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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时代”的“英雄”

2018-10-21朱永富

关键词:长恨歌王安忆

朱永富

摘 要:19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面对着前所未有的观念冲突。女性主义与对女性的消费并行,一方面,女性主义的呼声空前高涨,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另一方面,通过服饰、化妆、整容,女性的“女人味”也前所未有地深入人心。对物的批判和对物的崇拜并行,精英文化依然坚持对抗“物的压迫”,极力遏制“价值的颠覆”。可是物崇拜却形成了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只有获取了大量的物质财富,才能成为“时代英雄”。王安忆的《长恨歌》突出重围,并没有被其中的任何一种观念所束缚。她回到人类学的视域中,重新书写了两性的生存论关系和人与物形成的“亲密纠缠”,并以王琦瑶这样一个富有生命力的女性“英雄”形象,试图以生命伦理重铸社会伦理。这就是《长恨歌》的意义与它长盛不衰的魅力所在。

关键词:王安忆;《长恨歌》;物时代;生命伦理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8)01-0146-05

Abstract:China has been confronted with unprecedented conflicts in social values since 1990s. Feminism has been fighting against female consumption, with increasing appeal for feminism leading to great progress on one side, and femininity, expressed by clothes, facial make ̄up and face-lift, being embraced by most of people. The criticism on and the worship to material are in co-existence, with elite culture insisting on competing with the oppression from materials and holding back the subversion of values. However, the worship towards material has become a new ideology: only with a large quantity of wealth and materials can one be the hero of an era. Song of Eternal Sorrow by Wang Anyi is not confined by any values. Rewriting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 existentialism of both sexes and the connection between people and materials, sculpturing a vigorous heroin like Wang Qiyao, she tries to reshape social ethics with bioethics, giving Song of Eternal Sorrow its meaning and long ̄lasting appeal.

Key words:Wang Anyi; Song of Eternal Sorrow; material area; bioethics

王安忆对《长恨歌》感到不满,[1]但是读者和评论家却对它情有独钟,这表明这部小说有一种东西引起了时代的共鸣。理解这部作品,就要回到19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中来。

一、怨恨心理与奋求之路

“世俗”社会的“俗”,“从根本上讲实在于:自我价值把握与他人价值把握只在对自身与他人价值之间相互关系的领悟这个基础上进行。”[2]19也就是说,自我价值感是比较的结果。传统社会也并不是不存在比较,而是传统社会本身就是一个等级社会,“每个人都只在他的等级范围内攀比。”[2]20到了现代社会,人与人的“平等”,从形式上得到承认。现代人从心灵上冲破了攀比的界限,成了无限结构中的奋求者。实际上天生的不平等依旧实然地存在,于是怨恨心理随之而生。

王琦瑶在上海这个巨大的差序结构中形成了怨恨心理,产生了奋求的动力。上海这样一个都市空间,就连弄堂也分三六九等:有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新式弄堂、石窟门老式弄堂、还有棚户老弄。同一个弄堂还有亭子间、后弄堂、弄底等区别,居住者的身份也不同。“还怕的是弄底里有一大户人家,再有个小姐,读的中西女中一类的好学校,黑漆大门里有私家轿车进去出来,圣诞节、生日有派对的钢琴声响起来,一样的女儿家,却是两种闺阁,便不由的怨艾之心生起,欲望之心也生起。这两种心可说是闺阁生活的大忌,祸根一样的东西。”[3]11不幸的是王琦瑶恰恰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王琦瑶在心理上是非常自卑的,自卑的人是最敏感的。王琦瑶显然家境平常,可是王琦瑶的两个朋友吴佩珍和蒋丽莉家境都比较好,尤其是蒋丽莉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在和吴佩珍的关系中,因为吴佩珍长得丑,让王琦瑶得到了心理平衡。蒋丽莉出身工厂主家庭,是班上同学中家境最好的之一,在出身上与王琦瑶形成强烈对比。让王琦瑶心理上得到平衡的,是蒋丽莉的相貌和智慧。在蒋丽莉、王琦瑶与程先生的三角恋中,蒋丽莉喜欢程先生,程先生却喜欢王琦瑶,其实王琦瑶并不是很喜欢程先生,但是她却非常需要程先生这样一个人的存在,通过这个中介物,王琦瑶从心理上得到了对蒋丽莉的心理优越感。即便如此,吴佩珍和蒋丽莉还是带给了王琦瑶深深的伤害。究其根源,还是在于王琦瑶的怨恨心理。吴佩珍对王琦瑶的伤害有两次,一次是王琦瑶在片厂失败,这终结了她们两人的友谊。一次是吴佩珍嫁到香港,去向王琦瑶辞行。王琦瑶向吴佩珍道贺,满是酸葡萄的味道:“我和蒋丽莉都不如你啊!蒋丽莉大约要做老小姐了,我是妻不妻,妾不妾,只有你,嫁得如意郎君,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3]108当吴佩珍再次重申了王琦瑶在她心目中的重要性时,王琦瑶终于忍不住眼泪下来了。王琦瑶寄居在蔣丽莉家时,蒋丽莉对她不错,但是王琦瑶仍不免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待到王琦瑶做了李主任外室,蒋丽莉来找她时,这个伤疤终于揭开:“吃晚饭时,王琦瑶对蒋丽莉说了一句动感情的话,她说:总是我在你家吃饭,今天终于可以请你在我家吃饭了。这话使蒋丽莉也有些触动,她头一回体谅到王琦瑶住在她家的心情,这本是她从来没想过的。” [3]97吴佩珍和蒋丽莉,尤其是蒋丽莉只是那种环境的一种具体化和象征形式。在那种环境中,王琦瑶形成了怨恨心理,产生了不断奋求的动力。

