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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工艺复兴和大学设计教育

2018-09-19刘道广东南大学艺术学院

创意与设计 2018年4期
关键词:传统工艺手工艺体制

文/ 刘道广 (东南大学 艺术学院)

现代国家形成过程中,也是机械工艺取代手工工艺的过程。在工业、后工业时代的今天,先进国家都意识到传统工艺自有其不可取代的经济和文化价值,保护传统工艺成为世界性的课题。

中国几千年历史未曾中断,历朝历代有服务内廷的手工管理及生产机构,社会广大手工业者以师徒传受、行业公会形式生产与管理,处于自生自灭状态。时过境迁,今天国家形态变了,对传统工艺有“非物质文化遗产”(简称“非遗”)的专项保护政策及相关工艺美术管理制度。从教育、技艺传授、创新方面说,大学教研体制理应对保存、复兴传统工艺发挥应有作用,至少留下一席之地。但由于体制的约束,使传统工艺品种的恢复、以及在手工技艺可持续发展方面,不尽人意。传统手工技艺如何融合于教研体制中,取得教学、传承与拓展的良性互动,值得进一步讨论。

一、体制的困惑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参与台湾《汉声》“保存中华文化基因”、建立“中华文化基因库”的调研出版工作,先后完成“手打中国结”系列和“夹缬”、“蜡染”及“惠山泥人”、“碛口”等专题,在国际文化领域均引起一定的正面反响。当时国家还没有提出“非遗”的概念,传统民间工艺在社会转型期间面临生存的困难,如工作点之一的浙江夹缬小作坊已经到了即将停产、另谋生路的关头。2007年之后国家发布了“非遗”政策,有了资金扶持条件,传统民间工艺和业者的境况改善很多。

从个人实地调研情况说,“非遗”政策在一定范围内解决了某些传统技艺生存的资金问题,但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传统技艺持续发展的传承与创新问题。在帮助传统手工艺复兴的目标上,不少真正的传统工艺传人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扶持。究其原因,在于“体制”的羁绊。

从制定“非遗”政策的本意说,专项基金的接受主体应当是“非遗”传统工艺的传人,有传人才有传承,鼓励他们在保持传统手工艺的同时,能够接收学员徒弟,使手工艺成为职业的传承。而能否接收到学员徒弟,则在于职业报酬的高低;所以专项基金应该有鼓励传人在传统手工艺基础上创新创业的“第一桶金”性质。这也符合传统工艺只有在不断创新条件下,才能贯通不同历史时期而存在的规律。

今天“非遗”专项资金只能由国家各级机关体制内成员申领,而“非遗”技艺传承人基本上都是在“体制”外的民间手艺人,这就规定了具有家传、师传的民间工艺匠师不可能直接对接国家专项资助基金。这种情况的结果之一,在经济上说,降低了资金使用效率;在手工艺方面说,不利于手工艺传承的可持续性发展。就我接触过的情况说,某地的夹缬小工坊在“非遗”政策颁布前,在当地属“企业办”管理,本小利微到无力继续下去时,“企业办”既不能为其贷款纾困,也不能协助其开拓市场,只能坐观其自生自灭而已。当“非遗”政策推动后,因为有专项基金可申领,不但“企业办”不再坐观,而且文化部门也积极介入。只是他们的重点放在有资格填报申领基金的科研项目方面,部门负责人和体制内工作者华丽转身为该传统技艺研究的申报领衔人和主持人。他们的研究就是要求管辖下的小作坊完整操作工艺流程,供其拍照、录像,所有费用在申领资金中支付;而结项报告则成为他们晋升职称、职权的“科研成果”。至于那些实际操作技艺的匠师如义务劳动一般,充其量只有一个外部“协作者”的名义,拿一点劳务费。在这种情况下的“非遗”基金的使用成果形式其实就是一份报告书,对该品种可持续性生产的技术、工艺、材料的研发毫无助益。

另外的一种后果,是体制外的工艺传人没办法得到必要的扶持资金,后继无人,其工艺因传人的离世而失传,违背了“非遗”政策保护传统工艺的初衷。我在福建福鼎做廊桥建造工艺田野调研中遇到过这种情况。

