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歌剧《呦呦鹿鸣》评析

●傅显舟

（广东岭南师范学院，广东·湛江，524048）

2017年底，第三届中国歌剧节南京江苏大剧院，民族歌剧《呦呦鹿鸣》由宁波演艺集团、宁波交响乐团首演；2018年3月，这部歌剧再次进京参加全国歌剧展演，受到观众与专家好评。本人两次现场观看演出，收获不小，结合近期收到乐谱再分析，又有不少新的体会。写下来抛砖引玉，与大家共同研讨。

《呦呦鹿鸣》由孟卫东作曲，王勇、郭蔡雪编剧，廖向红导演，戴延年、胡耀辉舞美灯光设计，朱曼指挥，吕薇、孙振华、薛雷、常振华主演。

序曲开始，管钟独鸣，管弦启奏，旋律抒情。黎明天地间，荒野上青蒿草迎风揺弋。合唱飘出，诗经词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20世纪30年代，屠呦呦出生在南方城市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想到诗经《鹿鸣篇》，便取名屠呦呦。呦呦年幼体弱多病，患肺病长期服药，在父亲照料与引导下，对祖国医学产生了浓厚兴趣。解放后适逢高考，立志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屠呦呦选择了中医药学专业。乡音乡情同学会，乡音十足的小合唱中姐妹们撮合下，屠呦呦与阔别多年的宁波中学校友李廷钊见面，谈上了恋爱。

呦呦婚后生下了两女儿，她所承担的青蒿素研究项目也进入关键阶段。190次实验失败让这位课题组长进退两难。冥冥之中她仿佛又听到父亲的忠告，反复阅读中医经典让她豁然开窍，找到了低温提取青蒿素的最佳方案。在临床实验最后一关屠呦呦挺身而出，不顾个人安危，参加人体用药实验。1972年，青蒿素终于成功用于疟疾治疗临床。43年之后，屠呦呦获诺贝尔医学与生理学奖项。

《呦呦鹿鸣》故事简单，抒情气氛浓烈。编导从诗经“呦呦鹿鸣”讲起，引出屠呦呦身世。从幼年患结核病引出屠呦呦立志学医，从高考引出屠呦呦爱情故事，又从医学实验引出屠呦呦为国为民百折不饶、坚定不移，终于试药成功。故事清楚、叙事清晰，有情有理，平凡动人。让观众心随戏走，情动戏里。台上没有套话空话，编导气韵贯通地讲述了一位普通中国知识分子不平凡的故事。

一、歌剧音乐设计

《呦呦鹿鸣》音乐主题鲜明，一首《呦呦鹿鸣》主题歌旋律舒展朴实，多次重复、贯穿始终，准确刻画了人物形象，表达了角色情感，塑造了屠呦呦兢兢业业的普通科技工作者形象（见谱例1）。

谱例1：

混声合唱开场，白衣一席的科研人员缓缓走出，女高音声部唱出第一主题歌降D宫调式的七声旋律。合唱之后是独唱，类似序幕，引出屠呦呦的降生。随后进入正戏，短促的木管与囡囡呼唤交织，映衬出父亲期待女儿平安的焦急心情，屠濂规独唱开始（见谱例2）。

谱例2：

教堂医院里活泼的木管预示屠呦呦的降生，引出父亲幸福的歌唱是一段G大调三拍子的摇篮曲，分节歌的两段歌词演唱同一曲调。音乐形象地描述了婴儿降生时大家的紧张情绪与孩子来到人间父母的高兴心情。父亲按照诗经小雅《呦呦鹿鸣》的词句给屠呦呦取了名。第二幕开始，是少年屠呦呦患肺病躺在床上，不能上学，心情忧伤地唱起歌谣（见谱例3）。

谱例3：

这段唱腔抒情略带伤心，乐队竖琴流畅的琶音预示出窗外春意盎然，室内飘出屠呦呦一段悲伤的歌谣，旋律优美动听，也是屠呦呦的第二主题，或者说抒情主题与理想主题。这一宫调式五声风格鲜明的曲调在全剧中多次反复贯穿，使用在屠呦呦与丈夫李廷钊的关键唱段，发挥了音乐结构戏剧的功能，同时强调了知识分子追求人生理想的戏剧主题，是第一主题的补充展开，是男女主人翁家国情怀、事业追求的音乐表达。然而，作曲家对女主人翁形象的音乐刻画并未到此为止。在下半场后半段试药成功，屠呦呦唱出了她的第三主题《青青小草》，完整地展示了角色淡泊名利的中国知识分子性格（见谱例 4）。