在这种巨大的差序格局中,王琦瑶也并不是一个完全无能为力的人。她有赶超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在于她的漂亮和聪明。在这种攀比心理的作用下,通过做程先生的平面模特,参加选美比赛,王琦瑶的漂亮得到了社会的认可。王琦瑶便有了“奢望”,于是她一发不可收拾地开始了奋求之路。

女人的奋求有两种方式:直面世界和征服男人。直面世界,对王琦瑶来说,有两种选择:一是成为改造世界的革命女性,二是适应世界的职业女性。中学时代的王琦瑶生活在1940年代,从时代和社会大环境来看,在这个时代也有不少女性走上了改造世界的道路。小说中也闪现了一下,就是王琦瑶在准备参加上海小姐选美的前夕,有个左翼导演来劝说她。这是王琦瑶可能的另一条路。如果她走上了这条道路,可能她就是另外一个蒋丽莉,或者如《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革命成功后,她可能会像蒋丽莉一样嫁给一个浑身散发着大蒜味的山东丈夫,那也不是一种王琦瑶心仪的生活。

王琦瑶既没有走上改造世界的道路,也不想走保守的职业女性的道路。李主任问王琦瑶想不想继续读书,王琦瑶说无所谓,不想做女博士。[3]80这里的“女博士”是一个有意味的象征,它象征着女性直接面对世界。这是一种保守主义的职业女性的道路,对于一个心高气傲的奋求者来说,职业道路恐怕是满足不了她的。《长恨歌》没有言明这一点。张爱玲小说《第一炉香》中葛薇龙的选择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佐证。葛薇龙好不容易获得在香港继续读书的机会,她还是很珍惜的。她的女仆睨儿劝她说:“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样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学教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葛薇龙回答她说:“我何尝没有想到这一层呢?活到哪里算哪里罢!”[4]21最终葛薇龙还是坠入了繁华场。王琦瑶的处境与香港的葛薇龙并无二致。从这个角度来说,王琦瑶不走职业女性的道路是女性在社会环境中的悲剧。

