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难忘怀的傅庚生先生
2018-11-13薛天纬
薛天纬
我有幸两次在西北大学中文系读书,因而也有幸两次成为傅庚生先生的学生:一次是读本科,一次是读研究生。我读研究生时,前后有傅庚生和安旗两位导师。关于安旗先生,2005年她80华诞时,我写过一篇题为《安旗教授五十年学术历程和李白研究》的文章,发表在西大学报上。而关于傅先生,我尚未写过正式的纪念文字。当接到母校110周年校庆征文的来信时,我心中油然荡起对已经作古多年的傅庚生先生的怀念之情,遂写成这篇回忆文字,以寄托作为学生的一片衷诚。
傅先生是1910年出生的人,1959年我们进入中文系读书时,先生正值盛年。印象中,他经常穿一套浅色或深蓝色的中山装,衣着楚楚,风度翩翩,还常常骑自行车在校园里穿行,全身透着儒雅而又富有朝气的魅力。傅先生给我们这一届上过“中国古代文学”(唐代段)和“中国历代文论选”两门课,平时还经常做学术讲座。傅先生讲课最大的特点,就是以文学鉴赏贯穿始终。那一辈学人,一方面是学养深厚,另一方面则是长于鉴赏,渊博如钱锺书,亦自称其《谈艺录》为“赏析之作”(《谈艺录·序》)。然在诸多鉴赏名家中,若称傅先生为“鉴赏第一人”,我想应是没有争议的。傅先生早在上世纪40年代初,即有《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一书行世(我所珍藏的一本,即民国三十七年开明书店第五版,且注明初版是民国三十二年)。这本书的影响极为深广,我见过70年代末香港的一份中学生通考试卷,其中有道题目,是要求考生对《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中“深情与至诚”一节所举的作品进行分析,可知多少年来它一直是香港中学生和青年人的必读书。1983年12月,陕西人民出版社曾重印此书。前些年,北京出版社推出一套“大家小书”,将《中国文学欣赏举隅》编入第二辑,于2003年1月出版。这样一来,现在的大学生和文学青年也就有机会读到这本书了。
傅先生在讲鉴赏课时,往往由诵读入手,好的作品只要从他的唇吻读出,便意味全出,令人心神摇荡,陶醉其中。至今,我眼前仍能清晰地浮现出他吟诵杜甫《咏怀古迹五首》的情景:“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叹惋之情,悲凉而又深沉。又忆起他读鲁迅散文诗《秋夜》的一段:“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坐在课堂上,便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寂寞。傅先生的赏析语言极其简练,一语点破,最多再以嗟叹复之,给听者留下无穷的回味余地。但他的鉴赏有时也会十分精细,精细入毫发。比如讲杜甫名篇《登高》中“无边落木萧萧下”一句,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借着‘萧萧’叠字和‘萧’、‘下’双声的声音摹写出无边落叶的声势。这样解释也许有些‘曲’,但如何使诗歌臻其声音之妙,的确是要多加考虑的。”(《沉郁的风格·闳美的诗篇》)真要体会这里所说的“声音之妙”,必须听先生亲讲。他读“萧萧下”三字时,把“萧萧”二字的声音稍稍拖长,然后再吐出一个“下”字,那感人的声腔至今仍萦回于我的耳边。傅先生的鉴赏注重传神,他在《杜诗散绎》中把《北征》诗的结尾二句“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绎为:“等待当今皇上顺天应人,扫平了叛乱,很快地就会把国家治理得宏大通达,上比太宗的贞观之治;辉煌盛大的事业就要展开了——就要展开了!”两个“就要展开了”,中间加一个破折号,这种独特的表达方式,其所内涵的意义和神韵,真是无穷无尽!先生尝言:“不懂得鉴赏的人,与文学永远绝缘。”这句话深深刻印在我的脑海里。多少年来,我自觉地以之指导自己的读书与研究,真可以说受用终生。我读研究生期间,傅先生又出版了一本《文学赏鉴论丛》,收入他的二十多篇鉴赏文章。我手头的一本,是傅先生所赠,扉页题曰:“天纬贤弟指正。小兄傅庚生拜贻,一九八一年九月十八日。”这期间,我所获傅先生的赠书还有《杜诗散绎》和《杜诗析疑》。此刻,我在敲击键盘时,把傅先生的赠书放置眼前,面对先生手泽,忆念之情在心头猛烈激荡,竟不禁热泪盈眶!
傅庚生先生是著名的杜甫研究专家。1962年,当杜甫诞生1250周年之际,这位大诗人被列为“世界文化名人”,学术界因此展开了相当热烈的纪念活动。傅先生在《光明日报》等报刊相继发表《沉郁的风格·闳美的诗篇》《探杜诗之琛宝·旷百世而知音》等文章,在那次全国性的学术活动中担当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我们读本科期间,有段时间强调阶级斗争,在大学里则是批判资产阶级专家、拔白旗。傅先生著有《杜甫诗论》一书,该书在国内有着广泛影响。中文系在党组织的领导下,成立了由数位应该是“又红又专”的中、青年教师组成的一个写作班子,以笔名“柯剑歧”,在《光明日报》上连续发表专门批判傅先生的杜甫研究方面的文章,一时在国内也颇有影响。但批判归批判,傅先生的学术和人格威望似未受到丝毫影响。包括“柯剑歧”的成员,对傅先生仍旧毕恭毕敬,想来他们的“遵命”之作也是违心地不得已而为之。我读研究生期间,全国上下正处于学术研究全面复苏、热浪涌动的时候。山东大学的萧涤非先生领导了一个编写《杜甫全集校注》的班子,着手进行这项在古典文学研究领域堪称“伟大”的工程。1979年春天,萧先生领着他的人马来到西安,进行“访古学诗万里行”的学术考察。我记得是在红楼的一间较大的会议室,萧先生一行与西大有关师生见面、座谈。我们作为研究生也参加了。我是第一次见到心仪已久的萧先生。他颀长的身躯,清癯的面目,一条紫红色带格子的围巾前后搭在肩头,开口讲话,就说:“我们来这里本没有资格谈论杜甫,因为西北大学是傅庚生先生所在的地方。”使人听了很受感动。傅先生当时已卧于病榻。据说萧先生曾亲去看望。可以想见,两位在国内杜甫研究方面难以轩轾的先生相见,场面该是多么动情。1982年5月,在郭琦校长亲自策划与推动下,西大主办了“中国唐代文学学会成立大会”。那盛况至今回忆起来仍令人感奋不已。萧先生当选为首任中国唐代文学学会会长。傅先生因为身体原因,则做了顾问之一。开幕大会在西大礼堂举行时,傅先生坐轮椅前来,抱病坐在主席台中央。从体态看,他的身体确实难以支撑。据说,后来西大中文系申报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的博士学位授权点时,有评委说:“傅庚生先生病成那样了,还能带博士生吗?”于是,西大中文系这个博士点晚拿了差不多二十年!