谱例4：

这首五声风格纯粹的抒情小曲先独唱后重唱，表达的是屠呦呦圆满完成科研任务之后的欣喜与平静，一种自我满足的愉快。

女主角三个主题成型重要唱段先后出现，重复贯穿，或独唱、或重唱、合唱，完整勾画了这位平凡知识分子不平凡的一生（见谱例5）。

谱例5：

如果将三个主题转化为上面一个 C宫调记谱，我们发现，除开民族宫调式的共同特点而外，第一主题与第二、三主题音调上有很多的联系。第一主题开始上行与第二主题开始下行的音调特点，可以视为相互之间一个不严格的逆行，mi、sol、la-la、sol、mi的反向进行；第一主题乐句后半部分音调轮廓la、sol、do可视为第二主题赖以发展的骨干音调。或者说，第二主题开始音调可以视为第一主题首句后半部分的延长、变化展开，或者说是有所变化的“鱼咬尾”。曲调都是慢板进行，作曲家标明是每分钟 56-66拍的速度。而第一、二主题弱起第二音长、强的特点赋予两者主题乐句一样呈示、展开的特点。第三主题速度加快，音符密集，环绕进行的音调平稳、节奏加快，具有明显的歌舞曲、叙事曲欢快的性质。旋律不作单向运动的大幅度展开，歌唱性与抒情性减弱，叙事性加强，作为主人翁戏剧人生淡泊名利的音乐总结，与第一、二主题的性格明显不同，是一段非常民族化的旋律主题。

三个主题一对照，第三主题作为第一主题歌的副歌或者后续乐段十分合适，第二主题作为第一主题的副歌或者展开段也很合适，作曲家将《呦呦鹿鸣》与《青青小草》两首歌曲放在节目单后面向观众推荐绝非偶然。

总之，三个主题性格区别明显，都是抒情曲，却有叙事性抒情、激情式抒情与喜悦式抒情的性格差异。音乐本体上又存在许多内在的逻辑联系，相互补充与对比统一于汉族宫调式，进而与这部歌剧大多数音乐段落连接，产生对比、变化与展开的关系，成型了这部歌剧旋律纲目清楚的网状结构，形成音乐整体的变化与统一，分析起来很有意思。限于本文篇幅有限，在此不做展开赘述。屠呦呦三个音乐主题展开形成主题歌完整段落放在这部歌剧的头、腹、尾出现，其戏剧呈示、展开、收束的戏剧音乐功能十分明显。

《呦呦鹿鸣》是一部歌谣体的民族歌剧，众多唱段形象鲜明、构思完整，句式工整、结构对称，段落分明，调式与风格多样。独唱、重唱、合唱的段落都很好听。药行门前的“中草药”大合唱全是不同的常用中草药名，民间小调特色；中学广场同学大合唱“高考了”舞曲节奏结构，是欢快激昂的大调圆舞曲；同乡聚会小合唱“老乡见老乡”，是南方民歌音调；青蒿素提炼成功大合唱，是“高考了”圆舞曲变奏展开，喜悦欢快；试药间合唱“滴答滴答”是进行曲风格的呈示，节奏紧张有力；试药成功大合唱“青青小草”是众人喜悦心情的概括，传统羽宫调式的混合，朴实亲切。一台歌剧唱腔中、西调式杂陈，旋律色彩丰富，曲调土洋结合。显示了作曲家戏剧抒情、叙事的旋律写作才能（见谱例6-ABCDE）。

谱例6：

A曲《药歌》合唱：g羽调式的歌曲地方风格浓郁，就像是一首地道民歌。

B曲《要高考了》合唱：G大调的圆舞曲欢快活泼，准确描写踊跃参加高考的喜悦心情。

C曲《请客歌》女声表演唱，歌舞曲性质，C宫调式热闹欢腾，富于节日气氛。

D曲《青青小草》是独唱加合唱的抒情小曲，也是全剧最后出现的主题歌。

E曲《时钟滴答》是屠呦呦试药时，外面人群焦急等待的合唱，进行曲风格，四分音符的规整前奏恰是时钟滴答作响，场景描写生动准确。

《呦呦鹿鸣》重唱段落好听的也不少，除开父女两人与夫妻二人重唱段落而外，最受观众欢迎的是夫妻两人第二次见面的《别来无恙》（见谱例7）。

谱例7：

这段二重唱从对唱开始，你一句我一句，似说似唱，寒暄中略带尴尬。随后你一段我一段，进入主要唱段，相互述说对对方的挂念与关心，再齐唱交织重唱，进入情感高潮，有叙事有抒情，G宫调式、五声曲调，句式方整，段落分明，朴实动听。全剧高潮的二重唱是屠呦呦在病房试药、李廷钊在外面焦急等待的对唱与重唱（见谱例8）。