王琦瑶奋斗之路是要走捷径。走捷径就是把自己从常规社会结构中游离出来,成为一个色情/欲念对象,成为一个“自由的精灵”[3]86-87。王琦瑶要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这种选择与她的“女性哲学”是密不可分的。她的性别哲学就是:男人是大世界,女人是小世界,大世界是基础,主宰着小世界。[3]78 “性具有生物学的属性,而性別是一个心理学的亦即文化的概念”。[5]46 “男”是“男子汉”的,而“女”是“女人气”的。这里的“男人”指的是高官李主任这样的男人,至于程先生这样做了王琦瑶俘虏的男人,在王琦瑶的眼里和“女人”也没有分别,用小说中的话说,就是“结果也成了个女人”[3]78。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从方式上来说,是一种间接的,有许多不可控因素。可是从效果上来说,它又是条捷径。只是这条捷径不是谁都可以走的,它需要一定的条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能游离于社会结构之外,成为一个男人的欲念对象。中国社会是一个父权社会,父权社会作为“父”与“夫”的一方面,对女性成为欲念对象有很强的抑制作用。可是小说中王琦瑶的父亲虽然没有去世,却仅仅是在小说中一闪而过,没有对王琦瑶的行为选择产生任何影响。终其一生,王琦瑶没有婚姻,也没有合法的名义上的丈夫。王琦瑶的一生是无父、无夫的一生。从显性层面来看,父权和夫权对王琦瑶没有任何直接影响。小说就这样消除了王琦瑶从常规社会结构中游离出来的天然阻碍。不受他人的干涉,是一种消极的自由,这种不受“父”与“夫”束缚的自由,是王琦瑶成为自由精灵的必要条件。然而并不是每一个有消极自由的女人都能成为自由精灵,要成为精灵,还需要有一定的资本。对王琦瑶来说,这“资本”就是她的美貌和智慧。在程先生和蒋丽莉的帮助下,通过上杂志和选美两件事,王琦瑶实际上跃出了社会结构的水面。王琦瑶先是以“沪上淑媛”的名目登上《上海生活》杂志的封二,成为校园名人。接着又通过选美比赛,成为家喻户晓的上海“三小姐”。正是在这次选美比赛中,王琦瑶被李主任看上,从此走上了异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称了王琦瑶的心。

社会结构的基础是生产性的,王琦瑶拒绝了职业女性的道路,也就把自己与“劳动”对立起来了。她通过成为李主任的外室,住进了爱丽丝公寓,获得象征巨额财富的一盒金条,从而彻底把自己从生产活动中解放出来。王琦瑶的一生基本是消费性的,她所从事的工作,如给人打针,织毛衣,都是边缘性生产活动,这些生产所得的收入,也并不是王琦瑶真正的生活依靠。她真正依靠的是李主任留给她的那盒金条。王琦瑶成了“美”的化身。她住在平安里时,成为了平安里的一个符号。“有时,平安里的柴米夫妻为些日常小事吵起来,那女的会说:我还不如去做三十九号里的王琦瑶呢!男的就嘲笑道:你去做呀,你有那本事吗?女的便哑然。也有时反过来,那男的先说:你看你,你再看三十九号里的王琦瑶!那女的则说:你养得起吗?你养得起我就做得起!男的也哑然。”[3]197 这段精彩夫妻对白表明王琦瑶作为“精灵”的存在是有目共睹的。

二、精致的生活与“物”的亲密纠缠

王琦瑶奋求的目标是要过上一种“精致”的生活。巴塔耶在《色情史》中有言:“精致在社会分类的手法中是最有效的因素之一。”[6]53 也就是说,“污秽”与“精致”并不是社会不同发展阶段的表征,而是存在于同一社会结构,产生于集团、阶级或个体的特点之中。人所得到的社会尊重,并不必然地与财富成正比,而是与生活的“精致”程度成正比。“精致”并不与“财富”成正比,但是“精致”的生活却离不开财富。“精致”的生活不仅离不开财富,还需要大量的时间。财富提供了物质基础,时间培养了对精致生活的品味,并使之得以实现。

王琦瑶自小生活在一个崇尚精致生活的大环境之中。橱窗里的好衣服、银幕上的女明星、小说里的女主角,都是王琦瑶们学习的对象。古今中外没有一样是王琦瑶们不能学的。这样的少女时代熏陶了王琦瑶对精致生活的品味与感受力。这种精致的生活,也只有“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才能提供。王琦瑶自己是一刻也离不开精致的生活,离不开上海,这就是王琦瑶在邬桥无法常住的根源。

“精致”也因此成了王琦瑶感受他者的一种方式。王琦瑶是认同精致,而排斥“污秽”的。程先生作为王琦瑶最重要的备胎,他初次亮相就给了王琦瑶良好的印象:“白衬衫束在吊带西装里,很精干的樣子。”[3]32 二十五岁的王琦瑶第一次见到康明逊时,他“穿的是一身蓝咔叽人民装,熨得很平整;脚下的皮鞋略有些尖头,擦得锃亮。”“王琦瑶去想他穿着西装的样子,竟有些怦然心动。”[3]145 无疑,在王琦瑶眼中,康明逊是摩登而又性感的。通过观察和想象康明逊的服装,引动了王琦瑶潜意识中的性冲动。这也就注定了王琦瑶在她对康明逊的社会性较量中最终的失败。王琦瑶即将参加上海小姐竞选,导演来劝退时,“王琦瑶看见他西装袖口已经磨破,一层变两层,指甲也长了没剪,心里有些作呕,便放下筷子。”[3]51在王琦瑶的心目中,导演已经不是两年前片厂里的导演了,这注定了导演此行的失败。导演用从书上看来的女性解放的理论来劝说王琦瑶退出上海小姐的竞选,不仅没有达成目的,反而遭到王琦瑶自以为是、强词夺理的一顿抢白。显然,不论导演说的是否在理,在气势上已经落了下风。

