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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杜公祠兴衰考
——兼论杜甫祭祀形象的演变

2018-11-13

杜甫研究学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乡贤文人杜甫

王 超

杜甫是我国文学史上伟大的诗人,也是历史上最为后世推崇,得到最多祭祀、纪念的诗人。唐代以降,学杜、尊杜者不知凡几。元稹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称道杜诗“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今人之所独专矣。”黄庭坚也认为“老杜文章擅一家,国风纯正不欹斜。……千古是非存史笔,百年忠义寄江花”。唐宋名家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后世文人、士大夫对杜甫的主流观念——杜甫既是上承风骚并集大成的“诗圣”,更是秉承传统儒家道统,忠君爱国、胸怀天下的“国士”。

但需要指出的是,文人书斋中的杜甫形象与现实社会的杜甫形象往往存在一定的差距。在特定时代、地域的社会生活中,杜甫接受的变迁历程往往与当时的政治、经济,尤其是地方文化密切相关,与书斋观念未必具有同一性。全国各地存有多处杜甫祠堂,它们创建年代各异,祭祀内涵也不尽相同。相关地方文献及存世碑刻等资料所记录的修建历史、祭祀变迁,都是特定地域、特定时代最普遍的杜甫接受史,具有广泛的社会性;祭祀杜甫的文化内涵以及祠墓本身的命运流转与该地域的社会文化变迁有着较为紧密的联系。本文即以明清两朝西安杜公祠的历史变迁为线索,讨论杜甫祭祀形象的变化历程。

一、杜公祠的创建与乡贤杜甫

困守长安是杜甫人生中的重要时期,但在长安为杜甫创建专祠已是七百余年后的明朝中后期。此时长安已改称西安,西安府下辖两个附郭县,东为咸宁县,西为长安县。明嘉靖五年(1526),西安府学生员周鋐等人呈称,在咸宁县境内发现了杜甫墓。据明人唐龙《渔石集》卷一《杜子祠记》载,杜甫“既卒,还葬长安。而今室莽莽然,垣隳而墟矣;墓累累然,木拱而薪矣!京兆弟子员吊孤远之躅,兴仰止之心,乃列牍请于巡抚中丞王荩”。经过巡抚陕西都察院都御史王荩等官员的讨论,决定“即其里,祠而祀之”,于咸宁县牛头寺勋荫坡东侧新建杜公祠,命西安府知府赵伸主持兴建事宜。

杜公祠建成未久,围绕着杜甫籍贯、建祠缘由等问题,就发生了相当激烈的争执。创建杜公祠的碑文起初是由陕西按察司提学副使、浙江兰溪人唐龙撰写的。唐龙在《杜子祠记》开篇叙述道:“杜子,名甫,字子美,襄阳人也。……玄宗开元二十五年,预京兆荐贡而考功下之,困于长安之间”,唐龙作为外乡人,在杜甫籍贯问题上,按例遵照旧说,定籍襄阳,而长安仅为杜甫困寓之所。对于建祠缘由,唐龙则称:“子美岂特诗人已哉?夫子美乱不忘君,贫不苟禄,困不降志,盖有三难焉,……斯其难之至矣,则祠之也,固宜。况子美之诗,黜华挺实,削浮崇雅,畅叙彝伦,匡翼世教,风骚而下,无不愿执鞭焉。濯濯之灵,又何惭色于俎豆也?祀德者礼兴,甄烈者训广,诸君子于斯宏矣。”由此可见,唐龙认为杜甫忠君爱国的品格、卓越不凡的诗才是修祠祭祀的依据所在,这与历来文人接受杜甫的主流观念相一致。

然而,唐龙此文一出,即遭到以张治道为首的本地文人的激烈反对,张治道甚至为此耿耿于怀十余年。嘉靖二十一年(1542),张治道终于觅得良机,如愿在建祠十六年后重作《创建唐工部员外郎杜子美先生祠记》,文中对唐龙的不满溢于言表。张氏直言道:“诸公以余世家杜陵,且首倡祠事,命为之记,余辞,乃请诸提学副使唐龙为之刻矣。余以其文未详,实未当,而欲易之,未能也”,对当年谦辞撰写碑文一事颇为追悔。针对唐龙阐述的建祠原因,张治道指出:“自古道德文学风节之士,苟有关于世教者,建祠修祀,其道有三焉:曰生里,曰流寓,曰宦乡。生以表其灵,寓以彰其迹,宦以显其泽。有一于此,则建祠以祀。非其三者,虽贤弗祀。非弗祀也,无因也。”毫不客气地否定了唐龙的建祠依据。

张治道考证认定杜甫“睿宗先天之二年生于京兆之杜陵,而长安乃其生里。……父(杜)闲徙杜陵生公,而少陵乃公故里。故公诗曰‘故里樊川曲’,而其迹不止于寓。上大礼、为拾遗,为率府胄曹、救房琯,而长安又其宦乡。是生与寓与宦皆于其地,其祠而祀也,固宜”。强调长安为杜甫创建祠堂并非基于杜甫的道德文章,而是因为长安完全符合生里、流寓、宦乡三大条件。继而又因“邑里之前修之贤,埋灭弗闻,数百年来,……竟无一宇一豆”,因此,为杜甫建祠实至名归。