谱例8：

这段重唱采用的是主题歌二的旋律，你一段我一段对唱抒发个人情感，然后交织进入两人重唱段落，推动戏剧进入高潮。音乐动听、戏剧感人。

二、歌剧表导演与舞美

《呦呦鹿鸣》编导设计了少年屠呦呦、青年中年屠呦呦、老年屠呦呦三个人物形象，分别由不同年龄段的演员担任，解决了主人翁成长过程叙事表演时段过长的难题。有意思的是，编导让不同年龄的屠呦呦同台对话，揭示主人翁内心矛盾与冲突。通过这些虚拟的对白、歌唱外化了主人翁复杂的内心世界，让角色的戏剧形象更为丰满立体、真实可信，较好地解决了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的角色转换问题。歌剧戏剧主题突出、事件集中，表演丰富而戏剧线索始终清楚。作为国内现实题材的歌剧表导演艺术，可以说别出心裁、匠心独具。《呦呦鹿鸣》表演出色，少年、中青年与老年屠呦呦三位演员长相不同却心神一致，恰是个人成长不同岁月，表演入戏，深得观众认同。三位屠呦呦歌声音色独具、旋律有别，配合默契，角色年龄阶段的不同特点体现鲜明，民族唱法的中青年屠呦呦表演尤其出色。剧中其余角色音色配搭合适，父亲男中音屠濂规歌声温柔、丈夫李廷钊男高音嗓音明亮、院长严肖平男低音音色宽厚，几位男演员唱演相当不错。集体表演的药行合唱、中学广场合唱，设宴约会招待众人的表演唱、试药等待的合唱表演出彩，唱演俱佳，戏、歌一体，活泼生动，真正达到了音乐准确展演戏剧、推动剧情发展的目的。好看好听，舞台相当效果不错。

《呦呦鹿鸣》舞美简洁大方，一场一景，写实为主，虚实结合，场景不多。室内家景、实验室、医院布景简单，利于演员聚散组合。配合灯光明暗散聚的处理，舞台干净利落，叙事清晰准确。室外一色青蒿草碧绿盎然，配合白色的科研人员服装，色调鲜明且色彩统一、主题突出，赋予这部抒情歌剧强烈的抒情色彩。

《呦呦鹿鸣》集中力量塑造屠呦呦作为普通科技工作者的平民知识分子形象，故事完整、形象丰满、风格基本统一。屠濂规、李廷钊等几位次要角色的打造也性格各具，可亲可信，形象独特。作为歌剧现实题材的戏剧人物书写，可以说相当成功的。当然，作为歌剧首演，戏剧与音乐质量提升的空间仍有余地。下半场戏剧如何更为紧凑流畅，戏剧涨落如何更加自然舒展，剧词更加精彩，是编导演员戏剧修改应该考虑的问题。上半场屠呦呦患病唱段音乐修改，下半场戏剧音乐的结构调整，戏剧与音乐高潮的充分打造，部分宣叙调不顺口的音调调整是作曲家音乐修改的重点。

结 语

歌剧《呦呦鹿鸣》主创紧紧把握住歌剧抒情性戏剧性的剧种特质，一段段唱腔宛如一首首动听的歌谣，在剧情展开中有机地串联一起，用音乐去展示戏剧人物成长轨迹，刻画人物性格、展示人物心理，较为成功地塑造了普通科技工作者的舞台形象。平凡与伟大在人物命运自然展开中得到统一。音乐与戏剧水乳交融宛如抒情诗一首、水彩画一幅，意境独存，淡雅相宜、情浓于理。主创人员不唱高调、不讲大道理，尊重事实，尊重历史，不妄加笔墨，平实书写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与事业追求，戏剧音乐形象建构相当的完整完美。

《呦呦鹿鸣》戏剧人物音乐形象的丰满、鲜明源于作曲家成功的主题设计与良好的主题贯穿。三个先后出现的音乐主题围绕第一主题紧扣人物形象，抒发角色情感、书写戏剧人生，对全剧音乐形象建构的丰满与音乐的统一发挥了关键作用。全剧旋律丰富而不显松散，音乐准确、生动、流畅、简洁。歌剧民族风格的浓郁，体现于众多民族调式旋律写作的唱腔。全剧多声部写作织体清晰、配器与演奏干净利落，音响抒情性、戏剧性兼备，技法传统、雅俗共赏。作为民族歌剧音乐创作的成功肯定无疑，编剧、导演、舞美、表演与指挥一度、二度创作的成功也是毫无疑问的。这是看现场、听录音、看录像，读谱纸、剧本可以反复验证的结论，绝非一次观演个人好恶之谈。这部歌剧的确是近年来国内原创剧目中少有的佳作一部。创作成熟，离歌剧精品距离很近，其一度、二度创作表演经验值得业界分析、研究、学习。望剧组全体成员再做一些努力，使之成为中国新世纪歌剧经典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