“精致的生活”是王琦瑶在社会生活中凸显自我,获取自我认同的一种方式。这集中体现在王琦瑶通过服装与他人的“攀比”/“较量”之中。选美比赛的服装令人眼花缭乱,在这次比赛中,王琦瑶脱颖而出,得了第三名,从此改变了王琦瑶的生命轨迹。王琦瑶与严师母的着装较量成为她们交往的重要构成部分。在平安里王琦瑶遇到严家师母这样一个能够同声相应的人,两人既是知音又是对手。对手的较量是通过打扮自己来进行的,打扮的重要内容就是着装。斗争进行到最后,严家师母穿了新做的织锦缎镶滚边的短夹袄,见到王琦瑶时,王琦瑶“穿了一件医生样的白长衫,戴了大口罩,只露一双眼睛在外。”“严家师母还没见白长衫里面穿的什么,就觉着输了。”[3]139其实正是王琦瑶的制服装击败了严家师母的贵妇装。在莫言小说《檀香刑》中也曾写到强者之间的斗法,男人与男人之间是“斗须”,女人与女人之间是“比脚”。莫言小说中的斗法斗的是人的生物性身体。而王安忆的《长恨歌》中斗的则是人的社会性身体。到了王琦瑶的晚年,小说还浓墨重彩地写了王琦瑶在“时尚”中的“教母”地位,表现王琦瑶对在“时尚”风潮中,不甘落后的精神和不会落后的能力。她不仅保持着自己的时尚,还指导女儿的朋友张永红在时尚中引领潮流。

对“精致生活”的迷恋与追求,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王琦瑶的“物化”和人生悲剧。王琦瑶的“物化”分为主动“物化”和被动“物化”。主动“物化”最突出的就是做了李主任的外室。李主任的外化形式就是“汽车”“嵌宝戒指”“爱丽丝公寓”和“金条”。王琦瑶为了精致的生活,让渡了自己的美貌和青春。在性行为中,“女人的投入是一种更加无比富有个人人格的、更加具有本质的、更加包含着自我的投入,也就是说,为此而给予的货币等价物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最不合适和最不相宜的东西,给予和接受这种东西意味着对妇女人格的最深刻的贬压。”[7]95这是王琦瑶自己的选择,所以说是主动“物化”。

在薇薇的时代里,有两个男人对王琦瑶至关重要,一个是老克腊,一个是长脚。在老克腊和长脚眼中,王琦瑶被动“物化”了。老克腊是一个迷恋上海旧时尚的人,这类人“手上戴机械表,喝小壶煮咖啡,用剃须膏刮脸,玩老式幻灯机,穿船形牛皮鞋”[3]282,喜欢老爵士乐。对老克腊来说,旧时的“上海小姐”王琦瑶,也是旧上海在时间中的一个“旧物”,而且是旧物中最有灵性的一个:旧人。王琦瑶就是老克腊进入四十年前上海的一个最好的中介物。在老克腊从身体上占有王琦瑶之前,旧时光充满了诱惑力,在肉体上占有了王琦瑶之后,很快就对“旧物”失去了兴趣,甚至产生了恐惧。与王琦瑶的肉体关系,医好了他的怀旧病,使他重新成了一个“现代青年”。在长脚的眼里,王琦瑶却只是西班牙木雕盒里剩余的金条。最终也因这金条而在长脚手中丧生。