福鼎有很多古代廊桥,某座清代廊桥因水灾而损毁严重,成为险桥,需要修建。因为事关“非遗”,有基金可申领;又事关交通,有工程款可拨,所以“钱不是问题”。问题是谁有木构廊桥手艺?经调查,幸好当地尚有祖传修造廊桥工艺的父子两手艺人。但是他们没有 “桥梁工程师”专业职称,自己更没有“建筑公司”营业执照,所以按法规不能承接修建工程。最后解决方法是由杭州某建筑公司承接订单,再委托这两位父子工匠具体执行,一切财务结算均按公司财税形式进行;他们只是领工钱的打工者。廊桥修建好之后,从专家验收审查、到鉴定合格,然后大家庆贺落成、放鞭炮等相关仪式都是甲方当地政府和乙方杭州某建筑公司主持,双方回去各写报告上交和存档,表示完成业绩。而真正主持修复、制造完成的主体——老工匠父子和乡村木工都在鉴定合格、结算工钱后,各人另谋“生活”去了;不久,老工匠离世,儿子到外地打工,廊桥建筑技艺的家传也结束了。

我在四川秀山地区田野调研“合泰恒记”蓝印花布老作坊时,也遇到类似的传统工艺失传的情况。“合泰恒记”印染生产之外,更自创花版出售。是上世纪50年代川东南、黔东北和湘西一带蓝染作坊花版主要供应者。改革开放前,其主业身份是农民,副业是出售花版和加工蓝染织品的手工业者,收入归生产队折算工分。改革开放后,花版起初还有湘西一家时不时有所订购,勉强维持生计。几年后,微薄收入逼其后代随打工潮到浙江,当家传人留守山村,年纪越来越大,不得不迁至儿女处去打零工。那些“鲤鱼跳龙门”、“刘海戏金蟾”、“五福捧寿”和“珍珠地喜上眉梢”等百余幅祖传手工纹样,和刻版工艺因无人愿学而就此终结。

“非遗”专项基金如果只是使工艺传承人成为“使用基金”报告申领人的“代工”,那么,“非遗”基金注入的对象就如同一只没有底的桶,投入资金再多,也达不到该工艺可保存、可持续拓展的目标。

二,教育的职责和应对

传统工艺项目能入列“非遗”,就说明该项目是有“传统”的,同时也是会被工业化、后工业化进程“抛弃”的;“非遗”就是要保留其“存在”、哪怕是被“边缘化”的存在的手工技艺价值。目前在“双一流”大学建设中,少数有工艺美术、民间美术教研内容的大学,也多偏史论方面,且有意识回避工艺主体的“大国工匠”精神。如中央美院的民艺博物馆在“江南国匠”展中明确说:“我们既不能和在传统工艺第一线的手工艺术家那样做,同时,也赋有发扬中国传统优秀美学的使命”(2017年10月16日,杭间的展览致词),显然,前一句是“避短”,后一句是“扬长”:“发扬中国传统优秀美学的使命”是主要的,也是他们擅长的。

但是,传统工艺的复兴必须要有相应的技艺教育和创新,仅仅在“优秀美学”领域深耕细作,也会因缺乏必备的技艺传承而漂浮;这就给普通大学教研内容在拓展传统工艺技艺教研和实际传承,从而达到“双一流”高度腾出了发展空间。

普通大学也在国家体制内,有申报各类科研基金的条件,大都有工业设计院系和各种艺术研究所。就当下设计院系的教学课程设置而言,既非包豪斯类型,也不是中国最早的两江高师“图画手工科”的体例;如果照样画葫芦,岂不是“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了!所以,普通大学完全可以立足在现实条件之上,另构自己的教育体系。

这个体系的主轴就是上引致辞中的“短处”,彼之“短处”,正是此之“长处”,也就是重在传统技艺,含设计、材料、制作在内的技能分析和传承。显然,现在的大学师资达不到这条教学主轴的要求,但可以参照日本工艺教学和实践匠师的互动关系,结合国情,加以变通。日本工艺教学中有扶持和促进传统手工艺的思考,如教授在资金支持下,和选定的工艺匠师合作复制其擅长的传统产品,详加记录;并协助其强化生产能力,甚至有产品包装、营销改良建议。在整个关系互动过程中,民间技艺传承人始终是主体,教授是客体,处于协助的位置。

比如在研究所设立各类专项传统工艺工坊,主旨就是“学手艺”、“做手艺”,以此作为该项工艺教研、保存、创新的平台。俗云“高手在民间”,“非遗”项目、品种的业者和高手本来就不是“学校”中人,他们的生存能力是很强的,会随市场之变而改变职业,但“手艺”还存在。如浙江夹缬工艺的关键是花版设计和雕刻,设计和刻版(制作雕版平面另有专人)全由一人承担,一副刻版17块可用多年,当手工蓝染市场迅速萎缩、生意萧条时,他们在无版可设计、雕刻的市场状态下,就进入制鞋厂当刻鞋底的工人。对于夹缬版复杂的“明刀”、“暗刀”及“水道”设计的技艺来说,刻鞋底纹简直不算什么。

