慕韩欧苏一派,推崇其以散文白描法入律诗的章法句法,在广泛汲取与灵活运用各家包括江西派创作经验与艺术手法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个性特征、生活阅历、艺术实践等,在注重法度的基础上努力摆脱法度的束缚,以追求自然浑成的境界。晚年他自言“小诗时自遣,句法未知造”(《喻叔奇采坡诗一联云今谁主文字公合把旌旄为韵作十诗见寄某惧不敢和酬以四十韵》),大有杜甫“老去诗篇浑漫与”(《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与黄庭坚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的意味。亦与黄庭坚力图通过熟练掌握法度来摆脱法度束缚,达到“平淡而山高水深”境界的为诗路径是相一致。
综上可知,黄庭坚严格区分诗文界线,提倡老杜之诗法,在对韩愈等人“以文为诗”的修正中倡导句法的变换故作拗体,到了南宋时期的江西后学手中,形式的意义逐渐大过内容,甚至偏离了山谷学杜的初衷,王十朋不满于此,在自己的创作中力避抝峭,即使在学习杜甫拗律典型的夔州诗中,也不袭其形式,而是继续倡导句法的浑然天成,这些不仅是站在复古重道立场上作出的选择,同时对于矫正江西后学之弊,重新确立尊杜、学杜的正确态度是有着积极意义的。
注释
:①程地宇:《王十朋的夔州心结与诗城情怀》(《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谈到王十朋的崇杜情结及其对弘扬杜诗传统产生的重要意义,在诗艺方面则已指明王氏对韩愈、欧阳修与苏轼的推崇及对江西诗派的否定,但并未从格律句法等运用方面展开具体深入的考察。陶文鹏:《论王十朋的山水诗与宦游诗》(《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也提到王十朋“作诗取法杜、韩、欧、苏,但只是努力学习、继承,而未能在此基础上突破、超越与创新”。胡永杰:《论杜甫对夔州文学的影响》(《杜甫研究学刊》,2015年第2期)则谈及“王十朋在夔州的诗作不仅数量多,忠义仁爱的精神也格外突出。这一面貌的形成……杜甫和杜诗的影响和激励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学位论文中,杨成军:《论王十朋对杜甫的接受》(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5月)从生平经历、思想观念、诗歌创作三方面对王十朋学习接受杜甫的情况作了较为全面的探析,惜在许多方面都未能作更为深入地展开。周晓娟:《王十朋夔州诗用典研究》(重庆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5月)对王十朋夔州诗的典故使用情况进行了较为全面地爬梳,在语典使用方面强调“王十朋似乎尤其钟爱杜甫诗”。其他涉及此问题的相关研究,还有李红梅:《王十朋诗歌研究》,河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6月;程晓晴:《王十朋诗歌研究》,福建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5月;卞瑞艳:《王十朋研究论稿》,暨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6月;李小红:《王十朋夔州诗研究》,重庆工商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5月;贾苹《王十朋蜀中经历及文学创作》,四川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5月等。
③参见贾雯鹤主编,刘家林、邹伯乐副主编,《夔州诗全集》编辑委员会编:《夔州诗全集·宋代卷》,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及杨成军:《论王十朋对杜甫的接受》,西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4月。
④⑦⑧(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806页、第1277页、第1599页。
⑥葛晓音:《论杜甫七律“变格”的原理和意义——从明诗论的七言律取向之争说起》,《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