但是王琦瑶又始终没有被彻底“物化”。这表现在她和康明逊的关系上。也表现在她和老克腊的关系上。在和康明逊的关系上,她非常想得到与康明逊的合法婚姻。这让我们想到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在《倾城之恋》中白流苏与范柳原在香港展开殊死较量,白流苏想得到婚姻的物质生活,而范柳原却只想得到白流苏的身体。白流苏死死守住底线,最后迫使范柳原低头认输。虽然他们俩最后也似乎产生了一点感情,但是那感情似乎来的太偶然太牵强。在《长恨歌》中,王琦瑶与康明逊简直就是白流苏与范柳原的翻版,但是情节发展却大不相同。王琦瑶最终没有守住自己,献出了自己的身体,失掉了与康明逊关系的主动权,最终还怀了康明逊的孩子。王琦瑶对康明逊的爱是真爱。“爱”作为一种能量巨大的感情,让王琦瑶从“物化”中解脱出来。在与老克腊的关系中,也体现了王琦瑶没有最终被物化。西班牙木雕盒里剩余的金条是王琦瑶出让自己青春和美貌得来的交换价值。但是为了留住老克腊,希望老克腊能陪她度过生命的时光,她愿意将这盒金条送给老克腊。这不由得让我们想起了张爱玲的另一部小说《金锁记》。在《金锁记》中曹七巧的家人为了金钱,将曹七巧变相地卖到姜家,曹七巧得到了财产之后,心理上也被“物化”了,她自己有性的渴求,希望与姜季泽发生关系,但是当姜季泽主动找她时,她看出姜季泽是为她的钱而来,因此拒绝了姜季泽。从而也失去了从“金锁”中解脱出来的机会,从此走上了心理变态的不归路。相比于曹七巧,王琦瑶在生命的渴求当中,没有为物所役。

三、结语

王琦瑶既漂亮又聪明,她费尽心机,不惜一切代价,她应该走向世俗的成功。可是王琦瑶却遭遇了一连串的失败。她千辛万苦,通过作为平面模特上杂志封面、真人选美,成了李主任的外室,获得了优裕的物质生活。可惜好景不长,李主任很快在历史的天空中失事。王琦瑶也回到民间。她重回上海之后,遇上了资本家的庶子康明逊,也是机关算尽,差点嫁入豪门。可惜对方得知了她的身世,只想要她的身体和感情,而不能给她婚姻。当她想重拾程先生这个保底的备胎时,程先生却遭遇历史的不幸,跳楼身亡。当她在生命的余光中,想用自己仅剩的金条挽留老克蜡时,老克蜡却从对旧物的迷恋中醒悟,离她而去。最终因为那西班牙木雕盒里的金条而被街头的混混长脚谋害了性命。王琦瑶“应该”取得成功和她一连串失败之间的矛盾,构成了《长恨歌》的悲剧结构。维戈茨基分析寓言《乌鸦和狐狸》时说:“这篇寓言之能打动我们的感情,乃是故事迫使我们的感情沿着它们的两个方向的明显对立。”[8]163这个结论可以完全适用对《长恨歌》的分析,在《长恨歌》中,我们同样感受到了这种情感的对立。

王琦瑶确实违反了规范伦理,有将自己“物化”的嫌疑。我们觉得王琦瑶似乎不应该过上幸福的生活。王琦瑶遭遇了一连串的失败,这吻合了事件的纯德道维度,完成了对王琦瑶行为的道德审判。叙述者一方面带着我们从王琦瑶的视角来观察,来经历她的一生,另一方面从高于情节的层面,俯视着王琦瑶。在俯视王琦瑶的这个层面,叙述者用尽一切语言手段引导我们的情感方向。使“我们的感情不是从纯道德的角度判断向它抽象地叙述的事件,而是服从于出自每一诗句的聲调、每一个韵脚和每一个词的特点的整个富有诗意的暗示。”[8]163 这种感情就是对王琦瑶的同情和赞赏。在这个最高的层面上,得到肯定的是王琦瑶强大的生命力。

19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面对着前所未有的观念冲突,有些无所适从。女性主义与对女性的消费并行,一方面,女权/性主义的呼声空前高涨,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另一方面,通过服饰、化妆、整容,女性的“女人味”也前所未有的深入人心。对物的批判和对物的崇拜并行,精英文化依然坚持对抗“物的压迫”,极力遏制“价值的颠覆”。可是物崇拜却形成了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只有获取了大量的物质财富,才能成为“时代英雄”。王安忆的《长恨歌》突出重围,并没有被其中的任何一种观念所束缚。她重新回到了人类学的视域中,重新书写了两性的生存论关系、人与物形成的亲密纠缠,并以王琦瑶这样一个富有生命力的女性“英雄”形象,来试图以生命伦理重铸社会伦理。这就是《长恨歌》的意义与它长盛不衰的魅力所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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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巴塔耶.色情史[M]. 刘晖,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53.

[7]齐美尔.社会学是如何可能的:齐美尔社会学文选 [M].林荣远,译.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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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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