由此次争执可见,本地文人倡建杜公祠是为了祭祀作为“邑里前贤”的杜甫,重点在于“邑里”,至于杜甫的品格和诗才如何为人称颂,都只是杜甫成为“前贤”的依据罢了,抛开“邑里”,只说崇祀前贤是难以接受的。建祠理念冲突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深刻的地域文化需求。正是在这一理念的支配、影响之下,张治道的《创建唐工部员外郎杜子美先生祠记》顺利取代了唐龙的《杜子祠记》,得以立石刻碑,留存至今。与此相同,这一观念也极为自然地融入地方志书的字里行间,明[嘉靖]《陕西通志》亦将杜甫列入《乡贤》之中。杜甫俨然被地方文人尊为本地乡贤的代表,杜公祠也成为地域文化精神的物质载体。

张治道逝世后,“缙绅大夫咸谓其薄仕进、耽风雅,与杜(甫)同,其里又同,宜并祀于祠,以彰德美”,遂“奉先生主于杜公之侧。事在己巳(明隆庆三年,1569年)八月二十三日。维时里中父老儿童罔不欢忭,而缙绅大夫暨宗室之贤且文者、儒衣冠者,咸为诗文以纪其盛,大都谓杜公得先生为之继述,先生得杜公为之依归,称百世相感云”。在本地文士的推动下,张治道亦以乡贤身份配祀杜公祠,这不仅是为抬高张治道的地位,更是为坐实杜甫在关中文士心中的乡贤身份。

二、清初重修杜公祠与诗圣杜甫

此后,明清易代,关中连年兵燹,给文化生态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杜公祠亦毁于延绵战火。入清之后,社会政治、经济秩序均经历了漫长的重建过程。清康熙六年(1667),咸宁县知县黄家鼎主持重修杜公祠,重修后的杜公祠远比明代规模宏大,但杜甫的身份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三、清中期重修杜公祠与乡贤杜甫的回归

四、清末社会动荡与国士杜甫

伴随着战乱和封建社会自然经济的凋零,乡里文化再度落潮。杜公祠的祭祀再次失去了社会响应,完全回到了士人和少数文人的小圈子中。与此前一般,缺乏乡里邑人的维持,祠宇很快破败如故。

结 语:

西安杜公祠明代始建,历经明清数百年风雨,多次毁坏,也多次重修,杜甫的文化身份也经历了乡贤、诗圣、国士三者此消彼长、时而分离、时而交融的复杂转变。嘉靖年间始建杜公祠时,正是关中文化最鼎盛的时期,官员、文人、乡里一同祭祀杜甫,本地文士为杜甫的乡贤身份与外来观念争论不休。此后,陕西关中地区迭遭地震天灾、改朝换代的影响,强势地域文化渐次落潮,杜公祠祭祀失去了乡里邑人的参与,外来官员倡导下的祭祀内涵转变为了诗圣与国士的统一,杜甫的乡贤身份也无人再提。清乾隆年间,关中地域文化随着政治稳定和经济发展再度复兴,杜甫的乡贤身份再被提起,与诗圣和国士身份平等兼容,杜公祠祭祀也再度迎来官员、文人、社会广泛参与的新高潮。而此后清末的乱世、衰世中,随着战乱和经济衰退,杜公祠祭祀再次回到读杜诗、感杜情的官员和文人手中,杜甫的国士之心也在他们的感同身受中更加凸显。

注释

①(唐)元稹著,冀勤点校:《元稹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01页。

②(宋)黄庭坚:《次韵伯氏寄赠盖郎中喜学老杜诗》,刘尚荣校点《黄庭坚诗集注》,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1706页。

③⑤(明)唐龙:《渔石集》卷一《杜子祠记》,影印明嘉靖刻本,《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65册,齐鲁书社1994年版,第359-360页。

④按:(明)张治道《创建唐工部员外郎杜子美先生祠记》载:“嘉靖丙戌,巡按河西监察御史吉棠按满风旋,驻省采谣,谓少陵乃杜子生长之地,不可无祠”;(明)王鹤《太微张先生迎祀杜祠记》碑亦载:“少陵故无杜公祠。祠自嘉靖丙戌始,盖即公故里建之,所谓礼以义起也。”嘉靖丙戌即嘉靖五年(1526),杜公祠原属西安府咸宁县辖地。民国三年(1914),废咸宁县,并入长安县。杜公祠改属长安县辖地,现为西安市长安区杜公祠管理所。本文以杜公祠创自明代,属西安府,故称西安杜公祠。

⑥⑦(明)张治道《创建唐工部员外郎杜子美先生祠记》。碑文拓片收入余华青、张廷皓主编《陕西碑石精华》,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268页。

⑧(明)赵廷瑞修,马理纂:[嘉靖]《陕西通志》卷二六《西安府·乡贤》,页十九B,黄秀文、吴平主编:《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稀见方志丛刊》第3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版,第6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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