傅庚生先生还是著名的古代文学理论研究家。早在1947年,商务印书馆就出版了他的《中国文学批评通论》。我们读本科时期的1962年,国家在经历了“大跃进”的狂热浪潮后,正处于“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整顿时期,大学里的教学秩序一度回归正常。“全国文科教材会议”之后,短时间内,教育部组织编写出版了一系列重量级的文科教材。这些教材均在封底上注明“高等学校内部发行”字样。我们赶上了这个好时机,在升入高年级时捧读到了朱东润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王力主编的《古代汉语》、郭绍虞主编的《中国历代文论选》等著作。1962年上学期,傅先生为我们班上了《中国历代文论选》,虽然因为课时有限,上册都未能上完,但真是受益匪浅。傅先生挑选了教材中他认为最重要的篇章,详细讲解,给我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正是在上这门课期间,我背诵了《典论·论文》《文赋》《文心雕龙·神思》等经典之作。这些背诵过的东西,已化成了自己的血肉,可以灵活运用它们,受用终生。傅先生在讲课中常常有他的独到见解和阐释。我的这本教材上,听课时用圆珠笔写下的许多批注(也就是笔记),至今仍清晰可辨。此刻,我随手翻开一页,便能读到傅先生的解说。比如《文赋》中的“沈辞怫悦”一句,教材的注解是“表吐辞艰难之象”。我的笔记则是“怫,思未出;悦,思微来”,傅先生的解释显然更为精细。傅先生讲课时,手捧教材,常常把眼镜推到额头上,目光向下看书上的字,那形象至今还活现在我的眼前。
傅先生教我们做研究,常说“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即抓住一个问题,一定要研究透彻,而不要把面铺得太开,浮光掠影,最终什么问题都没解决。他也教我们如何做人。有一次,他教诲我们说:“做人不能俗。”他最看不起“俗不可耐”的人。细想起来,人活在世间,谁能真正地“免俗”?但知识分子要坚守一份属于自己的精神和品格,就得与“俗”保持一定距离。“俗”的反面是“雅”,在我的心目中,傅先生之高雅风流,是鲜有其匹的。
傅先生很重师生感情。读本科期间,有一次,我和几位同学去帮傅先生打扫家庭卫生(是否团支部组织的活动,记不清了),主要是清扫书房。架上大多是线装书,我们一函一函地清除灰尘,同时擦干净书架,大约用了一个上午。劳动的同时,我们也开了眼界。事毕,先生摆出糖果和点心招待我们。我们不知那些食品是先生的“特供”,还是高价所买?那年月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傅先生那样的高级知识分子享受有“特供”,否则,一斤点心要十二块钱(本科毕业生的月工资是四十八元五,同学们戏称“四斤点心,两场电影”)。东西不算丰富,我们也只能“浅尝辄止”,但先生的盛情至今难忘。1978年秋,我们作为“文革”后的首届研究生入学,傅先生不止一次地用孟子“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话,来表达无比快乐的心情。我记得,入学前的见面和复试,是在西树林的树下进行的。傅先生和我们围坐在一起,无比亲切。他对我在笔试试卷中默写出很多李贺的诗篇表示赞赏。其实,早在读本科时,我就对李贺产生兴趣,通读了《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文革”后期,李贺又成为“法家”诗人,读其诗是无可非议的。考试前,我猜想先生可能出李贺的题目,就重点做了准备,连杜牧《李长吉歌诗序》中的大段评说都背熟了,因此才能应付裕如。我们入学之初,先生身体尚好。我记得有一次在他的书房看到陈贻焮赠送的著作。陈贻焮题名“一新”,并称先生为“庚生师”。我们这才知道先生曾在北大任教,陈贻焮乃学生辈。孰料后来先生就一病不起了。我们有时到省医院去看他,他多次表示对住在条件较好的干部病房感到不安。我假期回新疆,返校时常常会带一点土特产小食品去看望病中的傅先生。他总要让师母仇雍华先生准备一份回赠的东西。三年时光飞逝,毕业前夕,傅先生特地为我们设了家宴送别。那天,先生斜靠在椅子上,动作十分困难,但精神很兴奋。我们在感动的同时,不免心酸,然而也很无奈。
现在流行一句话:往事并不如烟。我们这辈学生,对傅庚生先生是永难忘怀的。先生如果健在,今年正好百岁。杜甫《偶题》诗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先生在西大早已是化为历史的人物了,但他的文章,他的名声,却将永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