上述“合泰恒记”的老艺人创稿能力和水平均属上乘。现场看他创作圆形“刘海戏金蟾”花版,构图中两个刘海,一正一倒,金蟾居中,以圆珠笔起稿,如画速写,手法娴熟。细审其作的很多花版中,铅笔、圆珠笔的造型线条均有重复,似无肯定线条。但他心中有数,直接上刀刻就。在大幅“珍珠地”制作中,不画线稿、直接以大小圆刀刻出,大、小圆点不拥塞,不疏离,布局均衡。

这些散落在民间的工艺匠师都是在“体制”外、又“在传统工艺第一线”的人,虽然在市场变革下依靠家传手工艺而难以为生、手工艺无以为继,但可以成为上述专门工艺工坊的导师。如上述“合泰恒记”及浙江夹缬刻版工艺都可追溯到明清时期的家族创业史,在大学专设工坊教学中,传授他们几代人的工艺经验积累,师生都能够亲炙“非遗”工艺传人的核心技艺经验,和几代人对家传职业的执着情态,培育出必要的职业操守和敬业精神。

院系设工坊还可以在保存和传授工艺核心技术同时,也有创新的尝试。如“非遗”中有对传统丝织品的复制。长沙马王堆出土二千多年前汉代轪候夫人墓禅衣,重量49克,引起国际文物界、纺织业的轰动。该件文物由体制内的南京云锦研究所承担复制工作,在辨识其原材料和支数密度之后,第一次复制后的成品重量超过1克,关键在于丝的捻法不对,说明工艺不成功。直到2016年,该工艺项目负责人王纪胜工程师在社科院考古所项目中,和其他一直在第一线生产的工程师共同配合,恢复汉捻丝工艺,达到和原件工艺、重量一致,完全复原了汉织品工艺。后来在恢复汉工艺基础上,又进一步制成47.8克重的成品(图1)。此外,还有造成织物表面光泽的工艺复制,其核心技术是捻丝,捻丝方式的不同,直接影响织品的光泽。降低丝织品光泽,行业谓之“消光”,现代织品只有绞形捻,没有汉代那样的“左捻”与“右捻”工艺,也是在民间挖掘出尚有此技艺的织作匠师才完成汉禅衣的全部工艺。他还主持过对出土东周织锦的复原工艺,该件经密高达240支,是目前所知世界上最早的高密度工艺织品,需要有提花多综等相关工艺的匹配才能完成(图2)。虽然如此,他因“体制外”、缺少“学位”等相关条件,不可能成为非遗项目的直接负责人。但如上述普通高校设计院所的“传统手工艺传承工坊”,把他们纳入到学校教学的“兼职”系统,建立相应的工艺技术课程,如对织品组织的分析、绘制意匠图,直至结出花本,就在实际上保存和传了传统手工艺的技术核心。

图1 素纱蝉衣(王纪胜提供)

图2 (王纪胜提供)

图3 摄影:刘大庆(穿山甲)

图4 摄影:刘大庆(穿山甲)

可以纳入兼职系统的还有目前仍活跃在城镇寺院优秀的宗教塑、画工匠。历史上宗教工艺中的塑像、画塑是职业,泥胎塑画、木胎彩画从搭架、出小样、放大样,到彩画妆銮、贴金,都有一套工艺。今天的民间工匠仍有自已的传承规矩,有经验的画师画复杂的纹饰(图3),经验不足的学徒画平涂多的部位(图4)。

所以,院系手工坊传承平台的兼职形式可以使不能进入体制、直接和“非遗”传统工艺资金对接,而又是“非遗”传统工艺保持者,介入教研体制,把经验和工艺技术传承给一批批年轻人,也是兑现“非遗”政策“薪火相传”的初衷。

同时,与传统工艺教育、传承不可分的还有开设田野课程,既培养师生的“口述历史”记录和研究能力,发掘更多民间尚存的工艺传人资料,也为学校建立此类工艺档案库增加新内容。假以时日,必定形成学校专业特色的一部分,如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史研究所的档案库名闻天下一样。

田野课程和教学课程是一个系统,田野课程中发掘的民间优秀匠师,也是为工坊的教研储备导师。如果能在各主要工艺行业中,聚集一批真正优秀的技艺传人,如上述织品工艺、印染工艺的关键技艺传人;以及陶瓷工艺中的拉坯、多种结晶釉的拓展匠师;髹漆工艺中,掌握有犀皮、剔犀及绞胎、螺甸等技艺创新的匠师;在木工工艺中,有对人体结构与坐具造型匹配适度、及榫卯形式多向结合经验的匠师,学校也就拥有了一批“大国工匠”,中国传授手工艺的复兴就不是一句空话。仅此一点,“双一流”大学和学科的教研内容将以其独特性而更为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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